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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說|馬金蓮(回族):賽麥的院子(上)

賽麥的院子(上)  馬金蓮(回族)  初冬的時候,很冷的一天,天黑時分,門口來了個人,大個子,模樣古怪,衣著稀奇。賽麥當時在給黑狗餵食,一回頭髮現門口猛然多了個人。是個黑麻大漢,那雙眼正骨碌碌環掃著她家的院子,陰森的目光冷不防就掃到了院角拿著瓦盆發獃的賽麥。賽麥不由得「呀」了一聲,奔向廚房,一頭撞上正在倒洗鍋水的姑姑。狗立時醒悟過來似的,不依不饒地狂叫狂撲起來,扯得脖子下那串鐵繩哐啷啷響。  誰料想得到呢,那個人竟被爺爺讓進了上房,還雙手端上蓋碗茶,一迭聲地喊著讓廚房的人快做頓好吃的。結果母親做了長面。長面是賽麥家待客的上等飯菜。賽麥發現來人吸溜溜吞咽下兩大碗後,舔著碗底的剩湯,說:好吃——不好吃——長麵條;好吃——不好吃。賽麥當時就站在地上,身子盡量躲進木櫃巨大的陰影里。燈盞放在正中的大柜子上,燈火紅彤彤的,又有點兒燦燦的黃。油燈的光不如太陽光亮,是沒法更清楚地看清來人的嘴臉的。賽麥發現,經過油燈光的映照,他的五官像是被人狠狠塗了一層油漆,讓她想到爺爺做木活時上過漆的木板。嘴臉厚重而陰森,那些話從他嘴裡嘰里呱啦地蹦出,就像從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傳來。讓人禁不住悄悄搜尋這發聲之處。他說話嘟嘟囔囔的,齒縫間總塞有一些多餘的軟物似的,話就說不利索。他嘟囔了半天,大家還是沒弄明白他要表達什麼。爺爺賠著小心聽他咕噥,臉上擠出不懂裝懂的憨笑。  飯余,該干正事了。爺爺是何等精明的人,沒事怎麼會隨便請他進家門呢,還爺一樣伺候著。來人用茶水漱了一下口,往地上吐水時,發現了賽麥。這是第幾胎?他眼睛盯的是賽麥,問的卻顯然不是她。果然,炕上的爺爺忙說,老三,老三,這是三窩子。這兒的人說娃娃出生的次序時喜歡說成幾窩子,老大就是頭窩子。賽麥在姊妹中排行第三,大人說起時就說三窩子。好像女人生娃娃跟牛羊等牲口生產一樣,一窩一窩生的。賽麥沒想到大人的話冷不防扯到自己身上,忙往更深的陰影里縮。幸好他們的注意力轉移了。一共幾個?來人問。五個。爺爺說。說罷咳咳地乾咳了幾聲,顯得很不好意思似的,有點說不出口了。果然,「五」這個數目很讓來人吃了一驚。五個?他重複著爺爺的話。不過他馬上就笑起來,好好好,這下好了,第六胎保你生個帶把子的,事情就這麼定了。接著他打開隨身帶的一個皮包,又舊又髒的皮包,居然被他寶貝一樣一直放在身邊。打開了,翻翻,找出一把紅紙剪的零碎。聲音忽然低下去,幾乎貼著爺爺的耳朵,說:壓在席子底下,按這個方位壓,三個月不能動,不出一年你就等著抱孫子吧,哈哈——啊哈哈——  睡覺的時候,母親把席子揭了,往席下擺紙人。小小的紅紙人,各種動作的都有,居然擺了好一片。重新鋪好席子,大家就睡下了。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這些鬼話,叫人信不信呢?摟著妹妹鑽進被窩。大姐二姐溜進被窩,賽麥慢吞吞脫衣服,姐姐就不耐煩了,說,你睡不睡?該吹燈了。賽麥看看姐姐,覺得奇怪,難道她們沒有一點異常感。這席子下突然壓了那麼多娃娃,雖然是紙剪的,可也有鼻子有眼的啊,壓在身下,不害怕嗎?姐姐終於不耐煩了,噗一口吹滅了燈。世界忽然就變黑暗了。賽麥覺得燈火似乎還在眼前亮,慢慢地,終於全黑了。沒有月亮的冬夜就是這樣,夜色黑到深處就濃密得化也化不開,像一團黏稠的蜂蜜。只不過,這蜂蜜是黑色的,無味的。  姐姐的鼾聲很快就響起來。兩個姐姐都拉鼾。她們白天跑了整整一天。冬天荒涼的山窪,在寒風吹掃下分外遼闊,羊滿山窪跑,人就跟著滿山窪晃悠。兩個姐姐是家裡專門的羊倌,穿著爺爺用羊皮縫的皮衣整天奔跑在寒風和塵土裡。