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與你我無關的偉大

07-11

文|趙曉璃

題圖選自Pascal Campion插畫作品

璃語

微信公眾號：crystal_words

寫在前面的話：

你可曾抱怨過父母，當初你們怎麼不好好奮鬥，導致我現在沒法擁有和同齡人一樣的資源？

你是可曾埋怨過他們，你們當初那麼窮，還非要生下我，如今我混的不如意了，不就是被你們害的嗎？

甚至你會心懷憤恨，原來我今天一切的不如意，都是我的「原生家庭」導致的啊~

很多時候，我們都曾有意無意地在用「偉大」綁架他們，忽略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不完美的事實。

昨天在整理這段時間所做的個案時，我看到了默默（化名）的名字。

半年前的一個周末，一個叫「默默」的來詢者和我取得了聯繫，她說自己的近況很糟糕，我正好在電腦前寫文章，就直接發了一張信息收集表過去，要求她填寫好回傳給我。

不到半個小時，我就收到了她的信息表。

看到默默發過來的信息表，裡面提及她在小學初中那會兒都是班裡的尖子生，但就在初升高那一年，因為幾分之隔沒能考上心儀的重點高中，從此各種不順，如今也有三十多歲了，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所以向我求助。

默默對自己的職業問題是這樣描述的：「我覺得自己從小到大什麼都做不好，以至於現在這個年紀，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感覺很迷茫。」

按照約定的時間，我和默默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通話。

剛開始我試圖用職業定位的工具與方法幫她梳理出一個思路，可溝通了十分鐘之後我發現，這條路好像走不通。

根據我的諮詢經驗判斷，默默職業問題的背後，可能是多年鬱積的心結。

我需要迅速放棄之前的問話模式，先要了解清楚，默默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體驗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當被問及這個問題時，默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提到了一個人，她的奶奶。

默默娓娓道來。

原來，在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里，默默的爺爺慘遭厄運，被打成右派，最後懷著不甘離開了人世。

默默的奶奶在丈夫慘遭厄運之前就在鬧離婚。

默默的爺爺是一位很有事業心的男人，成天在外忙碌奔波，很少顧及家庭。默默的奶奶當時帶著兩個孩子，曾向他表示過多次不滿，並勸他留在身邊，找個正經的營生好好養家，但默默的爺爺覺得好男兒怎可為兒女情長所困，便毅然離家出去闖蕩。

闖蕩的日子漂泊不定，自身都飽一頓飢一頓地沒有著落，更別提給家裡什麼補給了。

默默的奶奶為了生計，靠著給人家漿洗衣服，勉強支撐著家裡大大小小的吃穿用度。

這樣的日子一長，默默的奶奶感覺很無助，加上多次和丈夫溝通，都勸阻無效，在這種情況下，默默的奶奶遞交了一紙離婚訴狀，希望解除這段婚姻關係，她覺得下半生還很長，她需要重新謀求自己的人生。

可誰想到，就在離婚訴狀遞交不久，就傳出了丈夫被批鬥的消息。

默默的奶奶並沒有像人們腦海中的賢妻良母那樣，不顧一切跑去抱著丈夫的屍體失聲痛哭，相反，她的奶奶表現的異常冷靜，只淡淡地說，反正遲早是要結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結束，也罷，也罷。

就在丈夫身亡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裡，默默的奶奶經人介紹，成功改嫁給了一位老實本分的工人，帶著三個孩子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故事遠遠沒有結束。

默默爺爺的家人聽說了這件事之後，異常憤慨，覺得默默的奶奶怎麼可以如此絕情？

他們不甘心就此罷休，後來趁著國家撥亂反正之機，為默默的爺爺四處奔走，終於讓默默的爺爺得以平反，並追封了一個很有份量的封號。

這個封號的背後，意味著從此一家人可以享受到無數的優待。

而默默奶奶這邊的家人，則與這個優待從此無緣。

有時候，在一個人做決定的當下，TA根本無法預知未來會順著怎樣的脈絡發展。

就在默默初升高的那一年，默默離心儀的高中只有兩分之隔，如果按照當時的加分政策，如果默默能夠和這個封號掛上關係，這兩分之隔完全不是問題。

然而就是這區區兩分，讓默默的家人爭吵不休。

默默的父母把責任歸咎到了奶奶頭上。

有一回，就在奶奶家，父親和奶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父親認為，就是因為奶奶的自私，才導致他們現在無法享受應有的優待，如今在珍默默升學這件事情上，就因為兩分之差，上不了理想的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上不了好大學，上不了好大學，可能就意味著默默這一生「泯然眾人矣」。

