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品李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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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創傷
與高適、杜甫告別之後,李白奔赴齊州臨淄郡(今山東濟南),請紫極宮道士高如貴為他授道,又請安陵(今河北景縣附近)道士蓋寰為他書寫真,李白從此成為一名正式的道士。所謂道就是道士的憑證,擁有道就意味著成為有「文憑」的正式道士。李白離開長安之後,雖然東遊梁宋,與杜甫、高適漫遊歡歌,但其直接的目的還是要去齊州接受高如貴的道,要去獲得道士「文憑」,這也是他離開長安後第一個確定的目標。他在《奉贈高尊師如貴道士傳道畢歸北海》一詩中寫道:
道隱不可見,靈書藏洞天。
吾師四萬劫,歷世遞相傳。
別杖留青竹,行歌躡紫煙。
離心無遠近,長在玉京懸。
李白離開長安,經歷了政治上的一次失敗,就想在疏狂的生活中,在道教當中尋找一線安慰。這一時期的李白,思想上有及時行樂的一面,有求仙訪道的一面,有裘馬輕狂的一面,有企圖歸隱的一面,還有不肯服輸,希望在政治上東山再起的一面。他是要通過裘馬輕狂的漫遊生活來麻痹自己,為自己尋求一個政治以外新的精神支點,接受道就是這個新支點之一。這一時期,他的思想當中,道教、儒家、任俠、縱橫家的成分多少都有一些,呈現出混雜多元的思想狀態。換言之,李白的身份由廟堂而江湖,這種轉變使他的精神活動更趨於多元、豐富。長安政治失意對李白而言當然是一種巨大的遺憾,但對於他的思想、詩歌創作而言卻反而是一次難得的鍛造、成熟機遇。
既然在齊州已經成為正式的道士,那當然少不了作一次真正的遊仙之旅。李白準備南下吳越,遍游浙東名山,於是有了著名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一詩。在這首詩當中,他夢想著漫遊吳越的仙境: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一首留別東魯朋友的詩,是一首遨遊東南的寄夢詩,也是一首典型的遊仙詩。它如此真實地反映了李白當時的思想情感。詩中有名山、有白鹿、有仙人,詩人希望通過仙境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描繪了天姥山的奇景,讚美了仙界的光明,展現出一個五彩繽紛的神仙世界。詩人抒寫大夢方醒之時人生如夢的感慨,抒寫漫遊天地的自由境界。整首詩感慨深沉激烈,內容豐富曲折,形象輝煌流麗,形式自由解放,表現了李白詩歌雄奇、奔放、壯麗的藝術特色,別有一種英豪之氣流貫其間,展現了盛唐的時代精神。李白的思想是矛盾的,他想為國效命卻不得其門而入,他想擺脫功名仕途卻無法真正忘懷,儘管他拚命地要在夢遊天姥的這一場大夢裡面沉醉自己,然而睡夢也總有驚醒的時刻,夢醒時分的詩人止不住大喝一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長安的政治悲劇是如此之深地傷害了浪漫詩人的心靈世界!我們讀李白的詩,感覺痛快淋漓,洗盡愁怨,但對李白自己來說,寫這些詩的時候又是多麼的痛苦!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1)
李白當然不會只在夢裡游江南,天寶六載前後,他一路南下,暢遊揚州、金陵、丹陽、吳郡、會稽,所到之處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如《登金陵鳳凰台》: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全詩懷古傷今,字裡行間流露出對長安的無比眷戀。詩人感慨鳳去台空,江水自流,感慨東吳、東晉風流人物終成古丘,感慨金陵古都優美壯麗的景色,透露出壯志難酬的苦悶情懷。整首詩起落自如,收放有致,工麗之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
在《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一詩中,李白抒發了對時局安危的憂慮:
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
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
胡馬風漢草,天驕蹙中原。
哲匠感頹運,雲鵬忽飛翻。
……
想像東山姿,緬懷右軍言。
