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的散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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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詩美學論集 |
詩和散文,是文學家族的隔牆鄰居,親若兩姊妹。 艾青說:「最好的散文的語言和詩的語言之間的距離,就象兩隻眼睛一樣接近。」①(《論詩》) 散文,自由活脫,運筆如風,不拘成法,尤以清淡自然為貴。 詩歌,拿來散文之所長,於是,詩苑裡多出一簇出水芙蓉——散文美。 我國詩歌史上,中唐的韓愈吸收了一些散文的營養,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當予肯定。世人多譏之:韓昌黎「以文為詩」。未見公平。 還是宋人陳善有定見:「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玄暉曰:『好詩院美流轉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捫虱詩話》)② 這裡,陳善不僅指出詩與文可以互相生法,互相借鑒,而且進一步闡說了,詩中有文,還往往能表現出一種流轉如彈丸的圓潤美。看來,陳氏其人是有一定審美眼光的。 不過,真正提出詩的「散文美」,並付諸實踐且卓有成就的,還應推我們當代的大詩人艾青。 艾青認為:「散文的自由性,給文學的形象以表現的便利;而那種洗鍊的散文、崇高的散文、健康的或柔美的散文之被用於詩人者,就因為他們是形象之表達的最完善的工具。」(《詩論》)③ 在《詩論》再版前言中,他進一步指出:「強調『散文美』,就是為了把詩從矯揉造作,華而不實的風氣中擺脫出來,主張以現代的日常所用的鮮活的口語,表達自己所生活的時代——賦予詩以新的生機。」④ 我們說,這種「散文美」,充分體現了現代新詩的主要特徵,同時也大大豐富了詩歌的美學內容。 詩的散文美,我以為主要表現為詩句的口語化,形式的自由化,和意境的整體美。 詩句的口語化 詩的口語化,是「散文美」的主要特徵。 這是因為,口語來自人們的日常生活,最富於自然性、人間性和本色美。其特點是明朗素樸,天然質實,平易近人,而又不乏嫵媚動人的風采,含蓄雋永的情韻,深邃警人的哲理。因此,人們從美學上給它以極高的評價。 羅丹說:「藝術上最大的困難和最高的境地,卻是要自然地、樸素地描繪和寫作。」⑤ 惠特曼說:「藝術的藝術,表達的光輝和文學的色彩,都在於質樸,沒有什麼比質樸更好的了。」 我國元代的房皞說:「後學為詩務斗奇,詩家奇病最難醫,欲知子美高人處,只把尋常話做詩。」(《逸老堂詩話》)⑥ 這些都是反對語言的爭奇鬥豔,華而不實,而主張以樸素自然的「尋常話」為美。而這一點,正和散文美的口語化相通。 記得有一首《詠雪》的小詩:「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都不見。」這首小詩,全用口語寫成,讀之,若見一頑童倚於門前,一邊用手數落著飄飛的雪花,一邊喃喃自語...... 就詩而言,這首詩不能算好,但作者巧用口語,確已初具「散文美」的雛形了。因之,讀來親切自然,令人過目不忘。 再看一首《哭母》詩:「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為何娘不應!」 據說,這是一個樵夫在山上砍柴時,忽然想起死去的母親來,於是一邊砍著,一邊哭著,一邊叫著,一邊唱的文字,全是口語,但它是詩,是詩化的口語,內里有衷情。現在讀起來,也好像覺得是從那寂寂空山中,沉沉綠蔭里,飛出來的嚶嚶哭聲,凄凄哀泣,和著那噹噹的伐木聲,恰如一曲天籟般的悲歌,動人心魄。因此,清袁枚評此詩:「語雖俚,聞者動色。」⑦(《隨園詩話》)於此,亦可見出詩歌語言口語化的藝術力量。 當代著名詩人艾青的詩歌,在口語的提煉和運用上更臻完美,他的許多詩句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堪稱散文美的典範。 他在《古羅馬的大鬥技場》這篇近作中,寫那樣驚心動魄的角斗場面,信手走筆,毫不吃緊費力。他好像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向人們講述,而且他的講述是那樣的自自然然,彷彿拉家常: 也許你曾看見過/這樣的場面/——在一個圓的小瓦罐里/兩隻蟋蟀在相鬥,/雙方都鼓動著翅膀/發出一陣陣金屬的聲響/——張牙舞爪撲向對方/又是扭打,又是衝撞,經過持久的較量,/總是有一隻更強的/撕斷另一隻的腿/咬破肚子——直到死亡。/古羅馬的大鬥技場/也就是這個模樣,/大家都可以想像/那一幅壯烈的風光。 