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死了那個叫羅蘭·巴特的哲學家?
《語言的第七功能》的開篇是一個陷阱:打開書,迎面砸來的就是作者洛朗·比內關於索緒爾符號學的大段引用。藉此,它展示了自己虛假的骨骼肌理:一部學院小說,文人小說,語言學小說,引文小說?
然而讀者很快就會發現,此書並非一部高冷的學術小說,而是一個由比內設計的巨型闖關冒險遊戲,其間不乏毒舌與弔詭。通過把聲名卓著的符號學家羅蘭·巴特解釋為八十年代法國政治權術與學界鬥爭的犧牲品,比內把我們帶入了一場符號與偽符號翻飛的風暴之中。
羅蘭·巴特(1915-1980)法國文學批評家、哲學家和符號學家。終其一生致力於研究人們是如何使他們的世界變得可知的。他的多重身份尤為引人矚目:他是一位勾勒出「文學科學」之輪廓的結構主義者,一位符號學理論的大力推廣者。他稱作者已經死了,號召我們不要研究作者,而要研究文本。
撰文 | 楊植鈞
波普漫畫風
把哲學大咖拉下神壇
八十年代的法國,哲學大咖具有造神的威力。耳熟能詳的明星大師們都逐漸變成了學術神壇上的壯麗石像:巴特,福柯,德里達,阿爾都塞,索萊爾斯,德勒茲……洛朗·比內的目標明確:在這些石像身上撒尿。
為了完成這幅波普風漫畫,比內選擇了富有紀念意義的一年:1980年。在這一年,政治生涯一直不走運的弗朗索瓦·密特朗在電視辯論中強勢壓倒保守派的吉斯卡爾·德斯坦;美國網球公開賽中,老將比約恩·博格和新秀約翰·麥肯羅貢獻了一場為後世津津樂道的「世紀大戰」;符號學家巴特剛剛結束了和總統候選人密特朗的午餐,在海狸路上陷入迷離沉思,然後突然就被車像破布偶一樣撞倒。
《語言的第七功能》
作者:(法)洛朗·比內
譯者:時利和 黃雅琴
版本:海天出版社2017年1月
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的死亡之謎一直是學術界的一則軼事,作者洛朗·比內以這個問題為書寫的焦點,在小說中展開了他奇異的想像——以一種翁貝托·埃柯式的反諷提出,羅蘭·巴特是被謀殺的,因為他身上有一份羅曼·雅各布森未公開的文件《語言的第七功能》。
來自文化界、學界和政界的大事件小細節在《語言的第七功能》中被馬賽克一般拼砌起來,頗有點帕特里克·德維爾(Patrick Deville)式歷史萬花筒小說的味道。不過,比內筆下的歷史是一種調皮的解構,就像一隻鑽到時代衣服下亂竄的跳蚤。他的視角帶著近乎窺淫癖的快感;透過他用曠世腦洞打開的裂縫,我們窺到了哲學和語言學大師們「真實」的一面:
福柯,性慾過剩的基佬,終日出入於同志桑拿;德勒茲,不愛剪指甲的男人,只對網球賽電視直播感興趣;拉康,帶著情婦去勾引其他男人,不時發出一兩聲魔性的貓頭鷹尖叫;萊維,整天穿著他那件夏爾凡牌的白襯衫,扣子全開:「上帝死了,但我的髮型依然完美」(現實中的萊維的確說過此話)……
比內對於學院趣事老梗和醜聞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寫出了《小世界》的大衛·洛奇,兩人都在一種遊戲性的概念肚皮舞中展示了當代學術圈生態,辛辣反諷了學界諸神剪不斷理還亂的私生活。不過比內顯然更無下限:他往往從一個簡單的梗出發,把它誇大和扭曲到具有核彈破壞力的地步,他沒有拘泥於現實中發生了什麼,他注重的是這些人遺贈給我們的堆積如山的概念,是世界對於諸神的刻板印象和膚淺解讀。
《語言的第七功能》不是一幅低俗的學術春宮圖,而是其反面:通過玩弄各種軼事和口頭禪,它把學術大家的精神簡化為一連串可重複生產的僵死符號,把他們的生命簡化為一出掉書袋的概念假面劇:這恰恰是大眾對他們所乾的事。比內一方面通過漫畫式的展示把大師們拉下神壇;另一方面又通過這種可笑可悲的、輕小說或地攤讀物式的人物素描而諷刺了學術界乃至吃瓜群眾對大師及其理論的流行圖式化批量生產。
