職場菜鳥寶典:可以狂,但不可以妄 | 十年砍柴專欄
文_十年砍柴(本名李勇,知名專欄作家、文化評論員。)
歐陽修
歐陽修在世時,是當之無愧的士林領袖、文壇祭酒。做士林老大,單單自己地位高、有才華還不夠,還得有識拔人才、提攜後進的格局和雅量。在這方面,歐陽修做得很好,後世流傳許多關於他的佳話,比如對蘇軾的稱讚:「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嘉祐二年,蘇軾來到東京參加禮部主持的進士考試。儘管少年時蘇軾就在故鄉一帶頗有文名,少年出蜀,當然意氣風發。但到了汴梁,天下人才匯聚之地,生長於偏僻的蜀地的他,自然不如江左、江右、中原的才子那樣被人矚目。那次考試的主考官是歐陽修,歐陽修在閱卷時,發現一份考卷文采飛揚,且說理透徹,正符合自己平時主張的文風,大喜過望,推薦給另一個考官梅聖俞看,梅看了後也擊節讚歎,主張取為第一名。
但歐陽修料定這份彌封了考生名字的試卷是自己學生曾鞏的,如果取了第一,會招來非議,於是給取了第二名。拆封后才知道這是一個四川士子的試卷。同科考中進士的還有蘇軾的弟弟蘇轍,一時間,蘇家昆仲名滿京師。
可是,歐陽修對另外一位同樣來自四川的才子,態度和對蘇軾完全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冷酷。
這位才子叫吳縝,成都人,生卒年代不詳,大約也是在嘉祐年間中進士。當時朝廷任命歐陽修和另一位資格更老的文壇名宿宋祁主修《新唐書》,新科進士吳縝自認為很有史才,上書歐陽修毛遂自薦,想加入這個修史的團隊。歐陽修看完信後,認為他年少輕佻,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吳縝的失望可想而知。
為什麼對吳縝,歐陽修不像對蘇軾那樣客氣呢?歐陽修對人才是雙重標準么?我以為考諸兩位四川士子所處的情形,可以理解歐陽文忠公為何態度迥異。
歐陽修之於蘇軾,是主考官面對考生,而且還誤認為他是弟子曾鞏。主考官欣賞考生,標準比較單純,就是憑文章說話。哪怕年輕人有些狂,可以理解甚至還會視之為少年人的可愛。蘇軾在那篇讓歐陽、梅等考官高度評價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用了一個自己生造的典故,「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後來蘇軾來謝恩時,歐陽修問典出何處,蘇軾答曰「想當然也」。歐陽修不以為忤,反而欣賞蘇軾會變通,不呆板。
反觀吳縝,已經中了進士,成為官員隊伍的新人,他的才學已經在進士試中表現出來了。此時更重要的就是懂禮數,懂規矩,他這封莽撞的自薦信卻是不懂禮數與規矩的表現。在重視文教的宋代,能參加朝廷的修史團隊,自然是一份殊榮。一旦如願,立馬名聲鵲起,而且仕途也會更加通達。正因為如此,就更應恪守本分。你一個剛剛通過公務員考試的年輕人,冒冒失失寫封信給項目組負責人,說你想參加這個項目攻關。會怎樣?
這本來是年輕人初入仕途遭遇到一個小小的挫折,如果吳縝真是學識、才能過人,以歐陽修的胸懷,不可能阻擋他。可是從這次被歐陽修拒絕後,吳縝便成了一個職業的「歐陽黑」。《新唐書》修撰成功後,吳縝仔細閱讀,寫出《新唐書糾謬》二十卷,例舉出該書四百六十條錯誤,甚至說該書多有「舛駁脫誤」。《新五代史》出來後,他又專門撰寫了《五代史纂誤》三卷。
就事論事而言,吳縝這些糾謬不無道理。像這樣多數人參加的國家項目,找出一些錯誤很正常,如果抱著善意的出發點,或許歐陽修會感謝挑錯者。而這種挾怨泄憤的挑錯,就算說得有道理,也付出了得罪整個士林的代價。對歐陽修而言,卷帙浩繁的兩套書,被挑出錯誤,不掩其文名。而對於吳縝而言,他在士林的公關形象基本上可用「不堪」形容之。錢大昕曾批評吳縝的《新唐書糾謬》,於地理、官制、小學多有「未達」,認為他的糾錯「非無可采」,但其本人「沾沾自喜,祗欲快其胸臆,則非忠厚長者之道」。好在歐陽修很通達,沒有史料證明歐陽修報復過這位職業「歐陽黑」,但士林里的前輩和官場的上司,恐怕也對吳縝會保持距離,不敢提攜他。
如果說,年輕的蘇軾有些狂,但不妄。吳縝則是既狂又妄,而且有些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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