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王子」的代價
她胖了點兒,說話比以前更加柔聲細語了,別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也去,再找個理由推掉。她不知道自己要養多久才能復原——也許根本就沒法復原,她再也不是那個嫌姐夫油膩的少女了。
艾瑪的階級意識是在姐姐艾琳的婚禮上正式覺醒的。
艾琳的婚禮盛大、熱鬧、莊嚴、感人。從凌晨堵門開始,車隊、充氣彩虹、七色禮花,鞭炮噼啪噼啪,鑼鼓隊、舞獅隊,表演噴火和魔術的婚禮司儀,富麗堂皇的婚禮堂,一道一道的鮮花拱門,長長的紅毯,肉麻卻又真的有點感人的新人告白。艾瑪聽了也哭,可肉體在流淚,靈魂卻喃喃自語:到底是哪兒不對?
直到晚上的答謝宴。
姐夫的同學和戰友,不依不饒地鬧新郎新娘:香蕉綁在新郎褲襠處讓艾琳去吃;一個生雞蛋從左褲管里塞進去從右褲管再拿出來——滾到襠部時一個戰友上前一記反手,把生雞蛋拍碎在姐夫的褲襠里,一片濕,一片喝彩。
是人。原來是人不行。艾瑪明白過來,為什麼富麗堂皇觥籌交錯的婚禮,樣樣陳設物件都跟別人的相似,就是覺得哪裡不得勁——是姐夫和姐夫的親友們,實在油膩粗俗得讓人難堪。
那天晚上,艾瑪躺在床上下了個不那麼堅定的決心:得往上使使勁兒,找個體面點的男人再嫁,除非過了25歲,否則這條絕不動搖。
1那年艾瑪22歲。在一個二本的大學讀財會,大四,家裡費了不少勁,但總歸已經給她疏通好關係,畢業就能進本地一家國企。
這麼一來,接下來的人生,只剩找個「不像姐夫」的男人好好嫁掉,這一件大事待辦了。
所以她遇到董良時,覺得夢幻到不行——活生生現實版被餡餅砸到頭。
那是她參加工作的第三個月。辦公室的大姐神神秘秘地問:「艾瑪,你耍男朋友了沒?」
「沒啊!」
「那我給你介紹個唄?」
「幹啥的呀?」
「警察。」
艾瑪一直期待能找個世家子弟,儘管每照一次鏡子,就有點灰心地覺得離這個夢想遠出一步——艾瑪不算美。她五官比較平淡,不像姐姐,別人提到都說是「那個大眼睛的姑娘」。艾瑪的眼睛小一點,鼻樑也不算挺,鼻頭圓潤,相書上說這代表「倉廩豐實」,也就是說,艾瑪將來可能有點小錢,但現在的確是沒有。嘴巴輪廓分明挺漂亮,可惜唇色又略暗,讓她失去了少女感。惟一比較傲人的是身材算挺玲瓏,但剛夠一米六的個頭又把這項分數也拉低了。
對,艾瑪就是把自己當個貨品來估分的,就像珍珠圓不圓、潤不潤、直徑多少,這麼個務實的考慮法兒,所以當一米七八的董良站在她面前時,她冷靜地在心裡嘆了口氣:沒戲。
董良長得非常周正,沿著鼻尖到肚臍畫一條中軸線,他左右估計能極其對稱。相親的那天,董良穿著深色的牛仔襯衫,卡其色的布褲子,腳上似乎是雙布面的球鞋,戴個棒球帽。衣著打扮四處沒有 logo,艾瑪認不出牌子,但隱隱就是覺得他這整套行頭透著一股貴勁兒。
艾瑪簡直喪氣起來,借口去洗手間,躲在廁所的隔間里把兩邊腋下的肉使勁兒往中間撈了撈,出來對著鏡子定睛一看,還是覺得不滿意:你真是個平淡的人啊艾瑪。
所以喝完咖啡,董良提出再一起去吃晚飯時,她著實愣了一愣。
日料店裡燈光微暗,幽幽地飄著如泣如訴的日本調子。
微醺之後艾瑪終於有點放鬆下來,時不時抬手,冰一冰燙熱的兩頰,心裡活動著:我笑起來也挺好看吧?宿舍里不止一個人說過,像尾野真千子。
那晚到家都11點了。董良一隻長胳膊伸過來幫她打開副駕駛的門,手肘似乎碰到了她的胸,又很快拿開,電光石火間艾瑪都不確定自己的胸上剛剛到底有沒有挨那麼一下。
要進單元門了,董良從車裡出來,一手摁著車頂,微笑著對艾瑪說:周六中午有空嗎?
