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或「逃」:童年不良經歷教會大腦的模式 | 她為什麼成為兒童殺人狂?

今天看了一部讓人很震撼的紀錄片《Child of Rage》,主角是一個叫Beth的6歲半的小女孩。

Beth在19個月大的時候,和弟弟Jonathon一起被一對牧師夫婦收養。不久後,夫婦漸漸發現不對勁:Jonathon 在早上起來時經常說自己肚子疼。他們把他帶去醫院看病,才發現罪魁禍首是姐姐——Beth經常會進弟弟的房間,擊打他的肚子,用他的頭撞地板,不顧弟弟的尖叫和求饒。

她會虐待動物,將鳥巢里的小鳥拎出來,擰斷它們的脖子。她還會表現出不恰當的性行為,每天都當著他人的面,在公共場合自慰,甚至自慰到流血;她還會對自己的弟弟進行性侵犯,比如捏他的生殖器,將手指插進他的肛門。

在片中看到Beth用天真無邪的眼神,若無其事地說出「我想殺了他們」的時候,你可能會懷疑她是個心理變態者。

然而,事實是,Beth自己也是個受害者。1歲的時候,她的生母去世,她的生父對她進行了嚴重的忽視和虐待,曾多次對她進行性侵。她的不良行為的來源,正是她自己曾經受害的經歷。

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生命的早年有過不良的經歷,對一個人的人生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今天我們要探討的主題就是童年不良經歷。

什麼是童年不良經歷(ACE, 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上世紀90年代,醫生Vincent Felitti在對肥胖病人的治療中意外發現,在那些治療失敗或者效果不佳的病人中,很多都有早年受到性侵的經歷。

在隨後的1995-1998年,Felitti 和Robert Anda等人在美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CDC)開展了對兒童早期創傷的系統調查。他們針對加州的17337名參與者(主要背景是中產階級、白人、大學以上教育水平),用10道題來測試了他們在童年時期是否有過創傷體驗,這個測試主要包含了3個大類、共10個維度的創傷經歷:

1. 虐待:包括身體虐待、性虐待、情緒虐待;

2. 忽視:包括身體忽視、情緒忽視;

3. 功能失調的家庭環境:目睹母親遭到暴力對待、家庭內物質濫用、家庭內精神疾病、父母離異或分居、家庭成員入獄。

(回復【創傷測試】給公號,可以提取測試題進行自測)

結果是驚人的:大約三分之二的參與者有過1種或以上的創傷經歷,近40%的參與者有過2種或以上的創傷經歷,12.5%的參與者有4種或以上的創傷經歷。28%的參與者曾經被身體虐待,21%曾經被性虐待,這也在當時引起了美國疾控中心的極大重視(CDC, 2014)。

在之後對「童年不良經歷」的研究中,除去以上10種,也常常將父母失業/家庭極端經濟困難、受到種族歧視、是學校或社區內暴力的目睹者或受害者、曾被威脅/俘虜納入評估標準。2014年,Bethell等人基於2011-2012美國全國兒童健康調查的數據得出的結果是,有48%的兒童經歷過童年創傷(Bethell,2014)。英國2012年基於5萬多名兒童的調查則顯示,有五分之一的兒童經歷過童年創傷(Radford, 2012)。

Felitti等人在之後的一系列研究顯示,童年不良經歷會導致一系列與生理、心理相關的負面結果,如心血管疾病、物質濫用、肥胖、癌症、性傳播疾病、抑鬱症、自殺傾向、反社會傾向等等。那些在ACE測試中得到4分以上(有過4個或以上經歷)的人,罹患自身免疫系統疾病的幾率比0分的人高20%,患癌症的風險是2倍,吸毒的風險是4倍,患抑鬱症的風險是4.6倍,自殺的風險是19倍;得到6分及以上的人,平均壽命短20年(CDC, 2014)。

而且,創傷和負面影響之間存在「劑量-反應關係」(dose–response relationship的關係),即所遭受的創傷越嚴重,負面結果的風險越高(CDC, 2014)。

童年創傷會如何影響我們的大腦?

