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歲的宮崎駿:動畫的恩澤
今天是宮崎駿先生77歲的生日
祝這位動畫大師生日快樂??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3年40期,有所刪節。
「我認為創作動畫就是在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那個世界能撫慰受現實壓迫的心靈,激勵萎靡的意志,能化解紊亂的情感,使觀者擁有平緩輕快的心情,以及受到凈化後的澄明心境。」
——宮崎駿
動畫師的野心
在吉卜力工作室里繫上作畫用的圍裙,宮崎駿看起來既像傳統的手工匠人,也像動畫片里有魔法的老爺爺。摯友高畑勛曾戲謔說,「每一頂帽子都必須是特大號」才能裝下宮崎駿的頭,或許是因為頭特別大,鬚髮皆白、戴著大黑框眼鏡的宮崎駿,親切又有些卡通,這也是動畫迷眼中,動漫大師宮崎駿的標準像——他成名晚。
宮崎駿
大學畢業進入東映動畫公司,宮崎駿才正式涉足動畫業。在公司前輩保田道世的回憶里,這個年輕人才華超群:「他的想像力之豐富令人震驚,我那時候就認識到,他這個人不得了。」如果這是個預言,答案早已揭曉,只是過程波折。事實上,在動畫製作行業里打磨了16年之後,宮崎駿才第一次得到執導一部劇場版動畫長片的機會。1979年12月25日,《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公映,宮崎駿才有了自己的處女作,38歲,幾近不惑。
《魯邦三世》是日本漫畫家加藤一彥的作品,從1967年開始連載,講述怪盜魯邦家族第三代傳人的冒險傳奇,故事雜糅,畫風粗獷,在日本擁有超高人氣,陸續被改編為電視動畫、劇場版和OVA(原創動畫錄像帶)。就像永遠在讀小學的少年偵探柯南一樣,俠盜魯邦三世也是日本動漫界的不死傳說。上世紀70年代末,《魯邦三世》的電視動畫系列已經陸續播放了近200集,故事情節也從最初的偏成人化轉向低齡化。宮崎駿拿到的片約,是製作《魯邦三世》劇場版的第二部,目標觀眾設定為十五六歲的青少年。
《魯邦三世》劇照
宮崎駿在東映動畫工作了8年,從《汪汪忠臣犬》開始,陸續參與動畫製作,有電視動畫系列,也有劇場版長片,他擔任過原畫製作、場面設計、創意、策劃等各種角色,獨缺導演,而他的同事兼摯友高畑勛卻早已擔任了多部動畫的導演。1971年宮崎駿和高畑勛一起離開東映動畫,轉入A-pro製作公司,情況還是一樣,機遇依舊更青睞年長他6歲的高畑勛。1978年,宮崎駿第一次以導演的身份,籌拍了《未來少年柯南》,但這只是一個30分鐘的電視動畫系列,與他渴望的劇場版長片不可同日而語。
動畫電影導演、製作人高畑勛
宮崎駿是東映動畫招收的最後一批正式僱傭制社員,經過3個月的入職培訓,開始動畫師生涯。動畫師,就是「讓圖畫動起來的畫師」,他們是支撐日本龐大動漫產業的基石。成名之後的宮崎駿這樣勾勒動畫師的群像:「平均年齡都很輕」,「特徵是善良和貧窮」,「大多數人是按件計酬」,「有人甚至無力投保國民年金和健康保險」。具體到年輕的宮崎駿,起步月薪只有1.95萬日元,蝸居在東京都練馬區一間「四貼半」的公寓,約等於7平方米,是日式房間的最低極限,月租6000日元。他自嘲:「每當動畫師聚在一起,總是不外乎要冒出『我看我轉行算了!』或『沒有別的好工作了嗎?』這種話。」可是他並不打算放棄,「回想起我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剛走進動畫這一行,既沒有職業生涯的保障,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裡,沒有錢,甚至也沒有才能。我們有的只是野心,或者說是希望,在各行各業中,僅僅憑藉著它來奮鬥的,唯獨動畫而已」。
