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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樂府民歌:「舊瓶」可以釀出「新酒」

樂府民歌:「舊瓶」可以釀出「新酒」

曹旭

(作者為上海文史館館員、上海師範大學特聘教授)

2017年08月15日 12 :思想周刊/文史·廣告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詩歌,是中華民族的兒歌。

  一個人,一個族群,都需要有一個叫作「詩」的東西來表達自己、抒寫情志、傳遞心聲。從《詩經》開始的歌唱,是華夏大地覺醒的搖籃曲,是中華民族的兒歌。

  唐詩專家聞一多指出,世界上有四個「詩歌的國度」:中國、印度、以色列和希臘。在公元前1000年前後,差不多同時抬頭唱起歌來。中國不僅是世界上的文明古國,而且是一個「詩性的民族」。它是比漢民族的「圍牆」——長城偉大得多的民族根基和至尊靈魂,不用磚就可以壘得起來。

  下面我們重點介紹的「樂府民歌」,主要是指漢魏六朝樂府民歌。它們和古老的北方《詩經》、南方楚辭一樣,都是中國詩歌的原典,蘊藏著中國最早的詩歌母題、感情模式、詩學意象和音樂性元素。

  一代一代傳唱 勞動戀愛和生命之歌

  抒寫情志、傳遞心聲的文字與音樂結合起來,就形成樂府詩的原典。樂府原是一個音樂機構,從秦代開始就有設立。漢繼承秦的做法,也設立漢樂府機構,同樣做採集民歌、文字加工、配置樂曲和訓練樂工的工作。

  民歌採集以後,樂官把它們分類:第一類叫「鼓吹曲辭」,又名「短簫鐃歌」,是漢初從北方民族傳入的北狄樂補寫歌詞而成;第二類叫「相和歌辭」,是各地采來的俗樂,配上「街陌謠謳」的創作,是漢樂府五光十色的精華。第三類叫「雜曲歌辭」,其中樂調已經失傳,無可歸檔,自成雜類。

  響在漢樂府里的背景音樂,一是來自秦國的音樂,二是來自楚國的音樂。漢樂府之所以繞樑三日、感人至深,就是因為這些音樂曾經經過秦娥、楚女縴手的撥弄和櫻口微啟的歌唱。

  隨著時代的發展,體制上的樂府機構已然消亡。但當時採集來的田野、巷陌民歌仍然清新純樸,像原野上的花一樣新鮮活潑,具有生命力。它們采來時還說著方言,還帶著泥土的新鮮,在中國詩歌史上春意盎然。例如,吟唱「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江南》。

  但可惜的是,這些漢魏六朝樂府民歌基本上沒有作者——他們都「失名」了。其實,每首詩的作者都是有名字的。也許採集時,個人服從了郡縣長官的意志;也許有人不願署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樂府部門有所規定,因此在歷史長河中集體消逝了。

  我們只能想像,當年在江南蓮塘的合唱里、在冀北秋風的馬背上、在落魄失意的下層文人中間、在前往洛陽令人疲憊的黃土路上,這些無名氏一代一代地傳唱他們勞動的歌、戀愛的歌、生命的歌。隔著琥珀般透明的語言,纖毫畢現地讓我們看見其中蘊含的社會精神和人之情思。

  現代理念說,閱讀文學作品有三要素:一是作者,二是文本,三是讀者。三者缺一,就會有問題。缺了文本,無詩可讀;缺了讀者,就像沒了觀眾;缺了作者,「知人論世」就無法進行。但是,歷史保留下來的這些樂府民歌是那麼美麗、那麼有生命力。2000年以來,仍然音韻悠揚,傳到我們的心裡……

  漢魏六朝樂府

  描繪不同地域的景與情

  漢魏六朝樂府民歌,是包含了南北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原典。

  我們現在讀來自社會底層的漢樂府,覺得它繼承了《詩經》的傳統,風格質樸、清新、剛健,有強烈的現實感和針對性。篇篇都是班固說的「代、趙之謳,秦、楚之風」,都是「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精品。

  那是愛與恨、生與死的交織,是悲傷和歡樂的歌唱。富人家黃金為門,白玉為堂,堂上置灑,妻妾成群,錦衣玉食。窮人家則《婦病行》《孤兒行》,婦病連年累歲,垂危之際把孩子託付給丈夫;病婦死後,丈夫不得不沿街乞討;遺孤在呼喊,母親在痛哭;孤兒受到兄嫂虐待,饑寒交迫,在死亡線上掙扎。窮途末路之際,戲劇般地出現了《東門行》,拔劍而起,走上反抗道路。

  假如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繼承漢樂府,作了人間貧富懸殊、反差極大的對比,那《紅樓夢》中賈府的「白玉為堂金作馬」,至少在語言上學的就是漢代富人的做派。

  漢樂府民歌之所以是原典,主要因為它的內容和主題成為後世的母題,幾乎每一篇都確立一種母題。許多藝術方法,是歷代文學頂禮膜拜和取法的對象;其現實主義精神,影響了許多後世名家。

