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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近似度:詩譯者的最高追求

  趙振江,翻譯家。譯著有《馬丁·菲耶羅》《安東尼奧·馬查多詩選》和魯文·達里奧、米斯特拉爾、聶魯達、帕斯、希梅內斯、加西亞·洛爾卡等人的詩選以及小說《火石與寶石》《金雞》等。

  有人說,詩歌是不可譯的。這話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應當說,有可譯的部分,也有不可譯的部分。一般說來,詩歌的內容是可譯的,形式幾乎是不可譯的。詩歌的內容可譯,但不容易譯,這裡我所說的是抒情詩,因為它不同於敘事文學,後者有故事情節,有邏輯性;而抒情詩則不同,尤其是現當代詩歌,沒有故事情節,甚至沒有邏輯性,抒情詩靠的是意象,是比喻,是想像力,譯者很難吃透原詩的內涵,翻譯起來自然不容易。

  就我個人的體會而言,理解原詩,很重要的一點是「設身處地」,是「進入角色」,是體會原詩作者在彼時彼地的情感和心態。這樣,離原詩的內容總不會太遠。譯詩與原詩,只能「似」,不可能「是」,譯者的最高追求是「最佳近似度」。之所以說「進入角色」,是因為譯者有點像演員,是二度創作。

  詩歌的表現形式一般是不可譯的(當然,「硬譯」也不是不可以,但往往事倍功半),尤其是漢語與西方語言的互譯。漢語是表意文字,每個字都是單音節,而且有四聲變化;西方語言是拼音文字,每個單詞的音節數目不等,可以長短搭配,加上重音,便可產生鮮明的節奏,但沒有漢語的聲調變化。就西班牙語而言,它只有5個母音(A、E、I、O、U),韻腳比較單調,因此現當代詩歌多為素體,重節奏而不再押韻。而漢語呢,幾乎是「無韻不成詩」,即便是自由體,也要講抑揚頓挫。

  既然詩歌的形式一般是不可譯的,而譯者卻要把外文詩譯成中文詩,就只有靠二度「創作」。它不是自由創作,而是用自己的語言表達他人的意念,這就是所謂「帶著鐐銬跳舞」。

  有人可能認為,只要把原詩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譯出來就可以了,「意境」譯出來就行了;既然節奏、韻律是不可譯的,何必管它呢。我個人認為,這樣做只是一般翻譯,而不是詩歌翻譯。

  鑒於上述理由,在我國翻譯史上,曾有人主張「詩人譯詩」。無獨有偶,墨西哥詩人、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也認為:「從理論上說,只有詩人才應該譯詩」。果真如此,勢必使詩歌翻譯的路越走越窄,因此後來便從「詩人譯詩」發展為「以詩譯詩」;帕斯本人也發現:「實際上,詩人成為好譯者的情況寥寥無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幾乎總是利用他人的詩歌作為出發點來創作自己的詩歌」。帕斯認為:好的詩人不一定是好的譯者;而好的詩歌譯者不僅是譯者,還應是詩人。我認為,詩歌譯者不必是詩人,但應該會寫詩。譯詩和寫詩的區別在於:寫詩是從無到有,譯詩是「從有到有」。翻譯只能是對原詩模仿和再現,而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複製。

  在我國,自嚴復提出「信、達、雅」以來,不斷有人對文學翻譯提出各種各樣的標準,諸如「形似與神似」、「表層含義與深層含義」以及「化」等「萬變不離其宗」的理念。但這都是對譯作的要求,至於譯者如何達到這樣的要求,卻沒有也難以提出具體方法,因而不具可操作性。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文學翻譯研討會。許多翻譯名家聚集一堂,研討了一整天,主持人在做總結時說,經過一天的討論,大家的共識是:要想做好文學翻譯,譯者的外語和漢語水平都要好。聽了這樣的「結論」,大家都笑了起來。

  翻譯本身是一項個人的腦力勞動,成果好壞取決於譯者譯入語和譯出語水平的高低,這是不言而喻的。水平高的譯者對原詩有透徹的理解,又能用準確、鮮明、生動的語言來轉述原詩的內容,同時還能關照原詩的風格與神韻。不同的譯者具有不同的特點,這就是為什麼「10個譯者會譯出10個不同的莎士比亞」來。詩歌翻譯水平的高低,一般只是相比較而言。

