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賈寶玉一心執念「木石姻緣」?經典好文!
木石姻緣
《紅樓夢》里,寶黛二人含蓄優美、至真至純的愛情一直被人稱道,賈寶玉和林黛玉彼此視對方為知己,尤其是寶玉,一直念念不忘「木石姻緣」,對林妹妹細緻周到,關愛備至。
幾乎每次二人之間的爭吵都是以寶玉的打躬作揖、說盡好話賠小心而告終,而且他還非常顧及黛玉敏感而自尊的內心,話語言行,無不小心翼翼,生怕讓黛玉感到一點兒不愉快。
有些論點認為,賈寶玉之所以對林黛玉如此呵護包容,其實是因為林黛玉本身「弱柳扶風」的盈盈姿態,激發了他照顧弱者之心。
又有論點說,賈寶玉做為一個豪門公子哥兒,整個賈府對他都是嬌縱溺愛,大有眾星捧月之勢。
唯獨林黛玉經常嗆他,時不時的耍個小性,連賈寶玉自己也抱怨「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可能是人的逆反心理在作祟吧,林黛玉越是對他不好,他就越想討好她。
其實這樣的論調,不僅小了寶黛愛情的格局,而且細細研讀下來,也有悖於原著。
賈寶玉的脾氣
一般都認為賈寶玉本身就很喜歡如水樣潔凈清爽的年輕女子,一向「呢而敬之」,並業已習慣在她們面前「做小伏低」,甚至「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所以他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林黛玉面前,甘願如此放下身段低聲下氣,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他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雖然對所有年輕女性都尊重愛護,但也絕不是無底線的寬容和耐心,他也會由著自己的性子發脾氣,表露自己的不快。
史湘雲也就是勸了寶玉兩句多了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寶玉馬上「大覺逆耳」,登時下逐客令——「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識經濟學問的」,又引出襲人講述之前寶玉對薛寶釵的態度,「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
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真是一點也沒有給寶姐姐留情面。
要說湘雲和寶釵是因為規勸寶玉仕途經濟,戳到他的心才被他嫌,可是他一向鍾愛的晴雯,也就是在寶玉心情不好的時候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便惹的寶玉大怒,登時要去回王夫人,攆晴雯出去,幸虧襲人跪地苦求,才給了他台階下,將此事作罷。
又有一次是雨天,怡紅院里的丫環們關了門在院內戲水,沒聽見寶玉的叫門聲,「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
踢了人不算,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
可見寶玉對女孩子們的恭順、做小伏低,也只僅限於他心情好的時候,倘若碰上他煩悶或者是損害到他利益的時候,那是絕對不忍讓、公子哥兒的脾氣照發不誤。
眼裡只有林妹妹
可是對黛玉,賈寶玉永遠是耐心周到,從沒見過一絲不耐煩。
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欲待要說兩句」,但「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只好「無精打彩,一直出來。」即使黛玉把他刻薄的急了,他也只是賭咒發誓,甚至是急的滾下淚來,也斷然捨不得對她惡言相向。
大觀園這麼多冰雪聰明的年輕女子,寶玉卻都僅僅只懷珍惜仰慕之心,並沒有真切的心系誰——唯有黛玉。他更認為「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甚至不止一次的當面表露自己的情意——「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其實論資歷,青梅竹馬的史湘雲,要比黛玉更早認識寶玉;論美貌才情,薛寶釵可以說是與黛玉並駕齊驅。即便是後面又來個更為出色的薛寶琴,寶玉也就只是單純的欣賞讚嘆老天的神奇—「生出這些精華靈秀、「人上之人來」。
然而從沒見過他憂心寶釵倘若一朝被選入宮,將不能再陪伴其左右;也能坦然的對紫鵑解釋說寶琴與自己無干,因為已經許配了梅翰林家;得知從小青梅竹馬的湘雲即將嫁作他人婦,也只是惋惜從此詩社少了個作詩的人。
可是當紫鵑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句林妹妹趕明兒要回蘇州老家去,寶玉就「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
可見寶玉心心念念的一直只有黛玉,只有林妹妹,才能輕易的左右他的心情,他的喜怒哀樂,甚至是生命。
