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現代性:後現代的殘羹還是補藥?
內容提要:「現代性」在近幾年突然成為一個熱門的論題,所有關於後現代的論述都悄悄地或者說在不知不覺中換成了「現代性」論述。很顯然,這是後現代對現代性的重新鑄造和重新包裝,以應對當今全球化帶來的知識挑戰。處在現代性歷史語境中的文學藝術,在反抗現代性的同時又在實質上建構了現代性,它在加深現代性的鴻溝的同時,又建立了各種重新聯繫的感覺的和情感的紐帶。當代中國文學從後現代的理論高地退卻後,也不得不從「現代性」論述中尋求新的學術增長點。從這裡,也許可以給予當代文學研究提示更為深遠的歷史背景,以及更為複雜的美學內涵。當然,這一切都要在批判性的反思中審慎地展開探討。
關鍵詞:現代性、後現代、斷裂、審美、差異政治學。
「現代性」何以成為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問題?這難道僅僅是疲於奔命的當代文學研究被理論界無事生非的喧囂拖著走的又一次惡作劇嗎?有時候,抓住機遇與誤入歧途只是觀察角度不同得出的評價;而湊熱鬧與開拓創新也沒有明顯的界線。誰讓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分歧的時代呢?在這樣的時代,正如上世紀初絕望而狂妄的斯賓格勒所說的那樣,有力量的領著命運走,沒有力量的被命運拖著走。在當今時代,不用說民族-國家的命運,就是文學研究的命運也同樣如此。當代文學研究一直缺乏原創性,在80年代,因為搭上思想解放運動的便車,當代文學顯示出無窮的活力。80年代後期,意識形態的整合性功能趨於衰弱,當代文學界也在尋求新的方案,方法論(新三論)的短暫熱鬧之後,「向內轉」回到文學本體的呼喚確實抓住了當時的理論需求。更靠近創作實踐的現代主義論述,一直是依靠「實現現代化」這個時代訴求,才勉強成為最有活力的文學創新的理論動力。然而,現代主義論述顯得虛偽和做作,它植根於實現現代化的意識形態才獲得合法性,以至於它一開始就沒有自身真實的理論論述起點,現代主義在當代文學中的論述並沒有紮下根,這並不是說它只是依賴主導意識形態的氛圍,或者對西方理論的簡單挪用,而在於它並沒有深入西方理論與當代創作實踐更為內在的關係中展開論述,從而確認自身的理論出發點。
80年代後期,後現代主義論述在經歷多種多樣的懷疑中興起,對後現代主義最嚴重的質疑就在於現代主義還沒有站住腳,何以有後現代主義的立足之地?而從中國政治經濟條件的直接類比中,更是給後現代主義的合法性予以致命的打擊。事實上,後現代主義恰恰是紮根於中國當代現實的土壤,紮根於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實踐。它沒有依賴現代化之類的時代意識形態,而是出自理論的自身的起點,出自對80年代後期乃至於90年代初期中國特殊的現實確認自身的理論起點。不是出於主導意識形態的需要,而是出自理論創新和文學創新的需要,出自擺脫既定的權威規範另闢蹊徑的需要。還有什麼樣的理論論述有如此切實的現實性呢?如此真實的本土化的基礎呢?如此真實的文學內在性的需要呢?沒有,後現代主義論述真正是中國理論界面對中國當時的歷史情境和文學創作實踐做出的抉擇,這是第一次真正自覺的抉擇。
然而,這種理論的自覺也許過分了,後現代的論述進入了理想化的層面,它對文學創作實踐的敘述帶有相當強的實驗色彩,後現代論述是把當代文學創新實踐拔高到一個理想化的高度――這個高度的實驗特徵使得它又帶有前所未有的難度。這使隨後的文學實踐不可能超越這個難度。登峰造極之後必然是下降,先鋒派的實驗難以為繼,卻讓理論敘述陷入尷尬。後現代在相當長的時期里,被人們釘在時間的路標上――它是脫離中國當下現實的未來的幻想。現代性的時間之箭早已把後現代射向了遠方,落點卻不甚了了,也沒有人認真對待。這個錯位並不在於後現代理論本身,而是人們對後現代主義持有的誤解。後現代的論述者要負一定的責任,因為後現代主義主要是就先鋒派的實驗文學展開論述;但沒有任何理論敘述表明,後現代主義僅限於此。當隨後的對大眾文化的敘述也具有後現代性時,這種錯位就顯得相當滑稽,要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都可以歸為後現代,那後現代成為什麼東西真是一項疑問。但實際的情形正是如此,後現代在哲學理論層面帶有先鋒派的痕迹,而在社會學方面卻更傾向於世俗化;在藝術方面(特別是行為藝術之類)已經消除了任何界線,更不用說精英與大眾的傳統分野。尤其是在文化研究的塑造下,任何社會現實可能都可以讀解出後現代的含義。這些文化門類的分別多少還以掩蓋意義的目的相互矛盾,就在文學內部,短短數年的變化,就使後現代敘述陷入窘境,這無論如何也難以自圓其說。