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陳道貴:杜甫《不見》詩「匡山」何指之爭平議
杜甫《不見》詩云:「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原注謂:「近無李白消息。」一般認為此詩是杜甫在蜀中懷念因入永王幕而獲罪流放的李白而作。此詩詩意明了。惟「匡山」何指,古今爭議頗多。綜合各家之說,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指綿州彰明的大匡山。如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三)、楊慎《升庵集》(卷三)、王嗣奭《杜臆》(卷三)、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楊倫《杜詩鏡詮》(卷八)等。當代多數學者都持大匡山說,如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張忠綱先生(《唐詩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林繼中先生(《杜詩選評》,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等。二是認為「匡山」指匡廬,即廬山。如王觀國《學林》(卷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一)、錢謙益《錢注杜詩》(卷十二)、黃生《杜詩說》(卷六)、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史炳《杜詩瑣證》(卷上)、郭曾炘《讀杜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等。
持大匡山說者中,蕭滌非先生的意見頗具代表性。蕭先生贊成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二十四引杜田《杜詩補遺》和《唐詩紀事》卷十八引楊天惠《彰明逸事》所持匡山乃彰明大匡山之說,還引用晚唐鄭谷《蜀中》詩「雲藏李白讀書山」(楊慎《升庵集》卷三亦引此詩,以為「讀書山」即大匡山),認為黃鶴、錢謙益諸人皆以匡山為指九江匡廬(廬山)是不對的,並詳述其理由。其主要有如下幾點:一,李白是蜀人,非九江人,如指匡廬,「歸來」二字講不通;二,杜甫此時在成都,極欲與李白相見。如指匡廬,不合此情;三,廬山雖在六朝時已有匡山之稱,但唐人一般皆稱廬山;四,李白一生浪遊各地,為何獨獨希望他回到廬山去呢?(《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蕭先生持大匡山說,綜合前人觀點做了周詳的論述,故信者頗眾。而廬山說在當今學界可謂幾無反響。筆者亦嘗贊同蕭先生之說,認為廬山說是錯誤的。後拜讀莫礪鋒先生《杜詩學疑難問題舉隅》而受啟發,開始思考廬山說是否有合理的地方。莫先生對《不見》詩「匡山」何指問題,較傾向於大匡山說,但仍審慎地說:「『匡山』究指何處,尚需存疑。」(《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3期)筆者近因研究徽州杜詩學史課題,反覆研讀黃生《杜詩說》。其間再三揣摩黃生解說《不見》詩文字,遂再注目於大匡山說和廬山說之爭。筆者以為大匡山說固有其立論的根據,而廬山說未必沒有存在的空間。
大匡山說最關鍵的依據是杜田《杜詩補遺》和楊天惠《彰明逸事》的說法。但這兩個依據本身有一些疑點。洪邁就曾批評杜田之說,認為吳曾《能改齋漫錄》引杜田說以駁匡山指廬山說是不可靠的:
杜田《杜詩補遺》雲范傳正《李白新墓碑》云:「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綿州之屬邑,有大、小康山,白讀書於大康山,有讀書堂尚存。其宅在清廉鄉,後廢為僧房,稱隴西院,蓋以太白得名。院有太白像。」吳君以是證杜句,知匡山在蜀,非廬山也。予按當塗所刊《太白集》,其首載《新墓碑》,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范傳正撰,凡千五百餘字,但云:「自國朝已來,編於屬籍,神龍初,自碎葉還廣漢,因僑為郡人。」初無《補遺》所紀七十餘言。豈非好事者偽為此書,如《開元遺事》之類,以附會杜詩邪?」(《容齋續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杜田《杜詩補遺》依范傳正《李白新墓碑》立說,而范碑卻無所謂大、小匡山之類記述。故洪邁以為其有附會之嫌。
《唐詩紀事》卷十八所載楊天惠《彰明逸事》文字,原非信史。楊氏自雲補令於彰明,「竊從學士大夫求問逸事」。因此,錢謙益謂《彰明逸事》所載「乃委巷傳聞之語」(《錢注杜詩》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是有一定道理的。王仲鏞先生也認為楊氏所記「多載民間傳說,未必盡實」(《唐詩紀事校箋》,巴蜀書社1989年版)。莫礪鋒先生則覺得「楊天惠、杜田皆為宋人,由他們首紀李白隱於大匡山之事,確實有些可疑」(上揭《杜詩學疑難問題舉隅》)。依據這樣的文獻所得之結論,自然不能說是十分可信的。
蕭先生所引鄭谷《蜀中》詩「雲藏李白讀書山」之句,也不能作為大匡山說的直接證據,至多屬於推測。由鄭谷詩我們無法確認其所謂「讀書山」指的就是大匡山。其實,有關綿州大匡山的傳聞,自身往往露出不可信的痕迹。如上面提到的《彰明逸事》就在「大匡山」前加上「戴天」二字而成所謂「戴天大匡山」。楊慎又把岷山之陽說成是大匡山(《升庵集》卷三)。我們在李白自己的詩文中只見到戴天山(《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岷山(《上安州裴長史書》謂「昔與逸人東岩子隱於岷山之陽」),而不見「大匡山」的影子。如果推測的話,我們也可以這樣說:鄭谷詩中的「讀書山」可能是指戴天山或岷山。此外,《方輿勝覽》卷五十三載眉州象耳山有「李白讀書台」(《宋本方輿勝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那麼我們不是同樣可以說鄭谷詩之「讀書山」有可能指象耳山嗎?