  舉幾個例子。智利有一位家喻戶曉的女歌唱家碧奧萊塔·帕拉,是著名詩人、2011年塞萬提斯文學獎得主尼卡諾爾·帕拉的妹妹。她創作的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曲:Gracias a la vida。不止一個譯文將歌名譯成《感謝生活》。La vida 最常用的意思的確是「生活」,但在此處應該譯為《感謝生命》,因為歌詞是:Gracias a la vida que me ha dado tanto / Me dio dos luceros que cuando los abro /Perfecto distingo lo negro del blanco / Y en el alto cielo su fondo estrellado / Y en las multitudes el hombre que yo amo. 大致意思是:我感謝生命,它對我如此多情。賜給我兩顆明星,每當我睜開眼睛,就能使黑白分明;在高高的夜空,能看到深邃的繁星;在人群中能看到愛人的身影……接著又說到生命賜予她「聲音、雙腳、心靈、表情」,這顯然不是「生活」所能賜予的。如果聯繫歌唱家寫完這首歌就自殺的事實,就更不能將「生命」譯作「生活」了。

  西班牙著名詩人加西亞·洛爾卡曾創作一部題為La zapatera prodigiosa的民間喜劇, 《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譯為《古怪的鞋匠老婆》。這個書名會產生歧義,「古怪的」究竟是鞋匠還是鞋匠老婆呢?翻譯的關鍵是對prodigiosa的詞義做出選擇。該詞的本義是「出奇」的、「非同一般」的,但有褒貶之分。讀過該劇會發現,女主人公是因為「超凡脫俗」才被鄰居視為「另類」的。依筆者之見,譯為《鞋匠的俏媳婦》似更貼切。加西亞·洛爾卡的另一部劇作Do?a Rosita la soltera, 直譯成中文是《未婚女子小羅莎》,《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中譯為《老處女羅西達》,在漢語語境中,「老處女」帶有明顯的貶義,而Do?a(堂娜)卻是尊稱,相當於「堂吉訶德」中的「堂」。該劇中,女主人公小羅莎(羅茜達)之所以蹉跎了青春歲月一直單身,是因為她痴心地等待未婚夫(表哥)從美洲歸來。據此,我想起了李白的詩句「坐愁紅顏老」,似可作為該劇的標題翻譯,當然,其中的「中國味」又稍嫌太濃。其實,直譯為《未婚女子小羅莎》也比《老處女羅西達》要好些。

  由此,我想到了20年前在西班牙格拉納達大學翻譯《紅樓夢》詩詞時的情況:為了保證譯文的忠實,首先由我作兩種形式的翻譯。一種是不管西語的語法結構,逐字硬譯,「對號入座」,並標出如何發音。目的在於使與我合作的西班牙人(他不懂中文,但會寫詩)對原文的「本來面目」(包括韻律)有總體印象,並了解每句詩的內容。當然,這樣的翻譯,有時他根本看不懂,我要逐字逐句地解釋。另一種則是按照西班牙語的語法規範翻譯,我的合作者在這兩種翻譯的基礎上加工,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西班牙語詩歌,修改後再交我審定。我們意見一致後,再把稿子給幾位詩人朋友傳閱,請他們提出意見並修改。不難看出,詩歌翻譯實在不是一件易事。

  經常有人問我:某某人譯的西班牙文版的唐詩怎麼樣? 我認為:這要看譯者會不會用西班牙文寫詩。會用西班牙文寫詩的,自然能譯詩;根本不會用西班牙文寫詩的,又如何能把中國詩歌譯成西班牙文呢?因此,我從不敢貿然承諾把詩人朋友的詩作翻譯成西文,我做漢譯西翻譯一定有前提條件:與西班牙語詩人合作。

  再舉外國人將漢語詩歌翻譯成西語的例子。墨西哥著名詩人帕斯也是一位傑出的翻譯家,《帕斯全集》的第12卷,收錄了他翻譯的唐宋詩詞。比如杜甫的七律《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帕斯的譯文(直譯)是這樣的:

