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註疏(毛詩正義)序】 漢·毛亨 傳,鄭玄 箋,唐·孔穎達 疏。
◎ 引言
漢·毛亨 傳,鄭玄 箋,唐·孔穎達 疏。 案《漢書·藝文志》《毛詩》二十九卷,《毛詩詁訓傳》三十卷。然但稱毛公,不著其名。《後漢書·儒林傳》始云:「趙人毛長傳《詩》,是為《毛詩》。」其長字不從「艸」。《隋書·經籍志》載《毛詩》二十卷,漢河間太守毛萇傳,鄭氏箋。於是《詩傳》始稱毛萇。然鄭玄《詩譜》曰:「魯人大毛公為訓詁,傳於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亦云:「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訓詁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據是二書,則作《傳》者乃毛亨,非毛萇,故孔氏《正義》亦云大毛公為其《傳》,由小毛公而題毛也。《隋志》所云,殊為舛誤。而流俗沿襲,莫之能更。朱彝尊《經義考》乃以《毛詩》二十九卷題毛亨撰,注曰「佚」。《 毛詩詁訓傳》三十卷,題毛萇撰,注曰「存」。意主調停,尤為於古無據。今參稽眾說,定作《傳》者為毛亨。以鄭氏後漢人,陸氏三國吳人,並傳授《毛詩》,淵源有自,所言必不誣也。鄭氏發明毛義,自命曰《箋》。《博物志》曰:「毛公嘗為北海郡守,康成是此郡人,故以為敬。」推張華所言,蓋以為公府用記,郡將用箋之意。然康成生於漢末,乃修敬於四百年前之太守,殊無所取。案《說文》曰:「箋,表識書也。」鄭氏《六藝論》云:「注《詩》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案此論今佚,此據《正義》所引)。」然則康成特因《毛傳》而表識其傍,如今人之簽記,積而成帙,故謂之《箋》,無庸別曲說也。自鄭《箋》既行,齊、魯、韓三家遂廢(案此陸德明《經典釋文》之說)。然《箋》與《傳》義亦時有異同。魏王肅作《毛詩注》《毛詩義駁》《毛詩奏事》《毛詩問難》諸書,以申毛難鄭。歐陽修引其釋《衛風·擊鼓》五章,謂「鄭不如王」(見《詩本義》)。王基又作《毛詩駁》,以申鄭難王。王應麟引其駁《芣苡》一條,謂「王不及鄭」(見《困學紀聞》,亦載《經典釋文》)。晉孫毓作《毛詩異同評》,復申王說。陳統作《難孫氏毛詩評》,又明鄭義(並見《經典釋文》)。袒分左右,垂數百年。至唐貞觀十六年,命孔穎達等因鄭箋為正義,乃論歸一定,無復歧途。毛傳二十九卷,《隋志》附以鄭箋作二十卷,疑為康成所並。穎達等以疏文繁重,又析為四十卷。其書以劉焯《毛詩義疏》、劉炫《毛詩述義》為稿本,故能融貫群言,包羅古義,終唐之世,人無異詞。惟王讜《唐語林》記劉禹錫聽施士匄講《毛詩》所說「維鵜在梁」「陟彼岵兮」「勿翦勿拜」「維北有斗」四義,稱毛未注,然未嘗有所詆排也。至宋鄭樵,恃其才辨,無故而發難端,南渡諸儒始以掊擊毛、鄭為能事。元延祐科舉條制,《詩》雖兼用古註疏,其時門戶已成,講學者迄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廣等竊劉瑾之書作《詩經大全》,著為令典,於是專宗朱《傳》,漢學遂亡。然朱子從鄭樵之說,不過攻《小序》耳。至於《詩》中訓詁,用毛、鄭者居多。後儒不考古書,不知《小序》自《小序》,《傳》《箋》自《傳》《箋》,哄然佐斗,遂並毛鄭而棄之。是非惟不知毛、鄭為何語,殆並朱子之《傳》亦不辨為何語矣。我國家經學昌明,一洗前明之固陋。乾隆四年皇上特命校刊《十三經註疏》,頒布學宮,鼓篋之儒,皆駸駸乎研求古學。今特錄其書與《小序》同冠《詩類》之首,以昭六義淵源,其來有自;孔門師授,端緒炳然,終不能以他說掩也。 王基又作《毛詩駁》,以申鄭難王。王應麟引其駁《芣苡》一條,謂「王不及鄭」(見《困學紀聞》,亦載《經典釋文》)。晉孫毓作《毛詩異同評》,復申王說。陳統作《難孫氏毛詩評》,又明鄭義(並見《經典釋文》)。袒分左右,垂數百年。至唐貞觀十六年,命孔穎達等因鄭箋為正義,乃論歸一定,無復歧途。毛傳二十九卷,《隋志》附以鄭箋作二十卷,疑為康成所並。穎達等以疏文繁重,又析為四十卷。其書以劉焯《毛詩義疏》、劉炫《毛詩述義》為稿本,故能融貫群言,包羅古義,終唐之世,人無異詞。惟王讜《唐語林》記劉禹錫聽施士匄講《毛詩》所說「維鵜在梁」「陟彼岵兮」「勿翦勿拜」「維北有斗」四義,稱毛未注,然未嘗有所詆排也。至宋鄭樵,恃其才辨,無故而發難端,南渡諸儒始以掊擊毛、鄭為能事。