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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數量超馬王堆

考古隊領隊楊軍已經在西漢海昏侯墓內研究了近5年,對考古的發掘和研究者來說,這是一個細緻而漫長的過程。文物保護甚至需要兩代人去完成。攝影/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對話動機

前日上午10點,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墓內,馬蹄金、韘形佩、博山爐、連枝燈、銅壺等珍貴文物被考古人員逐一提取,這些出土文物,被視為海昏侯墓以及我國對漢代文化考古研究的重大發現。

和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里見識到的著名漢墓——長沙馬王堆相比,新近發掘的海昏侯墓毫不遜色,「在出土文物的數量上,它已經超過了馬王堆。」楊軍與多位漢代考古學家都表達了這樣的觀點。

在對這座墓地發掘及研究的5年里,全國最頂尖的專家和團隊彙集於此,光是清理主墓出土的10噸銅錢,把錢上的淤泥清掉,四五個工作人員就花了一個月,拿著竹籤、毛刷,一厘米一厘米地刷,做這項工作的有社科院的博士後。

考古發掘專家組這樣評價海昏侯墓:如此完整的西漢列侯等級墓葬,在中國考古學史上屬首次發現,對於研究西漢列侯喪葬制度價值巨大。從目前來看,海昏侯墓已經基本符合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所要求的標準。

對話人物

楊軍

江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隊領隊。2011年3月24日,楊軍成為第一個進入海昏侯墓的科研人員,此後一直負責該墓葬的發掘工作。

海昏侯簡介

據史料記載,在江西,海昏侯的爵位共承襲4代、歷時168年。第一代為漢廢帝劉賀;第二代是劉代宗;第三代是劉保世;第四代是劉會邑。其中,第一代海昏侯劉賀的生平最為傳奇,他是漢武帝的孫子,曾被扶上帝位,但27天後即遭廢黜,成為漢代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經歷了王、帝、侯的跌宕。

發現

海昏侯墓離被盜僅一步之遙

新京報:海昏侯墓是因為一個盜洞被發現的?

楊軍:非常偶然。2011年3月23日下午4點多,我接到考古所所長電話,說新建縣有個墓上出現盜洞,群眾舉報了,讓我去看。

我剛結束出差,正在家做飯,本不想去,所長特意提示,是在鐵河。一說鐵河,我反應過來,文獻記載,鐵河一帶傳說是海昏侯待過的地方,可能真有墓葬,就馬上放下鍋鏟,拿了200塊錢打車出了門。

新京報:到現場你看到了什麼?

楊軍:我趕到時天黑了,只能看出墓的封土(墓穴都在地表以下,古代王侯下葬後,會高出地面堆出一個土丘。這土丘往往大而氣派,以顯尊貴,專稱封土)很大。其他省份發現的王侯墓葬,都有那麼大的封土,所以我們確認該墓葬等級較高。

再去看盜洞,盜墓賊挖出來了三四十厘米厚的槨木,還有炭、白膠泥,根據這些分析,應該是西漢墓。第二天一早,我就吊著繩子進入了盜洞。

新京報:第一次進盜洞,感受是怎樣的?

楊軍:盜洞有14.8米,很深,看來盜墓賊一直打到了墓底。吊下去時我聞到了一股疑似木頭髮出的香味,至於到底是什麼,現在還不清楚。我覺得好奇怪,一般墓葬要麼沒味道,要麼是臭味,怎麼可能香呢?加上那麼高大的封土,那麼厚的槨板,更加讓我堅信這個墓一定不簡單。

新京報:據你判斷,這群盜墓賊的技術如何?

楊軍:不得不承認,盜墓賊的手段確實很高,他們從封土頂上打到了墓葬的正中央,非常準確,按照一般禮制習俗來說,中間一定有東西。但機緣巧合,這個墓是漢代居室化的結構,正中心是空的,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只有一步之遙。

新京報:當時你就猜到它是海昏侯墓了?依據是什麼?

楊軍:當時我們懷疑和海昏侯有關,或者關係比較大,否則不會有這麼大的封土。在西漢,南昌這一帶沒有比海昏侯等級更高的了,所以唯獨就跟他聯繫上了。

新京報:印證觀點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楊軍:2011年我們做了勘探,發現了城、墓園、墓葬區,有5到7平方公里的完備的大遺址,指向了繁衍四代的海昏侯;後來我們發掘出車馬坑,漢代對車馬坑有嚴格規定,只有皇帝和諸侯王可用。綜合歷史,在此出現過的、級別如此高的,應該只有海昏侯。

發掘

十噸銅錢清淤 花了1個月

新京報:有人說如果不是墓被盜了,就算髮現侯墓,我們也無法發掘,你怎麼看這種說法?

