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乎者也」是古文的標點符號!南開教授的發現有道理嗎
《中華讀書報》2017年征訂正在進行,恭請讀者朋友到當地郵局訂閱。郵發代號1-201
孟昭連,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多年來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而近年來,他卻迷上了文言虛詞和古代言文關係問題的研究,先後發表《破解「之乎者也」千古之迷——文言語氣詞非口語說》《論「辭」——文言語氣詞非口語再說》等論文,質疑「先秦書面語與口語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語」等通行觀點,在學界引起廣泛關注。日前,他這方面的思考又彙集成《之乎者也非口語論》一書,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
據說,孟昭連教授的觀點,非語言學專業的人大多持肯定的態度,而大凡語言學專家,有的持否定意見,更多的人則不置可否。在孟昭連教授系統闡述自己觀點的專著出版之際,我們刊發這篇答問錄,希望其新說能夠在更廣的範圍內得到關注、檢驗和討論。
問(卞清波):傳統說法是古人的口語就是文言,而且各種教科書都是這麼說的。您在這本書中提出了與傳統說法相反的觀點,初衷是什麼?是否一開始就有針對性地想提出一個新觀點?
答(孟昭連):沒有什麼初衷,更不是故意別出心裁,想提出一套新說。因為我的專業並不是語言學,也不具備語言學者那麼系統的知識。其實歸結起來,寫成這本書,並得出一個新結論,完全是一種偶然。後來偶然變成了必然,一步步深入,使我的認識越來越明確,才得出了現在的結論。也就是說,最後的結論並非最初的目標,它只是材料、分析、推理的結果。
偶然發生在做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漢語的發展與白話小說興起之關係研究》時。在對近代漢語材料的考察中,一次我看到宋僧文瑩《湘山野錄》上的一條資料,原文是:
太祖皇帝將展外城,幸朱雀門,親自規劃,獨趙韓王普時從幸。上指門額問普曰:「何不只書『朱雀門』,須著『之』字安用?」普對曰:「語助。」太祖大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一開始並沒感到有什麼異常的地方,但後來我突然對趙匡胤譏笑「之乎者也」這件事產生了興趣。以前人們對此段文獻的理解是,宋太祖看不起文人。從表層意義上看,這樣理解並不錯。但我突然醒悟到,其背後可能隱藏著更有價值的東西!因為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之乎者也」是古人口語,而口語是全民性的,不是文人才說,宋太祖也要說。但他自己天天也說「之乎者也」,難道不知道它的用處?又怎能用自己也說的話諷刺文人?顯然,我們只能得到這個結論:宋太祖本人是不說「之乎者也」的,「之乎者也」只與文人有關係。再聯繫上句他對「朱雀之門」的「之」也不理解,於是我大膽斷言:「之乎者也」並非宋代口語,它只是文人用於書面語的「語助」;反過來還有另一個結論,凡「語助」皆書面語辭彙,口語中並不存在。
這個發現使我相當興奮!直覺上感到,可能不僅宋初如此,唐代也理應如此。正像我想像的一樣,很快就找到柳宗元的《復杜溫夫書》,只稍稍一看,我立刻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柳在信中批評一個叫杜溫夫的書生不會使用「助字」(即語氣詞),分不清疑問還是肯定,亂用一氣,最後告訴他:「乎、歟、耶、哉、夫」這幾個「助字」是表疑問語氣的,「矣、耳、焉、也」是表肯定語氣的。其實很多語言學者都引用過這則資料,並認為「疑辭」「決辭」的分類是柳宗元第一次提出來,對漢語語法學是一個貢獻。當然這樣評價並不錯,但我更關注的則是,杜溫夫作為一個寫了十幾卷文章的書生,何以連疑問句要用疑問詞,肯定句要用肯定詞這麼簡單的知識都不懂呢?因為這不但是個書面語知識,更是一個生活常識。如果這些語氣詞就存在於唐代口語中,而這位不懂用法的年輕人又如何與人進行口語交流呢?所以我認為只能有一種解釋,即唐代口語中並不存在這些語氣詞,而他又沒從前人的文言書面語中體會出這幾個語氣詞的用法。柳宗元最後建議杜溫夫「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讓杜生從前人著作中去尋找問題的答案,而不是從口語實踐中去學習,同樣說明這幾個語氣詞的用法其實只是一種書本知識,柳宗元也是從前人書本上而不是從口語中學到的這些辭彙的用法。
問:你在書中說先秦書面語中的虛詞運用十分混亂,可我們學習古代漢語時,教科書上沒有這種說法。你這種說法從何而來?