先鋒派開創的那個形式主義的道路迅速就半途而廢,在這一層面上敘述的中國當代文學的後現代性何以自謀出路呢?看看隨後的文學現實,「晚生代」還勉強可以找到一些與原來的後現代敘述相承的東西,再隨後的「美女作家群」,70年代的職業寫手,「晚生代」趨於成熟的作品,更不用說那些時尚雜誌上到處湧現的「白領文學」,「中產階級」讀物等等……,這一切,都使後現代敘述的那個不斷變革創新,並且始終前進的歷史,突然迷失了方向,歷史在這裡出現了一片無邊的舞台,它不是後現代又是什麼呢?我們搜腸刮肚,還能找出什麼驚人之論予以命名或加以闡釋呢?「現代性」――還有什麼比這個術語更模糊莫衷一是,更有和稀泥的本領呢?當然,我們完全可以更富有建設性的姿態來理解它所具有的包容性,也可以更審慎的態度去發掘它的豐富的內涵,賦予它以真實而充分的活力。
一、後現代變成了「現代性」問題
「現代性」顯然是近年來學術界熱門的一個概念。但現代性的確切定義卻並不清晰,至於它內在的複雜含義,它所折射的張力關係,並沒有得到恰當的清理。
很顯然,我們現在理解的「現代性」是指啟蒙時代以來的「新的」世界體系生成的時代;一種持續進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轉的發展的時間觀念影響下的歷史進程和價值取向。吉登斯從社會學角度把現代性定為「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大約十七世紀出現在歐洲,並且在後來的歲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範圍內產生著影響。」 (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後果》,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頁)也就是以啟蒙精神為基礎,重新規劃社會組織制度、新的法制體系,價值觀念和審美認知方式的時期。我們所理解的現代性,也正是在以上諸多方面展開的一項強大而長期的社會變革和精神變革。要準確標明現代性起源的年代是困難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的分析模式大相徑庭,分歧頗大,但大體上傾向於認為,現代性的緣起與資本主義起源密切相關。現代性的起源應該是一個更廣泛更深遠的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的歷史變遷過程。以此看來,把18世紀啟蒙主義運動興起看成現代性緣起的時期比較合理。
「現代性」在近幾年突然成為一個熱門的論題,所有關於後現代的論述都悄悄地或者說在不知不覺中換成了「現代性」論述 (本文在這裡討論的是「現代性論述」。當我們追問現代性到底是後現代的「殘羹」,還是「補藥」時,我們都是在理論論述的層面上展開討論。傑姆遜把現代性看成一種敘事,它實際上把歷史存在也看成一種敘事。但在我看來,現代性不僅只是一種敘事,它還是有其實際的歷史實踐層面,例如、社會組織方式、制度與秩序、歷史事件、科技文明等等。現代性的這一歷史過程,無疑始終存在,並不是因為當今突然時興的現代性論述才具有「現代性」的意義。我們試圖探討只是,在後現代之後,現代性論述可以給當代學術帶來什麼樣的活力?是否具有實質性的學理進步。事實上,它只是後現代換了一個說法而已;或者說,後現代把理論視野擴展到歷史領域而已)。這確實有點蹊蹺,城頭變幻大王旗,只把新桃換舊符。後現代似乎已經變成陳詞濫調,後現代論述持續了二十多年,從最新奇的指認,到殊死的反對。不只是興奮勁已經過去,而是猛然間發現,大家都「後現代」了。這也許是一個尷尬的處境,當年左派們圍追堵截後現代,不想獵人們變成了自己的獵物,左派的理論家們也紛紛變成了後現代。左派們都是後現代的批判者,他們起勁而沉迷於其中的批判,足以把他們塑造成後現代主義者。傑姆遜在中國的被誤讀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列奧塔後來一再辯解他對現代性的批判,他要「重寫」現代性,目的就是要抵制來自這一所謂的「後現代性」的書寫 (該文原載 L"inhumain, Galilée, 1988, pp33-44.中文譯文可參見《重寫現代性》一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1-60頁。由阿黛譯。但本人以為陸興華譯文更好些,可參見《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上網日期 2002年12月27日)。他的這一辯解有誰注意到呢?有誰會給他正名呢?列奧塔一直是作為後現代理論家的形象矗立在當代理論高原上。