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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認為「知識能用才是力量」,對國學的看法也不例外。 所謂國學,在我看來就是研究中國特有的傳統文化(包括傳統典籍)的學問。這種學問有什麼用?可以先從挖掘傳統文化中所包含的思維經驗來說,這種思維經驗有兩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古人總結的某種思維經驗,現在已有更為高深、準確的認識乃至理論了,然而古人在對道理的闡釋中卻有其獨特的感悟,今人看了仍能啟益心智,這便有用。例如《老子》講的辯證法是樸素的,當然不及現代的唯物辯證法高深、準確;但《老子》的有些闡述卻相當精闢,因此至今看來仍有打動人心的力度。例如他論證「有」與「無」的辯證關係,說「開鑿門窗造房屋,有了門窗四壁中間的空隙,才有房屋的作用」(《老子》第十一章,用任繼愈先生譯文)。現在造房子用磚塊、預製板之類,這便是「有」;但如果「有」過了度,整個空間都被建築材料砌滿了,請問那房子還有什麼用?因此今人分配住房十分重視究竟有多少「使用面積」。當然他也應該知道,倘若沒有「建築面積」,那麼「使用面積」也便不存在了。再把這個實例提高到一般來說,《老子》就作出了「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結論。 又如歐陽修的名作《五代史伶官傳序》,其中反對天命論的徹底性不僅比不上後世的唯物論,甚至還比不上某些先秦思想家;文中所講的「憂勞興國,逸豫亡身」的道理也很一般化,近似「老生常談」。但歐陽修在論證這些道理的時候,卻用了生動的事例,並以富有感情色彩的筆墨表述了他的深刻體會,於是這篇文章便也能打動人心。「人心」這個東西有時很冥頑不靈,往往需要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式來打動它,方能形成比較牢固的正確認識。正因為如此,所以說「真理是不怕重複的」,只要不是簡單的重複就行。 第二個層次是傳統文化中有些思維經驗,直到現在尚未見有更為高深、準確的理論可以取而代之,這就顯然更表現了有中國特色的獨創性,因而不但有用,而且大有研究之必要。這種思維經驗在中國思想史中是不乏其例的(如儒家學說中有利於調節人際關係的思想);但為了更少疑議而易於論述,不妨以中國藝術史中的思維經驗為例。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以「氣韻生動」為繪畫「六法」之首,從那以後,中國畫家無不追求「氣韻」,中國有經驗的欣賞者也都能從優秀的畫作中感知「氣韻」;這說明「氣韻」作為一種美的表現的確存在,然而至今無人能說清楚它究竟是什麼,以及如何能達到「氣韻生動」。推而廣之來看,像「氣韻」這樣在中國藝術史上頻繁出現的獨特概念無慮數十;每一個概念都像一把鑰匙,有可能打開一個富有中國特色的美學體系的寶庫;那真是大大有用有益的事情。 傳統文化中有許多有用有益的東西,加以挖掘、篩選、闡釋與發揚,便是國學的任務。這個國學的概念,其內涵比舊的以「整理國故」、考校古籍為主的「國學」是大得多了;研究的動機也不完全相同。因為從前研究「國學」有逃避現實的因素在,現在研究國學則是面向現實的。因此新的國學研究必須大大增加對現實有用有益的內容,以利於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兩個文明的建設;國學的發展也必將因此而獲得新的強大的生命力。但新的國學研究既然有艱巨的去偽存真、去蕪存精的任務,那就必須充分繼承和發揚從前「國學」研究中那種求真求實、實事求是的優良學風,也必須充分利用從前「國學」研究中的正確方法與豐富成果。 國學要真正能對現實有用,看來一方面不能對傳統文化採取「玩兒」的態度,更不能把它當作「模特」,常常穿了不斷變化的「時裝」來表演;但另一方面恐怕也不能一味強調「坐冷板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因為任何學問要對現實有用,都必須了解現實,甚至還要轉變觀念,才能使真才實學與客觀實際掛鉤對口,從而有的放矢地解決實際問題。 (選自《金開誠學術文化隨筆》)