姐姐的臉一律黑紅,尤其到午後,日頭暖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蛋活脫脫就是大紅蘋果。一到天黑睡覺她們才記起腿疼,就嚷嚷著要睡熱炕。母親心疼她們,把靠近窗邊的那坨熱炕讓給姐姐她們。大姐睡在窗子跟前,二姐緊挨大姐。油燈就掛在靠窗的牆上。這樣一來,大姐就成了吹燈的人。吹燈其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活。大家誰都想吹燈。想想吧,每晚的臨睡前,從被窩裡爬出光溜溜的身子,威嚴地掃視一下滿炕的人,說聲要吹燈了,一炕的人全得乖乖鑽進被窩。噗地一口,將一口憋足的氣送出,燈火撲晃撲晃地搖曳,像是不願意滅,緊接著再及時加上一口氣,黃中映出紅意的燈花終於消失。燈得聽話,就像其他的人,全得聽話,所以,天黑吹燈的那個人,等於每晚睡前當了一回掌柜的。管束了一炕的人,比爺爺還牛。爺爺是全家的大掌柜,爺爺管吃喝管穿衣,樣樣管,但他管不到睡覺的事。尤其是由誰吹燈的事。他至多發現某個房裡的燈吹得遲了,喝罵一聲:哪個夜遊神不睡覺,想熬夜,把燈吹了再熬去!費油得很!你們不掏油錢,曉不得油有多貴!  鼻桶大姐一旦掌管上吹燈的大事,就用她那獨特的鼻音濃重的「噗——」聲吹燈,夜夜吹。夜夜提前將瞌睡少的賽麥投入無邊的黑暗。沉浸在夜色里久久不想入睡的賽麥聽見兩個姐姐很快就打起呼嚕。她們像商量好了,一長,一短,一短,一長,呼嚕呼嚕,呼嚕呼嚕,打鼾的節奏明快而勻稱,給人的感覺是,這兩個女子,不是在睡覺,而是在合奏一曲二重的樂章。賽麥睜大眼睛,屋子裡黑乎乎的,只有窗戶那裡有一坨地方,微微泛著淡青的亮意。滿屋子都是濃重的,大團大團糾結在一起翻滾的黑。碎妹妹的鼾聲輕輕的,淺淺的,好像她怕驚醒了黑夜裡的什麼似的,那麼小心那麼輕微地呼吸著。  不眠的是母親。母親是整個長夜裡醒的時間最長的人。賽麥也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時候入睡的。她醒上一陣,終於來了睡意,沉沉睡去,便把母親一個人扔在無邊的黑夜裡。賽麥其實想多醒一陣,和母親一起入睡的。但畢竟娃娃是陪不住大人的。  賽麥留戀入睡之前的這段時光。她感覺這是自己一天里距離母親最近的時刻。白天里母親總在忙。春夏秋冬,沒有一天見她閑下來過,其實農活幹完的時候,還是可以輕閑下來的,像二奶奶一樣拉著娃娃的手,各處走走,拉拉閑話,輕閑幾天。母親不會這樣的,她總是想辦法叫自己忙,永遠都在忙。大多數女人到處閑逛的時節,她坐在那架縫紉機前,踏得機子吱吱呀呀響。大人穿過的那些舊衣褲,被她漿洗一番後拆了,再縫成各式各樣的小衣小褲。母親的巧手藝就體現出來了。真讓人難以相信,這些圍裙啊棉襖啊背帶褲啊花背心啊等等,會是一個山裡女人做出來的,而且是用穿舊的衣裳改做的。母親的巧手加上勤快,使賽麥姊妹從來沒有像別人家娃娃那樣穿得破破爛爛的。賽麥姊妹五個,永遠穿的是樣式新奇巧妙的衣褲。夏天的時候,還會穿上花花的裙子。裙子的下擺有好多花褶子。走在風裡,風撩得裙子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彷彿腳底下有水波在蕩漾。裙子的主人就踏在眾多小夥伴羨慕的目光上,那感覺,好像踏上了五彩的雲朵。母親用自己的心靈手巧和勤勞,讓賽麥姊妹把每一個夏天過得有滋有味,永遠難忘。  白天的母親總在忙,百忙中的母親極少有時間拉上幾個女兒的手到別人家走動。賽麥感覺離母親遠遠的。白天的母親在想什麼心事,賽麥無從知道。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賽麥看見的,是她極少露出笑臉的樣子。賽麥便迷戀上每晚臨睡前的這段時光,燈滅後別人都睡了,母親醒著,賽麥醒著。兩個人醒在寂靜無聲的黑暗裡。