可見李白在漫遊中一刻也沒有忘記對唐王朝的關懷。他是苦悶的,卻依然關心著國家,他不管怎樣解脫自己,就是不能忘懷國計民生,就是不能忘卻自己的政治追求,始終懷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而當這種憂國憂民之心不能通過自己的作為得以疏解時,他懷才不遇的苦悶就更為濃烈,這些都化作對社會昏暗政治的揭露,對奸人當道的極度憤慨:
魚目亦笑我,請與明月同。
驊騮拳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
……
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
……
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
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鬥雞者獲得皇帝的寵信,殺人者成為君王的將軍,真正的志士才子卻不為世所用。最可恨的是,得志小人嘲笑才高志雄的詩人,駿逸的良馬被壓抑不能前行,跛腳的驢子卻春風得意。這種顛倒黑白的現實令詩人悲憤難當。詩人不得不從先賢的身上尋找精神支柱——即便如孔子這樣的聖人也曾遭受理想的挫折,自己的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詩人自比嚴陵、韓信,進一步申明自己傲岸不屈的高潔人格和豁達氣度。「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這正是李白參透世事之後磊落胸懷的展現。
天寶九載,李白從金陵奔赴潯陽(今江西九江),又從潯陽北上經過唐州方城縣(今河南方城縣),去造訪隱居石門山(今河南南陽一帶)的老朋友元丹丘。他希望通過求仙訪道獲得心靈暫時的休憩,這一時期他留下了不少求仙詩:
丹丘遙相呼,顧我忽而哂。
遂造窮谷間,始知靜者閑。
(《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
松風清瑤瑟,溪月湛芳樽。
安居偶佳賞,丹心期此論。
(《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迹仆離群
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
然而,遊仙訪道終究無法使李白擺脫內心深層的痛苦。
終於,李白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北游幽燕,入幕邊軍,建功立業,實現政治抱負!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算起來,從天寶三年到天寶十一年,李白的遊歷蹤跡所至遍及今河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等地,他一方面想藉助游賞山水、棲身宗教來解脫內心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是想再次尋找可能的政治機遇。但是根據當時的朝政局勢,他想再次進入長安直接覲見玄宗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想到邊塞從軍也許不失為一條入仕捷徑。這其實也是盛唐許多文人謀求仕途、實現政治理想的一個重要途徑。李白於是在天寶十一年前後行經邯鄲、清漳、臨等地,尋求入幕的機會。然而幽州的情形令他大吃一驚,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地節度使的安祿山此時正在秣馬厲兵,圖謀造反,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幽州早已成為虎狼嘯聚的險境。李白不得不離開幽州,南返魏州。他後來在《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中追憶當時的情形: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2)
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
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
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
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
樂毅倘再生,於今亦奔亡。