京劇的戲感作者:陳其南京劇大師齊如山先生說,京劇是「有聲皆歌,無動不舞」,好像是說京劇是歌舞劇似的。但京劇如果真的屬於歌舞劇,齊大師的這句話也就等於贅言了。正因為京劇的本質不是歌舞劇,齊大師的這句話才成為描述京劇特徵的一句名言。我們知道,京劇的劇情幾乎全以歷史故事為藍本,但演員的動作和對話無一不經過轉形,而產生與真實人生情境脫節的效果,進一步誇張地造成虛擬的感覺,這就達成了京劇的「戲感」。「有聲皆歌,無動不舞」就是京劇戲感的所在,我們在此只談「無動不舞」的部分。 這種戲感的效果,可以說單純是靠虛擬的動作來表現出來。《拾玉鐲》中的孫玉姣出場,開始做她一天的工作:放雞、數雞、餵雞和做女紅。這些表演完全靠細膩傳神的動作來表達。做針線時,飾者要用手搓線、捻線、理線,甚至還用牙齒輕咬絲線。同時,胡琴手則彈出輕脆的聲音,生動地顯示絲線彈回去與空氣摩擦的效果。然而,從頭到尾,不僅看不到真的或假的雞,連絲線的鬼影子也沒有。 《貴妃醉酒》中的楊玉環,有一幕是酒醉後獨自在百花亭內賞花,飾者要折花玩賞,執花聞香,但戲中不能有真正的花。其他戲中,最常見的動作就是虛晃一招的「開門」,演員用其身段,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用手按住假想的門,抓緊門把手,拉開門板,跨過門檻等等。真讓您明明白白地看出演員是在演戲。 由此可以發現京劇表演藝術的一項顛撲不破的原則:一方面是動作要有真實感,可是另一方面這些動作的情境又不能是真實的。利用虛擬的動作,使得戲劇和真實的世界脫節和疏離,戲感就出來了。如果也像西方戲劇一般,使用真實的道具,有了雞、絲線、花枝和門板,那京劇中的這些動作將立刻失去戲感。眾所周知,西方戲劇的戲感多重在劇情的緊張,而動作和姿勢則完全走向寫實。京劇剛好相反,劇情一般可以說平淡無奇,劇碼相當有限,觀眾進場之前,對劇情多已能倒背如流。故觀賞京劇並不重劇情,而主要是在於欣賞做工和唱腔,這也是允許京劇演員創新和分派的領域。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其道理在此。有些人只「聽」戲,有些人純「看」戲,也不足為怪了。 京劇中是有些道具,但這些道具在現實生活中的功能幾乎完全被忽略,戲裡主要是在於強調這些道具的象徵意義。戲台上最常見的那張桌子,不管劇情有沒有用,它始終在台上。當戲裡用到這張桌子時,即可以隨著放置的方位及桌上擺設而有不同的含義。如果擺在舞台中央,就表示廳堂,所有的演員動作和劇情就必須符合這個室內場景。演員若是從內堂出來,上場時就不經過台前,而直接入座。如果是從屋外進來,就必須先繞到台前,做出跨過門檻,走過庭院的動作,才進到內廳。所以,京劇雖然沒有舞台建築背景(通常只用布幕),卻把所有的背景內涵全部濃縮在單一的道具上,這個道具就成了超級象徵物。這張桌子隔不了一會兒,可能馬上變成是個城牆、山丘,或是房舍不等。 另一個常見的道具,就是演員手中的馬鞭。這個馬鞭代表真實的馬。馬鞭的顏色也就是馬的顏色。因此,演員拿著它繞場,就是騎在馬上奔跑。如果馬鞭隨意丟棄在舞台上,就表示馬兒在吃草。如果是騎在馬上射箭,演員的右手就得同時拿著馬鞭,又得拉著弓。如果嫌麻煩,把馬鞭放下,則又轉入另一個象徵情境了。當然,演員還可以繞著這根馬鞭,做出各種規定的身段,表現出「趟馬」的各種姿態。寫實的劇戲自然無法在舞台上表達出這麼富於變化的御馬術。但京劇中不用真的或仿造的馬,並不是為了舞台的限制,而完全是出於戲感的要求。 在本質上,京劇乃是有系統且一貫地反對完全的寫實。即使像喝茶或喝酒這種簡單的動作,演員實在很難做出既不寫實,而又不致引起誤解的動作,但京劇還是要求「做假」。所以,舞台上的演員,一隻手端著空杯喝進嘴中時,還是必須用另一隻手把這動作遮了起來。《棒打薄情郎》中,金玉奴端出真實的碗筷給莫稽,莫稽卻要做出燙嘴、扒食、舔碗的饞相。