只有傑姆遜一鎚子就把他打中:列奧塔骨子裡就是一個現代主義者 (參見傑姆遜的《現代性的幽靈》,這是根據傑姆遜2002年7月訪問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時所作的公開講演稿翻譯的文稿。有關該講演的中文譯文未能見到,《文匯報》"學林版"刊登過部分內容,現在的中文譯文採用張旭東根據傑姆遜的原講稿翻譯的文本,譯文登載在人民大學「文化研究網」(www.culstudies.com)。據張旭東所言,傑姆遜的講稿由作者尚未問世的新作《現代性的神話》的"導言"和"結論"兩部分組成。該書由英國倫敦新左派出版社於2002年底出版)。真不知道這是在褒獎還是貶損。很顯然,現代性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左派理論家們無疑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微妙之處也許正在這裡,後現代一直是左派批判的對象,或者說是一種批判性的論述。但問題就在於,並沒有什麼更有效的和更有影響力的後現代的正面倡導性論述,聲勢浩大的其實是批判性論述。當左派的那些批判性論述變成了後現代的主流理論時,這個後果不是皇袍加冕,而更象是篡位。可以數過去,傑姆遜、列奧塔、賽義德、霍爾、德里克、安德森、泰勒、伊格爾頓、鮑德里亞、鮑曼、斯皮瓦克、霍米巴巴……,如果加上更早些的法國的後結構主義者,這個名單幾乎可以把所有著名的左派理論家加上去。難怪人們把後現代論述看成是左派的論述,再也沒有什麼張冠李戴比這項桂冠的交接更具有弄假成真的奇妙。後現代這個蛋糕被左派理論家做成了巨無霸,那還有什麼辦法,只好吃不了兜著走。
當左派的所有的言辭都變成了後現代時,危險的時刻也就降臨了。修正主義已經病入膏肓,這不是因為人們的觀念立場變了,而是所有的知識話語變了。後現代論述不知不覺已經聽不出馬克思主義的原汁原味了,這讓堅定的共產國際戰士們大驚失色。只要看看近年來,傑姆遜、安德森等人,對左派陣營多麼不滿就可以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後現代論述越來越具有夢幻色彩,自從與文化研究結盟,它乾脆就是當代思想的催眠術,哪裡還有多少戰鬥性可言。只有後殖民理論,揮舞著「差異政治」的利劍,在跨國資本主義時代遊刃有餘。後現代的當代性論述顯然很難強化批判性,反倒更容易演變為對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現實津津樂道。左派理論家都有一支犀利的筆,文采飛揚,隨心所欲。看看傑姆遜對當代後現代文化的分析闡釋,誰會注意到這是在嚴厲批判呢?精彩紛呈的迷幻般的後現代文化圖景,傑姆遜被捧為後現代理論大師一點都不冤枉。當後現代變成一種主流論述,後現代的知識普遍化了,批判性變成了敘述,變成了學理式的探討,這對於左派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來說卻是走到了窮途末路――沒有了政治或意識形態的發動機,左派理論還能走多遠?「現代性」就是在這樣的歷史形勢下浮出水面,這是一艘被打撈起來的「泰坦尼克號」,滿目滄桑,歷史豐厚,裝上後現代的發動機,掛著現代性的旗幟,又可以來一次豪華旅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民族-國家、種族、性別和身份,應有盡有,關鍵是具有歷史感。回到了歷史中的左派論述,就回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戰鬥堡壘。其實質當然還是後現代,不過卻是後-後現代了,回到了現代性歷史中的後現代,抹平了所有的矛盾和困窘,一切似曾相識,卻又大異其趣。想不到是現代性挽救了後現代,一字的改動就可以重新開啟一個知識創新的時代,這真是後現代時代的神奇。這真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時代,現代性的葫蘆里,原來賣的是後現代的葯。這真讓人疑心,當今時興的「現代性論述」到底是後現代的殘羹,還是一劑補藥呢?不管怎麼樣,現代性幾乎讓後現代起死回生了。就這樣,「現代性」反倒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傑姆遜直截了當地指出:「這次古老的現代性在當代語言里痼疾複發,真正患的其實是一場後現代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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