我眼看安祿山將要謀反,卻苦於沒有進諫聖上的機會,只好趁著大亂未至早早隱居起來。我的內心多麼悲憤,卻敢怒不敢言!遙想燕昭王重用賢臣良將,現在我這樣的千里馬卻無人顧念,空自騰躍,即便是樂毅再生,也會奔亡而去啊。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李白離開魏州,南返宋州(今河南商丘)、曹南(今河南定陶),一路南下安徽宣城,遊歷敬亭山、宛溪。此間曾與他的族叔、校書郎李雲登宣城謝樓作歌,寫下了著名的《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詩歌的開首讓我們想起李白的另兩句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都在感慨時光如流水,人生如朝露。但是對年過半百的李白來說,「棄我去者」的絕對不僅僅是時光,煩擾詩人的也絕不僅僅是人生的短暫。對李白而言,這兩句詩既有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更有著對往日蹉跎與輝煌人生的無限追念。
今日的李白為何煩憂多多?通過前面的敘述,我們知道,從天寶三年離開長安後,李白漫遊黃河上下,大江南北,一直在尋求新的政治機遇,然而卻一直沒有恰當的機會。當他北游邯鄲、幽州,想要在邊關建功立業時,卻察覺到安祿山的謀反動向。所以此時李白的煩憂,並不僅僅是個人得失的煩憂,更是對國家將遭塗炭、百姓將遭禍患的煩憂,是明知國家危在旦夕卻無所作為的煩憂,是對普天之下豪傑之士報國無門的巨大煩憂。這個「昨日不可留」和「今日多煩憂」代表了盛唐由盛而衰之際,知識分子普遍的吶喊與呼喚,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現實既然有如此之多的煩惱與憂愁,還不如在這天高氣爽的秋天,乘著萬里長風,望著遠飛的大雁,在高樓上暢暢快快地喝個痛快吧!詩人想要藉助酒的力量使自己從那激憤難耐的心緒中擺脫出來。酒會使李白沉醉麻痹,暫且忘卻煩惱與憂愁,酒也會使他重新燃燒起生活的熱情,對未來充滿信心。此處所謂酣高樓,就是要藉助酒興,開始將全詩的情緒由無限的消沉、煩憂轉向無比的高昂、自信。
李白一生,最自信的就是文章事業。他自詡寫詩「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凌滄海」,寫文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蓬萊」兩句詩其實就是這種自信的充分表現。有人認為,「蓬萊」是以道家藏書之蓬萊山比喻漢代國家圖書館東觀,「蓬萊文章」就是指漢代散文;有人則認為「蓬萊」比喻李雲所擔任的秘書省校書郎職務,「蓬萊文章」是借指李雲所寫的詩文。「建安骨」則是指漢魏時期「建安文學」的剛健風骨。「小謝」指南朝著名詩人謝,他曾在宣州擔任太守,修築起這座謝樓。這兩句詩的表層意思是說詩人與李雲一同吟唱著漢魏以來的優秀詩文,品味謝的優美詩篇;深層意思則是以漢魏詩文和謝詩歌自比。
詩寫到此時,詩人的興緻與自信達到了最高潮。他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他不愧是一位「詩仙」,竟要和朋友一起飛上那九重青天,將皎潔的明月攬入懷中。這裡的月並不是實際的景觀,而是作者心中的明月,是詩人的天真爛漫之語,是典型的李白式的詩歌語言。
然而,「詩仙」的情思雖然可以飛到明月的身邊,但畢竟不是仙,酒醒之後畢竟還要生活在現實當中,畢竟還要面對昨日的種種失落,今日的種種煩憂。但浪漫的詩人並不甘於在污濁的現實中沉淪、頹廢,他要用三尺寶刀砍斷如滾滾長江水的滿懷愁緒,要再次藉助美酒永遠消除內心的憂愁。這兩句詩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傳誦人口,就在於它典型地刻畫出詩人那種絕不屈服於環境的壓制,竭力要擺脫人生痛苦的雄放氣概,後世有多少備受壓抑的能人志士都曾藉助這樣的詩篇宣洩內心的不平。從詩歌的結構上來說,也完成了由豪壯的高潮向消沉低潮的過渡。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3)
李白揚言從此將不再混跡於令人傷心的是是非非之地,而將駕一葉扁舟,披散長發,像春秋越國的大功臣范蠡那樣,侍君之功成之後便隱居身退。但是我們知道,李白並沒有侍君之功成,他恰恰是侍君之功不成卻要散發,要弄扁舟,這是為什麼?其實,唐代知識分子隱逸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博取更高的清譽,更廣泛的聲譽,以便引起當朝者的注意,走所謂的「終南捷徑」。而唐代統治階層之所以廣詔隱士,無非想說明,連不問時世的隱士都應詔出山,豈不說明自己的朝政真是天下歸心嗎?