當然碗里一定是空的。如此,戲感就產生了,讓看戲的人心領神會,看完後津津樂道,回味無窮。 仔細分析京劇做工的戲感成分,京劇界的人士多強調「象徵」之美,但實際上這顯然不單是象徵,因為很多動作是完全的寫實,只是整套情境中缺少了某一個要素,而破壞了完整的真實感而已。齊如山先生說京劇「無動不舞」,但這些完全寫實的身段,嚴格地說並不能算是舞。從前面所舉的例子,我們約略可以看出:京劇的動作中,真正可以供觀賞的特質,並不完全在於表演出來的部分,而是在於那些被消除掉的要素,如雞隻、絲線、花枝、門板、馬、茶、酒、飯等等。如果這些要素全部還原過來,完全寫實,那很可能「無啥稀奇」,甚至「不堪入目」。但是,如果沒有這些要素的存在暗示,京劇的動作也就失去重心,而變成不可理解或無法欣賞。這就清楚了,京劇的戲感是源於虛實相對結構的呼應。吾人在觀察人類社會的文化底層結構時,也是一樣:重要的可能不在於您觀察到了什麼,而是在於您該看到,可是卻沒看到什麼。 (選自《文化的軌跡》)
中國的淵源作者:費正清1929年在北京附近周口店一個大山洞裡,發現了一個北京人的頭骨,轟動一時。這在考古學上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因為後來又發掘出大約有40個人的頭骨碎片,以及當時的獸骨、人類使用的工具和用火的證據。所有這些在同一個地點發現,是極不尋常的。也許生活在50萬或40萬年以前的北京人,是人類祖先之一,他的頭顱骨淺低,下頷骨後縮,但頭蓋骨內有相當大的容積。1964年,在西安以南的藍田發現了一個更加原始的猿人近親頭骨。人民共和國考古學方面的革命,至今已找出了許多分布廣泛的舊石器時代後期的遺址、頭骨和其他遺物。 同時,自1949年以來還發現了上千處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這些了不起的工作,已經完全修改了中國的史前史。據K.C.張所作的結論,這些新發現說明,在黃河南部河曲以下,介於森林高地和沼澤低地之間,開始有了定居的農業社會。例如,公元前4000年左右,西安郊外的半坡村民賴小米為生,輔之以漁獵,他們用絲麻製成織物,夯土營造室內地面和牆垣(一個木框架里將土層層夯實)。他們飼養豬犬作為主要家畜,把穀物藏在瓦罐里,其上飾有表示魚、獸和植物的花紋,以及一些顯然是中國文字前身的符號。但是,除這華北彩陶期文化外,還在東南沿海、台灣和長江下游那些早已種植水稻的地區,也發現了同時代的文化遺址。 離彩陶文化較遠的地方,已經發現了較淺的帶光澤的黑陶層遺址,地域更為廣泛,分布在華北、長江流域乃至東南沿海。這表明新石器時代的農業地區範圍擴大,其中包括許多地區性小範圍文化遺址。由此可見,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似乎是繼舊石器時代之後,在若干中心地點發展起來的,從而使一些西方考古學家的舊學說,現已成為過時的學說,因為那種學說認為中國史前文化是「滲入文化」,主要帶有通過中亞而來的中東文化的特徵。何炳棣列舉了來自東亞以外的文化貢獻:小麥和大麥、馬拉車、陶器的某些裝飾花紋和式樣,所有這一切似乎是公元前2000年末來自西亞的,但那是中國社會早已定型之後的事。關於青銅冶煉術方面,一般曾提起來自南方的影響問題,因為在泰國發現了早於公元前3000年的青銅器(而在近東,還要早幾千年)。但想在近東各個分開的和不同的史前文化間,找出早期有何廣泛的交往以說明文化是否發生「擴散」這一問題,現在已沒有人提起了。每種主要的文化天然是當地的成就,但決不是孤立的。 在種族方面,中國人具有易於使人誤解的單一性,而這在人類學的考察下是站不住腳的。北亞與中亞的各族人民,曾不斷進入中國這塊土地,有時還加以統治,雖然他們從來沒有在數量上佔據優勢,足以壓倒中國文化。長城以北的乾旱草原,曾是游牧入侵者的生息之地,他們從未能夠取代中國稠密的農業人口,而只能使種族多樣化。因此,所謂蒙古族型是由許多混雜的血緣合成的,其中扁鼻和鷹鉤鼻、黑髮和紅髮、有須和無須的特徵,統統都有,而且,如蒙古型眼皮這種所謂共同的特徵也決不是普遍的。 (選自《美國與中國》)