2一櫥衣服沒件像樣的!艾瑪邊挑邊煩躁。終於還是去買了條白色鏤空的雙層短裙,可吃完飯在海邊一逛,冷。
沿著海岸的小樓二樓掛著一條橫幅,「吉房待售,電話:xxxxxxxx」,董良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背:「你冷咱們乾脆去這房子里避避風。」說著掏手機撥了橫幅上的電話,艾瑪聽到那邊殷勤地應著:5分鐘就到。
「咱們先上去。」董良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牽起了艾瑪的手。小區保安也不攔他們,大概董良長得就像住得起這房子的人吧。
房子好極了,大窗落地,陽光滿屋,地板鋪好了,沒有傢具,反而讓房子更像嗷嗷待哺的小孩在等待女主人。
殷勤的中介小伙避到另一間去接電話,董良問她:「房子怎麼樣?」
艾瑪心裡有點蠢蠢地蠕動,回說:「好啊,真大,真亮。」
「那買了。咱倆住。」說完董良一手把艾瑪的腰攬向自己,一個吻就堵上來了。
我的初吻啊!多年之後艾瑪都無法確定,那個吻是不是有十分鐘那麼久,只記得自己從那個吻中醒過來的時候,手心腳心都脹脹的,麻麻的,全是汗。
閃婚閃得,直到婚宴,艾瑪才見到婆婆第三次。婆婆胖,穿貂,紋著眼線紋著眉,左手右手的中指無名指上分別套著四種不同花色的戒指。後來董良跟她解釋,做這行生意的,都這個打扮,你不這樣,人家跟看怪物似的看你,根本不跟你做買賣——說得好像他媽不情願這樣打扮,可艾瑪覺得婆婆挺享受這行頭。
董良的大姐艾瑪兩個月後才第一次見,妹妹和弟弟倒在婚禮上都出現了,不過四姐弟明顯不大親密。輾轉從董良姨媽家的表姐那裡聽說,這四姐弟竟然分別有四個父親。而婆婆至今還是單身。
「木材這一行嘛,不是女人乾的買賣,我姨特殊。」表姐隨口給了這麼個評價。
海邊的房子說買就買,原來婆婆是本地第二大的木材批發商。艾瑪被這個大餡餅砸得暈暈的,又有點不安:是不是哪裡不大對?怎麼這個餡餅就落我頭上了呢?
3董良第一次打她是在那位嘴巴很松的表姐的婚宴後。
他們結婚後半年。其實挨打的時候艾瑪還在後悔自己多嘴:一家六七口子到市郊來吃婚宴,只有婆婆包了個兩千塊的紅包,這大概就是人家的規矩啊,我多話幹啥呢?
她跟董良提議他們小兩口也包個紅包意思一下,當時並看不出來董良有什麼不高興,甚至吃婚宴的時候還給她夾菜,直到都吃喝完,別人去新房參觀了,董良拉著她來到表姐新房不遠的河邊。
直接就是一個嘴巴:媽做事你叨叨什麼!
艾瑪的左臉好像立刻成了木製的,臉上的什麼器官她都控制不了了。她哆嗦著,極度的意外讓她不知道要說啥,像個沒看懂劇情的觀眾似的問:啊?什麼?
