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盛：拍攝揪斗「黑幫分子」任仲夷手記

拍攝揪斗「黑幫分子」任仲夷手記 據[史海鉤沉] 來源：鳳凰周刊 2005年15期（總184期） 2005年06月28日 16:27 文、圖／特約撰稿員 李振盛 「史無前例」大瘋狂 領導幹部 「三尺帽」 1966年，一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紅色革命風暴」席捲神州大地，北國冰城哈爾濱市有名的八區體育場，被造反派們改換了一個時髦的名稱—「紅衛兵廣場」。 8月26日這一天，中共黑龍江省委機關和哈爾濱市幾十萬人遵照毛澤東「炮打司令部」和「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在「紅衛兵廣場」召開「炮打司令部，揭發批判省委問題大會」。參與組織這次大會的一名省委機關的紅衛兵悄悄告訴我：「今天要當場揪斗黑幫分子任仲夷!」任仲夷當時擔任中共黑龍江省委書記兼哈爾濱市委第一書記，雖挨過各種形式的批判，但還沒有在幾十萬人規模的集會上當場揪斗。這是造反派事先預謀的一場鬧劇。任仲夷卻全然不知。據說「當眾揪斗」這類舉措能夠充分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由於突如其來的當場揪出的現場效應極強，常常伴隨著歇斯底里的瘋狂，使造反派們的神經備受刺激。 當 「揪出任仲夷!」的吼叫聲響起之時，事先安排坐在任仲夷左右的兩個大漢，騰地蹦了起來，大喝一聲「走!」便抓起他的胳膊架起來連拖帶拽地直奔台上。大會主席台上早準備好了一塊大牌子，一頂高帽子，一臉盆墨汁和一把摺疊椅。那時在大會上批鬥領導幹部的基本程序是：掛黑牌、戴高帽、抹鬼臉、站椅子示眾。這天專門為任仲夷準備了一把木製摺疊椅，這種椅子讓人很難站穩，稍往前站就會一頭栽倒，稍往後站則會連人帶椅一起摔倒在地。即使站累了也不敢動一動，稍微一動就會摔個人仰馬翻。 高帽子和黑牌子上寫著「黑幫分子任仲夷」，紙糊的高帽子足有三尺多長，帽口做小了，只能使勁往頭上扣，結果硬是給撐破了，怎麼也戴不住。有一個紅衛兵想出了一個鬼點子，在撐破了的高帽子的後面拴一根繩子，逼著任仲夷把雙手反背到背後，緊緊抓住繩子的另一頭，使撐破的高帽子不至於掉下來。 接下來，一個紅衛兵端來一臉盆墨汁到任仲夷面前，逼著他把兩隻手伸進墨汁盆里，蘸滿後，往自己臉上塗抹，面孔立馬變成黑一塊白一塊的。端墨汁盆的紅衛兵覺得任仲夷自己塗抹的程度還不夠，將臉盆對著九十度大彎腰的任仲夷的臉使勁往上一抖，激起的墨汁弄得他滿臉漆黑，眼睛和鼻孔里都灌進了臭烘烘的墨汁。又竄上來一個紅衛兵，拿起飽蘸墨汁的一支毛筆，在任仲夷的白襯衫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打倒黑幫分子任仲夷!」 造反派們覺得這樣還不夠過癮刺激，乾脆端起半盆墨汁，扯起任仲夷的衣領從後脖頸子灌進去。 在「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巨幅標語牌的兩側，紅旗在風中抖動，時不時地發出尖厲的聲響，一片「紅色恐怖」的氣氛。 我見到如此情景，被震驚得目瞪口呆。 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之情油然而生。 我曾多次採訪任仲夷，他親切和藹、平易近人，在省、市記者群里是有口皆碑的。 當時，我只是朦朧地想到「拍下來再說，以後會有用的」。當時心中並沒有數。那時，我和億萬群眾一樣，不可能懷疑這場「防止黨變修，國變色的大革命」的正確性。但是，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知識分子，有時又不能不思索：難道這就是「觸及靈魂的大革命」? 歷史見證載史冊任老視為家中寶 1988年3月，《省委書記任仲夷慘遭批鬥》這幅歷史見證照片與我的19幅「文革」紀實攝影作品作為系列組照，以《讓歷史告訴未來—瘋狂年代實錄》為題，在「《艱巨歷程》全國攝影公開賽」中榮獲最高獎—系列新聞照片大獎。 當影展首次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時，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的張愛萍將軍親切地接見了我，並鼓勵說：「你為人民記錄了歷史，為國家為社會做出了貢獻，人民會感謝你的!」國際媒體評價這幅照片是「紀錄了中國當代著名的改革派人物--任仲夷的一段令人痛苦又難忘的經歷，這幅歷史照片是一個時代的真實寫照。」 影展在北京開幕，時任廣東省委領導的任仲夷正在中央開會，他抽空專程前往參觀，去過三次。任老囑咐他兒子任克雷一定設法找到這幅照片的作者，要一幅這張令他永世難忘的歷史照片。 1997年夏秋時節，我參加中共十五大採訪時，即把準備好的那張大照片當面贈送給了時年83歲的任仲夷，他是大會主席團成員。當晚，黃秘書往我家裡掛電話，代表任老再次向我致謝，並詢問是否還有「文革」中任老的其它照片，若有的話，任老希望每種都要一張，以作紀念。並約我以後有時間到廣州去見面敘談。 1998年元旦剛過，我南下廣州，在新華社廣東分社辦公樓的二樓會議室再次見到了任老。 「我的身體很好啊。去年動手術把膽切除了，這樣我就渾身是『膽』了；後來又把胃切除了，這樣我就無所畏(胃)懼了。」當我問候任老身體康泰時，他風趣幽默地說。 隨後，我們共同回憶起當年在「文革」 中的一幕幕戲劇性的情景：「你給我照的這張照片中的高帽子還不算是最長的，有一次在省委機關造反團和大專院校紅衛兵組織的一萬多人的批鬥會上，給我戴的高帽子比這個可長多了，還很重很重。造反派故意折磨人，他們給我戴上又高又重的高帽子，讓你既抬不起頭來，又不準讓它掉下來。並且還把我捆起來，按倒在地，剃掉頭髮，押著去遊街示眾，千方百計地侮辱你，醜化你，誠心叫你活受罪。我每天都被揪出去做『噴氣式』彎腰低頭的批鬥，有時一天要連續批鬥兩三次，一場接著一場，上一個單位還沒批鬥完，下一個單位的造反派早就等在會場外面了。一散會馬上拉到另一個會場去接著批鬥。有一次，我被造反派逼迫連續彎腰批鬥6小時……」 他回憶著那些噩夢般的歲月，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支撐過來的……」 「『文化大革命』中那種無法無天的野蠻行徑，哪裡是革命喲!革命，是要講政策的，是要講紀律的，是要講法制的。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同志多次講過，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左』。黨中央也一再強調，要以法治國，就是這個道理。」 任老得知出版社將出版我的《照片背後的故事》一書，特地揮毫為我寫下「以史為鑒」、「讓歷史告訴未來」、「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悲劇決不能重演」等5幅題字，供選用。這幾幅墨寶，我將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