這裡,我們看不到「做」詩的痕迹,口氣是這樣的平緩,筆調是這樣的輕淡,但它是詩,是美的,美就美在其不假雕琢的敘述與由物及人的自然統一,美就美在其外示輕鬆流轉,而內蘊感情波瀾。這是詩的口語化的成功,也是詩的散文美的勝利。 《隨園詩話》云:「家常語入詩最妙。」家常語,即口語。口語,因人們都非常熟悉,所以最易為人們所接受。在口語的妙用中,現實出詩人的靈動、機智和深邃,詩的美麗由此而平添許多,詩的讀者也由此平添許多。艾青說:「我用口語寫詩,沒有為押韻而拼湊詩。我寫詩是服從自己的構思,具有內在的節奏,念起來順口,聽起來和諧就是了。這種口語美就是散文美。」⑧(《艾青談詩》)這確系詩人的經驗之談,此中三味,會心者自知。 形式的自由化 結構形式自由活潑,錯落洒脫,無拘無束,它較之一般的自由詩在形式上更趨「自由」。這是詩的散文美的另一重要特徵。一般的自由詩,有時還畢竟講一點句子的大致整齊,大體押韻,節數大抵相稱——或四句一節,或兩句一節,等等。而散文美結構可以全然不顧這些,即便有時也押韻了,分行了,分節了,但那是根據內容的需要,「無意」為之,並非刻意求之。 艾青說:「散文的自由性,為文學的形象以表現的便利。」⑨散文貴「散」,表現在形式上即自由。作者可以根據表意的需要,信筆所至,忽而天上人間,山南海北,忽而上下幾千年,縱橫幾百里......,而這一「散」為機智的詩人所借鑒,於是形成了詩歌表現形式的自由化。具體說來是: ⒈無定韻。即不受韻腳的束縛,可押韻,押通韻,也可換韻,還可不押韻的。以後者為多見。如蘇金傘《黃葉》中的一節: 黃葉鋪滿了街道, 從不迴避人們的踐踩; 也從不想, 那些踐踩著它的, 曾在它葉下喘息過。 ⒉無定節。即一首詩中沒有固定的章節。作品感情較為平緩,自可按生活本身的節奏,或行或止,可分節,節數且無限制;如詩人的激情一發而不可收,自可一貫到底而不分章節,艾青的《蘆笛》、《巴黎》、《古松》、《好》等,即屬此類。 ⒊無定句。首先是在一首詩中,句數多少不限,長可百言,短可一句;次是在一節之中句數不定,上一節十行,下節可五行、三行,乃至一行。如女詩人劉暢園發表於《詩刊》86年4月號的《九月》: 一滴秋雨,響了 微弱的聲音 震響了九月 葉兒就要紛紛下落了 燃亮一枚相思紅豆 在案頭 拉長了白晝 秋雨 在窗前走 這首詩全是口語化,大白話。通篇既不押韻,無定節,且每行字數參差不宜,真是自由極了。然而,我們讀起來,卻感到內在的節奏極強。這般建節,這般分行,都是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一概恰到好處。因為從內容上看,詩人是「不定」中有「定」的。 ⒋無定字。此乃指一句詩中,字數多少無定,長者數十,少者一二,不要求整齊劃一,亦不要求大體相等;而且字與字的間隔,排列,停頓,都比較自由。如艾青《巴黎》詩中揭露巴黎齷齪生活的幾句: 你用了 春藥,拿破崙的鑄像,酒精,凱旋門 鐵塔,女性 盧佛爾博物館,歌劇院 交易所,銀行 招致了: 整個地球上的—— 白痴,賭徒,淫棍 當然,這形式的自由化所表現的無定韻,無定節,無定句,無定字,並不是說,這「無定」,就是漫無邊際的;相反,它也是要服從於內容的需要的。散文創作中有一條規律,叫「形散神不散」。這一藝術準則,無疑地也適應與詩歌。就是說,散文美表現在詩的結構形式上,可以」散「一些,自由多樣些,但這只是形式是表象,其內在節奏,內在神韻,內在意境,是不能「散」的,是要集中的。惠特曼說:「我想說什麼,就照它的本來面目說出來。讓人家去高興、吃驚、著迷,或者寬心吧,我卻有我的目的,正象健康、熱度或白雪各有它的目的一樣。」這其中的「我想說什麼,就......說出來」,似乎是在講「自由」,而「照它的本來面目」,「我的目的」,卻又是強調「集中」了。這也可以說是所謂「形散神不散」。對此,老詩人艾青也有論述:諸如「在變化里取得統一」,「才參錯了取得和諧」,「自由而自己成了約束」⑩(《詩論》)等。可見,艾青對詩歌形式自由化的見解,是很辯證的。 意境的整體美 歌德說:「藝術要通過一種完整體向世界說話。」意境的整體美,即歌德所說的藝術形象的「完整性」。這一特徵和上邊所談的兩點「相反而相成」。正因為散文美表現為詩句的口語化,尤其是形式的自由化,所以,體味這類詩,必須從整體形象上去把握它,而斷不可僅從某一局部,或某一句、一節去肢解它。因為這類詩是以意勝,非以句勝,故多表現為「有篇無句」,沒有「詩眼」。作者在寫這類詩的時候,一般是從大處,從整體上通盤著手,而非就小處,就個別字精雕細琢的。因此,讀者若僅著眼於某一局部,非但會一眼障目不見泰山,反而會斷章取義,破壞詩的完整美。還看艾青的《盼望》:「一個海員說,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那一片潔白的浪花……/一個海員說,他最高興的是拋錨所發出的/那一陣鐵鏈的喧嘩……/一個盼望出發/一個盼望到達。」 讀這首詩,使我們自然地想到果戈里對普希金詩歌的評論:「這裡沒有美的辭藻,這裡只有詩,這裡沒有外表的炫耀,一切都是單純的,充滿了並非突然呈現的內在的光彩。」