看到蘇聯動畫片《雪之女王》時的震撼,更堅定了他的動畫師之心。他回憶說:「它讓我看到動畫作業中包含了多少對作品的熱誠與愛惜,畫面的動態又可以如何升華其中的演技,在描寫純粹的情操、堅毅而質樸的意念時,動畫竟是如此的震撼人心!絲毫不遜色於其他類型的作品。」「真覺得能做個動畫師實在太好了。能創造出那樣的世界,不,應該說如果自己擁有能力與機會去創造出更美好的世界,那麼天底下再也沒這比這更好的職業了。」他太想創作出「只屬於自己的作品」,能夠「讓大家從心中感受到快樂」的作品,以此回應母親對他人生的希冀。而他唯一的資本,只有1963年入行以來累積的職業歷練。
終於,《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到來了。宮崎駿不僅擔任導演,還負責腳本和分鏡。他用110分鐘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原著的懲惡揚善的故事,怪盜魯邦搗毀了野心家的假鈔基地,拯救了被困的公主,找出了隱藏的寶藏,然後繼續與警探貓捉老鼠般的刺激逃亡。30多年前的片子,現在重看,那種幽默、輕快和奇思妙想,依舊能讓人會心一笑。影片開場的幾段追車戲,據說曾經在戛納電影節上被斯皮爾伯格讚譽為「電影歷史上最完美的CARCHASE」。這部動畫長片,以獨特的風格獲得了影評家們的青睞,摘取了日本動畫界一流的獎項,大藤信郎獎。30年之後,宮崎駿憑藉《懸崖上的金魚姬》第二次贏得這個獎項。
宮崎駿
可是,影評人並不能代表市場,70年代末,正逢日本科幻題材興起,以《宇宙戰艦大和號》為代表,機器人和未來時空,成為動漫作品中的主流趣味,牢牢地吸引著媒體和消費者。影院里空蕩蕩的座位,宣告了宮崎駿處女作的失敗,此後3年,他沒有接到任何片約。身為動畫師的野心和希望,在宮崎駿的不惑之年,遭受重創。
漫畫的指引
為什麼要進入動畫業?這是宮崎駿成名後曾被人反覆追問的話。他與漫畫的邂逅,經由不同方式的敘述,成為命運的必然。宮崎駿1941年出生在東京,自小腸胃虛弱,被醫生斷言活不過20歲。6歲那年,母親又罹患肺結核病倒。他總是班級賽跑落在最後的那個人,又早早被切斷了向母親撒嬌的可能,一邊努力成為不用大人操心的乖孩子,一邊卻是揮之不去的自卑和壓抑。「因為小時候曾經病倒差點沒命的我,只要聽到父母親說,真的好辛苦啊,便會不安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是帶給父母天大的麻煩。因此,我並沒有所謂令人懷念的童年時代。但是到了某個時期,當我覺察我只是在配合著大人或父母時,那種屈辱感讓我難過得幾乎想要放聲大叫。」
漫畫讓宮崎駿尋找到了慰藉,「自我意識的脆弱部分得以獲得支撐」。漫畫家手塚治虫的作品是他的最愛,他覺得從鐵臂阿童木的初版開始,手冢的作品就「攜裹了深深的悲劇性,令孩子們的心不寒而慄,那對我們而言是一種魅力。」「當時我覺得,這個人應該詳知許多世界的秘密。」宮崎駿說,他是藉由手冢先生的漫畫,填補了「存在於自我意識和現實之間的鴻溝」。這些複雜的內心糾結,連他的家人也不甚明了。哥哥宮崎新回憶說:「不記得他做過什麼運動,體育運動全都不行,整天關在屋子裡,不是看書就是畫畫,三個弟弟中最擔心他,擔心他走上社會後,能否在公司里做事。」
1958年日本第一部彩色動畫片《白蛇傳》,恰逢其時地成為他「高三」迷惘青春的又一盞指路明燈。「我清晰地記得那天自己走齣電影院時,外面開始下雪,我神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走回家……我哭了整整一晚上。」宮崎駿解釋說,「當時讓我大感震驚的,與其說是電影出色,倒不如說是自己竟然變得如此貧乏的醒悟。電影里的人們拼了命地活著,而我卻因為升學考試而過著如此乏味的生活,這樣好嗎?由於那時的我已經變得會反抗父母,總是忍不住會想,我們為何要如此仇恨彼此呢?種種的傷感就那麼傾瀉而出。」回過頭去看,宮崎駿也承認《白蛇傳》算不得經典,但是被一部動畫片擊中的身心觸動和精神洗禮,瞬間即永遠。
