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日知錄·53】歐陽修與揚州
【國學日知錄·53】
歐陽修與揚州
王虎華
歐公千年,千年一人。歐陽修曾在揚州待過。但他為何來揚州?在揚州有何貢獻?又因何而離去?後來他對揚州是不是很懷念?且聽我一一道來。
一、來揚州:「孤拙獲全」,「移鎮要藩」
歐陽修是慶曆八年(1048)從滁州來揚州的。儘管他此前曾到過揚州,可此次情景完全不同。歐公出生不久,其父歐陽觀改任泰州軍事判官,襁褓中的他隨父母經揚州轉道泰州。幾年後,五十九歲的歐陽觀病死於泰州任上,四歲的歐陽修和二十九歲的母親鄭氏,只得去隨州歐公叔父歐陽曄處請求庇蔭。天聖八年(1030),歐陽修應試崇政殿列甲科第十四名後,曾以准女婿身份伴隨岳父胥偃經揚州遊覽。十八年後,歐陽修再來揚州,心中別有一番滋味。
慶曆新政前後,歐陽修的政治生涯經歷了跌宕坎坷,但他矢志不渝,堅持己見。守舊派視歐陽修為眼中釘,急欲除之而後快,不惜使用歷代卑鄙小人慣用的伎倆,那就是從私德方面加以誣衊陷害。恰巧這時歐陽修的外甥女張氏犯法系獄,有人趁機誹謗歐陽修與張氏有私,且企圖謀取張氏錢財。儘管這些無稽之談最後被一一澄清,但歐陽修還是被罷了官,貶到偏僻的滁州任知州。
歐陽修身陷誣害與冤情,卻無力回天,胸中的憤懣可想而知。儘管如此,他還是按照自己的一貫主張,在滁州踐行「務大體,簡細事」的寬簡政治。他一直認為,歲有豐凶,為政者應善於節制,凶年要節省開支,賑濟災民,年景一經好轉,就應與民休息。在滁州,歐公順應民情風習,決不苛擾百姓,理政很快見效。他頗為自得地說:「小邦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與梅聖俞書》)
史有類似,事有巧合。至道元年(995),王禹偁也曾由翰林學士貶知滁州。這位詩文革新的先驅者,是不畏權勢、直言敢諫的剛正之士,所作《三黜賦》中說:「屈於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在任不足二年,因有善政,滁州人甚為愛戴,在瑯琊山上立祠祀奉。歐陽修到任不久即前往拜謁,足見其對王禹偁的尊崇。
他寫下《書王元之畫像側》:「偶然來繼前賢跡,信矣皆如昔日言。諸縣豐登少公事,一家飽暖荷君恩。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詩中充滿了歐陽修對這位做官行事甚至遭遇都相似的「前賢」的心儀神往。作者在結句有注說:「公貶滁州謝上表云:諸縣豐登,苦無公事;一家飽暖,共荷君恩。」「苦無公事」,既說明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極少官司訴訟,同時也說明為政者體恤民情,推行簡政,少有擾民之舉。歐陽修將王禹偁的原句隱括入詩,其實也是自己心態的寫照,映射出他的施政理念。如今若是哪個官員說「苦無公事」,定會被斥之昏碌無為,因為製造動靜與影響早已成為時尚。聯想到清代王漁洋在揚州「晝了公事,夜接詞人」,常與賓客泛舟賦詩,移至今日,恐怕簡直不成體統,足見不同施政理念的霄壤之別。
謫貶滁州兩年之後,仁宗幡然悔悟,意識到對歐陽修的處置不公,於慶曆七年(1047)十二月將他由騎都尉晉陞為上騎都尉,由開國子進封開國伯,加食邑三百戶。兩個月後,又轉起居舍人,依舊知制誥,徙知揚州。這表明朝廷已為他甄別昭雪,恢複名譽。他在《揚州謝上表》中寫道:「孤拙獲全,忠善者皆當感勵;奸讒不效,傾邪者可使息心。」一吐胸中積憤,為個人榮辱,更為扶正祛邪感到寬慰。
但是,在官位上,歐陽修還是「地級官員」。他在京時原任龍圖閣直學士、右正言知制誥兼知諫院,相似於皇帝的秘書兼監察部長,為三品高官,又系握有實權的朝堂要員。當初朝廷給他的處分是撤銷龍圖閣直學士銜,以知制誥的京官身份任滁州知州,即由「部級官員」降為「地級官員」。此時徙知揚州,只是「移鎮要藩」(歐公語),但依舊是知制誥,謫貶性質並未改變。
二、在揚州:「不為苛急」,「去其繁碎」
歐陽修到揚州任上的日期是慶曆八年(1048)二月二十二日,次年三月移知潁州,在揚州一年出頭。
前任知州韓琦,是慶曆新政的中堅,因此歐陽修到揚州後,打算一切按照韓琦的「遺矩」所為。他在《與韓忠獻公(琦)書·八》中說:「廣陵嘗得明公鎮撫,民俗去思未遠,幸遵遺矩,莫敢有逾。獨平山堂占勝蜀岡,江南諸山一目千里,以至大明井、瓊花二亭(即美泉亭、無雙亭),此三者,拾公之遺以繼盛美爾。」也就是說,除了為「拾公之遺以繼盛美」而建造了平山堂、美泉亭、無雙亭三處建築外,在政事上一切按照韓琦的做法,「莫敢有逾」。這固然是客氣與謙恭的表示,但卻反映了歐公的施政思路與態度。