共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一般認為,寶玉之所以鍾情黛玉,除了「木石之盟」的天定緣分之外,也是因為兩人有共同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
周圍的人經常勸誡寶玉「仕途經濟」、「只有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誠然,寶黛二人共同的叛逆思想是他們愛情的基礎,但是能讓一個整日遊走於大觀園那奼紫嫣紅諸芳中的多情貴公子,始終如一的牽掛愛戀,則就遠遠不是耍個小姐脾氣、單純縱容那麼簡單。
細細讀來,寶黛關係中,黛玉的一言一行,雖然是發自肺腑,談不上工於心計,但也絕對是聰慧過人,所以才能贏得寶玉的心。
提起林黛玉,不喜歡她的人多數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是尖酸刻薄小性兒,書中也有很多筆墨描述寶黛的相處中,黛玉時常搶白寶玉,幾乎沒什麼好話,動不動就把寶玉噎的啞口無言,而且經常幾句話沒說就哭鬧起來。
究其原因——「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所以在未明了寶玉心意的時候,才會經常拿尖酸刻薄的話試探他。
黛玉的小性兒,只是對愛情的不放心,但是卻又十分知輕重,懂拿捏分寸。細細讀起來,字裡行間,總能看到黛玉對寶玉的關愛和維護。
她愛寶玉勝過愛自己
黛玉從不會潑寶玉的冷水,掃他興緻。
在第八回里,寶黛二人去薛姨媽家探望寶釵,寶玉意欲就著佳肴吃酒,但是卻被李奶媽劈頭攔住,還搬出賈政的父權來恐嚇。果然,「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
雖然此時的黛玉還正因為他聽從寶釵勸告不吃冷酒而「微含酸」,但是卻也不忍看到寶玉掃興的樣子,「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甚至李奶媽讓黛玉勸勸寶玉,黛玉也是冷冷的給駁了回去。「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大塊朵頤。
黛玉也十分懂得欣賞寶玉的才華,而且從不吝嗇對他的讚賞。還是第八回,寶黛二人從薛姨媽家回來,寶玉興沖沖的讓黛玉評論自己在門鬥上新寫的「絛芸軒」三個字,「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
黛玉在這個時候,早已收起了平素的刻薄小性兒,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愛情應該都是先從彼此欣賞開始的,只有由衷的欣賞對方,認同對方,才可能會有之後的心靈相通,情感交融。
黛玉大都是在和寶玉二人獨處的時候對寶玉耍耍小性兒,似嗔還怒的給寶玉幾分臉色看,但是於人前,卻非常照顧寶玉的感受和自尊。
重建桃花社那一回,做完詩之後大家一起放風箏,唯獨寶玉「美人兒」風箏放不起來。寶玉「急的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也恨恨的把風箏摔在地下。黛玉這個時候非但沒有跟著挖苦取笑,反而笑著安慰他說「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絳珠仙子此番落入凡塵,只是為了報答澆灌之恩。寶玉在她心中,是重中之重。她珍愛寶玉的心,甚至勝過自己。
對愛情的豁達
第二十六回黛玉憂慮寶玉被他父親叫走,一整天沒音信,所以晚間前來探視。叫了半天門,怡紅院的丫頭們沒聽出來,因而沒給她開門,黛玉落淚心傷之餘,又看見寶釵和寶玉說笑著出來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尚望著門灑了幾點淚。」
但凡林黛玉真的是那麼尖酸刻薄小性,看到這個情景,早就會忍不住上前質問寶玉了,但是她仍然在意寶玉的感受,唯恐當面質問會讓他難為情,所以雖然已是傷心失望到極點,但還是忍住了,只是回到瀟湘館暗自落淚神傷。
清虛觀打醮後,二人又因為彼此試探而大動干戈,寶玉來向黛玉賠不是,說著說著兩人都哭了。
「林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著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自己還在哭著,卻仍然顧及寶玉穿著新衣服擦淚不方便,把自己的帕子給他。
黛玉不僅可以暫把內心的憂傷先擱置一邊,甚至是小女孩家的虛榮好勝,也大可不要。
元妃省親那晚命眾人作詩,一直都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但「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向寶玉跟前。
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縱然想在貴妃面前展示自己的傲人才華,但仍然以寶玉為重,不願意寶玉在人前顯露才疏學淺,所以將自己的好詩好句子,毫不猶豫的轉送於他。
黛玉的哀傷或是驕傲,倘若與寶玉的感受發生了衝突,那麼都可以統統撇下置於一邊。
