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沈從文:寫作或沉默,都做自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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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席雲帆 中國語言文學系2016級本科生
司 晨 哲學系2016級本科生
如果說寫作是「以筆為武器」,沈從文的筆要柔和得多——家鄉湘西、和其中淳樸的人們成為他作品中一條悠悠的「長河」。他信奉人性,信奉文學,並以此作為抵抗粗暴的力量。他曾經在文壇消失、在文學史中匿跡,但在之後的歷史鋪展中他又被發現、被重視。今天,是沈從文逝世30周年,《北大青年》與你一起紀念。
「北京好大!」
1923年夏天,沈從文辭別父母,從家鄉湘西前往北京求學。他從常德乘船,越過八百里洞庭湖,幾經輾轉,終於在十九天後到達了目的地。站在北京熙攘的街頭,二十一歲的沈從文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而幾個月前,沈從文還處在湘西軍閥混戰的亂局之中。他在一個土軍閥部隊中做司書生,被當地人稱為「師爺」。
從「師爺」到「北漂」
四十八盞煙燈在六十多人的大宿舍里泛著熒熒碧焰,鴉片氣味在空氣中絲絲縷縷地蔓延。嬉罵調笑聲中,大廳正中坐著一清瘦青年,一邊宛然謝絕同事的「分享」,一邊「沙沙」奮筆,埋頭寫著欲發往各處隊伍的命令,字裡行間,「催煙款」「查煙苗」赫然在列。
這就是最早「吃文字飯」的沈從文。
1921年,五四運動的浪潮終於衝擊到了偏遠的湘西,《新青年》等新書刊中傳播的思想讓沈從文耳目一新。透過這些書刊,他了解到這個社會極不合理之處,也隱約意識到遠方的「文學革命」正是改變這不合理社會的良藥。
為了尋找「別樣的人們」,也為了「動搖舊社會,建立新制度」, 1923年夏天,沈從文終於和那四十八盞煙燈告別,千里迢迢來到北京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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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沈從文故居
滿懷著喜悅與激動,沈從文始料未及,北京城迎接他的方式並不友好。
當時五四運動過去不久,北京大學仍是新思潮活躍的中心。時任校長蔡元培主張兼收並蓄的辦學方針,各種思想在這裡交匯碰撞,令沈從文心儀已久。1924年秋天,他參加了燕京大學二年制國文班的入學考試,然而由於英語太差,面試時也一問三不知,最終並沒有獲得錄取資格,連預先所繳的兩塊錢報名費也被退回。
北漂生活從來不易。為了省錢,手頭拮据的沈從文只能住在公寓中由貯煤間改造而成的昏暗的小房間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窄而霉小齋」。
當時的北大旁聽之風尤盛,考學失敗的沈從文開始了他的旁聽生涯。他在北大聽課十分的龐雜,完全根據自己的興趣,旁聽最多的大約是日文課,那時他和剛結識不久的朋友丁玲、胡也頻都夢想著能去日本留學;另外,他還聽國文課、歷史課、哲學課等。有一次,沈從文假冒正式生坐進考場,不僅考了及格,居然還得了3角5分錢的獎金。
儘管旁聽讓他暫時逃離了殘酷的現實,但文學創作困境卻時時催生出新的焦慮。「我難道不是為了踐行自己的文學理想才千里迢迢遠赴京城嗎?」沈從文時常這樣叩問內心。在萬般無奈之際,他給當時文壇上頗有聲明的幾位作家寫了求援信,其中就有在北大任教的郁達夫。
讓沈從文喜出望外的是,郁達夫不僅看了他寫的信,甚至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來到「窄而霉小齋」中探訪。當時已是寒冬,沈從文卻仍然身著單衣。見此情景,郁達夫解下自己的圍巾給他圍上,又帶他到西單牌樓四如春飽餐一頓,甚至還將結賬找回的三元二毛幾分錢一併送予沈從文。臨走之際,他鼓勵沈從文「好好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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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沈從文
這個鼓勵對沈從文來說不啻於雪中送炭。郁達夫在當時的文壇頗有名位,在他的幫助下,沈從文的作品終於有了發表的機會。他開始一步步靠近他最初的目標——從「文學革命」入手,通過文學作品,在國民中注入新的理想和熱情,從而療救這個社會。
「和這個亂糟糟的現實社會對面」
沈從文在作品中極力描寫「愛與美」,然而作品並非他經歷的鏡像,沈從文從小體驗到的生活與他筆下的「唯美」世界截然相反。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湘西地區是這場革命涉及的區域之一。清政府極力鎮壓當地起義,大量搜捕並殺害無辜民眾,太多血淋淋的場面暴露在當時九歲的沈從文眼前。作為孩童的他尚不足以理解殺戮的意義,甚至還和其他夥伴比賽去數河灘上屍體的數目。但當鮮活的生命驟變成一團血肉,瀕死者眼中的恐懼與絕望刻在沈從文的腦海深處,並且在他以後的人生里時時隱現、揮之不去。
「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像是出於強烈的悲憫情懷,他反而選擇了「以德報怨」式的奇致回應,從小見慣罪惡與殺戮的沈從文決定用一支筆把美和愛描繪出來展現在世人眼前。