所以,雖然高中畢業升入學習院大學政治經濟學部就讀,宮崎駿卻對本專業的「日本產業經濟」問題研究並無興趣,一門心思地投入到畫漫畫里。他後來甚至解釋說,上大學只是他為了畫漫畫,在步入成人社會之前的「緩衝之計」。當他拿起畫筆,卻發現自己早已深受手塚治虫的影響:「我不記得自己曾經想模仿他,其實也不像。但我畫出來的東西卻常常被人家說很像手冢先生,這話聽起來實在是一種侮辱。儘管有人認為不妨從模仿開始,我卻不能接受。」他把自己多年來收藏在五斗櫃里的塗鴉全部找出來燒掉,完成儀式感般的決絕,然後到中學美術老師佐藤先生家裡學畫,從素描和構圖的基礎項目學起。
宮崎駿每周六都會去畫室,獨自一人練習石膏素描,但是內心並不自信:「我在漫畫方面的表現也是乏善可陳,總是擔心無法完成每天5厘米的既定進度,心中充滿焦躁和不安,以至於常常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是徒勞無功。」他覺得自己真正能擺脫手塚治虫的影響,是從進入東映動畫開始。「公司里另有一派不同的方式,它讓我明白,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性去做個動畫師就可以了,動畫師並不是要透過筆下的人物去表現自己的風格,而是如何讓筆下的人物在動作間展現演技,因此我要面對的問題乃是對於動態的追求,不知不覺間,我畫得像誰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宮崎駿手稿
這種訓練,是他日後成功的基石,高畑勛評價宮崎駿說:「他能夠利用視覺上的效果,努力地將眼看就要露出破綻的作品給拉回來,而賦予作品一個精彩的結局」,「這其中其實含有他堅強的理想主義和某種平衡感」,「他所依恃的並不是理念上的機會主義,而是把自己在影像方面的想像力發揮到極致,將具有真實感的行為和決定性的瞬間加以體現並累積起來」,「他有豐富的構思力和旺盛的好奇心,以及產生精彩幻覺的超高想像力」。
《風之谷》的轉機
不惑之年的宮崎駿拿著厚厚的畫稿,輾轉於各個電視台,在業界功利的冷漠里毛遂自薦,「那時就想,自己不能這樣爛掉,我就是喜歡動畫」。他想講述的故事,有猞猁與人間公主墜入情網,有森林妖怪大顯身手,有空中浮城。這些分別是後來《幽靈公主》、《龍貓》和《天空之城》的雛形,只是都與當時的科幻主流格格不入。「題材陳腐,沒有票房」,「一股子馬糞臭」,他就這樣被拒絕、貶低和嫌棄。
宮崎駿的另一位摯友、後來與他在吉卜力共事的金牌製作人鈴木敏夫,在這時候出現並施以援手。1981年,鈴木敏夫擔任了德間書店旗下老牌動畫月刊《Animaga》的總編,在8月號的《Animaga》推出了第一個宮崎駿特輯。他從《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開始,就很欣賞宮崎駿的才華,他還幾番遊說,邀請宮崎駿在雜誌上刊登連載漫畫。日本的漫畫家獲得聲望的方式,都是先從連載漫畫開始,作品受到讀者追捧,被證明有市場,才有可能被改編為動畫,然後獲得更大聲譽。其實宮崎駿很早就嘗試過連載創作,他曾經在《少年少女新聞》雜誌上連載原創漫畫《沙漠之民》,從1969年9月延續到1970年3月,只是他沒有用真名,筆名秋津三朗也被湮沒在同期的競爭者中。
吉卜力工作室社長、漫畫家鈴木敏夫
1982年2月,宮崎駿的《風之谷》開始在《Animaga》上連載。故事背景設定在巨大的工業文明毀滅數千年之後,以風之谷公主娜烏西卡為主角,來審視人類與腐海森林的生存對決,這是宮崎駿當時心境的表達。他回憶說:「我當時心裡非常的焦慮,對於當時的社會狀況等等,感到很生氣」,「環境問題固然令人心急,但問題並非僅止於此,雖然人類該何去何從也令我相當在意,但最大的問題則是日本現況。還有,最令人生氣的恐怕是自己當時的狀況吧。」「我感到丟臉,而且是火冒三丈。」其實他一開始設定的故事場景是沙漠,因為「畫起來顯得很無趣」,才接受別人的建議改成了森林。他甚至很坦白地承認:「當時我並沒有什麼龐大的構思,有好幾次都是後來才明白,原來是因為要趕著截稿,所以故事才會如此發展。」誰也沒有想到,《風之谷》會成為大河劇般的漫長創作,59回的連載用了5年,加上前後幾次中斷暫停的時間,一共是13年。還好,宮崎駿的事業轉機並不需要等待這麼久。漫畫連載一年之後,德間書店願意出資,把它搬上大銀幕,由宮崎駿來做導演,製片人是高畑勛。