據載,歐陽修到任之初,人生地疏,公務繁劇,但他以在滁州推行寬簡政治的已有經驗,很快就把喧噪的衙署治理得如同僧舍一般寧靜。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像和尚廟一樣寧靜的州衙署當是什麼樣的情景呢?聯想現今喧囂熱鬧的各級機關,很有些不可想像。從記載看,「如揚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間,事已十減五六;一兩月後,官府闃然如僧舍。」(朱熹《考歐陽文忠公事迹》)此語或許不乏誇張,但基本史實大體無差。我們從中還是能清楚地找到問題的癥結,那就是原本衙署冗務冗員太多,歐公將事「十減五六」,力度如此之大的刪繁就簡,「官府闃然如僧舍」就不奇怪了。時過千年,歐公當年的成功簡政之舉,今人卻只能在故紙中找尋了。冗務冗員裁減之事彷彿已成不治頑症,足令歐公浩嘆於九泉。
歐陽修的為政理念,對於今人甚有仿效價值。有人問歐公,如何做到「為政寬簡,而事不廢弛者」?他回答:「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而民受其弊矣。吾之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爾;所謂簡者,不為繁碎爾。」(《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歐公道出了他簡政高效的要決,即「不為苛急」為寬,「不為繁碎」為簡,既寬且簡,則事不廢弛,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據朱熹《考歐陽文忠公事迹》云:「公嘗語人曰:『治民如治病。彼富醫之至人家也,仆馬鮮明,進退有禮,為人診脈,按醫書述病症,口辯如傾,聽之可愛,然病兒服藥,雲無效,則不如貧醫矣。貧醫無仆馬,舉止生疏,為人診脈,口訥不能應對,病兒服藥,雲疾已愈矣,則便是良醫。凡治人者,不問吏材能否,施設何如,但民稱便,即是良吏。』故公為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此看來,良吏如良醫,庸吏如庸醫,惡吏則如醫中之「白狼」罷。有正確的為政理念,必有為百姓稱頌的政績。
後人將歐陽修在揚州任上所為概括為三大政績,即勸農、御水、治獄。歐公在揚州的職務全稱為「起居舍人知制誥知揚州軍事兼管內堤堰橋道勸農使」,簡稱揚州知州。勸農是他的重要職責,他深入民間,調查生產狀況,勸農頗有成效。當政之年,揚州農業豐收,有詩為證:「至日陽初復,豐年瑞遽臻。飄飄初未積,散漫忽無垠。」(《詠雪》,見歐陽修《居士集》)在水利方面,歐公實地勘察,他在一封信函中說到,舊有做法不適合當地情況,希望上司能在治水時免於擾民。在斷獄方面,歐陽修盡量減少死刑。其子歐陽發在《事迹》中說:「公天性仁恕,斷獄常務從寬。嘗雲漢法惟殺人者死,後世死刑多矣,故凡死罪非已殺人而法可出入者,皆全活之。」在任一年,有此三大政績,確屬難能可貴。
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載:「其政察而不苛,寬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揚之人,至為立生祠。」「生祠」,即百姓為在世者集資建祠,這是對為官者的崇高褒獎,非政績卓著、有口皆碑者是不可能獲得的。用如今流行的口號,「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歐公可當之無愧罷。
至於歐陽修在揚州建平山堂、美泉亭、無雙亭,則早已成千古佳話與千年勝景,給揚州百姓、中國歷史和文壇都留下了寶貴遺產。岳陽樓因有范仲淹的記,滕王閣因有王勃的序,黃鶴樓因有崔顥的詩,因而千百年來屢毀屢建,可說是「樓以文貴」。而平山堂等建築的情形則又有不同,它們既有歐陽修詩文的原因,更與歐公的為人、為政不能分開,因而千年不衰,永遠不衰。
三、離揚州:「難當眾怒」,「惟宜退跡」
歐公知滁州時,四十歲左右即以「醉翁」自號,其心境可想而知。事實上他因仕途坎坷,家事多舛,以至未老先衰。四十三歲時,就已鬢須皆白,眼目昏暗。主政揚州的年底,眼疾發作,他在一封私函中如此描寫:「其近以上熱太盛,有見教雲,水火未濟,當行內視之術。行未逾月,雙眼注痛如割,不惟書字艱難,遇物亦不能正視,但恐由此遂為廢人。」(《與王文恪公樂道》)可見病情甚為嚴重。且揚州又是大郡,迎來送往的應酬很多,亦不勝其煩。歐陽修於是以眼疾為由,請移知小郡潁州(今安徽阜陽),即獲准。