拳頭就上來了。
董良的手真快啊,哐哐地捶在她身上背上。她倒下去,皮鞋又跟上來。艾瑪勉力從腳影中抬起眼:中午的河邊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來救救我啊。
她卧在地上,董良站在一邊抽了根煙,才過來把她拉起來,拍她身上的土,一拍一疼。艾瑪覺得衣服彷彿小了一碼,繡花都在辣辣地磨她,董良拍到哪裡,哪裡就驚疼得一跳。
鬧哄哄的一屋子人,竟然沒有一個發現艾瑪跟出去時有什麼區別。艾瑪的眼裡轉出大淚珠子,急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可每個人都在跟每個人寒暄,沒有一個人留意她。
趕回市區的家裡,已經傍晚,夕陽如血,萬丈霞光都停在橙色的海面上。艾瑪不知道該不該上樓,董良攬住她,奇怪的是艾瑪覺得那手雖重,竟然滿是柔情。
那晚董良幫她洗澡,吻她,一點一點幫她擦油,喃喃地對她說:媽的事你別管啊,咱倆好好過好日子就行啊,我就想跟你到天荒地老……
艾瑪說不清那晚是什麼滋味兒,既渾身疼得難忍,又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甜言蜜語。
4第二次和第三次毆打都是來年了。一次是辦公室新來的男同事給艾瑪發了個笑話簡訊。再一次是兩個月後,辦公室聚餐,那男同事也在,艾瑪不想讓董良知道,敷衍說加班,吃完出來,董良端坐在大堂。
被毆打的絕望總是伴隨著海量的道歉、剖白、對天發誓、家庭秘密、甚至母親的壞話,以及當然,昂貴的禮物。艾瑪實在無法就這麼結束這段童話般美滿的婚姻,她求董良去看看心理醫生,董良總是在當晚一口答應,當然,再無下文。
艾瑪懷孕四個月時,迎來了最後一次毆打。艾瑪都不知道自己挨打竟然能挨這麼久。
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咬住牙護著肚子蜷在床邊一動不動,被扳起臉來扇。——董良是很會打人的,之前總能打到她渾身青腫,卻不會露出一點在衣服蓋不住的地方,讓她可以繼續上班。可這次大概是太生氣了——艾瑪單位組織的採摘活動,被暴雨澆在鄉下,走前沒想久待,充電器沒帶,手機關機了——董良還是能找到她,這次是直接當著她的同事拖上車拉走的。
艾瑪的鼻樑骨斷了,右眼腫得像個酒盅扣在眉毛底下,青紫色。給打到午夜才住手。
艾瑪爬到衛生間,伏在馬桶上,想,要不上吊算了。想了一會兒,兩腿間好像有股熱流湧出來,那一瞬間,艾瑪竟然鬆了口氣,好像一個猶豫著選 A 還是選 C的題,被告知題目出錯了,統一都給分一樣。
姐姐見到艾瑪,放聲大哭。姐夫跟董良動了手,董良沒還手。可惜姐夫不太會打人,艾瑪在病床上冷冷地看著,懷疑董良連疼都不怎麼疼。
● ● ●
艾瑪連工作都辭了,來到1300里外的小城。
接下來的7年,她做售樓小姐做到銷售冠軍,談下來一個零食代理,買了處小房,還買下個臨街小門頭收租子,日子果真「豐實」起來。
她胖了點兒,說話比以前更加柔聲細語了,別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也去,再找個理由推掉。她不知道自己要養多久才能復原——也許根本就沒法復原,她再也不是那個嫌姐夫油膩的少女了。
艾瑪怎麼也沒想到此生還能看到董良的臉,他那張左右極其對稱的面孔被放在報紙的一個小黑框里。是一起高速公路襲警案,死了三個警察,他是其中之一,被追認了烈士。
艾琳的電話轉過周的周末才打來:「他也沒再找……頭一年來問過幾次你的下落,我們怎麼可能告訴他……沒想到他也那麼一直單著……也32了啊……」
艾瑪掛上電話,聽見自己鼻孔里大出了兩股氣,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
編輯:魏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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