《風之谷》劇照
這是宮崎駿的背水一戰。1984年3月,劇場版《風之谷》公映。影評家野村正昭給《風之谷》打了10分。他寫道:「我不想用與《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並列的傑作之類定位,將這部影片局限在動畫片的範疇之內,難道在1984年,還可能期待一部在氣勢上超過《風之谷》、在情感上表現得更豐富的傳統的日本電影出現嗎?」這一次,影評人的讚許終於與市場的認可度合拍了,《風之谷》的觀眾突破了91萬人次。《風之谷》甚至被《電影旬報》列為1984年十佳影片的第7位。在此之前,日本動畫片排位最高的是1979年的《銀河鐵道999》,僅列第17位。所以也有研究者認為,在日本動畫史上,《風之谷》取得的最重要的成果,「是讓動畫片贏得了作為電影才能擁有的評價,從而大幅度拓寬了動畫片的觀眾層和觀賞年齡層」。
《風之谷》是宮崎駿「以懷抱『願景』的心情打造出來,而不是說明『現實就是如此』的作品」。他覺得,人都是「懷著進退兩難的心情,活在這個進退兩難的現實社會裡」,而漫畫電影恰好是「最能紓解心情,使人愉快、神清氣爽的東西」,在這個虛構的世界裡,「人們才能擺脫現實,喚起深藏在內心的願望和憧憬,整個人也將變得溫柔而勇敢」。所以,「創作動畫就是在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那個世界能撫慰受現實壓迫的心靈,激勵萎靡的意志,能化解紊亂的情感,使觀者擁有平緩輕快的心情,以及受到凈化後的澄明心境」。
日本動畫界也感受到空前的衝擊,宮崎駿曾經最喜愛的漫畫家,也是動畫界巨擘的手塚治虫對《風之谷》沒有發表任何評價,一直到他去世之後,擔任過他助理的漫畫家石坂啟才說了一點猜想:「先生對《風之谷》一定感到十分沮喪,他自己最想用動畫去做的事情,卻被宮崎駿搶在了前面,我認為先生最想做的,其實就是創作那樣的作品。」《風之谷》被動畫界認為是一個時代的分野,低劣作品在有誠意的佳作面前無地自容,宮崎駿所堅持的動畫理念和精益求精的製作方式,成為動畫片「正統道路」的代表。
吉卜力的標籤
「會走上動畫世界這條路的人,大多是比一般人更愛做夢的人;除了自己做夢,他們也希望將這樣的夢境傳達給別人。漸漸地,他們會發現,讓別人快樂也成了一種無可取代的樂趣。」《風之谷》的成功,終於讓宮崎駿可以把他的奇幻夢境傳達給更多人。接下來的10年,是宮崎駿創作生涯最高產的時期,他和高畑勛一起成立了吉卜力工作室,後來鈴木敏夫也加入進來。
《天空之城》算是吉卜力的開山之作,少女希達與少年巴斯尋找空中浮城拉普達的奇異探險,涵蓋了豐富的「宮崎式要素」,舒緩自如充盈著飛翔感的畫面,意志堅定個性鮮明的少女,重視勞動與公有化的共同體的存在,還有巨大的機器人和巨大的樹木。宮崎駿很滿意,他說,「自己從事動畫片創作以來一直想完成的就是那樣內容的作品」。但是評論家們意識到了這部作品的結構缺陷,「隨著影片的展開,故事情節漸漸失去了完整性」。其實,這和宮崎駿自己對《風之谷》的反思是一樣的,影片發展到了與預期不同的方向。這與他的創作方式有關,劇本對宮崎駿來說「只是一個推敲的基礎而已」。他堅持好的創作,依靠的並不是邏輯,而是感覺,比起刻板的情節邏輯推進,他更忠實於自己的創作靈感。他說:「所謂的電影,並非存在於自己的頭腦之中,而是存在於頭上的空間。」「拍電影不能靠邏輯,或者說如果你換個角度看,任何人都可以用邏輯拍電影,但是我的方式是不用邏輯的,我試圖挖掘自己的下意識,在那個過程中的某個時刻,思維之泉被打開,各式各樣的觀點和想法奔涌而出。」宮崎駿作品的結構失衡,雖然有很多評論者都指出過,但很少有人對此做出批判,他的弱點,反而被視為他作品的一種風格體現——「即使憑藉感覺創作,依然能夠創作出滿足觀眾觀影生理快感的電影,這體現出了宮崎駿非凡的才能。」