老太太感覺很氣憤，她「砰」地一下將手裡的杯子摔在地上，大吼著說：「你們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小兔崽子，要不是我當年改嫁，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你們早就餓死了知道嗎？我一個女人又能有多大的能耐？若不是為了你們，以我的心氣，我何必放下身段給人漿洗衣服，我何必下嫁給你們這位老實巴交的繼父？你們說我自私，難道你們就不自私了嗎？」

說完，老太太哽咽了，她拿起手帕，擦拭著奪眶而出的淚水。

默默說，就是那一次爭吵，讓她感覺自己好無能，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不爭氣差了兩分，也不會讓奶奶蒙受如此大的委屈，更不會引發父親和奶奶如此激烈的爭吵。

「這不是你的錯。」聽著電話那頭的默默隱約的啜泣聲，我堅定地說。

「老師，你剛才說什麼？」默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不是你的錯。」我又重複了一次。

我告訴默默，其實人們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片面歸因」。

因為比起直面和剖析自我需要承受的痛苦，將原因歸咎於他人身上則顯得輕鬆的多，也更理直氣壯的多。

回到這個案例上來說，讓事情顯得撲朔迷離的一個關鍵，就是在於默默爺爺死了之後，那一個讓人眼熱的封號，這個封號的背後意味著很多優先權，比如升學考試時的加分，找工作就業時的特殊照顧，等等。

可這些是默默的奶奶能夠做主的嗎？

我們高估了個人的能力，事實上，在命運的沉浮面前，個人往往顯得無能為力。

在那樣的戰爭年代裡，能活下去就已經不易，況且默默的奶奶和爺爺感情早已名存實亡，誰又有權力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苛責這位老太太呢？

隨著諮詢的深入與推進，我對默默說了這樣幾句話。

第一句話，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決定買單。

只不過區別在於，如果這個決定是你自主做出的，你會更請傾向於接納現在的諸多不如意，就像默默的奶奶，由於這是她當時自己的決定，所以這個偉大的封號對她而言沒有太多的意義，她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就鐵了心要和這個男人斷絕一切關係，至於這個男人死後的封號，她根本是不會掛懷的。

而如果這個決定是別人幫你做的，在你遇到不如意時，你自然就會將失敗的原因歸因於當初替你做決定的那個人。

第二句話，永遠不要交出自己人生的管理權。

換個角度來說，作為父母的我們也不要試圖去剝奪子女的人生管理權，永遠不要「越俎代庖」。

否則你我會很容易陷入一個不斷抱怨的惡性循環，這個惡性循環就起源於你當初順從了他人的意願，從而感覺這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第三句話，大多數父母都在竭盡所能地愛著子女。

在這場案例中，你說難道默默的奶奶不愛孩子嗎？

正是因為愛孩子，所以她情願背負在那個時代說出去並不是特別好的名聲，下嫁給一位老實巴交的工人，只為了給孩子們換來一份衣食無憂的安穩生活。

而對此耿耿於懷的，恰恰是認為自己理所應當得到優待卻沒有得到優待的奶奶的子女們，也就是默默的父輩們。

要知道在現實中，打著這種「偉大」的旗號進行親情綁架的還少嗎？

我們常常會抱怨我們的父母，當初你們怎麼不好好奮鬥，導致我現在沒法擁有和同齡人一樣的資源？

我們常常抱怨我們的父母，你們當初那麼窮，還非要生下我，如今我混的不如意了，不就是被你們害的嗎？

我們甚至心懷憤恨，原來我今天一切的不如意，都是我的「原生家庭」導致的啊！

我們從來就不去認真思考，在抱怨的時候，自己去了哪裡？

第四句話，放下這「偉大」的負累，你才可能走上自我實現的道路。

聽完我的分析，默默說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說自己這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釋然過。

默默告訴我，其實她的骨子裡好像也遺傳了奶奶的基因，她這些年來一直追求的，就是平平淡淡細水長流的生活，也正是這種內驅力，才導致她如今從事著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工作，過著一種再尋常不過的生活。

這一切從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又一個的外緣所促使，其實還是源於自己內心的選擇。

只是之前沒有經過如此系統的梳理，看不清問題的真實面目，才對自己造成了如此大的困擾。

隨著諮詢案例的累積，如果你要問我，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成功到底是怎樣的？

此刻，我更傾向於做這樣的表達——

當有一天，你不再用偉大去綁架他人，也不再用偉大進行自我綁架，時時警覺，在紛繁的塵世中保持一份難得的清醒，誰又敢說這不是一番別樣的偉大呢？

這樣的偉大，未必能保證你做出多麼驚世駭俗的成就，但最起碼，能讓你活得像個人。

一個真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