元延祐科舉條制,《詩》雖兼用古註疏,其時門戶已成,講學者迄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廣等竊劉瑾之書作《詩經大全》,著為令典,於是專宗朱《傳》,漢學遂亡。然朱子從鄭樵之說,不過攻《小序》耳。至於《詩》中訓詁,用毛、鄭者居多。後儒不考古書,不知《小序》自《小序》,《傳》《箋》自《傳》《箋》,哄然佐斗,遂並毛鄭而棄之。是非惟不知毛、鄭為何語,殆並朱子之《傳》亦不辨為何語矣。我國家經學昌明,一洗前明之固陋。乾隆四年皇上特命校刊《十三經註疏》,頒布學宮,鼓篋之儒,皆駸駸乎研求古學。今特錄其書與《小序》同冠《詩類》之首,以昭六義淵源,其來有自;孔門師授,端緒炳然,終不能以他說掩也。
◎ 原序
夫《詩》者,論功頌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乃有益於生靈。六情靜於中,百物盪於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於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剌形於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諸情性,諧於律呂,故曰「感天地,動鬼神,莫近於《詩》」。此乃《詩》之為用,其利大矣。 若夫哀樂之起,冥於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噍之感,鸞鳳有歌舞之容。然則《詩》理之先,同夫開闢,《詩》跡所用,隨運而移。上皇道質,故諷諭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謳歌之理切。唐、虞乃見其初,犧、軒莫測其始。於後時經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息。先君宣父,釐正遺文,緝其精華,褫其煩重,上從周始,下暨魯僖,四百年間,六詩備矣。卜商闡其業,雅頌與金石同和;秦正燎其書,簡牘與煙塵共盡。漢氏之初,《詩》分為四:申公騰芳於鄢郢,毛氏光價於河間,貫長卿傳之於前,鄭康成箋之於後。晉、宋、二蕭之世,其道大行;齊、魏兩河之間,茲風不墜。 其近代為義疏者,有全緩、何胤、舒瑗、劉軌思、劉丑、劉焯、劉炫等。然焯、炫並聰穎特達,文而又儒,擢秀幹於一時,騁絕轡於千里,固諸儒之所揖讓,日下之無雙,於其所作疏內特為殊絕。今奉敕刪定,故據以為本。然焯、炫等負恃才氣,輕鄙先達,同其所異,異其所同,或應略而反詳,或宜詳而更略,准其繩墨,差忒未免,勘其會同,時有顛躓。今則削其所煩,增其所簡,唯意存於曲直,非有心於愛憎。謹與朝散大夫行太學博士臣王德韶、徵事郎守四門博士臣齊威等對共討論,辨詳得失。至十六年,又奉敕與前脩疏人及給事郎守太學助教雲騎尉臣趙乾葉、登仕郎守四門助教雲騎尉臣賈普曜等,對敕使趙弘智覆更詳正,凡為四十卷,庶以對揚聖范,垂訓幼蒙,故序其所見,載之於卷首云爾。 唐國子祭酒上護軍曲阜縣開國子臣 孔穎達 等 奉敕撰
◎ 詩譜序
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 【疏】正義曰:上皇謂伏犧,三皇之最先者,故謂之上皇。鄭知於時信無詩者,上皇之時,舉代淳樸,田漁而食,與物未殊。居上者設言而莫違,在下者群居而不亂,未有禮義之教,刑罰之威,為善則莫知其善,為惡則莫知其惡,其心既無所感,其志有何可言,故知爾時未有詩詠。 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雲焉。 【疏】正義曰:鄭注《中候·敕省圖》,以伏犧、女媧、神農三代為三皇,以軒轅、少昊、高陽、高辛、陶唐、有虞六代為五帝。德合北辰者皆稱皇,感五帝座星者皆稱帝,故三皇三而五帝六也。大庭,神農之別號。大庭、軒轅疑其有詩者,大庭以還,漸有樂器,樂器之音,逐人為辭,則是為詩之漸,故疑有之也。《禮記·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注云:「伊耆氏,古天子號。」《禮運》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蕢桴而土鼓。」注云:「中古未有釜甑。」而中古謂神農時也。《郊特牲》云:「伊耆氏始為蠟。」蠟者,為田報祭。案《易·繫辭》稱農始作耒耜以教天下,則田起神農矣。二者相推,則伊耆、神農並與大庭為一。大庭有鼓籥之器,黃帝有《雲門》之樂,至周尚有《雲門》,明其音聲和集。