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孤獨擁抱世界

他用奇幻的想像調製比真實更真實的文學盛宴，在光怪陸離、生死迷離間重構了拉丁美洲的歷史。他以充滿幻術的文字延伸了文學和想像的疆域，在生非生、死非死、時間非時間、生命非生命的文字幻海中，度完了魔幻般的一生。他就是屬於全世界，締造《百年孤獨》、寫下《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文學巨人加西亞·馬爾克斯。

《活著為了講述》為馬爾克斯唯一的一部自傳，且僅為其生命歷程的三分之一，他有太多的東西要講述，以致在小說的噴涌中耽誤了完成全部自傳的時間，又或許他的生命早已融入到他的作品中。不知這位洞開人間鬼域大門的魔幻大師，是否在另一個世界中以自己的方式繼續講述？

在馬爾克斯的小說作品中，孤獨是深入骨髓的，從《藍狗的眼睛》《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及至《百年孤獨》，以及本書中提及的受朋友啟發寫下的《愛情和其他魔鬼》，孤獨都是永恆而深邃的主題。在這本傳記中，我一再尋找那些孤獨的根源。我看到他在外婆的靈異故事中一方面吸收了靈感，將魔幻種入骨髓，一方面又對黑暗有著別樣的恐懼，他無法把那些精靈鬼怪關在腦子裡，而不讓他們在暗夜行走。鄰居說夜半總聽到死人走路的聲音，弟妹們在家裡看到遊盪的鬼魂，馬爾克斯恍若記得有無頭的人騎著騾子經過，還在一片莫名的水域中看到溺水的母雞……

馬爾克斯說：「我無法想像還有哪種家庭更適合培養文學志向。家人瘋瘋癲癲，把我帶大的女人們都是如此。」暗夜中能夠將故事發揮到極致的外婆；眼盲心亮，能夠憑著嗅覺解決一切問題的姨姥；啃著泥土，吃著牆皮的小姑娘；大度到可以將父親婚外情的子女視同己出，堅強幽默的媽媽；一群行為怪異、心地善良的女僕；以及一身重孝、遠道趕來宣布「我要死啦」的帕姨，她們「用人間天堂中一種自然不做作的態度對我，鑄就了我的性格和思維方式」，我相信這些純樸又靈異的女人，同時也給了馬爾克斯一雙悲憫的眼睛，讓他能夠在荒唐中看到不幸，在黑暗中看到人性的光澤。

馬爾克斯說他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的界限，那索性就不分吧，於是在這部傳記中人生如幻，亦夢亦真，所有的身影恍惚迷離，而唯一真實的是其間奔涌的馬爾克斯對家人、朋友、同事、鄰居以及那些生命中過客的深情，還有對「講述」高於生命本身的執著和熱愛。真實的馬爾克斯並不孤獨，所謂的孤獨只是他在混亂的時代中與這個世界相處的一種方式，是靈魂狂想間隙的一種純然狀態，是為其構建魔幻現實主義文學聖殿提供源源不斷養分的心靈加油站。

馬爾克斯愛這個世界，愛得一往情深，連同他筆下的所有人物，都顯得不同凡響，充滿人性的光輝。合上書本，書中人物的哎呀嗟嘆，仿若仍在耳邊，他們有血有肉有靈魂。鄰居開槍擊斃撬鎖的小偷，當外公問起槍響後，她是否聽到其他聲音時，她回答是小偷臨死前令人心碎的呻吟。多年後，馬爾克斯彷彿依舊看到小偷的媽媽領著妹妹抱著枯萎的花去往墳前獻花的背影，她們對過往張望的人視而不見，厄運之下尊嚴猶在。馬爾克斯總能用這樣的細節，講述出在人心裡涌動的東西，它超越所謂的「道德」、「秩序」，直擊人們真實的生活、生存以及精神困境。生命與靈魂有時就是這樣被時代裹挾著破碎、消散，倖存者實在不該在無形大手之外，再給不幸者以一記精神的重拳，在智者眼中，真正跌落塵埃的只有麻木與冷漠本身。

馬爾克斯的祖父是上校，戰場上出生入死，戰爭結束後便盼政府戰爭撫恤金的兌現，這成了這個家族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想。不論是來自祖父的戰爭記憶，還是來自「千日戰爭」帶來的現實傷痛，以及在記者生涯中來自職業的壓力，輾轉漂泊、顛沛流離的生活，都給予了馬爾克斯從多角度、全方位理解社會、理解歷史的廣泛素材，它們都是《百年孤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馬爾克斯大部分青年光陰皆窮困，卻總有不明就裡的朋友，以為名滿天下的大文豪早已經濟闊綽，可誰想這個文學天才經常付不起房租、三餐不濟、衣衫襤褸，以致去銀行兌付支票，都被懷疑這「叫花子」怎麼可能是大作家本人。但他同時又相當富有，他擁有一群奇才朋友，他們在動蕩的時光里，依然堅持著理想。記者朋友們有著對事實百般不懈的追求，同時還有著不被世事左右的文學鑒賞力，他們當中有桀驁不馴的怪傑，有如伯樂般幫扶馬爾克斯的貴人，更有在貧窮中不離不棄惺惺相惜的摯友。這裡唯一沒有的是文人之間的相輕與背叛，沒有因文風和政見的不同而勢同水火的文敵。在馬爾克斯飽滿的文字中，那些落魄潦倒、身無分文的日子，也充溢著生命的溫暖和光輝。

如果說卡夫卡的甲蟲啟發了馬爾克斯的文學靈感，福克納拓寬了他廣域的創作空間，海明威給予了他足夠的寫作技巧，那麼馬爾克斯的新聞記者生涯則給了其由天才式的天馬行空，回歸到貼地行走的穩妥，以及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有人說新聞寫作是文學創作的天敵，而在馬爾克斯這裡，新聞卻是對他文學寫作最好的訓練。縱觀全書，不難發現，不論是時代裹挾下家族命運的變遷，還是「不同凡響」的家庭生活，以及過往的顛沛流離、成功蕭瑟，都成就了他後來的寫作高度。他將創作融入了生活本身，又在生活之外以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善於講述的心靈，用魔幻現實主義的筆法，重構了拉丁美洲的歷史，重現了一個比真實更真實的世界。

（《活著為了講述》，加西亞·馬爾克斯著，李靜譯，南海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