這時候賽麥極少出聲,蜷縮著身子睡在枕上,長時間不出聲。母親醒著,在娃娃們起伏的呼吸聲里長久地醒著。母親說:唉——我咋這麼命苦?——唉,世上的女人,誰有我命苦呢?  是啊,確實是這樣。在賽麥看來,世上的女人,至少在扇子灣這個村莊里,真的好像再找不出比母親命更苦的。母親的苦命已經明明擺在那兒,眾所周知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母親早成了大家茶餘飯後談論、大發感慨的對象。——看看那個女人,就是上庄的馬三山媳婦,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還沒有生個兒子出來。——那女人,一排溜兒生了七個,全是女子,到現在還沒給馬家生出個續香火的,那還算個女人嗎?  母親確實是很能生養的,據說大姐上面還有兩個女子,賽麥未見過面的姐姐,其實是賽麥真正的大姐與二姐,她們生下來時就沒氣。所以從未真正在這個世上活過。算上她們,還有活在世上的,一共是七個。七個,如果站成一排,那陣勢肯定很讓人吃驚。就是現在的五個,也已經夠母親頭疼的了。用爺爺的話來形容,這五個女子,一個比一個懶,一個比一個饞,沒一個是好娃娃。平心而論,爺爺的話有些誇大其辭,賽麥姊妹在一起,喜歡吵架,吵不出結果的時候,便會大打出手。這些都是爺爺不在家的時候。爺爺在家的話,大家簡直比貓兒還要乖順,沒有誰膽大到引火燒身的地步。  與莊裡別人家娃娃比,賽麥姊妹顯得聽話多了。從不敢在吃穿方面跟大人哭鬧,更不會隨便到大人眼前露面。如果有人誇說這幾個女子懂事,惹人疼愛,爺爺第一個就不愛聽了。捋一把長鬍子說有啥值得疼惜的,不過是幾個毛頭女子嘛。聽爺爺的話,好像幾個女子的頭髮永遠都是毛亂的,沒有梳洗的。當然,聽話的人不會聽不懂的。毛頭女子是這裡人對女子隨口叫的稱呼。這樣的稱呼里含有不屑,甚至有某種蔑視輕賤的意味。爺爺是有理由對女子表示不屑的。他的兒媳婦,已經一連生了七個這樣的女子,他真是有理由對女子表示厭煩。  母親也厭煩。或者說,她對女子懷有一種難以說清的遺憾。她活在世上的五個女子,一個個生得眉清目秀,模樣可愛。看著一張張紅撲撲的圓臉蛋,母親打心眼裡喜歡大家。一樣的喜歡。可是,女兒會長大的,長大的女兒就不是她一個人的,她們會相繼離她而去,會有五個男孩來領走她們。留下老邁的母親,和日漸破敗的家。這就是生養女兒的悲哀。生了女兒一場空,說的就是女兒全部嫁走,父母無人照料的凄慘晚景。  其實更重要的不是晚來的活命問題,而是場面上的、顏面上的問題。在扇子灣人眼裡,一個女人如果這輩子生不齣兒子,留不下後代,就是件遺憾的事,是大家有理由非議的事。不光女人自己臉上不好看,覺得矮人一截,當公婆的也會臉上無光,低人一等。所以當母親生下第七個娃娃時,奶奶說:又是個女子!全家人提在嗓子眼上的心久久不願落地,還在等待,好像母親的肚子里還有一個娃娃,等一會兒才會出生。爺爺說:這年頭,丫頭片子要成精了,要啃人的腦瓜子了,嘿嘿,嘿嘿嘿。爺爺一番半瘋半傻的話,令人忍俊不禁,想不到爺爺在這種情況下還開得出玩笑。這就是爺爺,賽麥家的掌柜的。也只有他才會在這種大家集體失望乃至絕望的時刻,說得出這樣的話。爺爺畢竟當著一家人的掌柜,目光當然比大夥長遠,很快,他就從失望的低谷走出,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節呼呼睡。日子還是要過的,世界多了還是少了一個人,影響不了別人的生活,大家一樣得吃喝拉撒,得一天天為清苦的日子奔走,算計。  久久走不出失望情緒的是母親。父親拍拍屁股又出門了。賽麥的父親,一個大個子,鬍子茬凶得像雨後突然冒出的綠草的男人,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唯一迷戀的是出門。他厭煩在土地里受苦,刨食。真想不通,一輩子性子如鐵的爺爺,竟會生養出這樣的兒子。