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仁:回憶我的童年
回憶我的童年
--作者:呂翼仁
呂翼仁(1914-1994),著名史學家呂思勉先生之女,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會員、外文學會會員和翻譯家學會會員。晚年為乃父整理出版遺著,備極艱辛,深受學術界讚許。《回憶我的童年》系作者未完成的遺稿。 ——編者
常州十子街
我家世居常州十子街。現在常州已經改為江蘇省轄市了,市區面積有九十四平方公里。可是我生長在那裡的年代,常州這個地名是沿襲著明清以來舊稱,僅不過是指當時武進縣的城區。雖是舊的府城,而並不算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只有三華里,這就是當時所謂「穿城三里」,城牆城門也都保存著,走上城牆,還可看到亂草叢生殘留的雉堞。城門也還有實際的用處,記得江浙戰爭時,有時怕敗兵搶掠,就臨時閉城。後來城牆破壞,城磚陸續被人偷走,城牆也就逐漸廢棄了。
從前常州手工業最發達的梳篦,遠銷南洋。我小時候最有名的梳篦鋪子是王大昌,然而王大昌不止一家,有真正王大昌,有老王大昌,後來又有石庫門王大昌。不過據老輩說,早前最有名的,還不是王大昌,而是西門外一家叫陸什麼的。當時幾家梳篦鋪爭吵,大家賭氣把梳篦拋到河裡,隔了一個時候打撈出來,只有那家叫陸什麼的店鋪的篦子,入水不散,一時名氣大響。這傳說究竟有幾分可靠性,我也說不上來,姑妄聽之罷了。
常州食品中,出名的是小籠包子和大麻糕。小籠包子有蝦仁的,有蟹粉的;大麻糕有甜有咸,還可定做。我小時候常州還是個小城市,甚至居民家裡裝電燈的還不多,請客酬應,一般都是吃早點。早點除包子麻糕外,還有各種花色面,也好點菜喝酒,但夜市遠不如今天熱鬧。食品中有一種叫口香餅,現在已沒有了。口香餅小如目前五分的輔幣,兩面鬆脆,中間是糖餡,吃時略有香味,價格十分便宜,我小時候常吃。後來賣口香餅的店鋪少了,再後來只有一家經營了,最後,乾脆買不到了。估計是手工製作麻煩,盈利又薄,所以這種食品就被淘汰了。工業品中也有一種被淘汰的,就是羅篩絹,前面兩個字很可能寫錯,這是家庭工業品,門面很狹,只有一兩種顏色,質地也不柔軟,有類生絲,由於用度不廣,後來也沒有了。十子街在常州城的東北部,是條又狹又短的橫街,東通婆羅巷,西通化龍巷。街中心是石皮鋪的,兩旁砌著磚石。由於街面狹,日照少,東西街梢又各有一口公井,家裡沒有井的居民,都到公井上淘米洗菜和拎水,不下雨的日子,街上也總是濕漉漉的,下雨之後,自然更沒有乾的時候。特別是下雪,雪被行人踩堅,成了凍雪,真是走一步滑一滑。甚至街中心的雪融化之後,兩旁一堆堆污泥凍雪,還要維持好些日子。
十子街儘管有這些缺點,卻也有其獨特之處。在以「多福多壽多男子」為頌禱的年代,十子意味著多生貴子。所以在嫁娶吉日,我們那時叫做周堂,花轎哪怕繞道,也要經過十子街,花轎一肩接著一肩,整天鑼鼓聲不絕於耳。吉日前一天是鋪新,我們叫做鋪行架,箱籠也要經過十子街。這時候,街道兩邊家家戶戶門口都站著幾個大娘大姐。鋪新的日子看嫁妝,吉日良辰看新娘。實際上新娘坐在花轎里是看不到的,但是送親的姑娘奶奶們坐的小轎,個個濃裝艷抹,珠光寶氣。後來送親的人索性不坐轎,改坐人力車了,看的人自然格外便於觀賞。
現在回想起來,使我驚異的,倒不是人們愛看花轎,而是人們何以百看不厭。十天里,少說也有兩三天是吉日,而那種場面其實是差不多的,究竟是什麼在吸引著人們呢?我們家鄉有句俗語,「鏜鑼響,腳底癢」,就是形容這件事的。
我家既然住在十子街,自然多少要受到影響。街上鏜鑼一響,我家女傭立刻把我抱起來,往肩膀上一放,嘴裡說:我家寶寶看花轎去,就飛快地往門外走。然而兩三歲的「寶寶」,對繡花枕頭、絲綢被面和花轎,有什麼興趣呢?一到門外就嚷著要回去,女傭始而裝聾作啞不睬我,我就大嚷之外,再加亂踢,這一來女傭只好帶我回去了。後來母親軋出苗頭,逢到這等時候,就對女傭說:「你們自己去看吧,別帶孩子了,孩子小,懂什麼呢?」
