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悲壯劉翔

「阿喀琉斯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像座塌倒的巨塔一樣栽倒在地上。他拔掉腳踵上的箭，繼續戰鬥。可是他感到肢體在逐漸變冷。阿喀琉斯不得不停住腳步，用長矛支撐著身體。他雖然不能追擊敵人，但發出了如雷的吼聲。突然，他的肢體僵硬起來。他倒下來，他的盔甲和武器掉在地上，大地發出沉悶的轟響……」

在奧林匹克運動的發源地古希臘，神話《伊利亞特》記載了英雄阿喀琉斯悲壯的倒下。他血氣方剛、天下無敵，把年輕人無所畏懼的戰鬥精神推到了極至，但是，他的命運最終因為全身唯一的致命之處－－腳踵而改變。

8月18日，陽光燦爛。劉翔從奧運村坐車，他的右腳在隱隱作疼。在不遠處的中國國家體育場，9萬名觀眾在等待為他歡呼。

這個25歲的年輕人還不知道，在他的夢想之地，他會被「阿喀琉斯之踵」擊中。

他昂著頭走向了悲壯。

一

在「鳥巢」外的熱身場，已經隱約可以聽到觀眾的歡呼。劉翔進行著最後的熱身，他先是穿長衣長褲跑了兩趟。換上比賽服後，他又跑了一趟，從終點返回起點時，一瘸一拐，表情痛苦。

「能上場嗎？」教練孫海平問。劉翔點頭。這一天，他等了4年。

2004年8月28日，希臘雅典，劉翔以平世界紀錄的12秒91奪得中國男子田徑的首枚奧運金牌後，意氣風發:「亞洲有我！中國有我！」

在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上，劉翔毫不掩飾他對北京奧運會的憧憬:「中國人有很強的組織能力，會把2008年奧運會辦成世界上最好的奧運會！那時我接近26歲，正是一個田徑運動員的黃金年齡，我會在自己的家門口很好地抓住機會！」

劉翔不知道，孫海平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就在雅典奧運會前，劉翔的右腳跟腱末梢，一處創傷，已經像惡魔一般潛伏下來，在一點一點積蓄著可怕的能量。

劉翔，孫海平，中國田徑隊，大家一直在為控制這處創傷而努力，但創傷還是選擇在8月18日，最後爆發。

馬上就要進運動員檢錄處了，劉翔已經疼痛難忍。三個大夫圍過來給他處理傷勢，冷凍、噴霧……都沒用，劉翔只要右腳一用力，跟腱的傷，就痛徹心肺。

「這個傷正好在跟骨，是最受力的地方，腳一撐，受力就在這個地方，一撐就軟下來，但他始終在頂……」後來，孫海平回憶此處情景，掩面痛哭。

劉翔還是堅持要參加比賽。

馬上就要進檢錄處了，一個按摩大夫用了最後一個辦法，在劉翔受傷處硬按摩，施以最強烈的刺激。劉翔疼得全身發抖，咬破了嘴唇。

他站起來，走進檢錄處。

中國田徑隊總教練馮樹勇回憶說:劉翔走進檢錄處後，回頭看了大家一眼，「他還是有一個堅毅的表情，他下決心還是要上去拼一下……」

硬按摩後，劉翔的腳有些麻木了，但是一進賽場，痛楚一點點復甦，愈發強烈。

劉翔抬起右腿，一下一下，使勁踢海綿牆，想壓制劇烈的疼痛。他試跨了兩個欄，就蹲下來，表情痛苦。

全場觀眾在歡呼，他們不知道，劉翔在忍受著何等的痛苦。

就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劉翔緩慢地往身上貼號碼布。他分在男子110米欄預賽第6組第2道，此前，他的兩個隊友紀偉、史冬鵬都順利進入第二輪。

劉翔走路已經有些蹣跚，他慢慢地蹲在起跑線上。孫海平看著他，咬著嘴唇，強忍著自己的眼淚。

發令槍響，但響了兩聲，第5道的荷蘭選手范德韋斯滕搶跑，大家重回起點後，劉翔已經明顯一瘸一拐了。

他撕掉身上的號碼布，回望一眼「鳥巢」，慢慢地走回了運動員通道。

他見到了孫海平，他終於哭了。

二

劉翔的傷，一直沉甸甸地壓在中國人的心頭。

2008年5月31日，紐約田徑大獎賽，劉翔因為右腿突然的疼痛，退出了比賽。在接下來的尤金田徑精英賽上，劉翔因為搶跑而退出。

師徒倆非常重視這兩場賽事，以在奧運會前好好找找快節奏的感覺。2008年是奧運之年，劉翔在3月參加了西班牙的室內田徑錦標賽，奪得了男子60米欄冠軍，他的強勁對手羅伯斯因為失誤沒有進入決賽。對並不擅長室內賽的劉翔來說，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但是，日積月累的傷病，此時已經露出了猙獰的面孔。

在美國兩站比賽均未完成後，孫海平已經憂心忡忡:「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不管誰到了這個邊緣都會很脆弱。劉翔沒到自己的極限，但已經很接近了……」