  再來看南朝樂府民歌,它像是江南女子專情的歌。南朝樂府民歌的產生,是南朝農業、商業、交通、手工業的發展結晶,是娛樂歌舞的需要,亦是帝王的提倡、貴族的好尚。同時,它也與當時流行的繪畫、書法、音樂、棋藝的日益細密、日益精湛相表裡。

  沿長江生活、喝長江水長大的人,生命里有水,細胞里有水,性格里有水,詩歌里也有水。這就決定了南朝樂府民歌的風格。

  南朝樂府民歌一言以蔽之,是一個「情」字。我們不必問,裡面的「情」是不是符合道德規範;也不必問,是不是配偶之間的愛情。我們只需問,詩歌作品裡的「情」,是否真摯,是否純真,是否無邪,是否痴得感人。

  在宋詞里,江南的青山綠水,同時化為美人的靈動和眼睛裡的濕潤。歌如眉峰聚,詩是眼波橫,都是媚眼盈盈的江南。因此,今天的江南文化、江南文學,可以說是在南朝樂府民歌中才開始奠定成型的。

  北朝樂府則在遼闊的草原和大山的背景下展開,唱出了許多歌頌勇武、格調悲壯的民歌。那是長期處於混戰狀態的北方各民族的歌唱,多數為北魏、北齊、北周時期的作品。一方面,四季是美麗的,人民是剛健的,牛馬是歡騰的;另一方面,戰爭、徭役、流浪、流離失所以及白骨無人收的場景,也是歌曲的主旋律之一。

  心靈綻放的美麗上

  南北朝樂府民歌是相同的

  比較來看,漢樂府反映了尖銳的社會矛盾,南朝樂府屬於女子專情的歌唱,北朝樂府則在有限的篇幅里,表現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北朝樂府歌頌北方民族尚武的剛健,歌頌英雄,歌頌戰鬥與犧牲的精神。

  最著名的是《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傳為解律金作的歌曲,當年高歡命將士們唱得地動山搖。打了勝仗也唱,打了敗仗也唱;勝仗唱得雄壯,敗仗唱得悲壯。很大程度上,它是一首軍歌,起到了鼓舞士氣的動員作用。

  由此,文學因南北地理相隔而出現南重文、北尚武,南重情、北重氣,南柔北剛、南綺北質的不同,至六朝樂府形成更為清晰的風格特徵。

  如果說,南朝樂府民歌是女兒的歌、水的歌、戀愛的歌,那北朝樂府民歌就是勇士的歌、土的歌、流亡者之歌。北朝樂府民歌也寫愛情,但風格和南朝樂府民歌迥然不同。

  南歌執筆如執扇,輕盈而多風姿;北歌橫筆如橫刀,豪邁而見驍勇。南歌運思如行船,正風日流利;北歌使氣似奔馬,多鏗鏘之色。南歌多用單線在宣紙上勾勒,暈染出雋永靈動的尺幅小品;北歌多取塊面,是風格豪放、筆致粗獷、立體感很強的油畫。

  當然,它們也有相同的地方。在語言的節奏上,在質樸純真的風格上,在心靈綻放的美麗上,南北朝樂府民歌內在的美是相同的。

  此前,我們比較重視漢樂府,不太重視南北朝樂府;南北朝樂府中,又相對重視南朝樂府,不重視北朝樂府。其實,漢樂府、南北朝樂府展現了人生精彩的側面。雖然有表現痛苦和歡樂的不同,但都是真的、善的、美的。因為,被剝削被壓迫的生活固然沉重,但勞動在創造物質、精神財富的同時,何嘗不在創造快樂?千年承續的男女愛情,何嘗不是生活的主旋律?

  從這個意義上說,重視漢樂府不重視六朝樂府,是重視人生道德的一面、忽視人性情的一面;重視南朝樂府不重視北朝樂府,猶如只重視山水田園詩不重視邊塞詩。事實上,山水、田園、邊塞是中國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有特色,不能偏廢。

  唐朝詩歌盛宴

  需要備好原材料調味品

  中國不能沒有唐詩,唐詩不能沒有樂府民歌。唐詩固然是一朝盛宴,但不能說這席盛宴是僅由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這樣的大廚師做出來的。它需要幾百年的通力合作,需要漢、魏、晉、宋、齊、梁、陳和北魏為這場盛宴準備各色各樣的原材料、各種各樣的調味品以及歷年的菜譜。

  就此而言,不了解漢樂府、南北朝樂府,就無法知道唐詩母題的來源、風格的繼承、手法的運用、典故的背景及語源的出處。

  李白剛到長安,震懾住道士吳筠、嚇壞賀知章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和《蜀道難》,就是五、七言樂府。詩人以浪漫主義的情懷、豐富的想像,描寫了蜀道崢嶸、突兀、驚險的壯麗奇景和磅礴的氣勢。但「蜀道難」是樂府詩的「題目」,李白只是利用「舊題」寫新內容。