偽語言學小說
懂符號者得天下
《語言的第七功能》是一部偽語言學小說,卻是一本真正的偵探與冒險小說。其實,就其「觀察」「解碼」和「偵破」性質來說,符號學和破案術之間有著絕佳的親和性:「人類語言不能表達一切。身體會說話,物品會說話,歷史會說話,個人或集體命運會說話,生與死也會說話,而且是以各種方式不同地在對我們訴說。人是一台釋意機器,只需一點點想像力,就能隨時隨地看到符號。符號學起航征服廣袤的世界。」
羅蘭·巴特的繪畫。
懂符號者得天下。能夠和各種符號對話的人天生就是破案奇才。巴特本人對詹姆斯·邦德的濃厚興趣也絕非偶然。《語言的第七功能》主角之一、虛構的萬森納大學年輕教授兼博士生西蒙·赫爾佐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追尋一份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留下的可以憑藉語言力量控制他人和征服世界的文件,對語言學一竅不通的警官巴亞爾請求西蒙當自己的破案助手。
這對性格互補的破案組合正如在經典偵探小說中那樣,彼此存在著某種「搭檔效應」:孔武有力、厭惡知識分子的漢子巴亞爾,作為密特朗權力網路中的重要棋子,一開始對大學裡那些長發雞胸的學生和教授嗤之以鼻,後來卻在西蒙的影響下開始像後結構主義者一樣思考;清癯的符號學家西蒙,一開始極其憎恨國家和權力機器,最後卻在破案能力和辯才的施展中看到了自己對權力的暗暗渴求,最後成了不弱於巴亞爾的出色警探和冒險家。
在《語言的第七功能》中,西蒙是一個深入權力、陰謀與罪惡熱核的解碼者,追查的也是一位哲學家死亡的真相。比內的破案驚奇不乏各種戲仿好萊塢商業黑幫和警匪片的橋段,少不了的還有B級片般的情色插曲。無處不在的秘密警察和黑幫打手,用雨傘殺人的高級密探,圖書館裡和在印表機上的火辣性愛。還有幽靈般閃現的跟蹤團伙的車子,就像絲襪里藏著的匕首一樣冰冷迷人。
在後結構主義與犯罪電影的雙重編碼與戲仿中,比內展示了自己自由穿梭於各種符號、象徵、影像母題乃至「日常神話」之間的才能。就連全書的核心,那份被稱為「語言的第七功能」的機密文件,也是一個希區柯克式的道具:一個觸發全書的追蹤與懸疑情節的神秘之物,一個不需要實體的慾望對象。在語言學故事的框架中,智性的「閱」與慾望的「悅」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
為了解開手持「語言的第七功能」文件的巴特被殺之謎,巴亞爾和西蒙結伴走過巴黎的大街小巷,出沒於各所大學的階梯教室、同志浴室、夜總會、咖啡館、火車站……並最終深入到一個光怪陸離的神秘神團內部——一個以膜拜語言、宣示辯才和用(偽)邏輯擊潰他人為宗旨的「邏各斯俱樂部」。
該俱樂部的內部會員制和邪教儀式感,讓人想起共濟會之類的秘密結社,或者義大利作家翁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中的修道院。「邏各斯俱樂部」本身帶著強烈的陽物邏各斯氣質:父權的金字塔等級制架構,輸掉比賽的代價——切掉手指或睾丸,都是一種作為對失敗的「邏各斯馴獸師」的去陽懲罰。
有趣的是,這個雄辯俱樂部的最高辯者「普羅塔哥拉」就是翁貝托·埃科本人——比內小說世界中的埃科。1980年正好就是《玫瑰的名字》的出版年,而小說中的「埃科」也在與偵探二人組的接觸中獲得了寫作此書的新靈感,歷史真實和文學虛構交疊為一個里外互相轉換的莫比烏斯環。
《羅蘭·巴特》
作者:(美)喬納森·卡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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