既能和集,必不空弦,弦之所歌,即是詩也。但事不經見,故總為疑辭。案《古史考》雲「伏犧作瑟」,《明堂位》雲「女媧之笙簧」,則伏犧、女媧已有樂矣。鄭既信伏犧無詩,又不疑女媧有詩,而以大庭為首者,原夫樂之所起,發於人之性情,性情之生,斯乃自然而有,故嬰兒孩子則懷嬉戲抃躍之心,玄鶴蒼鸞亦合歌舞節奏之應,豈由有詩而乃成樂,樂作而必由詩?然則上古之時,徒有謳歌吟呼,縱令土鼓、葦籥,必無文字雅頌之聲。故伏犧作瑟,女媧笙簧,及蕢桴、土鼓,必不因詩詠。如此則時雖有樂,容或無詩。鄭疑大庭有詩者,正據後世漸文,故疑有爾,未必以土鼓、葦籥遂為有詩。若然,《詩序》雲「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乃永歌嗟嘆。聲成文謂之音」,是由詩乃為樂者。此據後代之詩因詩為樂,其上古之樂必不如此。鄭說既疑大庭有詩,則書契之前已有詩矣。而《六藝論·論詩》云:「詩者,弦歌諷諭之聲也。自書契之興,朴略尚質,面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於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於是箴諫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過。」彼書契之興既未有詩,制禮之後始有詩者,《藝論》所云今詩所用誦美譏過,故以制禮為限。此言有詩之漸,述情歌詠,未有箴諫,故疑大庭以還。由主意有異,故所稱不同。禮之初與天地並矣,而《藝論·論禮》雲「禮其初起,蓋與詩同時」,亦謂今時所用之禮,不言禮起之初也。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 【疏】正義曰:《虞書》者,《舜典》也。鄭不見《古文尚書》,伏生以《舜典》合於《堯典》,故鄭注在《堯典》之末。彼注云:「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長也,歌又所以長言詩之意。聲之曲折,又長言而為之。聲中律乃為和。」彼《舜典》命樂,已道歌詩,經典言詩,無先此者,故言《詩》之道也。「放於此乎」,猶言適於此也。「放於此乎」,隱二年《公羊傳》文。言放於此者,謂今誦美譏過之詩,其道始於此,非初作謳歌始於此也。《益稷》稱舜云:「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乘之庸之,否則威之。」彼說舜誡群臣,使之用詩。是用詩規諫,舜時已然。大舜之聖,任賢使能,目諫面稱,似無所忌。而雲「情志不通,始作詩」者,《六藝論》雲情志不通者,據今詩而論,故云「以誦其美而譏其過」。其唐虞之詩,非由情志不通,直對面歌詩以相誡勖,且為濫觴之漸,與今詩不一,故《皋陶謨》說皋陶與舜相答為歌,即是詩也。《虞書》所言,雖是舜之命夔,而舜承於堯,明堯已用詩矣,故《六藝論》雲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為六詩,亦指《堯典》之文。謂之造初,謂造今詩之初,非謳歌之初。謳歌之初,則疑其起自大庭時矣。然謳歌自當久遠,其名曰詩,未知何代。雖於舜世始見詩名,其名必不初起舜時也。名為詩者,《內則》說負子之禮雲「詩負之」,注云:「詩之言承也。」《春秋說題辭》云:「在事為詩,未發為謀,恬澹為心,思慮為志。詩之為言,志也。」《詩緯·含神務》云:「詩者,持也。」然則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為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隊,故一名而三訓也。 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 【疏】正義曰:夏承虞後,必有詩矣。但篇章絕滅,無有孑然而得遺餘。此夏之篇章不知何時滅也。有《商頌》而無夏頌,蓋周室之初世記錄不得。 邇及商王,不風不雅。 【疏】正義曰:湯以諸侯行化,卒為天子。《商頌》成湯「命於下國,封建厥福」,明其政教漸興,亦有風、雅。商、周相接,年月未多,今無商風、雅,唯有其頌,是周世棄而不錄,故云「近及商王,不風不雅」,言有而不取之。 何者?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剌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於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 【疏】正義曰:此論周室不存商之風、雅之意。