庄、屈精神作者:陸玉林
莊子與屈原一者要化解人生的憂患,一者則不離於憂患,但是兩人都富有浪漫的情操。這種浪漫情操的最淺層的表現就是兩人都有窮極幽冥的想像力。莊子的背負青天的大鵬、吸風飲露的神人、真人等等,無不是其想像力的創構;屈子的望舒飛廉、流沙毒水等等也是由其想像力驅使而出。然而,除這種源源不竭的想像力之外,在莊子與屈子身上似乎很難再找到其他共同點。莊子在看透了世間的齷齪之後,主動地退避,要物化,要和光同塵;又總是帶著一種樂觀的精神來看這個世界,似乎這個世界與他無關,他只是欣賞這個世界的悲喜劇的觀眾。屈子在受到排擠打擊之後,則是憂國憂民,不忘家國,既不願退避以顯其真純,也不願與世間之人同流合污;又總是帶著深深的哀愁來看待這個世界,似乎他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世界(楚國)離了他就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其實,正是這種不同,才得以成為浪漫情操的兩大淵源。 我們所說的浪漫情操,在最基本的層面上,是一種不屈從於不合理的現實、不與現實妥協的精神。這種精神,庄、屈無疑都是具有的。在談屈原的憂患之時,我們已經講了屈原不與現實妥協的精神。在此我們有必要研討一下,莊子是否有這種精神。《莊子·天下》講:「莊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不傲睨萬物、不論世俗之是非,而混跡於世間,看起來是與世俗、與現實妥協的;莊子開出逍遙的境界是要忘懷世俗,在社會現實的苦難面前閉上眼睛,也是要與現實妥協的。但是,這種妥協,或者說囚徒的自由境界的開出,其前提是對現實的批判,對社會文化的批判。莊子再三講仁義之類是戕身害性的東西;鼓吹仁義的人毫無仁義之行可言;至於以仁義忠信為行事準則的世俗君子,其下場也不過是遭流放或屍骨橫野無人收。這種對社會現實和歷史文化的批判,是不可能在與現實妥協、屈從於現實和固有的文化價值規範的情況下產生的。這種批判本身,就是與現實的對抗,也是對現實社會文化的批判性超越。但是莊子在猛烈地批判社會現實之後,並沒有去尋求現實人生的自由,而是走上了沒有現實指向性的心靈自由之路。然而,這種沒有現實指向性的心靈自由,也可以作為尋求人生現實自由的根基。莊子思想的這種複雜性,使後世之人可以從各個方面來解釋它。如阮籍、嵇康等可以用它作為批判名教的武器,而陶淵明等則可以借之而歸隱田園、逍遙自得;而晚明思想家對它加以改造之後,也可以用來強調個體的存在價值和現實世界的生命自由。因此,莊子學說可以說既是士人自然情結的淵源之一,也是士人的浪漫情操的淵源之一。 具有浪漫情操的士人大多是從莊子學說中吸取其批判精神和對自由的嚮往。這一點也決定了士人是不可能真正與現實社會的政治文化體制徹底決裂。當然,士人不可能與現實社會的政治體制和文化傳統徹底決裂還有更為複雜的原因。這種複雜的因素在屈原身上已有所體現。屈子執著於自我的理想和自負的使命,不屈服於不合理的現實和自身的命運與處境;也拒絕接受儒、道兩家所設定的退守之路,並對儒、道兩家的以及源自傳統的某些思想提出質樸的詰問和表示一定程度的懷疑;但是促使他懷疑和詰問的是他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而詰問和懷疑也只是停留在自己何以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這一層面上,並沒有上升到現行制度是否合理這一層面,更沒有上升到整個社會文化是否合理這一層面。可以說,屈子雖然去問天,雖然對儒、道的退守即用行舍藏和遁隱等表示懷疑,但是他並沒有像莊子那樣對社會文化進行反思和批判。在屈子對儒道遁隱思想的懷疑和詰問中佔主導地位的是情感因素,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因此,人們所看到的是有熾熱情感和豐富想像力的屈子,而不是一個冷靜善思的屈子。