1933年末,沈從文開始寫作《邊城》。彼時,烽火疊起,風雨飄搖,國民政府積弊日深,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飽受戰亂之苦,世風日下,昔日的淳樸與自然也被麻木與墮落所取代。湘西雖然地處偏遠,但是也未能倖免。1934年初,沈從文回鄉探母,看到的故鄉便是這樣一幅黯淡圖景。
當時國民黨對共產黨人的搜捕愈演愈烈,而沈從文和身為共產黨人的丁玲、胡也頻交往甚密,他自己也曾撰文抨擊國民黨政府,因此在湘西被懷疑為共產黨,曾經的鄉里親人為明哲保身漸漸疏離於他。
政治高壓和動蕩局勢攪擾得故鄉人心惶惶,在壓抑沉重的氣氛中,沈從文遇到了舊識印鑒遠,昔日投身北伐革命的戰士已然變成一個醉心鴉片煙而不問世事的官僚,沈從文深深地被觸動了。
帶著這腔難平的心緒,返回北京後的他繼續寫《邊城》,然而回鄉途中的見聞不停地湧上心頭,沈從文久久不能平靜,最終都將這些訴諸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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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
在《邊城》中,沈從文用極優美的筆調勾勒出一個世外桃源與一群正直善良的人,他希望人們不僅能看到他故事的清新和文字的樸實,更重要的是,還要看到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和隱伏的悲痛,看到「這個民族過去的偉大處和目前的墮落處」。
直到40年代,沈從文依舊實踐著用文學來照亮現實的理想。1946年,他從雲南回到北平。彼時國共內戰正酣,沈從文走在北平的街道,看到久經戰亂的人們臉上顯露出來的疲倦與麻木,他難以抑制的感到厭惡和失望。他想到,「北平的明日真正對人民的教育,恐還需寄托在一種新的文學運動上。文學運動將從一更新的觀點起始,來著手,來展開。」
因此沈從文開始積極地奔走呼籲,並創辦副刊發表文章,他要用有分量的作品,「來和這個亂糟糟的現實社會對面」。
從文學到文物
1948年7月的一個晚上,沈從文和十一歲的小兒子坐在一起,兒子手中捧著一本《湘行散記》在讀。和這位小讀者聊天的時候,沈從文表示「要好好的來寫些,寫個一二十本。」此時的他對文學創作的道路仍然抱有信心。
與文學創作同時進行的還有「收拾殘破」。1948年2月起北大開始籌辦博物館,沈從文雖然不在籌委之列,但是他對此卻十分熱心,不僅參與到籌備工作中,還捐出了許多自己收藏的文物和書籍。他相信這些文物能夠「為國家帶來一回真正的『文藝復興』」,便從藝術和文化的理想出發,將目光投向了歷史文物。
這一時期,面對日益緊張的政治氛圍,他對自己的文學命運有了清晰的預感。批判和恐嚇信讓他的精神幾乎到達崩潰的邊緣,甚至曾經試圖自殺。
自殺遇救後,沈從文的反應轉向了「謐靜」。他不斷地分析自己,檢討自己,最後終於能夠接受自己。他用《紅樓夢》的人物來比喻自己,「頑石明白自己曾經由頑石成為寶玉,而又由寶玉變成頑石,過程竟極其清楚。石和玉還是同一個人!」他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而現在夢醒了。最後他得出結論:「我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自殺或被殺的需要或必要。」
「我要新生,在一切毀謗和侮辱打擊與鬥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
△ 晚年沈從文
從1923年在北平走上文學之路,沈從文已經在文壇闖蕩了二十餘年,此時的他,不得不放下了寫作,在「從文」的地方,描繪生命中的另外一條脈絡:文物研究。4月出院後,沈從文不再在北大擔任課程,北大博物館新址搬遷的時候,他抱病自願參加工作,為籌備和布置瓷器、漆器、苗民刺繡等展覽盡了最大的努力。8月,沈從文進入歷史博物館工作。
沈從文最關心的是扇子、馬鞍、鏡子、衣物、酒杯茶杯等龐雜的日常用品,在他看來,這些小的物件才是真正的歷史,真的歷史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而在傳統的文物界,這些東西並不被當作文物,「過去是不能賣的」。在這些普通人民創造的物質、文化、歷史之上,沈從文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讓沈從文費心最多的是服飾研究。60年代初,沈從文開始寫作《中國古代服飾資料》時,毫無扶持,只能一人苦幹。在周恩來的關心之下,沈從文有了八個助手,因此這項研究才順利地展開。從1964年初夏開始,前後不到8個月時間,這本書的樣稿就基本完成。其中有主圖二百幅,附圖約百種,及說明文字二十餘萬。
在黃永玉和孫郁的眼中,該書本身就是一部「很美的文學作品」。
沈從文離開文壇後的三十年,中國少了一個作家,而北京午門下多了一個指點解說、抄寫說明的老人。昔日的學生汪曾祺為沈從文寫詩:「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參考資料
沈從文:《從文自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沈從文:《阿黑小史》,中信出版社
凌宇:《沈從文傳》,東方出版社出版
張新穎:《沈從文的前半生》,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
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
溫儒敏、李憲瑜:《沈從文與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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