好吃懶做,不顧家小,在扇子灣人的眼裡,父親這種人就是天下最無用、最指望不上的男人。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母親一眼就看上了,並嫁過來,至今好像還沒後悔過。母親的母親,賽麥的外奶奶,早就後悔了,替女兒後悔,說當初就不該把女子嫁給這樣的人當女人。簡直不是個男人嘛,常年在外蹦躂,一出家門就把女人和娃娃全忘到耳朵背後去了。只圖他一個人逍遙自在去了。我們李家真是瞎了眼,把女子推進了火坑。外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身子坐在賽麥家炕上,母親坐在靠牆的地方陪著她。正是母親生下第七個女子坐月子的時候。母親只有坐月子時節才會閑下來,享受一下難得的悠閑。可是,即使是這個時刻,她的心裡還是難以安穩下來的。坐在一堆黃土上的母親,頭髮亂糟糟的,她不想梳,任由它們披散著。晚上的油燈下,大姐拿來梳子,吐幾口水在頭髮上,替母親梳頭。母親睡在枕上,死去一樣,任姐姐的梳子刺啦啦划過那些頭髮。  真是一頭少有的好發,至今油黑明亮。有著這樣一頭秀髮的母親,姑娘時候肯定十分引人注目。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把那麼水靈鮮活的一個女子娶回家來,就開始了流浪。好像他娶媳婦只是為了侍候自己的父母。不是給自己娶,給一個男人娶,而是為一個家娶,為他的父母娶。母親的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是否艱難,她不會對人去說,甚至連不滿的情緒都不會輕易流露。連抱怨那個男人的話也極少聽到。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候,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她一個人長久地醒著。翻過來,又翻過去,再翻過來。一夜要翻多少個來回,賽麥暗暗數過,數著數著,就睡著了。睡夢裡看見的是一團一團的頭髮。黑雲一樣繚繞的黑髮,在姐姐的梳子下飛舞,下雨一樣,落滿了枕頭,堆在炕前的地上。母親的頭髮為啥會這麼驚人地脫落呢?簡直讓人觸目驚心。以這樣的速度,真擔心不出一月,母親就會變成個禿子,一根頭髮也不剩的禿子。女人變成禿子會是什麼模樣,賽麥她們誰也沒有見過。男禿子倒是見過,扇子灣里就有。禿子的頭真是明亮啊。然而,沒有幾個人會希望自己變成禿子。尤其是母親。她真的變成禿子的話,更會成為大夥的笑料。她一連生了七個女子,已經在眾多女人前抬不起頭來,如果再成了禿子,簡直就是雪上加霜,每夜吹燈後的黑暗裡,她會醒的時間更長,說不定會整夜難眠。  白天的母親和夜晚的母親肯定不一樣。賽麥能夠感覺到這種區別。白天的母親是屬於大家的,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母親的奔忙,與爺爺的忙碌不同,爺爺是這個家裡的掌柜的,掌管的是大事,需要決策的事,爺爺的忙碌大都是人面上的,大夥看得見的。母親的忙碌顯得瑣碎而啰嗦,好像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餵雞喂狗煨炕掃院子背糞鋤草做飯洗衣擔水喂牛,等等,等等。農家所有的活計,她都得干。陪爺爺干陪奶奶干陪姑姑干,她一個人干。其實這兒的女人差不多都這樣,樣樣活計離不開女人。與別的女人不同的是,人家的男人在家,重活苦活有男人扛,有男人的女人活得輕鬆得多,顯得嬌貴而自得。而母親,父親長年不回家,偶爾回來了,看看,轉轉,一溜煙又不見了。母親同時干著女人與男人的活計,拉扯著五個娃娃。白天的母親脾氣暴烈,性子煩悶,不敢在爺爺面前吭氣。一旦爺爺不在現場,賽麥姊妹知道這時候是不敢招惹母親的。