詠讀艾青的《盼望》,我們也有這樣的感覺。這首詩很美,美的如同一塊蓄滿陽光的多稜角水晶。但你說它哪句好呢?末兩句?都很難說(它不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樣,脫離原詩,也覺得美)。詩中「出發」是一個意念,「到達」是一個意念,單就其某一個意念看,也無所謂美。詩人的高妙之處就在於,把這兩個相反的意念和諧地統一起來了,進而和「浪花」,「喧嘩」構成一個整體形象和意境:搏擊生活的人們,他們渴望參加戰鬥,也期待、嚮往勝利,更憧憬勝利後的新戰鬥。「出發(戰鬥)——到達(勝利)——出發(新戰鬥)——到達(新勝利)」。這樣意念的迭加,而達成完整的意境,這就是所謂「整體美」。它不容分割,不容肢解,不容破壞。這類意境的整體美,不象西方美人維納斯,表現為有缺陷也美,倒象是我國宋玉筆下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⑾從膚色、修飾到身段,都是恰到好處,這也是所謂整體美。 必須指出,散文美,決不是散文化,更不是用散文來代替詩。散文美,是詩美的一個品種,而「散文化」則是對詩的誤解和反動。 「散文美」與「散文化」的根本區別在於,散文美在形式上有散文的自由性,但在內質上卻必須是詩化的,有詩意,有形象,用艾青的話說:「最主要的是在又他是有豐富的形象——任何好詩都是由於它所含有的形象而永垂不朽。」⑿(《詩論》)這樣的詩,即便是不分行排列,也是詩。 而「散文化的詩的最大特徵,是創作過程中排除了形象思維」⒀(艾青),是徒具形式而缺乏詩質和詩美,是失其神韻,而只襲其皮毛,是把面葉拉成麵條,把清茶沖成清水。 艾青指出,「詩的散文化,是寫詩的人在勞動和學習上疏懶的結果......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語言毫無節制,常常顯得很鬆散。」(《詩論》)⒁ 臧克家指出:「只圖形式的自由而忘卻藝術的艱辛的磨練,因而發生了一些流弊,認為新詩是容易寫的,結果許多』散文分行『的東西也以詩的名義出現,遭到了一般讀者的誤解,給予平素一部分對新詩有成見的人所攻擊和詬病的借口。」(《中國新詩選·代序》,1956年版。) 應該說,前輩詩人對詩的散文化的批評,是非常切實而中肯的。須知,這樣的「散文化」的作品,即便是排列得再整齊壯觀,也不能算詩,恐怕職能排在劣等散文一邊。當然,「散文化」作為一種弊端,不獨新詩中有,格律詩也會沾染。嚴羽批評「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⒂(《滄浪詩話》)不正是指宋詩中的散文化現象么?詩和散文,畢竟屬於兩個藝術門類。我們提出詩的散文美,只是說,詩歌可以學習借鑒散文的某些風采和長處,但,決不是主張詩歌走向散文化。否則,詩就有蛻化變質的危險。 艾青在《詩論》中指出:「一首詩的勝利,不僅是它所表現的思想的勝利,同時也是它的美學勝利。」⒃ 願我們的一些詩人,從詩的散文化中走出來吧,走向散文美,走向詩的美學的勝利!注釋:① 艾青《詩論》第1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8月北京第1版,版本下同。②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選編》上,第205頁,中華書局出版,1983年8月第1版。③ 見《詩論》第155頁。④ 見《詩論·前言》。⑤ 見《羅丹藝術論》第53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78年5月北京第1版。⑥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選編》下,第1317頁,版本同上。⑦ 袁枚《隨園詩話》上,第27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9月第3次北京印刷。⑧ 見《艾青談詩》第6頁,花城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⑨ 見《詩論》第155頁。⑩ 見《詩論》第176-177頁。⑾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⑿ 見《詩論》第154-155頁。⒀ 見《詩論》第15頁。⒁ 見《詩論》第100-111頁。⒂ 見《滄浪詩話校釋》第2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8月北京第3次印刷。⒃ 見《詩論》第1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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