這種熾熱的情感和豐富的想像力是一個偉大的詩人所應具有的素質,但是它卻會阻滯詩人對社會文化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就此而言,屈子不可能產生出與社會的政治體制和文化傳統徹底決裂的思想。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在熾熱的情感和豐富的想像力中,也會產生對社會文化的深刻的洞見。問題是這種熾熱情感的指向性。 屈子的熾熱的情感其現實的指向無疑是君國,正如他的憂患是指向國運一樣。朱熹曾說:「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於中庸而不可以為法,然皆出於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然皆生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楚辭集注序》)朱子的評價雖然帶有理學家的偏見,但應當說還是很中肯的。正因這種熾熱的情感是以對君、國的愛,特別是對國之愛和對國運及楚文化命脈的憂思憂慮為核心的,所以屈子不可能與現實的社會制度和社會文化徹底決裂;一旦決裂,則其情感即無所依託。進而,如果他對社會文化持強烈的批判與指斥的態度,那麼他所謂的理想也沒有實現的可能,他只能自行將自己的所謂理想和使命消解掉。因為他的理想、他自負的使命都是與社會現實、與現實的社會體制和文化密切相關,而以社會現存體制和現實社會為依託的。這也就是我們在前文所講的,士階層是與國家利益捆縛在一起的,而這種捆縛又是由社會體制所決定的,因而為護衛所謂的國家利益,士人就不願意也不會自動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單就不願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而言,士階層中的高明之士,也是可能對社會文化、對既存的社會制度進行猛烈的批判,乃至最終與其決裂。但是社會責任與護衛國家利益聯為一體,而又以既存的社會文化和社會體製為依託,就決定了士人要擔當社會責任就必須認同既存的社會制度。所以像莊子對社會文化批判到最徹底的時候,就只有放棄社會責任,而不再去承當任何社會文化責任。對傳統社會的士人而言,在承當社會責任的前提下進行的批判,最多就只能是對既存社會制度中某種令人不滿的現象或阻礙國家利益的實現的某種局部的體制的批判,而不可能是對整個社會制度的批判。在屈子這裡,他的憤怒、他的批判,都還只是停留在對阻礙他實現自己的理想、也阻礙了維護國家利益的所謂小人、黨人即令尹子蘭等人的批判。至於後世的一些具有批判精神和改革精神的士人,其批判也只是針對某一種或幾種社會文化現象,而改革也只是要調整某一種或幾種制度,如魏晉士人對名教的批判,韓愈及宋明理學家對佛、老的批判,王安石、張居正的改革等。因此,不僅是屈子,所有執著於自己的使命和理想的士人都不可能對傳統的社會制度從根柢上進行徹底的批判和反思,也不可能去尋求建立一種保障自己的現實的人生自由的社會政治制度。 莊子以對社會文化的批判和對心靈自由的追求為主的浪漫情操,與屈子帶著熾熱的情感執著於自己的理想與使命而不屈從於現實的處境與命運的浪漫情操看似截然為二的,但是兩者又可以並而為一。龔自珍曾言,「庄、屈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白始。」(《最錄李白集》)可惜的是,龔自珍沒有對這句話詳加解釋。「庄、屈實二,不可以並」,這一點我們已經講了。那麼又如何可以「並之以為心」呢?「並」的結果又如何呢?龔自珍說「自白始」,我們也就在研討李白的人格與詩歌時再研究這兩個問題。 (選自《傳統詩詞的文化解釋》)