一些經受過嚴重創傷的孩子,在童年時期(通常在5歲以前)便出現了反應性依戀障礙(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文章開頭提到的Beth就被診斷為反應性依戀障礙,這是一種由「極度不充足的照料模式」引發的兒童精神障礙,表現為對他人的社交和情感反應很少,正性情感少,在非威脅性的互動中也表現出原因不明的激惹、悲傷、害怕發作等。他們是一群可能在街上會跟著其他成年人走的孩子,因為他們對父母的依戀程度和對陌生人的區別不大。很多這樣的孩子也很少叫媽媽(APA, 2013)。

Beth的治療師Dr. KenMagid說,由於在人生最早的幾年遭受了虐待,使得他們和其他人沒有能夠建立起連接,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沒有意識、也毫無心理負擔地傷害他人。

雖然大多數人不會有反應性依戀障礙這樣極端的表現,但是,無法與他人建立依戀,社交和情感控制能力差,無法應對壓力,在非威脅性的環境中仍然警覺、害怕、悲傷,卻是有過童年不良經歷的人的普遍表現。Felitti認為,當我們一次次地被暴露在引發壓力的情境下時,我們對壓力的反應會處於過度工作(overdrive)的狀態,這會使得我們會在日後的漫長時間裡,失去適當、有效地應對未來壓力的能力(Shonkoff, 2012)。

一系列神經科學和生物學研究表明,這或許是因為,童年不良經歷造成的「有毒的壓力」(Toxic stress)會在各個方面深刻地影響我們的大腦。

1. 面對壓力,容易出現過激的情緒反應

在大鼠的實驗中,研究者發現,那些在幼年時被置入引發恐懼的環境中的大鼠,表現出了杏仁核(Amygdala)的長期活躍。杏仁核是我們應對和判斷外界信息的部位,當我們認為外界環境有危險時,它就會使我們處於「戰或逃」(fightor flight)的模式中,而如果在早年經常會感到威脅,杏仁核和眼窩前額皮質受到頻繁的刺激,處於長期活躍狀態,其判斷和反應能力就會下降,導致在沒有威脅的狀態下也會做出過激的反應(Márquez, 2013)。

大腦皮層中灰質的密度高低對於情緒反應來說也十分關鍵。灰質密度越低,含量越少,情緒反應的能力越低。而大腦核磁共振掃描顯示,與被父母撫養長大的孩子相比,由機構撫養長大的孩子(被認為是早期創傷人群)的大腦灰質含量更少;研究者認為,這會使得他們情緒管理的能力更差,更容易在很小的刺激下就引發憤怒和恐懼的情緒(Sheridan, 2012)。

在壓力情境下做出過激反應,對情緒的控制能力弱,會使我們容易表現出攻擊性行為,Márquez(2013)的大鼠實驗也提供了佐證。幼年處於恐懼環境的大鼠,確實在成年之後出現了長期的病理性攻擊行為,在面對完全沒有威脅的環境(比如面對比自己小很多的同類,及被麻醉的同類)時,他們仍然表現出焦慮和攻擊。同時,它們也表現出了抑鬱情緒——對食物缺乏興趣、社交減少、在面對挑戰時容易放棄等。

2. 影響我們對創傷的記憶:

Williamson(2009)等人的研究顯示,早期創傷會通過影響到我們大腦的默認網路(default network),而影響我們的記憶。默認網路中的後扣帶回區域是一個關鍵的區域,它與自我反省、自我評估和自我監控有關,而它與其他區域(比如大腦右半球中的杏仁核、海馬體和右側腦島)的連接,決定了我們如何評估過去的經歷與現在的事件的關係、周圍環境和自己的聯繫。