楊軍:從依據上來說,我們國家的文物工作方針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如果不被盜,確實不會去發掘。但海昏侯墓當時連縣級文物保護單位都不是,被盜後很難保護,沒有機構、資金、管理人員專門管理,為解決這個問題,就要進行搶救性發掘。

新京報:現在發掘到了哪一步?

楊軍:整個墓園有2座主墓、7個陪葬墓,我們挖了1座主墓、3個陪葬墓。出土的文物萬餘件,其中有6000多件出在主墓的迴廊部分,這是墓主生活場景的寫照。現在還在發掘的主槨室,埋藏的文物比如金、玉,要更精美,是墓主生前最喜歡且能夠顯示他身份的。

新京報:五年里,考古隊的工作量有多大?

楊軍:僅僅拿主墓舉例,主墓相當於是按侯的等級在地底建了個房子,然後在上面壓了14.8米深的封土。我們挖封土就挖了這一年,從封土頂部挖到了槨頂板。包括做夯土、夯窩,用合適的考古工具,全人工挖掘。

新京報:你還記得第一次發掘到關鍵文物是什麼時候嗎?

楊軍:2012年5月,我們發掘一個陪葬坑,前一天下了雨,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員去抽坑裡的積水,抽完露出一個車軎(音同「未」,古代車上的零件,多出現於車輪下半部,用於固定或裝飾車輪),錯金銀、鎏金的,當時我們激動得不行。因為這是實用的車馬具,不像南越王墓是冥器,這是第一次在長江以南發現。

新京報:發掘過程中,讓你最頭疼的事情是什麼?

楊軍:還是和這個車軎有關。出了車軎,高興之餘我們突然想到:古時車輪要比車軎高,車軎出了,沒見車輪,難道是被我們挖掉了?這是大事故啊!我們誰也沒挖過,心裡沒底,就馬上請國家文物局派專家來鑒定,發現是埋葬時已經把車子拆解了,心裡那塊石頭才落了地。

新京報:這次出土的很多文物都非常脆弱,可能一碰就會碎,這種謹慎和小心翼翼到了什麼程度?

楊軍:比如主墓出土的十噸銅錢,光是把錢上的淤泥清掉,我們四五個工作人員就花了一個月,拿著竹籤、毛刷,一厘米一厘米清,每個銅錢都要過一遍,最終把它們還原成埋葬時的狀態。

對比

海昏侯墓文物精美堪比馬王堆

新京報:在你看來,海昏侯墓和其他漢代墓的區別在哪裡?

楊軍:它的墓室沒有受到盜擾;有完整的墓園,墓園的遺址保存完好;墓園近旁還有海昏侯國的國都,紫金城城址。所以整個墓的發掘始終讓我處於一種驚喜狀態。

新京報:老百姓常常會很關注出土的文物,但對考古來說,墓葬中其他的元素也很重要?

楊軍:老百姓會關心出了什麼寶貝,比如說金、玉,視覺衝擊力是很大的,可以理解。但考古學的使命,是把這塊地方的信息完整還原出來。墓有沒有被盜,出沒出好東西,是機緣,是錦上添花的事情。

新京報:有專家說海昏侯墓的意義超過了馬王堆,我聽說馬王堆的專家還過來參觀了。你是怎麼比較這兩個墓的?

楊軍:兩個墓的所有者都是侯。但從制式上看,馬王堆是按楚制埋葬,海昏侯墓是典型的漢制。從出土文物來說,海昏侯墓數量超過了馬王堆,精美程度兩者接近。海昏侯墓是王的規模、侯的規格、皇帝的規制。如果墓主是第一代海昏侯劉賀,那麼這一切都可以解釋,因為劉賀的身份特殊,當過皇帝、當過王。

新京報:器物也會講故事,這次發掘出的器物勾勒出的海昏侯是怎樣的形象?與歷史記錄有差別嗎?

楊軍:根據《漢書》記載,第一代海昏侯劉賀在當皇帝的27天里做了1127件壞事。墓里的文物,也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新角度。我們找到了編鐘、琴瑟、棋盤,還有大量的竹簡,有孔子聖賢像。這至少能看出,他風雅、藏書、尊儒術,應該是一個知書達理、有文化的人。

文物

海昏侯可能鍾情火鍋

新京報:能否介紹一下大家都比較關注的金和玉?

楊軍:主槨室西側發掘出3個裝著金器的漆盒,裡面有25枚馬蹄金、187枚金餅,成色都很好。馬蹄金一般是皇帝賞賜給諸侯的。主槨室還發現了一枚韘形佩,上面有龍、鳳、虎三種紋飾,一般來說也是皇帝或者諸侯才有的東西。

新京報:主墓出土了10噸銅錢,用這麼多錢陪葬,說明海昏侯非常富有?