尚武精神與中華民族的凝聚力作者:路雲亭與西歐尚武精神流行於貴族階層、組成了騎士精神的主體不同的是,中國尚武之風則基本上流行於平民階層。儘管戰國時期開始出現了以尚武為宗旨的武士階層,唐代的尚武精神也一度成為文人的時尚,由宋至清,歷朝歷代的中央政權一直延續著重文輕武的政策導向。北宋政權明文規定對「設置教頭,練習兵仗」的民間組織要嚴加取締。元代為蒙古人統治,他們生性剽悍好戰,對漢族人尚武卻沒有表現出格外的興趣。明清兩朝,由於城市的興起,尚武群體開始向娛樂化方向發展,開始出現了一些武術的流派與社團,尚武之道漸露生機,但是,尚武之風仍處於在野的地位,武術一道也一直為官方所禁止。在中國傳統的文化與思想領域,雖然孔子也曾倡導「射」、「御」等尚武尚力的技能修養,從孟子到朱熹,尚「勞心」而輕「勞力」、重氣節而輕技藝的價值觀則一直為官方所倡,它業已成為中國人傳統的心理積澱。於是,當西方尚武的騎士風範演化為貴族式的紳士風度,日本的古典武士精神成了「大和魂」之時,中國的尚武之習則開始在山林草莽的民間不斷滋生,蔓延開來。 中國尚武精神的物質基礎雖然較為多元化,如軍事、狩獵、競技等,但其最本源的物質基礎則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國武術。武術中所包含的哲學內涵、文化原則構成了中華民族尚武精神的主體。 首先,盛行於中國尚武群體中的「禮」的觀念代表著中國尚武精神中的一大價值取向。「未曾習藝先學禮」是中國武術的一向傳統。孔子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有格。」這種禮,也即一種對人的心靈進行內在的約束與外在規範的倫理觀念。中國武者崇尚的禮,首先是習武者個體精神堆積規程化的理想形式,因為習武者的肉體經過多年的特殊修鍊後,已具備了常人無以具備的攻殺、防身技巧,那麼,習武者相應的精神價值也便隨之有所更新,禮所具有的次序感和秩序性,往往成了習武者群體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禮的另一重含義則是它較為複雜神秘的外在儀式。作為一種重大的人生抉擇,傳統的武者通常很難迴避拜師認宗、尋根祭祖的儀式。那種紅紙遞帖、吉日行禮、尊從師教、徒眾互愛的場面與情境充滿了中國式家族溫情格調,洋溢著一種奇特的和睦與融洽之美。可以說,禮的觀念,並沒有沖淡武術的攻殺本質,也沒有削弱習武者的勇毅精神,相反,它顯示出了中國下層平民在失去良好教育前提下所保持的思想的高尚性、處事的嚴謹性、為人的自律性、交際的恭謙性。禮的等級苛限原則在影響習武者思維趨向的同時,更多的還是磨礪了他們的意志,使中國尚武群體在大是大非、大敵大友面前,更具愛憎分明的品質,在尚武群體自身的生存環境中,也更富有合作精神與和諧意識。 「仁」的觀念是先秦儒家思想中與「禮」相併峙的另一大思維構體。孔子曾說過「仁者心有勇」、「仁者愛人」,把「仁」與「勇」、「愛」相互統一。傳統武術的倫理思想中就滲透著很濃重的「仁」的精神。少林《拳經拳法備要》強調「道勿濫傳」,應傳「賢良之人」,《峨眉槍法》更是明確提出:「不知者不與言,不仁者不與傳。談元授道,貴乎擇人。」把「仁」的價值標準奉為尚武精神之基礎。 在武術技擊的目的論上,武術也從不追求日本空手道所崇尚的「一拳必殺」的技擊效果,更排斥西方原始拳斗、自由搏擊式的血腥廝殺,而是以服人為上策,以打人為下策,以殺人為下下策。武術中最高技擊術——點穴,不僅是中國武技的獨有技法,也是「仁」精神的間接產物。少林秘典《羅漢行動功短打》記載道:點穴之法是「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是為了使人「心神昏迷,手腳不能動,一救而蘇,不致傷人……」。可見,在尚武群體的外形內神之中都飽含著「仁」的思想。這種思想標示著東方儒者尚武人格的另一種精神素質,那就是它的仁愛同仁、拯濟貧弱、扶助危亡、傳導愛心的內在情結。 德的觀念是中國尚武群體的又一種倫理信仰,「德為藝先」也被武界人士認同為千古不易的金科玉律。德的精神之所以能成為華夏民族,尤其是尚武階層的崇高信念,與炎黃先祖的地域環境頗有聯繫。