惹煩了她,便會招來一頓惡罵,重則是幾個巴掌,用她們自己的話說,就是「吃幾個燒餅」。燒餅的滋味可不好吃,火辣辣的。有時母親下手重了,挨過打的臉蛋會迅速紅腫起來。脾氣發過後,母親自己會懊悔不已,把娃娃抱在懷裡,摸著發紅的臉,啞聲哭著,說苦命的娃呀——我苦命的娃呀——我們娘兒都是世上的苦命人——  母親只有在這時候顯得溫和可親,流露出她內心深處柔弱無助的一面。  夜晚的母親完全與白天不同,判若兩人。沉入黑夜的屋裡,久久瀰漫著一股油燈留下的微微泛香又有點兒臭的氣息。是煤油燃燒後特有的氣味。母親的氣息開始在這氣息里彌散。席子下壓了紙人的夜晚,她的心緒也沒有好轉。她甚至不相信那些鬼話。只是爺爺要求這樣做,不得不做罷了。爺爺已經把那個怪人當作了貴客,對他的話信服得很。  母親說那人一看就是個哄人的傢伙,這樣的事,他有那麼大的本事嗎?肯定是個騙子。  賽麥她們也感覺那就是個騙子。世上最能說會道的騙子。那張嘴啊,簡直說得天花亂墜,能把麻雀給說下樹來。  第二天怪人就走了。拿走了爺爺給的五十塊錢。五十塊錢,能買一隻羊的。而且是最好的二毛羔兒。他走後,爺爺發話了,叫大姐今天不用出山放羊,跟他去集市上。  叫大姐一塊兒去集市,說明他又要賣羊了。每次他想賣羊的時候都會說這樣的話。大姐哧溜哧溜地吸著鼻涕,顯得高興,又不高興。說她高興,因為要去集市上了,誰不高興呢。幫爺爺吆了羊,至少會得到一根冰棍什麼的。還能大飽眼福,美美看一回集市上的街景。說她不高興,因為爺爺又要賣羊了,賣的是全家的羊,也是姐姐的羊。姐姐每天與羊打交道,天長日久,她認識每一隻羊了,說得上它們的年紀模樣脾性甚至喜好。大姐厭煩羊,羊讓她的日子過得辛苦極了。她就像與羊拴在一起,永遠不得自由。可是,一旦真的有羊離開她,離開她的羊群,那就會落到集市上那些粗暴殘忍的大漢手裡,轉眼他們就把羊宰了,鮮紅的血流出一攤。而羊戴過的籠頭還在大姐手裡,好像還熱著,羊留下的體溫還沒有涼下去。大姐說這時候她的心裡涼涼的,潑了涼水一樣。大姐以這樣的方式走一趟集市,是一種殘忍的事。她回來會好幾天念念不忘那情景。就對羊好起來,不再動輒狠狠地抽打羊了。羊不像人,人可以在世上十幾年幾十年地活,羊的命往往很短。人不會讓它們活得過長。尤其是那些二毛羔兒,從出世到宰殺,最長活不過一年。可能大姐算過賬了,自己以後會擺脫羊的,終於有那麼一天,她長成大姑娘,爺爺就不會再叫她放羊,羊鞭自然有妹妹接過去的。所以大姐忽然愛惜起羊來。  那個騙子,拿走了五十元錢,等於把一隻羊拿走了。大姐說她站在集市邊上看著從羊脖子里湧出的紅血,她就在心裡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話詛咒那個該死的遭雷擊的騙子。  真正是個騙子。時間證明了一切。  一年後,母親又坐月子了,生出的同樣是個女子。那是個小小的,粉色的娃娃,賽麥覺得她是自己至今看到的最小的娃娃。連呼吸也沒有,不一會兒就咽了氣。這回爺爺沒有魄力繼續表示他的幽默與心胸曠達。他在院子里轉悠了一陣,顯得百無聊賴,一腳踢翻了那個裝柴火的舊籠子,第二圈轉過去時,踏上一腳,再踏一腳。直到籠子碎裂成片,他才悻悻進了屋。這回父親也沒有回來。可能他轉悠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好長日子沒露面。  爺爺顯得不甘心,他可是白白花了五十塊錢,這下看清楚了,自己被騙了。爺爺讓賽麥告訴她娘,把席子低下烏七八糟騙人的把戲掃了去,不起作用的,掃了乾淨。賽麥把話傳給母親,母親居然哈哈地笑,把賽麥一把攬入懷裡,突然流露的親昵嚇了賽麥一跳。母親可從不會這樣的。母親揭起一片席子,露出掃得發白的泥坯,母親早就掃了。等那怪人走後,她就悄悄把所有的紙人掃掉,塞進炕洞。都是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哄瓜娃娃呢,鬼才信呢。