《天空之城》劇照
《龍貓》是宮崎駿所有作品中最具童趣的故事,沒有《風之谷》的糾結迷思,沒有《天空之城》的探險刺激,甚至連複雜的情節都沒有,就是內心純真的小梅和小月姐妹與傳說中的森林守護神「多多洛」邂逅,結下了似夢似幻的緣分。影片的高潮,是姐妹倆在龍貓的幫助下,乘坐奇幻的貓巴士半夜探視了住院的母親。它呈現的就是淡淡的日常溫情,孩子們內心的單純明澈,和關於神秘大自然的猜想和期盼。「我也沒有想太多想太難,只是覺得我們從小生長在日本,因此很想對自然說,雖然我們做了許多過分的事,但是承蒙您照顧了。這是一種愛的呼喊,我想藉由那片森林來表達這種感覺。」《龍貓》證明了越簡單越精彩,1988年公映之後獲得壓倒一切的好評,摘取了日本國內當年所有的電影獎,動畫片打敗了故事片,這作為日本電影界有史以來的一件大事被載入史冊。
《龍貓》劇照
《魔女宅急便》第一次給吉卜力創造了票房佳績,成為當年最賣座影片。故事也很簡單,一個13歲的魔法少女來到陌生城市獨自歷練,在喜悅與失落、誤會與挫折中成長。沒有善惡對決的宏大虛實,只是一個少女,在平凡都市裡努力而又倔強的不平凡地成長。而《紅豬》第一次帶給了宮崎駿海外聲譽,它參加了1993年法國安納西國際動畫電影節,並獲得了最佳長篇作品獎。影片的主角是一個厭惡了戰爭的飛行員,他選擇隱居和繼續自由飛行,只不過,他的形象是一直體態臃腫的豬。這是宮崎駿所有作品裡最奇怪的主角,他自己也說,《紅豬》是唯一一部不是拍給兒童看的電影。可是,本質上《紅豬》和宮崎駿其他的作品並沒有區別,不管主角是什麼形象,不管故事情節是複雜還是簡單,宮崎駿都一直在反覆述說同一件事情: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社會多複雜,不管環境多艱難,不管內心多痛苦,都要好好地用力活下去。這是宮崎駿的生之禮讚,他並不能為光怪陸離的社會現實尋找符合邏輯的解答和方向,但他可以把這複雜的一切包容起來,與一切和解,指出一條出路——用力活在當下。
《紅豬》劇照
或許正因為如此,龍貓的形象才成為吉卜力的標識。這個森林守護神,有一種天然的呆萌,它是宮崎駿寄託對自然生命美好希望的載體。關於龍貓的設計靈感,宮崎駿說:「不是一開始就先有形象,而是有一種好像就在身邊的感覺,也許是在心中或者在黑暗中,這種感覺不是只有害怕,應該會產生緊張心跳、詭異或者一剎那之間的愉悅。或者興奮期待的連鎖反應。像詭異這種感覺,小朋友就很喜歡,不只是花、蝴蝶之類的才是美好,玻璃瓶、一塊積木同樣都是小朋友世界的一部分,在我們身旁的確有不可思議的東西存在,雖然不知道是存在什麼,但是這種感覺是創造出龍貓非常重要的關鍵,設計成那樣是想給這種感覺一個外形而已。」
顛覆與傳承
宮崎駿不願意「關懷綠色,關懷自然」被當成吉卜力的品牌標籤,他想「打破那些奇怪的觀念」,所以,在《紅豬》之後,他創作了《幽靈公主》,一場森林中凶暴諸神與人類的戰爭。影片的製作用了4年時間,花了23億日元,而整個故事的構思醞釀用了16年。宮崎駿以賭上吉卜力的一切、任性的製作最後一部動畫長片的心情,在1997年為觀眾奉上了這部影片。故事裡,達達拉城主黑帽「大人」代表的是人類的無所畏懼和對自然的毀壞,狼女小桑代表的是自然諸神對人類的憎恨和報復,而被詛咒的少年阿希達卡,代表的是和解,和不管怎樣都要努力生存的意志。
《幽靈公主》劇照