楊軍:這錢不一定全是他的。在西漢,喪葬禮非常隆重,耗財耗力,有一種「賻贈」制度,人死後,死者的親戚朋友也會拿財物幫忙辦理喪事。所以,這些錢很有可能是海昏侯去世時他人送的。

新京報:在此次發掘的文物中,還有哪些比較有特色的東西?

楊軍:比較有意思的是主墓藏閤里出土的青銅蒸餾器和青銅火鍋。青銅蒸餾器里還裝了板栗、荸薺和菱角等,可能與釀造果酒有關,青銅火鍋應該是用來吃火鍋。這可以看出海昏侯比較喜歡美食,可能是個「吃貨」。

新京報:聽說還找出了冬蟲夏草?

楊軍:我們在主槨室的一個漆木盒裡面發現了蟲草。按道理來說,蟲草保存的概率很低,在2000多年之後還能留存,很少見,至少在江西墓葬中是第一次出現。這也許能說明,在西漢時期,蟲草就已經成為了名貴滋補藥材。作為貴族的海昏侯,已經在使用了。

保護

出土文物中紡織品最難保護

新京報:一般來說,考古分為發掘和文保兩部分,現在文物保護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楊軍:主墓出土的文物,可以分為紡織品、金屬器、漆木器等幾類。我們把現場不能發掘、清理的東西,整體打包到實驗室,後續工作主要是在實驗室中完成。墓旁邊已經建好文物保護房,針對不同的文物,都有不同的處理方式。

新京報:比起發掘,其實文物保護的過程會更漫長?

楊軍:是,室內文物保護會有一個更漫長的階段。比如那麼多漆木器,要脫水、修復,最快都可能要三到五年。這個墓最終出考古報告,起碼要到五年之後。

新京報:在這次出土的一萬多件文物中,最難保護的是哪種文物?

楊軍:紡織品最脆弱,一漏氣就很難保存下來。像馬王堆里本來有方帷,剛打開跟氧氣接觸,只一分鐘,就化成了一縷青煙。另外,這些脆弱文物上的附著物,比如說漆盒中的不明物、竹簡上的文字,也可能有我們想像不到的信息,一件件提取、測試,工作量會非常大。

新京報:一位負責修復漆器的專家說,漆器太多,她可能要在這裡干到退休,這對於你們來說是常態嗎?

楊軍:如果是出土文物這麼多,種類這麼多,保護難度這麼大,十年二十年都不為過,甚至還不是一代人的任務,可能要兩代人去完成。

新京報:據報道,海昏侯墓要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它具備申遺的基本條件了嗎?

楊軍:國家文物局要求我們「要按照世界文化遺產的標準去做」。申遺是非常漫長的過程,但只要按照標準去做,總有一天會成功的。而且從目前來看,世界文化遺產所要求的標準,海昏侯墓已經基本符合了。

意義

想了解文物承載的未知世界

新京報:聽說考古隊聚齊了全國最頂尖的專家?

楊軍:國家文物局派出了頂尖的漢代考古和文物保護專家來指導,發掘團隊中還有來自社科院、國家博物館、北大、秦始皇陵博物院的專家,比如現在在負責清理銅錢的,就是一位社科院的博士後。團隊的知識水平都是很高的。

新京報:除了技術難度之外,這五年里隊里還遇到過其他的困難嗎?

楊軍:也有,以前我們挖遺址還好一點,現在是發掘陵墓,大家說得好難聽,說我們是「挖墳」。其實不是,盜墓賊挖出來了,按照國家政策,我們要保護性發掘。

新京報:看到網上有人評論,說盜墓賊是「民倒」,考古隊是「官倒」?

楊軍:確實有人這麼講,但事實不是這樣。盜墓賊和搶救考古發掘,目的完全不同。盜墓賊不管其他,只挖寶貝;考古發掘是用科學手段研究文化遺產的過程,目的是盡量完整地留存信息。就算某個墓被盜了,我們也會採取各種手段,把信息留存下來。

新京報:你們平時在考古隊的生活是怎樣的?

楊軍:江西有句行話是說考古隊的:「遠看是抓蛇的,近看也是抓蛇的,最後仔細一看,是考古的。」可不是嗎,我們天天在田間地頭,手裡拿把鏟子,提個蛇皮袋,跟抓蛇的裝備一樣的,這是真實寫照。

新京報:你如何理解考古這個職業?它最吸引你的是什麼?

楊軍:我理解的考古,就是猜謎,是了解過去的未知世界。我們發掘海昏侯墓,是為了還原一個漢代侯王的生活狀態。不僅是想知道某個文物是什麼,還想了解文物承載的故事。這種故事是很容易被老百姓接受的。我們的責任就是,看到歷史的真相,並把它轉化為常識,告訴所有人。

□新京報記者 羅婷 江西南昌 報道

編輯:李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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