以上種種疑問和不確定因素,說明大匡山說並不是確鑿無疑的,因此廬山說自然不應輕易否定。如果廬山說不可輕廢,那麼蕭先生的四個問題如何解答呢?我們先看黃生是怎麼說的:
錢箋云:白初卧廬山,為永璘所迫致,公憐其因此得罪,故七八云云。予初疑匡廬本白客游之地,安得期其歸老於此?繼因錢語思之,蓋白本讀書學道不屑世務之士,其誤落塵網,實從匡山發足,故望其仍歸於此,以遂初志。只「讀書」二字,白之非罪放逐,已在言外,其用意之深,誠非淺學所易識。余初閱虞山箋注而是其說,後覺其不然而抹之。茲更重閱,則仍主是說,而推廣其意如此。注杜之難,於此益信。(《杜詩說》卷六,黃山書社1994年版)
黃生詳細地敘述了他對《不見》詩「匡山」問題反覆斟酌的過程。黃生曾贊成錢注廬山說,後又懷疑錢說。其致疑之因,或出於李白不是九江人,如蕭先生所言「歸來」二字講不通。但黃生最終仍主錢說,並伸發錢注未揭之意。黃生對「匡山」問題的反覆斟酌,啟發我們廬山說不應輕易否定。有鑒於此,經反覆思考,筆者覺得蕭先生的疑問是能夠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的。
一,李白雖非九江人,「歸來」廬山說仍可通。持大匡山說者,多認為「歸來」即歸故鄉,且「歸」當和發語者所在地相關。其實不然。「歸來」固可指歸故鄉,亦有他解。其例極多。如李白《安陸白兆山桃花岩寄劉侍御綰》(《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下引李白詩文均出此書)有「歸來桃花岩,得憩雲窗眠」句。《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有句云:「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堪卧君早歸。」這兩首詩中「歸來」或「歸」均不指歸故鄉。就發語者所在地而言,則亦有身在此而意指彼的。如李白身在夜郎時寫了這樣的詩句:「寫意寄廬岳,何當來此地。」(《流夜郎永華寺寄潯陽群官》)李白此時身在夜郎,卻不妨說「來」廬山。杜甫《八哀詩·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云:「武功少也孤,徒步客徐兗。讀書東嶽中,十載考墳典。時下萊蕪郭,忍飢浮雲巘。……灑落辭幽人,歸來潛京輦……」(《杜詩詳註》卷十六,中華書局1979年版)。《八哀詩》作時有異說。黃鶴認為《八哀詩》非一時之作,「蓋自寶應、廣德至大曆初有此作」;仇兆鰲則以為乃一時追念之作,其時「當是大曆元年之秋」(見《杜詩詳註》卷十六,中華書局1979年版)。陳貽?{先生贊同仇說(見其《杜甫評傳》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此二說具體時間雖有不同,但都屬入蜀以後。因此,所謂「歸來」系就蘇源明歸何處而言,與杜甫當時身處何地無關。因此,我們不能說杜甫身在蜀中,其《不見》詩中之「歸來」一?定指歸蜀中。至於蕭先生第二個疑問,即杜甫此時身在成都,如果希望李白歸廬山於情不合問題,我們將在下文加以闡述。
二,蕭先生謂唐人多稱廬山,其說不誤。但唐人以匡山稱廬山者亦不少見。如:李白《送二季之江東》有「匡山種杏田」句,王琦注謂:「匡山,即廬山也。」並引《神仙傳》釋此句所據之典:「董奉還豫章廬山下居,不種田,日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癒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年,計得十餘萬株,鬱郁成林。……」此句「匡山」顯然指的是廬山。韓愈《游西林寺題蕭二兄郎中舊堂》:「偶到匡山曾住處,幾行衰淚落煙霞。」(《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白居易《題潯陽樓》:「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白居易集》卷七,中華書局1979年版)韓詩詩題有「西林寺」、白詩詩題有「潯陽樓」,所以這兩首詩中的「匡山」無疑指廬山。由此蕭先生唐人不以匡山稱廬山之疑可解。
三,李白一生浪遊各地,所到之處時發歸隱之慨。如《江上望皖公山》有句云:「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而杜甫此詩為何獨獨望其歸隱廬山,卻是有根據的。李白對廬山情有獨鍾,有多首詩歌讚美廬山,嘗發歸隱廬山之情。其《望廬山五老峰》詩即云:「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雲松。」後來「誤落塵網」(即應李璘之徵)時李白正隱居廬山,即黃生所說的是「從匡山發足」的。而李白自己也多次提及於此。應徵前《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詩云:「……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永王失敗後,李白在《為宋中丞自薦表》說:「……屬逆胡暴亂,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奔走,卻至彭澤……。」《流夜郎永華寺寄潯陽群官》則直云:「寫意寄廬岳,何當來此地。」由此三例,可清晰勾勒出這樣的脈絡:李白於安史亂中隱居於廬山,因永王之徵而出山(至於是否如其所言是完全處於被動則是另一問題)。失敗獲罪後仍發欲歸隱廬山之願。循此思路以解杜甫《不見》詩,「匡山」指廬山就順理成章了。杜甫希望李白能平安歸來,遂其隱居廬山之願;或許還蘊涵著杜甫對李白無辜獲罪(即受永王脅迫而入其幕)的理解與同情。這似乎可以解蕭先生的第二個疑問。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不見》詩「匡山」何指問題不能做簡單處理,大匡山說和廬山說各有其立論的依據。在沒有發現確鑿證據以前,較為穩妥的辦法是兩說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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