曹公以很多筆墨描述了黛玉說話不饒人,愛哭鬧,其實這些多半是源於她對自己孤苦伶仃身世的感懷和對寶玉感情的不確定。
因為「金玉良緣」的言論一直都在賈府甚囂塵上,又念及自己本身「只不過是草木之人罷了」,所以她對寶釵的金鎖、湘雲的麒麟都耿耿於懷過,言語間也是夾槍帶棒不饒人。
但自從寶黛二人互相表明心跡之後,只為寶玉那句「你放心」,黛玉再也沒有因為要試探寶玉而和他慪氣吵嘴,表現出來的是對愛情的豁達和對寶玉的包容。
蘆雪庭聯詩,寶玉輸了,被罰去櫳翠庵取紅梅,李紈要小廝僕從們跟著寶玉一起去,黛玉卻止住了,她知道寶玉一向很傾慕妙玉,所以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
眾人都知道寶玉愛吃丫環嘴邊的胭脂,看見寶玉臉上有胭脂痕迹,黛玉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也只是「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還提醒他別傳到父親賈政耳朵里,以免受責罰。
對和寶玉有親密關係的丫環襲人,黛玉也是戲稱她做「嫂子」;與寶釵義結金蘭,推心置腹的說心裡話,再無芥蒂;雖然這些有著濃濃的封建社會的時代背景,但是也表明了黛玉的確不是那種愛「拈酸吃醋,眼裡容不下人的人」。
為了祭奠晴雯,寶玉含悲忍淚寫了《芙蓉女兒誄》,在當時奴才、主子等級森嚴的大環境下,黛玉並沒有詫異寶玉為何給個丫頭做賦,不成個體統,而是聽完後誇讚「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了」。
因為黛玉知道晴雯在寶玉心裡的重要位置,也十分理解寶玉對晴雯離去的那種無奈與心痛,所以她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給寶玉臉色看,說風涼話。
非但如此,還細心體貼的和寶玉一起字斟句酌祭文的用詞,充分尊重寶玉內心的感受和選擇。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黛玉和寶玉的相處中,並不只是談詩論賦,不食人間煙火。
相反,他們從小起居就在一處,所以生活中黛玉那種女孩兒家細細索索的溫柔,也始終縈繞在寶玉身邊。
雪夜從薛姨媽家回去,小丫頭笨拙的給寶玉戴斗笠,寶玉有點不耐煩了,黛玉就主動要為寶玉戴。「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絛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
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眉眼間儘是暖融融的關切。雨夜,寶玉探視她後起身要回去,她擔心雨天路滑,嫌寶玉的燈籠不夠亮,就把自己精緻小巧的玻璃繡球燈給他,寶玉怕把燈跌碎了,黛玉就嗔怪道「「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叫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
純樸而又真實,於濃濃的生活氣息中,黛玉對寶玉的關心和體貼躍然紙上。
她時常嬌嗔惱人、無理取鬧,但更多的是傳遞給他潤物細無聲的綿綿愛意。
雖然是飄逸出塵的世外仙姝,但並不是全然不接地氣,愛嗑瓜子——「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從寶釵雨夜送她的東西來看,黛玉平時也愛吃點小甜品,比如潔粉梅片雪花洋糖。
除此之外,黛玉十分懂得生活情趣,熱愛世間美好的物件兒,也喜歡花巧心思來妝點自己的生活環境。
她喜愛讀書,屋裡的陳設書卷氣十足,「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讓人不禁嘆道「哪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和賈寶玉共讀《西廂記》、《牡丹亭》,遠遠的聽著戲文也能品味出「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意境;別具一格的審美情趣,獨鍾愛雨點敲打殘荷的聲音;
廊下還餵了只鸚鵡,平日無事「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和寶玉慪氣的空檔,還不忘交代丫環「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索性賈寶玉也不愧被林黛玉視作知己,從不理會外人所評論的黛玉「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人」,因為他感受到的,是那樣一個品格高貴,才華橫溢,眼角眉梢都透露著真情實意的林妹妹。
在寶玉的眼底心裡,即便大觀園中百花齊放,萬紫千紅,但是於風中聘婷婉約,搖曳生姿的那一株絳珠草,卻是風華絕代,無與倫比,始終縈繞於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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