答:教科書上確實沒有寫,但只要看看先秦經典原文,就會發現這個現象,而且絕非個別現象,而是普遍存在,甚至比書生杜溫夫亂得還厲害。我們說的「亂」,是指文言虛詞的用法不固定,相互矛盾的現象大量存在,根本就沒有什麼規律性。同一個詞,在不同人的著作中,用法不同;同一個人的著作,上下文不同;甚至在同一句話中,用法也有區別。這在文言語氣詞的運用中,表現最為明顯。比如「乎」,教科書與各種詞典中,都將之作為疑問語氣詞。其實,翻開先秦經典,就會發現並非如此,它既可以用在疑問句中,也可以用在肯定句中,還可以用在感嘆句中。「也」一般用於肯定語氣,作為判斷、陳述的標誌,但作疑問語氣的也不少。「春秋三傳」,《左傳》多用「乎」表疑問(佔29%),《穀梁傳》主要用「也」表疑問(佔72%),而《公羊傳》更奇特,居然有95%的疑問句什麼語氣詞都不用。這就與柳宗元「疑辭」「決辭」的說法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再如《論語》《春秋》不但語氣詞差別大,其他虛詞的運用也完全不同。《論語》的各種虛詞十分完備,但《春秋》完全不用語氣詞,而且大部分其他虛詞也都沒有。
像這一類令人不解的現象,解放前後的各種教科書都未涉及,研究者也都迴避(或說是「掩蓋」)了,不去碰這些問題。其中的原因,究竟是語言學家沒有發現,還是發現了故意迴避,我認為兩種情況都有。有很多語言研究者可能沒發現,但也有的發現了,但因為難以解釋,所以只好迴避,教科書上更不能寫。語言學家既然篤信「先秦書面語與口語一致」的信條,而先秦書面語中文言虛詞運用的「亂象」又明顯不符合口語的規律,所以要迴避這部分。因為這些「亂象」非但不能證明「一致論」是正確的,反而會推翻這個前提。這就是語言學家不敢在教科書上涉及這些問題的原因。但迴避不是辦法,不能解決問題,被掩蓋的矛盾早晚會被揭露出來。我的這本書就以揭露、分析、解釋這些矛盾現象為主,最後結論就是「先秦書面語與口語一致」「古人說之乎者也」的傳統觀點是錯誤的,「之乎者也」等只是非口語的書面語成分。
問:「非口語成分」的說法很少見,是您的發現嗎?它是指什麼?
答:這不是我的發現,一些語言學著作有這種說法,而且也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象。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一說就明白。我們知道,在語言研究中,口語、書面語這兩個概念很常見,分別指平時說的話和文人寫的文章。二者的區別大家也都有體會,區別就是書面語中的部分辭彙和語法,是口語中沒有的,或與口語不完全相同。比如實詞,如哲學中的「定義」「概念」等,語言學中「主語」「謂語」「語法化」「小句」等,文學研究中的「文學化」「詩化」「散文化」等,自然科學中「催化」「溶化」「固化」等,這些都不是口語詞。虛詞表現得也很明顯,像「因為……所以」「不但……而且」這類連詞,是文人寫文章不可缺少的,但不識字的老百姓口語中並沒有,更不懂前為因果關係,後為遞進關係。現代白話文號稱與口語一致,實際上只能說「接近」口語,完全一致則是不可能的。至於文言文,「非口語成分」更多,有時一句話「非口語成分」比口語成分還多。比如韓愈《行路難》中有一句「抑猶有舉其多而沒其少者乎」,其中「有」「舉」「多」「沒」「少」是口語詞,其他七個都是非口語的虛字。非口語的虛詞越多,文章越難懂。原因是文言虛詞的用法是不固定的,在不同的文章中用法不同。比如「而」,居然有數十種用法,幾乎可以置於句子的任何位置上,以致有的語言學家為之總結 「不是什麼地方可以用『而』,而是什麼地方不能用『而』」(呂叔湘語)。所以閱讀時遇見「而」,就要在它的「多功能」中選擇一種,這就頗費思量。
問:您說漢語書面語與口語不可能完全一致,難道漢字不能完全記錄口語嗎?