  李白詩歌和生命里流動的「水」,來自於南朝樂府民歌,來自江南長滿青草的小河。他的《靜夜思》《玉階怨》,就是南朝民歌「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颺。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的改進版。

  和李白的浪漫主義不同,杜甫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但翻一翻《杜工部集》,你會發覺,假如把杜甫對漢樂府改造後「即事名篇」的作品撤了,他可能就評不上「詩聖」。

  安史之亂中,杜甫和眾人一起流亡,所見之處,遍地哀鴻,而描寫這種社會苦難最好的模本就是漢樂府民歌。漢樂府里的《婦病行》《孤兒行》《東門行》《怨歌行》,都融化在杜甫的詩歌里。

  因此,杜甫就像一個戰地記者寫「詩報告」一樣,許多社會生活的方面甚至來不及用樂府詩的舊題,直接用新題最大程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於是,他寫下了《三吏》(《潼關吏》《新安吏》《石壕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以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反映民間疾苦的經典作品。杜甫選擇漢樂府模本的精神和傳統,使得他成為安史之亂的一面「鏡子」。

  所以,杜甫以來,詩人們都認識到,無論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要想寫出「詩聖」級的作品,要讓自己的詩集具有「史詩」的性質,用漢樂府模本的精神和原典,是一個重要且可靠的途徑。

  白居易的詩通俗易懂,是「廣大教化主」。他的《長恨歌》和《琵琶行》,是膾炙人口的佳作。但有意思的是,他與元稹還共同倡導了新樂府運動,提出以「新樂府」寫生活的口號。白居易明確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新樂府理論,並要求根據反映事件的不同而自命新名,即「即事命篇,無復依傍」。

  由於白居易的努力,由杜甫《三吏》《三別》開創傳統,元結、顧況繼續寫作,張籍、王建擴而大之的「新樂府運動」取得很大的影響。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反映出了唐王朝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更常被後世評論者稱讚。

  自創的「新樂府」

  裡面仍然裝著傳統的乳汁

  提到劉禹錫,人們不一定知道他做過什麼官,但可能知道他貶謫到連州、朗州、夔州等地,寫下了許多擬樂府民歌的作品,如《竹枝詞》。這些呈現鮮明地域色彩的文人「新民歌」,語言平易,含蓄委婉,清新自然,風情淳樸,歷來讓讀者愛不釋手。

  再如晚唐的李商隱,他是學習樂府民歌、從中汲取營養的又一個代表。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李商隱的詩歌風格,那就是融合了杜甫精深的格律、沉鬱頓挫的風格和齊梁詩、六朝民歌的清麗。他的詩歌纏綿悱惻、芬芳馥郁,放在今天想來也足以迷住80後和90後年輕人。

  在著名的《無題》詩中,就有許多南朝樂府民歌核心的支撐點。例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就是南朝樂府「春蠶」「蠟炬」兩首民歌意象的組合。六朝樂府民歌《西曲歌》里有《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以春蠶之絲,諧女子之思;以春蠶作絲之纏綿,諧女子日夜相思。看中這一「春蠶」意象的李商隱,從這首民歌里汲取意象並加以升華,成為膾炙人口的佳句。

  《無題》詩中還有這樣一句話:「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李商隱詩下原注「古詩有『小姑無郎』之句」,指的就是六朝樂府民歌《神弦歌·清溪小姑曲》 里青溪小姑的形象: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這是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小姑的內心獨白。你看,「開門」面對一片「白水」,「側近」是一座「橋樑」,不是人居住的地方;「獨處無郎」的孤獨,是女神也無法改變的悲哀。在小姑的內心,她寧可要一個丈夫、一個家庭,也不要現在所處的令人瞻仰的寺廟和神的榮譽。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傳說,她的男朋友就在「白水」附近,但李商隱說「青溪白石不相望」,凄婉之情溢於言表。

  此外,許多著名的篇章,有的都是直接用樂府詩的題目,如被聞一多譽為「頂峰上的頂峰」、寫出「宇宙意識」的《春江花月夜》。此外,楊炯的《從軍行》、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高適的《燕歌行》、李賀的《雁門太守行》,以及《關山月》《塞下曲》《戰城南》《北風行》等,都是用樂府詩的「舊瓶」裝自己的「新酒」。雖然寫的內容是新的,但與舊題也有一定的聯繫,如「從軍行」多寫參軍及戰事、「雁門太守行」多寫邊塞的風光和生活,不一而足。即使自創的「新樂府」,裡面裝的仍然是漢魏六朝樂府精神和傳統的「乳汁」,是唐代詩人天天都要喝的。

  值得一提的是,漢樂府中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與北朝的《木蘭詩》合稱「樂府雙璧」,但唐代繼承的人不多,只有韋莊著名的敘事長詩《秦婦吟》一首,並稱為「樂府三絕」。「三絕」中,樂府詩佔兩席,唐詩佔一席。所以,只要《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在漢樂府里守著,《全唐詩》中的任何一首詩都不敢越過邊界南下牧馬或彎弓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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