在宮崎駿看來,動畫片的中心思想不能脫離「現實主義」,「就算是虛構的世界,總要有些東西能跟現實世界聯結」。換句話說,就算是編造出來的,也要讓看的人心生「原來也有這樣的世界」之感。這是他和高畑勛一直堅持的理念。「至於當時為什麼會決定這樣做,我們倒是沒有太多的論點。只是覺得人類無法脫離生產關係,而且生活在形形色色的萬物之間,如果只是把主角們的心情、想法等人際關係表達出來,就未免太奇怪了。剛開始只是討論生產與分配的問題,漸漸地意識到必須提高水準,從人類和自然之間的糾葛關係去探討才足夠。因為人類是被許多東西包圍住的,比方說居住的空間、季節、天候、光線等等。如果再加上自然的植被問題等等的話,就知道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確應該謙虛一點。」
這種「謙虛的態度」,貫穿了吉卜力的各種作品。「我們不認為自然應該附屬在登場的人物之下,只是充當舞台的背景,我們的想法是應該先有自然,然後才把角色安插進去。」宮崎駿說,「如果真要說我們的美術階段,其實就是單純的自然主義,而且我們一直都停留在那個水準,只不過,我和高畑先生一路走來都堅持要在電影里放入這個謙虛的態度就是了,時至今日,它就成了我們工作的最大特色,不是嗎?」
其實,顛覆一直是宮崎駿對自己創作的設定。「我確實和鈴木不斷商量交談而理出了一個防線,那就是一旦觀眾對吉卜力的作品懷有某種期待,我們就必須在下一次的企劃中努力想辦法背叛他們。」「所以我不覺得這次有何特別之處,反倒是很清楚地告訴自己,要是把它做成《龍貓2》就完了。」顛覆當然會有風險,宮崎駿也很明白,動畫製作也是娛樂業,「所謂娛樂,就是有義務將花出去的錢回收回來」。但是他也堅持,「以賺錢又安全為前提的電視作品,只會磨損年輕人的人生,根本學不到東西」。
殘酷的《幽靈公主》,雖然是對《龍貓》、《魔女宅急便》輕快敘事的顛覆,但本質上並沒有偏離宮崎駿持之以恆的創作核心,那就是「即使在憎恨和殺戮之中,還是找得到生存的意義,還是存在著美好的邂逅和美麗的事物」。故事的結尾,是典型的宮崎駿式生之禮讚的表達——小桑說:「我喜歡阿希達卡,但是我不能原諒人類。」而阿希達卡回答:「那也可以,那麼就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榮耀的頂峰
在製作《幽靈公主》的時候,宮崎駿覺得,1997年已經是吉卜力的頂點,他說:「我認為我們現在的力量正達到頂峰,換句話說,是指無論在金錢方面或是力量方面,今後都將慢慢走下坡。」他還是低估了自己。4年之後,2001年7月20日,《千與千尋》在日本公映,本土票房304億日元,超越了同期上映的《泰坦尼克號》,不僅獲得了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還成為唯一一部獲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動畫電影。同年10月,宮崎駿傾心設計打造的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也正式開館。
《千與千尋》劇照
在電影首映式上,年滿60歲的宮崎駿諸多感慨:「身體不如從前是事實,到深夜腦子就自動罷工了,怎麼休息也難免有糊塗的感覺,最大的問題還是尋找一個可靠的接班人吧。」「我現在才算明白黑澤明當時的心情,在《亂》中安排了李爾王這個角色,不是不想放開手中的權力,而是國王一旦成了老王就難免可笑愚蠢,我只要還有力氣、幹勁,就會一直製作電影,不知道這是喜劇還是悲劇,我想黑澤明當初的心情一定也是如此複雜。」
《千與千尋》是宮崎駿專門為10歲大的女孩們創作的片子。故事的主角荻野千尋,乍一看和宮崎駿以前塑造的少女似乎有所不同,她不像娜烏西卡、小月姐妹、魔女琦琦或是狼女小桑,擁有一眼看去就無所畏懼的力量,她的出場並不是活力洋溢,反而有些對世界漠不關心的賭氣,她還是個笨拙的愛哭鬼,面對最初的險境驚恐手足無措。但隨著故事的演進,千尋不斷成長,最終展現出了宮崎駿摯愛的少女們共同的特質——「擁有不被吞噬的力量」。這就是宮崎駿想訴說的:「別擔心,最終一切都會好的,一定有屬於你們的世界。不僅僅是在電影院中,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我更想說的是,如果是你,一樣做得到哦!」