所以,李白功業未成卻要散發弄扁舟的含義主要有二。首先,這是一種不滿現存秩序的牢騷之語,那就是:既然當朝者天下無道,我也不願意仰人鼻息,受人桎梏,不如去自由世界裡無拘無束地瀟洒一生。其次,這也是一種暗示,那就是:如果當朝者果真要使天下歸心,就應該將隱於山林的賢能之士詔回朝廷,為國家效力。所以這個結尾的實質並不消沉,在狂傲狂放的姿態下面隱藏的依然是積極的入世精神。而這,正是盛唐時代文化的精神,也是盛唐知識分子典型的性格特徵,李白是他們當中最傑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詩是對這種時代性格最典型的反映。事實證實了我們的判斷分析,這首詩寫完後不到兩年,「安史之亂」爆發,詩人參加了朝廷平叛的軍隊,從此走上了艱難的精忠報國之路。
縱觀全詩,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縱橫捭闔,氣象萬千,在波瀾壯闊的詩篇中展現出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的精神風采與藝術個性,展現出盛唐知識分子在唐王朝由盛轉衰之際所特有的心路歷程,不愧是流傳千古的偉大絕唱。
奔亡道中的憂國之思(1)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安史之亂」的發起者安祿山,出身於營州柳城,即現在遼寧朝陽。他因平定契丹,得到唐玄宗的賞識,先後出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同夥史思明本是胡人出身,後因到長安奏事,博得了唐玄宗的歡心,被賜名思明,官至平盧兵馬使。安祿山野心極大,他多次來到長安覲見玄宗,通過種種手段贏得玄宗的信任,並在長安、宮廷中安插耳目,對日益腐敗的朝政真相了如指掌,逐漸生髮起兵滅唐的謀反之心。經過長達十年秘密的準備,安祿山認為已具備了滅唐的力量。天寶十四年冬,安祿山聲稱奉密旨討伐奸臣楊國忠,起兵范陽,率平盧、范陽、河東三鎮軍隊十五萬人,南下直取洛陽、長安。唐玄宗沒有想到安祿山會叛亂,軍事上毫無準備,當叛亂的戰鼓震動大明宮的時候,他才匆忙布置防禦。一時間大唐王朝狼煙四起,戰火瀰漫,百姓逃亡,生靈塗炭。
此時,懷有安邦治國之志的李白希望自己能向皇帝獻上滅胡之計,拯救危亡的局面,於是攜妻子宗氏奔赴長安。同時派門人武諤奔赴東魯照顧自己的子女。在北行的途中,他寫下《奔亡道中五首》,記錄了人們在戰爭中流離失所、背井離鄉的哀痛及自身的處境:
蘇武天山上,田橫海島邊。
萬重關塞斷,何日是歸年。
(其一)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歸。
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
(其二)
談笑三軍卻,交遊七貴疏。
仍留一隻箭,未射魯連書。
(其三)
函谷如玉關,幾時可生還。
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
俗變羌胡語,人多沙塞顏。
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
(其四)
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
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
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
誰忍子規鳥,連聲向我啼。
(其五)
這五首詩是我們研究「安史之亂」爆發前後李白行蹤最重要的材料之一,通過研究他的行蹤,我們對李白參加永王李軍隊的緣由就會有一個更加全面的了解。在這些詩中,李白先後引用涉及蘇武、田橫、崔、李陵、魯仲連等很多歷史人物的典故,訴說自己所看到的一幕幕戰爭場景,表達了自己遭逢國家變亂之時的思想情感。
當時,唐朝的守城將士戰死的戰死,投降的投降,李白像當年被困匈奴的蘇武、被困海島的田橫,也被困在淪陷區內。他與妻子不得不換上胡人的衣裝,趁著茫茫的月色,冒著生命危險奔赴長安,顯然,他奔走的方向與眾多逃亡人的方向恰恰相反。自己所面臨的情勢雖然萬分危急,但李白依然希望自己能夠儘快到達長安,覲見玄宗,獻上自己的滅敵大計。戰國時燕將據守齊國聊城,齊國攻克不下,齊人魯仲連射一箭書信入聊城,燕將見信之後自殺,聊城不攻自破。李白將自己比做魯仲連,認為自己尚有救國良策,希望能夠為玄宗所用。但是,還沒等李白到達長安,戰爭形勢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轉變。從《奔亡道中五首》(其四)來看,李白的立足點在函谷關內(西),詩的意思是,函谷關以東的地區都被安史亂軍佔領,所以洛陽之水、嵩山如同邊疆的易水、燕山。自己本想效法申包胥痛哭秦庭,勸說玄宗抗擊叛軍,可是現在函谷關以東盡為敵軍所得,形勢萬分危急。李白不得不從華山經商洛大道轉道江南,又經溧陽、杭州、金陵,隱居廬山屏風疊,靜觀形勢的變化。