但那個時候，這對師徒還是對2個月後的北京奧運會充滿信心。

2006年2月15日，劉翔結束訓練後跨過一個小斜坡時左腳不慎扭了一下，造成左腳踝軟組織急性挫傷。他足足養了70天傷，養傷期間，劉翔加強了身體機能、力量和專項能力訓練，身體和心理上的疲勞得到了緩解。養精蓄銳，使劉翔有了紮實的訓練，對比賽充滿了渴望。當年的7月12日，劉翔在洛桑創造了屬於他的世界紀錄:12秒88。

無數人都盼望這一幕能夠重現:傷後良好恢復，醞釀驚人爆發。

在美國，多名大夫會診了劉翔的腿傷，但最終還是沒有確診。回國前，大家猜測最多，劉翔進行了一段時間的休養，他的右腿不痛了，可是，他的右腳跟腱卻比以往更加痛了。

最終，這一處傷病成了在北京奧運會上擊中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跟腱是劉翔的一處老傷，很多年前，此處因為一次磨破，起了一個水泡，水泡磨破了，也沒在意，然後水泡結繭，再磨破，再結，久而久之，深入肌膚……骨頭沒傷到，但傷到骨膜了……日積月累，肌腱末端終於病變。一有大強度訓練，此處就會酸痛。很多時候，隊醫都會在訓練結束後幫他按摩，或者直接拿冰袋過來冰敷幾分鐘。今年以來，跟腱酸痛的出現，越來越頻繁。

馮樹勇、孫海平都坦言:誰也沒想到這處傷勢會嚴重到如此地步……

三

傷痛在內，強敵在外。劉翔閉門休養的時候，羅伯斯在6月13日跑出了12秒87，打破了劉翔保持的世界紀錄；羅伯斯的上佳狀態一直持續，隨後他又跑出12秒88，並將在歐洲拉練所有比賽冠軍收入囊中。

劉翔是個遇強更強的人，得知羅伯斯打破了世界紀錄後，他說:「對這一天的到來確有心理準備，覺得很正常；紀錄早晚會被破的，現在被打破了，反而感到一些輕鬆。我期待在奧運會上與羅伯斯一決高下。」

孫海平也說:「對手確實越來越強了，這對我們是一種考驗。可以想像，在不到兩個月後的奧運會上，競爭會更加激烈。」

從兩年前開始，這對師徒就將羅伯斯當作最大的競爭對手。

北京奧運會一天天臨近，劉翔的傷病還不見好。無奈之下，孫海平與多方權衡利弊，決定給劉翔打封閉針。效果確實明顯，劉翔打完封閉後，基本能完成孫海平的訓練計划了。

腳痛得到控制，劉翔開始玩命訓練。在北京的烈日下，他光著膀子苦練的圖片，讓眾多關心他的人放下心來。

師徒倆的情緒越來越好，劉翔找隊友「鬥地主」放鬆。孫海平感嘆說:感謝劉翔，在這麼關鍵的時候，他沒有灰心喪氣，一直很努力地在拼，「劉翔一直是很頑皮喜歡偷懶的人，但這一個多月來，他很自律，我都覺得他不太像劉翔了。」

8月8日晚，北京奧運會隆重開幕，當天上午，劉翔還在堅持訓練。他沒有參加開幕式，與孫海平一起在房間看電視直播。開幕式一開始的擊缶表演，讓他深感震撼，他有些遺憾沒在現場－－但這樣做，就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屆奧運會上不留下遺憾!

在電視里，看到56個民族的孩子們護衛著五星紅旗走向升旗台時，劉翔再次深感震撼，他當時描述自己的心情說:「看著五星紅旗冉冉升起的時候，頓時心情就變得很激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五星紅旗，聽見國歌，就覺得心中有種感情在澎湃!」

他夢想著自己能夠像4年前一樣，高舉國旗跳上冠軍領獎台－－而這一次，是在「鳥巢」。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在最近的一次內部測驗中，劉翔跑出了12秒98的好成績，這個成績已經接近劉翔訓練的最高水平。孫海平計劃把他的最佳狀態調整到決賽日出現。劉翔在男子110米欄中，以後程跑著稱於世，起跑則相對較弱了。北京奧運會前，劉翔進步最大的是聽槍和起跑，這對師徒，決定以這一「秘密武器」與羅伯斯上演巔峰對決。

按照計劃，孫海平決定在8月16日上午練完最後一堂力量訓練課後，就進住奧運村。可是，讓他沒有料到的是，劉翔就在這一堂課後，突然發現腳跟疼痛的力度又加大了。師徒倆入住奧運村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奧運村團部專家組，對劉翔的腳傷進行會診，之後又讓他到奧運村醫院作了一個核磁共振。最後查出來－－傷在跟腱末梢。

即便如此，師徒倆仍然有信心。孫海平在17日晚說:「這兩個月，我們經歷了太多事情。明天劉翔早上就要比第一槍了，我相信他肯定會輕鬆過關的，至於後邊的比賽，那還要看劉翔跑後的反應。現在，我們只能看運氣了。不過，我對劉翔絕對有信心！」