慶曆八年之次年即皇佑元年(1049)三月十三日,歐公由揚州奉調至潁州。皇帝在制書中對他慰勉有加,看來龍圖閣直學士銜恢復有望,歐公心中頗為愉悅。他在《潁州謝上表》中說:「神與明而並耗,風乘氣以交攻。睛瞳雖存,白黑難辨……蒙尊號皇帝陛下造化陶鈞……療治有驗,瞻視復完。」就是說他的嚴重眼疾,托仁宗皇帝之福,已經痊癒如初了。其實這一年他在若干私人信函中說「目疾」尚未痊癒,耽誤了許多事情,可見眼疾與政事間還有些與事實不符之處。
歐陽修請移潁州的真實原因,從他的《謝轉禮部郎中表》中可看得明白:「自遭遇聖明,驟蒙獎拔,急於報國,遂欲忘軀。結怨仇者,皆可畏之人;所違忤者,悉當權之士。既將行己,又欲進身,惟二者之難兼,雖至愚而必達。況臣粗知用舍,頗識廉隅。故其自被讒誣,迨於降黜。當舉朝沸議,未嘗以寸牘而自明;及累歲謫居,不敢以半辭而自理。其後再經寬赦,移鎮要藩。曾未逾年,遽求小郡。蓋臣知難當之眾怒,尚未甘心;思苟免之善謀,惟宜退跡。」這段話披露了歐陽修慶曆以來的經歷和心態。原來自請移知小郡,眼疾只是作為借口的理由,而終極原因在於意欲避開守舊派的再度攻擊。
皇祐元年(1049)年八月,歐陽修又復龍圖閣直學士銜,官復原職,冤情終於徹底昭雪。這與他韜光養晦,自請移知小郡不無關係吧。要是歐陽修不患眼疾,要是他不請移潁州以退避,他當在揚州留得久些,在這裡的政績和影響當會更大。當然,歷史不能假設,歐陽修在揚州僅僅年余,卻留下了遺響千年的政聲,更能說明他的人格魅力。
四、思揚州:「萬井笙歌」,「一樽風月」
歐陽修在揚州雖只短短一年,他卻對這段日子久久不能忘懷。離揚州去潁州不久,歐陽修就寫過一首《西湖戲作示同游者》,詩云:「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此處「西湖」是指潁州西湖,可見歐公身在潁州,依舊懷念著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
事隔多年,歐公在開封所填《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詞寫道:「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古人送友赴任,通常只寫詩而不寫詞,因為詞歷來被視為「艷科」。歐陽修寫詞送別,將詞提高到與詩同等的地位,成為詞史上的一個創舉。這一創舉竟是從寫平山堂開始的,這當是揚州人的榮幸。劉敞(原父、原甫)才思敏捷過人,寫文章倚馬而就,歐陽修常寫信向他請教問題,對他十分佩服。所以歐陽修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送他。
關於「文章太守」是歐陽修指稱劉敞還是自稱,一直有不同看法。歐詞乃因送劉敞出知揚州而作。《宋史》本傳說:「敞學問淵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葯、山經、地誌,皆究知大略」,「為文尤贍敏」,「歐陽修每於書有疑,折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細讀歐詞,此處「文章太守」應指劉敞。一則就歐陽修服膺劉敞「博學雄文」(《宋史》本傳贊語)一面而言,他以「文章太守」稱之,實屬當之無愧;二則就詞作者與被贈者關係而言,如歐陽修在此處以「文章太守」自稱,與情景及情理皆不符。本詞上片著力描寫作者對揚州的懷戀,懷念平山堂的晴空、山色,懷念堂前手植的垂柳,當然更懷念揚州的一年時光;下片則寫對朋友的讚賞與相勸,大意是:你這才高善飲的文章太守啊,尚須及時行樂呀,你看看我這端著酒杯的糟老頭子吧。
蘇東坡《西江月》詞「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句中,借歐詞「文章太守」一語指稱歐陽本人,則是明白無疑的。耐人尋味的是,「文章太守」四字,本為歐陽修送給別人的讚譽,最終成為後世普遍認同的送給發明者本人的讚譽,這在歷史上實不多見。歐公獨享此殊榮,足以說明其為官、為文、為人的品格。
歐陽修離開以後,寫過不少題詠揚州名勝古迹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揚州的一再懷想。「萬井笙歌遺俗在,一樽風月屬君閑。」(《和劉原父平山堂見寄》)「欲覓揚州使君處,但隨風際管弦聲。」(《和原父揚州六題·自東門泛舟至竹西亭登昆丘入蒙谷戲題春貢亭》)「喜聞車馬人同樂,慣聽笙歌鳥不驚。」(《和原父揚州六題·蒙谷》)這些句子都是對劉敞政績的稱頌,但同時也能看出他對自己履職過的揚州,可謂思戀甚切,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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