在逃亡過程中,李白還寫下《經亂後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猛虎行》、《扶風豪士歌》等詩歌,記錄了戰爭給國家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
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廟。
太白晝經天,頹陽掩餘照。
王城皆盪覆,世路成奔峭。
四海望長安,顰眉寡西笑。
奔亡道中的憂國之思(2)
蒼生疑落葉,白骨空相吊。
連兵似雪山,破敵誰能料。
(《經亂後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
戰端起始之時,安史叛軍鐵蹄橫掃中原,國土淪喪,將士捐軀。這首詩表現了民眾在大難來臨之時混亂甚至於絕望的心理。詩中呈現的不再是浪漫主義的濃墨重彩,而是嚴峻的現實主義的慘淡顏色;融入畫面的也不僅是詩人懷才不遇的鬱悶,而是廣大下層民眾盼望早日平定叛亂、返回家園的共同思想感情。李白此時的筆觸已經完全脫離了個人的感傷憂憤,而伸向廣闊的現實世界,集中反映國家和人民的苦難。這樣的詩作,就其現實意義而言,可比肩於杜甫的「三吏」、「三別」。
李白一方面描繪戰爭帶給國家民眾的深重災難,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對國家前途的擔憂,對人生的迷茫。他從過去「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滿懷激情逐漸轉向懷才不遇的悲嘆、深沉哀婉的思考: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
腸斷非關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
旌旗繽紛兩河道,戰鼓驚山欲顛倒。
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馬翻銜洛陽草。
一輸一失關下兵,朝降夕叛幽薊城。
巨鰲未斬海水動,魚龍奔走安得寧。
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
朝過博浪沙,暮入淮陰市。
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
暫到下邳受兵略,來投漂母作主人。
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雲士。
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
寶書玉劍掛高閣,金鞍駿馬散故人。
昨日方為宣城客,掣鈴交通二千石。
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
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雲世莫知。
三吳邦伯皆顧盼,四海雄俠兩追隨。
蕭曹曾作沛中吏,攀龍附鳳當有時。
溧陽酒樓三月春,楊花茫茫愁殺人。
胡雛綠眼吹玉笛,吳歌白飛梁塵。
丈夫相見且為樂,槌牛撾鼓會眾賓。
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
(《猛虎行》)
唐肅宗至德元載(公元756年)春,李白因避「安史之亂」,離開宣城奔赴剡中,途遇書法家張旭於溧陽,因作此詩。這首詩先寫亂軍攻陷洛陽,國家多難、生靈塗炭的慘景;接著借張良、韓信故事,抒發自己身遭亂世,卻不能為君主所用,只能南竄避難的感慨;末兩句說他要學《莊子》中的任公子用粗繩裝上大鉤,以五十頭牛作為誘餌在東海釣大魚,意指要做一番大事業。詩中的主人公為國家的殘破、為人民的苦難、為自己報國無門而慷慨悲歌,毫不掩飾地將一顆久經壓抑的赤子之心呈現給我們。
詩中不僅有感性的抒情,也有對戰局理性的分析。詩人指責玄宗臨陣棄將怒殺高仙芝,一味聽從楊國忠的錯誤意見,迫使哥舒翰貿然出關作戰,導致潼關失守,戰爭形勢急轉直下趨於惡化。李白當然渴望立刻投筆從戎、報效祖國,可是長安被逐的經歷使他懷疑,玄宗、朝廷究竟會不會聽信、採納他的平亂之策,只好暫時收起這顆火熱的報國之心。顯然,當國家處在危亡的關頭,自己卻報國無門的時候,詩人是極其痛苦的。李白雖然依舊在廬山隱居,但他的心,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密切關注時局的發展變化,隨時都在等待時機,出山為國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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