母親的神情惡狠狠的,咬牙切齒的,讓人覺得如果那個騙子出現在眼前,她會狠狠搧他幾個大耳刮子。  他用連片的鬼話讓爺爺堅信,他能治病,治的是只生女娃不生男娃的病。所以他讓母親壓在席子低下的那些紙人,都有一個突出的特徵,就是褲襠里吊著一個奇大無比的東西,葫蘆狀的。據說那就代表著兒子娃娃。睡在紙人上的女人會懷上兒子娃娃。  爺爺的神情一度顯得萎靡,受了挫折的樣子。在扇子灣其他人看來,他們一定認為這個老漢是因為六十多了還抱不上孫子而懊惱,其實,賽麥一家最清楚,他懊惱的不只這些,他還被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騙了,騙去了一個二毛羊羔的價錢。更要命的是,他在那個騙子的鬼話里抱著希望等了一年。要是有個人在身邊聽聽他的牢騷就好了,牢騷發過,心裡的鬱悶也會隨之而散。偌大一個扇子灣,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爺爺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傾吐心事。這樣的事,發生在精明過人的爺爺身上,本身叫人難以置信。莊裡那些老漢們,知道這事後一定會張大了嘴笑話,肆無忌憚地笑話爺爺的愚蠢。所以爺爺堅持對誰也不講,一個人扛著,這有點打落牙齒和血獨自吞咽的味道。爺爺一個人憋在心裡,憋得臉色迅速變黑變枯,像是一夜間被什麼榨乾了身體里的水分。  本家的二奶奶顯得分外興奮,走出走進,在賽麥家進出了無數次。彷彿有什麼喜事發生了,她高興得不行。賽麥想,二奶奶的心思傻子都看得出來,就連拴在下院的那條麻狗也能明白。她在看笑話呢,看紅火呢。她沒有理由不把這事當笑話看。她的幾個媳婦,個個生出的是兒子,她有理由看別人家的笑話,用她的話講就是「生不齣兒子的女人還算女人嗎,根本就算不上嘛,依我看——儘早休了她,再娶一個,世上女人多的是!」  與爺爺不同的是,母親的反應出奇安靜。最小的女兒沒有活下來,她的月子坐得清閑極了。整天盯著房頂數椽子。從左邊數到右邊,再從右邊數到左邊。數著數著一個月時間過去了,她就出月子了,走出房門,開始幹活。像以往一樣,啥活都干。  有一天,母親忽然將吹燈的大任交給了賽麥。原因是大姐已經長大,長成大姑娘了,可以放下羊鞭,坐在家裡學習做針線茶飯,為將來嫁到別人家當媳婦做準備了。二姐接了大姐的班,成了放羊的頭兒。輪到賽麥給二姐當跟屁蟲了。也就預示著從今以後,扇子灣的娃娃伙里少了一個整天忙於刨土玩耍的野娃娃,多了一個專門放羊的羊倌。自從真正當上羊倌,賽麥才切身體味到放羊的苦楚與樂趣。放羊真是一件快樂而又讓人痛苦的事。  她當上羊倌的當夜,母親就把吹燈的大權交給了她。睡覺的地方也發生了改變。大姐不再睡窗子跟前,與賽麥互換了地方。可能是頭一天放羊,賽麥沒有感覺到腿有多疼。她挪到窗子底下,睡在大姐常睡的地方,以大姐慣有的姿態枕在枕上,扭頭打量其他人,感覺有點興奮,有那麼點兒羞澀,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個炕上是可有可無的人,今晚一旦被大家重視起來,她還真有點不怎麼習慣。母親發話了,說從今晚開始,燈由賽麥吹。賽麥分明看見她的姊妹們臉色同時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來。大姐扭頭掃了一眼燈光,眼裡裝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那一刻,賽麥感覺心裡疼了一下。大姐的目光輕飄飄的,就在這輕飄飄的目光里,分明隱含著十分沉重的東西。以前大姐是那麼盼望長大,盼望擺脫羊群,這一天真正來臨了,大姐卻顯得悶悶不樂。長大了不好么?難道大姐後悔了,想回到原來的時候?能回去嗎?