風、雅之詩,止有論功頌德、剌過譏失之二事耳。黨謂族親。此二事各於己之族親,周人自錄周之風、雅,則法足彰顯,戒足著明,不假復錄先代之風、雅也。頌則前代至美之詩,敬先代,故錄之。○ 周自后稷播種百穀,黎民阻飢,茲時乃粒,自傳於此名也。 【疏】正義曰:自此下至「詩之正經」,說周有正詩之由。言后稷種百穀之時,眾人皆厄於飢,此時乃得粒食。后稷有此大功,稱聞不朽,是后稷自彼堯時流傳於此後世之名也。《堯典》說舜命后稷云:「帝曰:『棄,黎民阻飢,汝后稷,播時百穀。』」《皋陶謨》稱禹曰:予「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烝民乃粒」。是其文也。 陶唐之末,中葉公劉亦世脩其業,以明民共財。 【疏】正義曰:公劉者,后稷之曾孫,當夏時為諸侯。以后稷當唐之時,故繼唐言之也。中葉,謂中世。后稷至於大王,公劉居其中。《商頌》雲「昔在中葉」,亦謂自契至湯之中也。《祭法》雲「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明民,謂使衣服有章。共財,謂使之同有財用。公劉在豳教民,使上下有章,財用不乏,故引黃帝之事以言之。 至於大王、王季,克堪顧天。 【疏】正義曰:此《尚書·多方》,說天以紂惡,更求人主之意,云:「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惟我周王,克堪用德,惟典神天。」注云:顧由視念也。其意言天下災異之威,動天下之心,開其能為天以視念者。眾國無堪為之,惟我周能堪之。彼言文王、武王能顧天耳。大王、王季為天所祐,已有王跡,是能顧天也。 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於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 【疏】正義曰:《泰誓》說武王伐紂,眾咸曰孜孜無怠,天將有立父母,民之有政有居。言民得聖人為父母,必將有明政,有安居。文、武道同,故並言之。 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 【疏】正義曰:此總言文、武之詩皆述文、武之政,未必皆文、武時作也,故《文王》《大明》之等,檢其文,皆成王時作。 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 【疏】正義曰:時當成王,功由周公,故《譜》說成王之詩皆並舉周公為文。制禮作樂,大平無為,故與大平連言。頌聲之興,不皆在制禮之後也。故《春官·樂師職》云:「及徹,帥學士而歌徹。」玄謂徹者,歌《雍》也。是頌詩之作,有在制禮前者也。 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 【疏】正義曰:此解周詩並錄風、雅之意。以《周南》《召南》之風,是王化之基本,《鹿鳴》《文王》之雅,初興之政教。今有頌之成功,由彼風、雅而就,據成功之頌,本而原之,其頌乃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以道衰乃作者,名之為「變」,此詩謂之為「正」。此等正詩,昔武王採得之後,乃成王即政之初,於時國史自定其篇,屬之大師,以為常樂,非孔子有去取也。《儀禮·鄉飲酒》「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入奏《南陔》《白華》《華黍》」,「閒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儀》,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燕禮》用樂與《鄉飲酒》文同,唯《采蘋》越《草蟲》之篇,其餘在於今《詩》,悉皆次比。又《左傳》及《國語》稱魯叔孫穆子聘於晉,晉人為之歌《文王》《大明》《綿》,又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亦各取三篇,風、雅異奏,明其先自次比,非孔子定之,故《譜》於此不言孔子。其變風、變雅皆孔子所定,故下文特言孔子錄之。《春官·大師職》鄭司農注云:「古而自有風、雅、頌之名,故延陵季子觀樂於魯,時孔子尚幼,未定《詩》《書》,而曰『為之歌《邶》《鄘》《衛》』,曰:『是其《衛風》乎』。