  El imperio se ha roto, quedan montes y ríos;

  marzo, verde marea, cubre calles y plazas。

  Dureza de estas horas: lágrimas en las flores,

  los vuelos de los pájaros dibujaban despedidas。

  Hablan torres y almenas el lenguaje del fuego,

  oro molido el precio de una carta a mi gente。

  Me rasco la cabeza, cano y ralo mi pelo

  ya no detiene el tenue alfiler del bonete。

  再翻譯成中文是:

  帝國破碎了,山河依然在,

  三月,綠潮淹沒了街巷和廣場。

  現時嚴峻:花上有淚水,

  鳥兒飛翔,描繪著別離。

  碉樓和垛口說著火的語言,

  斑駁的黃金是家書的價格。

  我搔著頭,頭髮花白而又稀少,

  已經留不住輕輕的頭簪。

  帕斯翻譯的詩意無人質疑,但與原詩有多大出入就難說了。從字面上看,第二句就不是原詩,但仔細推敲,意思似乎也沒變:「三月」不是春天嗎,「綠潮」不是植被(即草木)嗎;有街道和廣場的地方就是城鎮,「淹沒」不是意味著「草木深」嗎?往下讀發現:譯者似乎把「烽火連三月」中的三月理解成了3月份,並且提前到了第二句,所以第五句就變成了「碉樓和垛口說著火的語言」,原詩中「戰事曠日持久」的意思就沒有了,「家書抵萬金」也就失去了依據。

  需要指出的是,帕斯不是從漢語譯出的,理解的偏差不一定是他的問題,這又引出另一個話題:轉譯詩歌一般不可取,但並非不可為。解放前和解放初,我國根本沒有西班牙語教學,懂西班牙語的人才極為匱乏,而西班牙語世界向來又是詩人輩出的地方,要介紹那裡的詩歌就非轉譯不可,因此,我們對轉譯者一向是滿懷尊敬與感激之情的。經過幾十年的培養,一代又一代的西班牙語譯者已經成長起來,詩歌還是從原文直譯為好。但如果把中國詩譯成外國詩,還是與外國詩人合譯為好;當然,如果中文譯者本人就能用外語寫詩,則另當別論。

譯 文

  擁抱你的身體如同樹榦擁抱大地,

  用全部的樹冠和全部的樹根,

  誰能將我拔起,誰能讓我離開你

  母親?

  誰能擁抱你的腹部並將她奪走,

  既然她巨大的環境給了我肌體之根?

  誰能擁抱你的腹部——我永久的家,

  無人!

  母親:永遠的深處,永遠的土地:

  全部的血液在那裡匯合的內心:

  所有在那裡倒下的骨骼都會站起來:

  母親。

  說母親就是說「養育我的大地」;

  就是對死者說:起來,弟兄姐妹;

  就是在口上感覺、在地下傾聽

  血液。

  另一位母親只是你的河流上的一座橋。

  另一個胸膛是你的海洋里的一個泡沫。

  以你的取之不盡,你才是完美無損,

  母親。

  土地:在你的口中,在你的靈魂,無所不在。

  我要吃的土地,她最終要將我吞下。

  你將用更大的力氣,重新生出我這個人,

  母親。

  當我在你的身上變成一個輕輕的印痕,

  你便會用更大的力氣生出我這個人。

  當兒子是一個兒子,無論生死都在呼喊:

  母親!

  兄弟姐妹們:讓我們保衛她遭到攻擊的腹部,

  各處成長的烏鴉都要去那裡,

  因為那裡有邪惡的翅膀起飛需要的

  空氣。

  請將有限的情感和部分的愛戴

  向你們心靈的邊沿拋撒。

  在她身旁的小小的故事,永遠

  偉大。

  一幅照片和一塊土地,

  有時一座山如同一封信。

  如今你是生長在各地的草啊

  母親。

  土地之家將我們融合在陽光里,

  最昏暗的死者們要拚命站起身,

  要和我們熔鑄在一起並拯救

  母親。

  西班牙,堅忍的岩石,分為痛苦

  和深刻的兩部分:

  它們不會使我離開你高尚的心啊

  母親。

  除了為你而死,,還求你一件事情:

  當我的妻兒經過時,

  你的腹部所在的角落,要讓他們親臨,

  母親。

  ——趙振江譯米格爾·埃爾南德斯《西班牙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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