失去吹燈的權利,讓原本鬱悶了一天的大姐,更加顯得鬱郁不歡。二姐也有些不快,按常理,該輪到她吹燈了。可是,是母親做的決定,她心裡的不痛快只能強自壓回去,她不敢與母親對著來,不想自討沒趣。  吹燈真是其樂無窮的事。賽麥學著大姐的樣子,欠起身,滿炕巡視一圈,問,都睡下了嗎?要吹燈了。幾個姐姐早乖乖爬進被窩去了。大姐心情欠佳,比誰都睡得早,這會兒鼾聲已經拉起來了。賽麥忽然不想急著吹燈。她想讓它多亮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她想在燈火的照亮下睡一會兒,閉上眼屋裡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煤油燈盞的光並不怎麼亮。十里外的集市上早已經通了電,人家用的是電燈泡,雪亮雪亮的。大姐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嫁到川道地方去,就可以用上雪亮的燈泡,還可以穿著高跟鞋在平坦的馬路上咯噔咯噔地走。那咯噔咯噔的響聲真是太好聽了。她們的一個姑姑就嫁到了集市上,她偶爾來扇子灣娘家,走一段路,就喊腳疼得不行,不住抱怨說這是啥鬼地方嘛,猴子也爬不了的。有比較就有發言權,姑姑是因為做了川道里人,在川道里生活了幾年,才有膽量有魄力說這樣的話,換了別人,一輩子在這山道上奔走,與山道打交道,敢說那樣的話嗎?分明是在糟踐山裡人,糟踐一輩子生活在山溝里的祖輩先人。也是拿自己不當人。哪有嫌棄養活了自個兒的地方的人?姑姑的行為無疑是在忘本,大家就不怎麼喜歡她。然而,大姐還是被她所描述的川道人家的全新生活吸引,陷入了深深的幻想。大姐的幻想五顏六色的,她在做完飯的閑暇時間裡,開始學習繡花,綉在枕頭上,鞋墊上,被單上。一個女子如果開始繡花——是自己願意綉,而不是大人逼迫,還時不時地對著某個地方發一會兒呆,那就說明這個女子真正長大了,不單個頭兒長高,心思也長大了,能裝下該裝的事情了。  大姐一放下手裡的羊鞭,就迷戀上了繡花。繡花的大姐眼裡含著笑,低下頭久久沉思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往事,嘴角翹起,抿著,輕輕地笑。鼻翼一顫一顫地抖,眉目間,居然顯得動人好看起來。她盤腿坐在炕角專心繡花的樣子,賽麥中午趕羊回到家,總是能看到。此情此景,令賽麥驚訝不已。那真的是大姐,那個握著羊鞭滿世界跑,大聲喝罵羊群,與夥伴時不時打上一架的,又瘋又野的丫頭?眼前的大姐分明已經改變了模樣,心性也發生著改變。她已經能很拿手地燒火,切菜,洗鍋。過不了多久,小姑姑一旦出嫁,她就得擀麵。一個人做熟全家人的一日三餐。  大姐的改變讓人覺得可喜,喜悅的同時心頭隱隱泛起些許遺憾。說明她們的土炕上,土屋子裡,土院子里,減少了一個玩伴,一個最擅長玩耍的人。大姐會很多玩耍的花樣。母親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是她帶大家玩。她是娃娃堆里的頭兒。平時,她對妹妹們還是很好的。賽麥覺得遺憾,隨著長大,一個在別人面前愛護她們的人,開始淡出她們的生活,不再領著她們到處瘋玩了,不再為了妹妹與比自己大得多的兒子娃娃打架,打得鼻青臉腫也毫無怨言。回頭想來,大姐真的是個很好的大姐。  漸漸地,賽麥明白了大姐為何那麼早就吹燈睡覺,一點不照顧遲睡的人。只有放過羊的人才能明白,跟上羊群跑了幾天,賽麥開始腿疼。哪兒都不疼,單單是一雙腿,從大腿根疼到腳面上。腿里的肌肉分成了條條綹綹,像有一雙手,在裡面撕,把肉撕成一條,一綹。一條,一綹。白天忙於奔跑,顧不上理會,天黑,回到家,爬上熱炕,疼痛蘇醒了。似乎是熱氣喚醒了它們,隱隱的,一股酸楚的疼感在身體里遊走。休息一會兒,不待大家吹燈睡覺,疼痛明顯起來,她忍不住哼哼出聲。母親給她把被子壓好,哄小娃娃一樣拍著,賽麥漸漸地睡著了。