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一文中曾說,「因為中華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情形並不佳」,為了種族自保,炎黃先祖終於在逐漸適應自然環境的過程中,選擇了倡導團結、精誠合作、積極趨同有秩序的組織化與群體化的生活方式。在這種群體性生活規範內,個人的欲求、利益往往服從於團體的利益,群體生存的意義也往往被看作凌駕於個體生存的意義之上。那麼,維繫這個群體完整合一的精神紐帶就是個體的倫理素養——德(道德或品德)。可見,德的觀念從它的誕生之日起,就與華夏民族種族自衛、協力禦敵、征服自然的生存選擇有著緊密的聯繫。時至今日,西風東侵,華夏民族許多傳統的信仰與觀念正在接受西方文明的嚴厲衝擊,尚「德」之風卻能依然在尚武的華人團體中得以保留與延續,正說明了「德」的觀念在祭祖念宗的意味上,在凝聚古風的含義上,更鮮明地以一種中華民族典型的淋漓元氣、積極的攻伐之姿來表現出它應有的精神活力。正是這種「德」的感召作用,尚武的中華民眾,一直在或隱或顯地追求著「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的武界三大德,實踐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止戈禁暴」,「厚德載物」的生命理想。 尚武之道,歷來就具有著積極進取、戰勝強敵、征服環境、尋找自信、播揚威嚴等多重意義,正因為如此,一個國家與民族尚武之風的強弱,往往成了其國風民風強弱的象徵。華夏民族的尚武之風也同樣成了國家威望與威嚴的潛在標誌。尚武的華夏民眾,正是在尊崇古老而優秀的「禮」、「仁」、「德」等觀念的基礎上,保留著綿綿不絕的群體意識、團隊精神和聯聚力量。當華夏民族這種團隊內核遭受到異族挑釁與欺侮之時,往往會產生出巨大的向心力和凝結力,同時也會激起尚武精神的廣泛復甦,生髮出同仇敵愾、萬眾一心的新的聯結力與爆破力。清人的進入中原,導致了漢人的普遍尚武,清初三大家的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不僅是反清抗清的積极參与者,顧、黃二人還諳習武術,精通技擊格鬥之術。清末,列強侵華已日益縱深,大江南北的義和團更是合力尚武、共御外寇,僅在1900年上半年的「數月之間」,義和團民已在「京城蔓延已遍,其眾不下十數萬」,以至於「自公民以至王公府第,處處皆是,同聲與洋教為仇,勢不兩立」,引發出一場廣泛的愛國主義運動。 對尚武之風及其精神的明確倡導與認知,始發軔於鴉片戰爭之後,也同樣起因於禦寇圖存。這一時期的尚武精神已超越了下層民眾的範圍,第一次為具有近代思想的一大批知識分子予以提倡與宣揚。嚴復有感於國人少卻「血氣體力之強」、「聰明智慮之強」、「德行仁義」之強而大倡「民力」、「民智」、「民德」之強悍。梁啟超深憾「中國以文弱聞於天下,柔懦之病,誤入膏肓」,呼籲要以尚武精神重新鑄成「雄鷙沉毅之國民」。林紓也深悲中國從東漢光武帝以柔道治世以來形成的姑息柔弱之風,其濟世之理想也是以陽剛之氣振濟國風民風。這種觀點,反映了近代中國資產階級思想家對尚武精神初步的理性感知,形成了中國尚武理論的原始構想。 尚武精神雖然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以崇尚軍力、社會思潮的形式出現,但其本體卻無以擺脫中國武術及其文化內涵對它的制約。在和平的時期,尚武精神以它尚禮、尚仁、尚德的道德與倫理精神聯結著華夏民眾的情感紐帶,成了中華民族親情意識與和睦精神的重要構體;在抗擊外寇侵略的戰爭歲月,它又成了中國民眾勇猛精進、御辱抗敵、大智大勇、眾志成城的人格基石。整體而言,與中國武術文化息息相通的尚武精神顯示著一種炎黃後裔榮辱與共、存亡一體、奮發有為、無畏不屈的傳統意志,尚武精神作為中華民族倫理文化的有機成分,正影響著一代代中國人趨同歸一的文化與心理走向。(選自《競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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