四

1998年夏天，孫海平第一次見到劉翔時，就喜歡上了這個15歲的孩子。

「在同年齡的孩子中，他個子比較高。雖然技術比較差，但節奏感很好，這可是先天的優勢啊，當時我就想讓這孩子跟我練，」孫海平說。

此前，劉翔練過跳高，拿過上海市少年冠軍，只是當時測試骨齡出現誤差，判斷劉翔長不高，並認為他的身材是「腿短腰長」，不適合練跳高，於是他被少體校退回了學校。這時候，他碰見了改變他命運的孫海平，於是他開始改練跨欄。

劉翔出生時重達9斤，父母都是上海市普陀區的普通工人，爸爸劉學根是自來水公司的司機，媽媽吉粉花是食品廠的點心師，都不是體育出身。劉翔是獨子，父母疼得不得了，怕他在體校受欺負，就接回來不讓他練了。

孫海平當時正忙著帶隊員外出比賽，不過比賽時還惦記得劉翔這孩子，回來一看:人怎麼不見了？

一向溫和的孫海平頭一次朝同事發了火，接著直奔劉翔家。

劉學根在自家門口跟孫海平聊了半天，劉學根很為難:家裡人都不願意劉翔練體育；孫海平苦口婆心:「這孩子有天賦，不練，就可惜了！」

孫海平說服了劉學根，劉學根說服了家裡人，但他有個條件:劉翔一定要跟著孫海平練。

幾天後，劉學根開著車，把兒子送到孫海平手下。

這個孩子，從此開始了飛翔的夢。

練110米欄不到3個月，劉翔首次公開亮相，參加了全國田徑大獎賽，並以14秒19的成績取得第三名，讓國內田壇為之一震。同時，劉翔也完成了他運動生涯中的第一個小小的「三級跳」——當時連三級運動員都還不是的劉翔直接越過二級、一級，達到運動健將級別。

接下來的3年征戰中，劉翔一年一個台階再次上演了漂亮的「三級跳」:2000年世界青年錦標賽第四名；2001年全運會、東亞運動會、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冠軍；2002年瑞士洛桑國際田聯一級大獎賽，他以13秒12的成績打破了由美國人保持了24年之久的13秒23的世界青年紀錄。

劉翔的橫空出世，給長期為歐美選手壟斷的男子110米欄帶來了極大震動。

劉翔曾回憶說，他永遠也忘不了2002年2月法國里昂的國際田聯室內大獎賽，60米欄決賽，「我站在第五道。發令槍響後，大家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第六道的美國選手在跨越第三個欄的時候摔倒了，而我第三個衝過終點。但最終卻沒有我的成績，和裁判幾經交涉才明白，原來裁判以為是我摔倒了，他們沒有想到一個中國人竟然能跑那麼快。這件事讓我真實地感受到了歐美人在這個項目上對黃種人的偏見，這次事件對我刺激很大，成為我努力拚搏的動力。」

2004年，雅典一戰，劉翔給全世界帶來了一個傳奇之夜。

法國《隊報》這樣形容:「這個7月13日才滿22歲的年輕人，這個2004年8月雅典夏夜中誕生的110米欄奧運冠軍。他也是第一個在田徑項目中獲得金牌的中國男人，國家和民族的光榮，廣告商拚命爭奪的寵兒，少年成功的榜樣……」

雅典歸來，劉翔「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社會活動，即使有意迴避，但往往身不由己，他在各種大會上打呵欠昏昏欲睡的鏡頭，成為「名人之累」最形象的說明。上海有關方面甚至專門作出規定，盡量保證劉翔不受打擾。

但是成名已經徹底改變了這個年輕人的生活。他出版了自傳，打起了官司，獲得一個又一個稱號，他的奪冠事迹，甚至寫進了上海市小學教材……

因為他而掀起的狂熱，讓人難以想像:他參加的一次國內田徑賽，滿滿一個體育場的觀眾都為他而來，劉翔的比賽一完，數萬觀眾像潮水般退去。

他的背心，都被觀眾搶走。

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個年輕人像劉翔這樣面臨如此大的壓力。他甚至不敢上街。無數人都盼望，他贏得每一場比賽。

2007年，大阪世錦賽，重壓之下的劉翔，創造了「第九道奇蹟」，實現了自己的大滿貫。

去大阪前，劉翔發燒，系統訓練中斷過一段時間，他的狀態並未到最佳。決賽時被分在第九道，這是一個相當糟糕的位置，劉翔將面對一次無法迴避的考驗。比賽中，他除了需要儘力賽出個人的節奏，還要克服道次帶給他哪怕一絲一毫的心理陰影。畢竟在世界大賽歷史上，幾乎沒有人能夠在短距離競賽的最外側跑道或者最內側跑道奪冠。

那次決賽前，劉翔把孫海平的手握得咯咯響，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孫海平十幾年來從未見到徒弟如此激動過。

劉翔一直說，他最大的對手，是他自己。

他一次一次創造中國田徑的歷史，他一次一次戰勝自己，但是這一次，他輸給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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