又為之歌小雅、大雅,又為之歌頌。《論語》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時禮樂自諸侯出,頗有謬亂不正者,孔子正之耳。」是司農之意亦與鄭同,以為風、雅先定,非孔子為之。襄二十九年《左傳》,服虔注云:「哀公十一年,孔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距此六十一歲。當時雅、頌未定,而云為之歌小雅、大雅、頌者,傳家據已定錄之。」此說非也。六詩之目,見於《周禮》,豈由孔子始定其名乎?《儀禮》歌《召南》三篇,越《草蟲》而取《采蘋》,蓋《采蘋》舊在《草蟲》之前。孔子以後,簡札始倒,或者《草蟲》有憂心之言,故不用為常樂耳。 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 【疏】正義曰:自此以下,至「刺怨相尋」,解變風、變雅之作時節。變風之作,齊、衛為先。齊哀公當懿王,衛頃公當夷王,故先言此也。庄四年《公羊傳》曰:「齊哀公亨乎周,紀侯譖之。」徐廣以為周夷王亨之。鄭知懿王者,以《齊世家》雲「周亨哀公,而立其弟靖,為胡公。」當夷王之時,哀公母弟山殺胡公而自立」。言夷王之時,山殺胡公,則胡公之立在夷王前矣。受譖亨人,是衰闇之主。夷王上有孝王,《書傳》不言孝王有大罪惡。《周本紀》云:「懿王立,王室遂衰,詩人作刺。」是周衰自懿王始,明懿王受譖矣。《本紀》言詩人作刺,得不以懿王之時《(又鳥)鳴》之詩作乎?是以知亨之者懿王也。《衛世家》云:「貞伯卒,子頃侯立。頃侯厚賂周夷王,夷王命為衛侯。」是衛頃公當夷王時。《郊特牲》云:「覲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下堂而見諸侯,天子之失禮也,由夷王以下,是夷王身失禮也。《柏舟》言「仁而不遇」,是邶不尊賢也。 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盪》勃爾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正義曰:大率變風之作,多在夷、厲之後,故云「眾國紛然,刺怨相尋」。《擊鼓序》雲「怨州吁」,怨亦剌之類,故連言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絕矣。 【疏】正義曰:此言周室極衰之後不復有詩之意。「五霸」之字,或作「五伯」。成二年《左傳》云:「五伯之霸也。」《中候》「霸免」,注云:「霸猶把也,把天子之事也。」然則言伯者,長也,謂與諸侯為長也。五伯者,三代之末,王政衰微,諸侯之強者以把天子之事,與諸侯為長,三代共有五人。服虔云:「五伯,謂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也。」知者,《鄭語》云:「祝融之後,昆吾為夏伯矣,大彭、豕韋為商伯矣。」《論語》云:「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昭九年傳云:「文之伯也。」是五者為霸之文也。此言五霸之末,正謂周代之霸齊桓、晉文之後,明其不在夏、殷之霸也。齊、晉最居其末,故言五霸之末耳。僖元年《公羊傳》云:「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是齊桓、晉文能賞善罰惡也。其後無復霸君,不能賞罰,是天下之綱紀絕矣。縱使作詩,終是無益,故賢者不復作詩,由其王澤竭故也。《王制》云:「千里之外,設方伯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是方伯謂州牧也。周之州長自名為牧,以其長於一方,故《公羊》稱為方伯。言無天子,無方伯,謂無賢明耳。 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 【疏】正義曰:懿王時詩,《齊風》是也。夷王時詩,《邶風》是也。陳靈公,魯宣公十年為其臣夏徵舒所弒。變風齊、邶為先,陳最在後,變雅則處其間,故鄭舉其終始也。《史記·孔子世家》云:「古者詩本三千餘篇,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者三百五篇。」是《詩》三百者,孔子定之。如《史記》之言,則孔子之前,詩篇多矣。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司馬遷言古詩三千餘篇,未可信也。