第一次頭挨上枕頭就睡著,連心愛的燈也忘了吹。從此以後,賽麥一直這樣,天黑上炕就睡,睡得死死的。二姐吹燈還是母親吹,她又累又乏根本顧不上理會。以前因為大姐上炕就吹燈,她還記恨過大姐,自己現在遠比大姐睡得早,別人嘀嘀咕咕說一陣話,說些什麼,她都不知道。沒心思也沒精力留意。現在才明白大姐當時的情況。她累啊,累得上炕就想睡,恨不能叫一屋子的人全閉上嘴安安靜靜入睡。  賽麥不知道,自己提早入睡,母親那幽暗處的嘆息誰在聽。是大姐嗎?大姐會像自己一樣,無聲地睡在枕上,睜大眼看著滿屋的夜色,聽母親在旁邊無聲地斷斷續續地哀嘆嗎?大姐具有傾聽那嘆息的耐心嗎?那需要的是柔韌的綿長的沉默。默默地醒著,想著無數無數紛亂的心事,在心事里沉浸得很深很深。在某一個點上,一個難以言說的地方,才能與母親的心思相通,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母親內心不能說出的焦慮。母親一個人徘徊在某個地方,賽麥姊妹肯定到不了的地方,她無法伸出手拉母親一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整夜整夜行走在一個人的憂愁里。母親細小的歌聲在夜幕下飄揚。那麼低那麼輕的歌唱,在賽麥的睡夢裡迴旋。「——哎哎唉哎——哎——爬上高山(者)望平川哎——平川里(者)有一朵牡(呀啊者)丹——哎哎唉——」賽麥感覺母親是在爬山。一個人爬。高聳入雲的山,母親邊行走邊唱。悠揚的凄清的歌聲讓山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著迷。它們都在傾聽著歌聲,沉醉在歌聲里。賽麥覺得,母親的歌聲是在召喚一個人,一個遠在他鄉,千里萬里之外的人。與她們一家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捨的關係,他就算走到天的邊上,地的盡頭,也無法斬斷與她們那血肉相連的關係。那個人肯定是父親,母親一輩子深愛的男人。父親,今夜你的夢裡是否也會有歌聲旋繞?你的枕頭會不會讓淚水打濕?  父親終於回來了。沒有人說得上這個人何時回來,何時離開。用扇子灣人的話說,他簡直就是一條游狗——四處遊盪的狗。但有一天,這條游夠了世面的狗忽然出現在一家人面前。剛進家門,爺爺當頭就是一頓臭罵。爺爺說生下這樣的兒子,真是他這輩子的心病,他一輩子活不到人前頭去,死了也難得安寧的。賽麥姊妹還是高興的,父親為她們買來了新衣裳,新頭繩,新襪子,還有好多從沒見過的吃食。最小的妹妹,一邊忙忙往嘴裡塞東西,一邊擰著腦袋說大大來了好,大大來了好。別人問好在哪兒?吃——吃——吃——妹妹說,她的手指指吃食,指指父親,嘴裡塞得過滿,沒法說些別的。她的意思大家還是明白的,說父親來了有好吃的。賽麥也覺得父親來了好,父親回來,家裡就像突然遇上了節日,大家頓時興高采烈起來,屋子裡響起了久違的笑聲。母親照舊在忙,她不會因為男人的忽然來臨而停下手裡的活計,跑過來陪著他說話,敘舊,儘管這男人是她的,是她等了好久的男人。賽麥更願意相信是母親的歌聲喚回了父親。父親在異鄉的長夜裡,聽見了從老家那個山溝溝里響起的歌聲,徹夜難眠的歌聲里有著母親徹夜流淌的憂傷。賽麥相信真的是這樣,因為父親這一次竟在家待了半年多。就在全家都以為這個浪子終於回頭了的時候,一天賽麥她們放羊回來,發現父親不見了。與父親有關的東西好像全部消失了。鞋子襪子衣衫帽子全都不見了,父親就這樣又一次不辭而別。母親在灶前做飯,神情懶懶的,顯得心不在焉。賽麥心裡隱隱作疼,她耳畔分明又有歌聲在流淌。那麼動人的歌聲也留不住父親,以後的日子想想就能預料它們的蒼白無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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