但在經歷了早年重大創傷的人身上,後扣帶回與其他區域的連接變弱了。這會導致我們評估周圍環境和自己的聯繫的能力不足,會使得「與過去經歷有關的信息」常常會與現在的環境交錯出現。也就是說,我們對現實情境的評估,會不由自主地受到過去經歷的影響。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我們的情緒反應、行為決定是針對當下環境的反應。事實往往不是如此。那些過去的遭遇、未完成的心愿、未釋放的情感都會和在我們的潛意識中和當下糾纏在一起,影響著我們此刻的反應。(心理諮詢的其中一個作用就是梳理清楚這些,讓過去的歸過去,當下的歸當下)

3. 早熟/早衰:

我們有時會說,有過創傷的孩子會比較早熟,而研究證明,他們可能的確會老得更快。

染色體端粒(telomere)是控制細胞分裂周期的物質,也是導致各種早熟、早衰癥狀和引發疾病的原因。隨著端粒的不斷縮短,細胞會逐漸老化,當端粒消耗殆盡時,細胞便會立即激活凋亡機制,走向衰亡。而研究發現,比起沒有被虐待過的被試,那些在早年遭受過虐待的被試,染色體端粒更短(不到未受虐待的被試的一半),這說明他們細胞老化的速度更快;且無論是遭受情緒虐待/忽視,還是身體虐待/忽視的被試,都表現出了端粒的顯著縮短。研究者認為,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有過早期創傷的孩子可能會早熟(青春期提前也很常見)或者早衰,並且會出現疾病的高發(Tyrka, 2010)。

如何處理童年不良經歷?

雖然童年的不良經歷會帶來如此多的風險,那麼,這些創傷是可以被處理的嗎?有哪些是我們可以做的呢?

作為受害者:脫離「毒性壓力」反應

其實,有很多受害者自身就會從創傷中獲得修復力(resilience)和成長(回復【創傷】和【童年】給後台,可以分別獲得與「創傷後成長」和「修復力的養成」相關的文章)。

那麼,作為受害者來說,有什麼可以主動擺脫童年經歷的陰影的做法呢?Childhood Disrupted一書的作者Nakazawa認為,擺脫童年不良經歷的影響,最關鍵的是脫離「有毒的壓力」反應,脫離那種高度警覺的、「戰或逃」的反應模式,學會應對壓力、情緒管理、自我控制(Nakazawa, 2015)。你可以嘗試的方法有以下這些:

1. 寫作: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們已經反覆提到過寫作的療愈作用。嘗試固定時間寫作(比如每天半小時),寫下你內心最深處的情緒和想法,寫下那些曾經對你的人生產生巨大影響的事件,在寫作的時候,試著去感受這些事件的原貌,以及它們是如何影響了現在的你。在寫作中,你可能會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並且真正讓過去的事情過去。

2. 正念練習:

在前文中我們提到,有過童年創傷的人大腦灰質會更少,而研究證明,通過8周的正念減壓練習,能夠使得大腦灰質的密度提高(H?lzel, 2011)。正念練習也已經被廣泛被證明在減緩焦慮和抑鬱情緒、減輕PTSD癥狀上有顯著的效果,即便是在家裡做呼吸練習(每天坐下來5-15分鐘,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感受它從你胸腔到腹腔,再出來的過程),都能夠使你應對壓力時更平靜,減少過激反應。(我們正在進行的線上訓練營和工作坊體驗日里都有正念的練習,也歡迎大家來體驗)

3. 參加互助組:

創傷總是和一些不愉快的關係聯繫在一起,它也會影響到我們建立關係、信任他人的能力。而如果能夠找到彼此信任的、有支持性的社群,會有助於我們重新建立起信任和安全感,體會到與他人的積極互動給我們帶來的幫助。

作為創傷者的照料者/教育者:

從懲罰教育,到「創傷知情照料」

在這裡,我們還想提到的是,當你的照料/教育對象是童年不良經歷的人群,應該注意些什麼?