《千與千尋》劇照
《千與千尋》的製作,和宮崎駿所有的作品一樣,也是從分鏡腳本開始,反覆打磨,隨時更改,並不是跟隨劇本的邏輯演進,而是跟隨他的靈感。這些閃耀的靈感中,最令宮崎駿滿意的,是他對「無臉男」的塑造。「這個角色並不是在一開始就設定好,而是在看到他站在橋邊的模樣之後才決定的。說老實話,他是硬被我設計成跟蹤狂的,聽說製作人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到處去跟別人說,那就是宮崎先生的身份,但是,我不覺得我有那麼可怕啊。」這個角色的逐步豐滿,讓宮崎駿「第一次很有驕傲的感覺」。「那是因為我不是把它做成無臉男大鬧,破壞了湯屋,然後企圖吃掉千尋,而是安排千尋坐上電車,第一次出遠門。比起無臉人大鬧或者和湯婆婆電光交戰,對孩子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一個人坐上電車展開充滿期待的旅程。」
大師的矛盾
完成《幽靈公主》時,宮崎駿已經56歲,在電影製作的最後半年裡,由於過度疲勞,他作畫的右手不得不接受按摩治療,有時候甚至要打封閉。而他又拒絕讓電腦來替代動畫師的工作,堅持原畫必須是手工出品。創作慾望與身體狀況的背道而馳,從此一直是宮崎駿的困擾,也是從這部影片開始,伴隨每一部新片的製作與發布,都會傳出他要封筆退休的消息。
在《千與千尋》為他贏得榮耀的60歲,宮崎駿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步入老年,眼前彷彿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門扉的那頭並不是清晰可見的筆直道路,而是猶如天與地混在一起、渺茫模糊的灰色世界。儘管回頭看是熟悉的世界,卻是再也回不去。」他感嘆說,「年老,真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本來以為將因此變得更加心平氣和,誰知道根本是一點都不平和,我努力想讓自己變沉穩,卻怎麼也辦不到。」
《千與千尋》手稿
日本放送協會(NHK)曾經跟拍過《懸崖上的金魚姬》的製作,在製作後期,宮崎駿的身體已經糟糕到必須要接受按摩理療才能堅持作畫的程度。分鏡腳本的進度一再落後於計劃,他又無法長時間集中作畫,鏡頭多拍到他在畫桌前枯坐,吸著煙,撓著頭,面色沉峻。宮崎駿確實是以封閉之作的心情和誠意,在講述波妞和宗介的故事,甚至不惜把童年時代母親因病無法擁抱他的心事,也展露在筆下。故事結尾,養老院孤僻怪異的老太太阿時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給了宗介一個大大的擁抱。宮崎駿完成了對童年遺憾的告別,而觀眾們也相信,這一次真的是對大師的惜別。可是2013年,72歲的宮崎駿又再次回歸,帶來了現實題材的動畫《起風了》,以及一個面對各國媒體的發布會,正式宣布退休。
《懸崖上的金魚姬》手稿
不過,越是這樣,反倒越令人確信,宣告退休,只是宮崎駿與身體衰老的妥協方式,畢竟他已經72歲。但退休絕對不是他與摯愛的動畫的訣別,只要他還在,只要吉卜力還在,他要通過動畫傳遞的愛和激勵,將會一直以其他方式延續。因為,宮崎駿一直就是個倔強的矛盾體。同為動畫導演的押井守說,宮崎駿「內心永遠充滿了衝突,他一方面很希望做出他心中想做的東西,一方面卻得考慮他到底能要求其他人做多大的犧牲……他是必須肩負那個重擔的人,我想這也是他為什麼一再掙扎又掙扎,到現在還不斷奮鬥著的原因之一」。
《起風了》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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