據今者及亡詩六篇,凡有三百一十一篇,皆子夏為之作序,明是孔子舊定,而《史記》《漢書》雲「三百五篇」者,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也。《樂緯·動聲儀》《詩緯·含神務》《尚書·璿璣鈐》皆雲「三百五篇」者,漢世毛學不行,三家不見《詩序》,不知六篇亡失,謂其唯有三百五篇。讖緯皆漢世所作,故言三百五耳。此言「訖於陳靈」,則在魯僖之後。《藝論》云:「孔子錄周衰之歌,及眾國賢聖之遺風,自文王創基,至於魯僖四百年間,凡取三百五篇,合為國風、雅、頌。」唯言「至於魯僖」者,據《詩》之首君為文也。陳靈公非陳詩之首,曹昭公以僖七年卒,即位在僖之前,故舉魯僖以為言也。《藝論》雲「文王創基,至於魯僖」,則《商頌》不在數矣。而以周詩是孔子所錄,《商頌》則篇數先定,論錄則獨舉周代,數篇則兼取商詩,而雲「合為國風、雅、頌」者,以商詩亦周歌所用,故得稱之。孔子刊定,則應先後依次,而《鄭風·清人》是文公詩,處昭公之上;《衛風·伯兮》是宣公之詩,在惠公之下者,鄭答張逸云:「詩本無文字,後人不能盡得其次第,錄者直錄,存義而已。」然則孔子之後,始顛倒雜亂耳。 以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則受頌聲,弘福如彼;若違而弗用,則被劫殺,大禍如此。吉凶之所由,憂娛之萌漸,昭昭在斯,足作後王之鑒,於是止矣。 【疏】正義曰:此言孔子錄《詩》,唯取三百之意。「弘福如彼」,謂如文、武、成王,世脩其德,致太平也。「大禍如此」,謂如厲、幽、陳靈,惡加於民,被放弒也。「違而不用」,謂不用《詩》義,則「勤民恤功,昭事上帝」是用《詩》義也。互言之也。用《詩》則吉,不用則凶。「吉凶之所由」,謂由《詩》也。《詩》之規諫,皆防萌杜漸,用《詩》則樂,不用則憂,是為「憂娛之萌漸」也。此二事皆明明在此,故唯錄三百一十一篇,庶今之明君良臣,欲崇德致治,克稽古於先代,視成敗於行事。又疾時博士之說《詩》,既不精其研核,又不睹其終始,講於鄉黨無昭晳,陳於朝廷不煥炳,故將述其國土之分,列其人之先後。 夷、厲已上,歲數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 【疏】正義曰:「自此已下,論作《譜》之意。《本紀》夷王已上多不記在位之年,是「歲數不明」。《周本紀》云:「厲王三十四年,王益嚴。又三年,王出奔於彘。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十二諸侯年表》起自共和元年,是歲魯真公之十四年,齊武公之十年,晉靖侯之十八年,秦仲之四年,宋釐公之十八年,衛僖侯之十四年,陳幽公之十四年,蔡武公之二十四年,曹夷伯之二十四年,鄭則於時未封,是「太史《年表》自共和始」也。又案《本紀》「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宣王即位,四十六年崩。子幽王立,十一年為犬戎所殺。子平王立,四十九年,當魯隱公元年。」計共和元年距春秋之初一百一十九年,春秋之時,年歲分明,故云「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鄭於三《禮》《論語》為之作序,此《譜》亦是序類,避子夏序名,以其列諸侯世及《詩》之次,故名「譜」也。《易》有《序卦》,《書》有孔子作《序》,故鄭避之,謂之為「贊」。贊,明也,明己為注之意。此《詩》不謂之「贊」,而謂之「譜」,譜者,普也,注序世數,事得周普,故《史記》謂之「譜牒」是也。 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於力則鮮,于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有樂於是與。 【疏】正義曰:此又總言為《譜》之理也。著魏有儉嗇之俗,唐有殺禮之風,齊有太公之化,衛有康叔之烈。述其土地之宜,顯其始封之主,省其上下,知其眾源所出,識其清濁也。屬其美剌之詩,各當其君君之化,傍觀其詩,知其風化得失,識其芳臭,皆以喻善惡耳。哀十四年《公羊傳》說孔子「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鄭取彼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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