答:正是此意,這也是本書的主要觀點之一。如果說本書有什麼創見的話,這個觀點可以算一個,而且它是我解釋「文言虛詞是什麼」的主要依據。前面說文言虛詞不是古人口語,是因為它不符合口語規律。口語是全民語言,具有高度的統一性和穩定性,而先秦書面語運用的混亂,與之相悖。如果不是口語,那麼它是什麼?它是怎樣進入書面語的?本書第四章主要談這個問題。概括地說,文言虛詞的產生與運用,是漢語與漢字的特殊關係決定的。按照通常的語言學觀念,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其目的是克服語言的時空局限,是人類交際的一種輔助手段。但漢字真能如實記錄漢語嗎?回答是否定的。舉個簡單的例子:
如果我們在紙上寫上「明天下雨?」和「明天下雨。」兩句,意思很清楚,前一句是疑問語氣,後一句是肯定語氣。根據是前一句用了問號,後一句用了句號。更具體地說前一句雖然用了問號,但仍包含著兩種可能:一是重音在「下雨」上,「明天下雨?——明天不是颳風嗎?」二是重音在「明天」上,「明天下雨?——不是後天下雨嗎?」也就是說,口語中的這句話,寫在紙上即使加上問號,仍有兩種可能的理解。但在口語中,則不會發生理解的錯誤。因為說者與聽者有共同的語言背景,聽者根據說者的語氣與重音,可以正確理解而不會發生錯誤。後一句同樣如此,即使在書面上加上了句號,也不一定完全準確地反映口語。所以我才說「大體上」。但在沒有標點符號的古代,問題就更嚴重,口語「明天下雨」轉化為文字後,同樣都是四個字,究竟是疑問還是肯定,就無法確定。這種現象並非我的無端猜想。甲骨卜辭中的「雨」,因既無標點,又沒有語氣詞,在理解上就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外國漢學家認為是肯定句,中國甲骨專家則理解為問句。
事實上,不但「明天下雨」是如此,在沒有標點符號的時代,漢語的任何一句話,寫到書面語中,都會產生歧義,都無法準確表達出口語原來的意思。因為口語中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相應語氣聲調的,聽話人正是根據語氣聲調來理解對方的意思。但漢字只能記錄口語中的一句話,卻無法記錄附著在一句話後面的語氣,所以就無法完整地表達口語的原意。其實古人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孔子有「書不盡言」之嘆,正是因此而發。這裡的「書」就是指書面語,「言」是指口語,「書不盡言」正是說的書面語無法完整準確地表達口語這種現象。那麼古人又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呢?
說到這裡,我們就不能不讚美先人的偉大智慧。古人的奇思妙想是從口語辭彙中假借來一批「字」,充當各種語氣的提示符號,附著在書面語每句話的句首、句中、句尾,既提示語氣,又表示字與字、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關係,有的還能起到斷句、分行的作用。這種具有多重功能的符號,古人稱作「辭」。雖然我們還不能確知「辭」最早出現於何時,但在甲骨文中已經發現了「辭」的身影。比如甲骨文中的那個「雨」字,在有的地方又作「其雨」,中外專家公認「其雨」就是疑問句。這個「其」就是一個最早的「辭」,它只起到標誌符號的作用,標誌這句話是疑問句,但它並非口語辭彙。後來「其」的功能擴大了,在句中的位置也不固定,但非口語的性質一直沒變,直到現代漢語仍然只用在書面語中,口語中沒有「其」。
春秋戰國是「辭」的繁榮時期,作為「書同文」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適應書面語發展的需要,使思想的表達更深刻,情感的表達更細緻,「辭」大量產生,運用也趨於成熟,最後在口語基礎上形成了一套嚴密而精準的書面語表達系統,此即「文言」。「辭」進入書面語,充當了語氣的標誌符號,只要見到句末有「乎」,就可確定此句為疑問語氣,見到「耶」或「哉」就是反詰或感嘆語氣,而且還可兼具斷句的功能,這樣漢語書面語反映口語的功能就大大加強,使「書不盡言」的缺陷得以彌補。文言語氣詞就是這樣產生的。
問:文言虛詞不只是語氣詞,還有介詞、連詞等,也是這樣產生的嗎?也只是標誌符號嗎?