在學校里,有過童年不良經歷的人群往往會表現出較多的不良行為,比如很容易與同學產生爭執,遇到小事就暴怒、打架等等。有研究表明,在ACE測試中得分在4分及以上的孩子,出現學習和行為上的問題的幾率(51.2%)遠遠高於得分為0的孩子(2.3%)(Burke, 2011)。

在美國的部分學校、醫院中正在推行的「創傷知情」(trauma-informed)教育/照料方法,在提高學生成績、減少問題行為上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創傷知情」是與傳統的基於懲罰的教育方式相對的。即當孩子出現不良行為時,首先要做的不是進行懲罰(往往會導致二次創傷),弄清楚孩子是否經歷過早期創傷,在理解創傷的前提下進行照料和教育。

以下是幾件具體可以做的事情(Lahey,2014):

· 將建立與孩子之間的關係放在首位:教育者需要在細微的舉動上體現出真誠的關心,能夠逐漸讓孩子感到安全,覺得他人是值得信任的。當建立起信任後,教育者/照料者便可以逐漸讓他們相信,面對壓力可以有除了「戰或逃」之外的解決方法,從而幫助孩子漸漸脫離過度反應模式。

· 學會傾聽:在心裡把「Ta有什麼問題」轉變成弄清楚「在Ta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候,不需要急於解決問題,而是先去傾聽,並讓他們感受到自己在被傾聽和理解,感謝他們的分享。

· 創造讓他們成功的機會:關注他們成功的瞬間,並創造機會讓他們可以做對的事情,使他們感到自己是有價值的。

· 制定規則:清晰的規則對於容易失控的孩子來說非常重要,當他們感到有明確的規則和界限時,會增加他們的安全感,也會使他們逐漸建立起正確的價值觀。

· 平靜的空間:有過早期創傷的孩子需要能使他們平靜的空間。有時候這個空間是物理的,比如心理諮詢室或者其他讓他們感到安全的地方;這個空間也是心理上的,當他們感到壓力時,需要一段時間來放鬆、不被打擾。

創傷並不是不可以被處理的。文章一開始提到的Beth如今已經30多歲了,她在多年的治療中已經恢復了正常的情感和依戀能力,不再傷害他人,並且在大學畢業後成為了一名護士。

以上都是一些低成本、易操作的自助方法,當然,如果創傷深刻地影響了你,並且有條件的話,我們仍然推薦你接受專業的心理諮詢幫助(回復【援助】給公號,提取全國心理援助信息黃頁)。

願你在面對別人的靠近、或者在面對自己想要靠近他人的願望時,能夠不戰不逃、坦然以對。願有過童年不良經歷的你,能夠靠著自身對於自身的不放棄,獲得付出和給予愛的能力。願你能夠放鬆對世界的警惕。

安全而孤獨地生活下去,還是冒著風險去尋找不孤獨的可能,這是個問題。

以上。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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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hell, C. D., Newacheck, P.,Hawes, E., & Halfon, N. (2014). 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assessingthe impact on health and school engagement and the mitigating role of resilience.HealthAffairs,33(12), 2106-2115.

Burke, N. J., Hellman, J. L., Scott, B. G., Weems, C. F., & Carrion, V.G. (2011). The impact of 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on an urban pediatricpopulation.Child abuse & neglect,35(6), 408-413.

CDC. (2014). The AdverseChildhood Experiences (ACE) Study.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H?lzel, B. K., Carmody, J., Vangel, M., Congleton, C., Yerramsetti, S. M.,Gard, T., & Lazar, S. W. (2011). Mindfulness practice leads to increases inregional brain gray matter density.Psychiatry Research:Neuroimaging,191(1), 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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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rka, A. R., Price, L. H., Kao, H. T., Porton, B., Marsella, S. A., &Carpenter, L. L. (2010). Childhood maltreatment and telomere shortening:preliminary support for an effect of early stress on cellularaging.Biological psychiatry,67(6), 53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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