答:基本如此,但有所不同。我們知道漢語口語中的介詞、連詞比較少,遠比書面語少。比如書面語說「坐在床上」,口語中只說「坐床上」,不需要介詞「在」。「留北京」也不必說「留在北京」。連詞用得更少,口語只說「餓了,做飯吧!」不必說「因為餓了,所以做飯吧!」口語只說「你不來,事情不好辦。」書面語則要說「假如你不來,那麼事情不好辦。」前一句一般稱為因果關係,後一句稱為假設關係。口語不需要「因為……所以」「假如……那麼」這類連詞,書面語則必須加。為什麼?因為連詞所表達的前後兩個分句之間的邏輯關係,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理關係,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常識,人人都懂,不必以語言的形式表現出來,所以口語中也沒有這類詞。但當用書面語用文字表現這種事理關係時,加上連詞前後的邏輯關係就比較明確了。
問:在本書第三章,您對古人有關論述加以分析,得出文言虛詞非口語的結論。為什麼語言學家沒有發現這些論述?這都是您的新發現嗎?
答:從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開始,一直到清代,對「辭」(即文言虛詞)的論述史不絕書,很多材料也不是我的新發現,語言學家大都見過或引用過,但結論不同甚至相反。原因是什麼,我也覺得很奇怪。比如許慎為「辭」下了一個定義:「詞(同『辭』),意內而言外」,我覺得很好理解,即「意內」是表意的,墨子說「以辭抒意」可證;「言外」即不是口語。王充說「口出以為言,筆書以為文」,「言」顯然是指口語,「言外」就是指非口語。後來南唐徐鍇《說文通釋》釋「言外」為「在言之外」,同樣是指非口語。李漁說:「千古好文章,只是說話,只多者也之乎數字耳。」用大白話說明文言就是口語加上「辭」兩部分構成的。清人袁仁林更是明確表示,文言語氣詞「非言」,在各地方言中都不存在,古人是借用「之乎者也矣焉哉」這些字來表示不同方言語氣的。另外,古人論虛詞,都是在談論寫文章的方法時出現的,沒有一個人說過「之乎者也」是古人口語。但到了清代,就有人在理解古人論述時出現了偏差。語言學大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意內言外」的理解可為代表。許慎說「詞,意內而言外」明顯有兩層意思:一是「詞在意內」,二是「詞在言外」。但段玉裁卻釋為「意於內」「言於外」,意思是「意在詞內,言在詞外」,與許意正相反。
現代語言學家對古人的歷代明確論述,有的是看不懂,有的看懂了卻進行批判,認為古人「不科學」「有很大的隨意性」。他們既然相信西方語言理論才科學,而且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所以對古人的相關論述不屑一顧乃至批判也就不奇怪了。所謂「先秦書面語與口語一致」的結論,其實是簡單套用西方「文字是語言的記錄符號」理論得出來的,根本沒有經過任何實證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假命題。因此,以這個假命題為前提描述的漢語史是虛假的,相關的辭彙、語法的研究結論,與古人的認識背道而馳,遠離了漢語的真相。
《之乎者也非口語論》,孟昭連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第一版,98.00元
推薦閱讀:
※老婆一定要管錢的5個理由,太有道理了!!
※輕便又清新的漁夫鞋,不火沒有道理!
※孕媽自白:我只想生男孩!說的太好太有道理了...看完你也會深受感動!
※??你的形象決定你的收入,太有道理了!
※人生歪理圖,歪的很有道理!說到心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