我儘管不愛看花轎,可大門外邊也有很多吸引我的事務:春天早晨叫「馬蘭頭枸杞頭」的聲音,初秋傍晚,叫「賣野菱」的調兒,都抑揚有致,十分動聽。賣線粉餛飩的,賣潮糕的,賣桂花糖芋奶的,賣糖粥的,篤篤地敲著竹板。捏麵人的,吹泡糖人的,賣蘭花豆油豆瓣的,賣山東大包的,賣小磨麻油的,賣糖炒栗子的,雖不曼聲叫賣,但經過十子街,經過我家門口,總有一定的時間,而且非常準時,有時竟可代時鐘。我常聽到傭人說:「今天時間還早,賣麻油的還沒有來呢。」或者說:「快4點了,可以去買蘭花豆了。」家家戶戶只要牢牢掌握這些小販經過本街的時刻,包管能買到想買的東西。而最最富有詩意的,卻是一深黃昏,油燈如豆,街上傳來「香又香,糯又糯,香炒熱白果」的叫賣聲,惜乎我那時是幼孩,今天也遠不是詩人,描繪不出當時的情景。
每天下午4點鐘左右,女傭就帶領我們(我和我的弟弟)到門口去玩。她一隻眼睛照看我們,一邊同左鄰右舍聊天,我們則想等小商販經過時,買點什麼吃吃。這種時候,我們和女傭也會發生矛盾。說實在話,我們孩子買點零碎吃,帶領我們的人至少要吃一半,所以在買什麼的問題上,她也要發言,由於愛好不同,常常爭執。例如女傭總愛吃油豆瓣蘭花豆,我和弟弟都要買捏麵人和吹泡糖人,而這些小販,偏偏在差不多的時候過我家門口,於是爭執範圍就擴大了:賣油豆瓣的自然站在女傭一邊,捏面的和吹糖的則對女傭狠狠地瞪眼。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轉糖」。轉糖攤子上有個圓盤,上面劃成許多格,多數是「空門」,但有幾格轉到時可以得彩。彩是糖小人,糖阿富,糖魚。平心說,糖的質地很純,沒有什麼添加劑,味道也不壞。一個銅子轉兩次,自然轉到空門的次數多。孩子做這類事情,目的並不在於利得,所以,中固欣然,不中也不懊惱。但父親總不讓我轉糖,說這是一種賭博,若愛吃這種糖,他寧可出錢買。我自然不違背他,但總覺得買來的糖遠不如轉來的糖好吃,不知是不是賭博心理在作祟。
呂思勉故居
我家就住在十子街中段,稍稍偏東,坐北朝南,分為東西兩宅,各有大門進出。兩門中間,還有三間房子,兩扇小門,外通十子街,內有一條長街,通東西兩宅的廚房。大約因為房屋進深,人來人往,若都從大門出入,開門關門比較不便,所以小門是整天開著的。甚至為了要保持小門敞開,我家將三間小屋租給別人家住,名為租,實際上並不收錢,或者象徵性地收幾個錢,條件是給我家守門,讓我們通行。
抗日戰爭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其父母曾將三間屋子借給我家老廚子顧金海夫婦居住。我家東宅在我祖父手裡就典給別人了。所謂典,是借房客一筆錢,以每月房租抵充利息。每次更換房客,修理房屋的費用,因為父親拿不出錢,就都加在典費上,所以典費愈來愈大。我剛懂事的時候,典價是兩千多元,到抗戰初年收回時,已近四千元了。因為典價大,房客難找,在裝修房屋一事上,我父母極力遷就房客,這樣,裝修費用就更大。所以每到房客更動的時間,我父母都愁眉不展。這種滋味,我們小孩子是不懂的。東宅有房客住居的時候,我們當然不能隨便進去,但舊房客已去,新房客尚未入屋的時候,就無異提供我們一個玩耍的新天地了。加以新天地中又有新事物:木工、泥水工、板條、磚瓦……工人忙忙碌碌,材料東堆西放,我們就在這些工人、材料中間,穿來穿去,跳進跳出,但一個時期之後,修理完畢,房客入屋,東宅又成禁區了。
西宅面積比東宅略小,大門進去是個堂屋,在我們家鄉,這類門堂若再大一點,往往租給成衣鋪,目的當然不在租金,也是希望大門暢開,出進方便。我家因有小門出入,加以門堂屋小了點,所以沒有出租,大門經常關著,從門堂屋再進去是一個小園。門堂屋與小園之間有六扇屏門,平日只開一扇。園裡東邊有一件柴房,一口井,一株金桂,一叢淡竹,西面有株西河柳。西河柳可作藥用,種西河柳的人家又不多,所以經常有人來討。因為是藥材,我們也不能不給,一株樹經常攀折,總只剩下半株,垂頭喪氣地站在那兒。
園的北部,東邊是棵香園樹,從不結果。西面是一架十姊妹,春天花繁葉茂。十姊妹和香圓之間是門,可通園北面的天井,這個天井我們都叫它天明堂,以別於我們卧室前面的天井我們叫它明堂。天明堂里西邊是一棵千瓣石榴,東面是一架葡萄。每到初夏,綠蔭沉沉,可惜引來許多壁虎。有一次,一隻小貓突然死了。大家疑心它不懂事,誤吃了小壁虎,為了保護別的小貓起見,就把葡萄掘掉了。天明堂北面是三間廳,廳北面是三間翻軒,是老廚子金海的卧室。翻軒北面又有一口井,天井兩邊是側廂,當時向東的側廂是女傭的卧室,西面側廂是儲藏室,西側廂北面是廚房。這個天井裡沒有花木,只在階前種著各種顏色的鳳仙花、薄荷和藿香。天井北面是走廊,走廊北面是四樓四底的上房。走廊西端與廚房聯結,開飯上菜時,就可以不在露天地里經過了。
當時樓上四間,東面兩間是庶伯祖母的卧室,西面兩間是父親的書房和藏書室。樓下從東面數起,第一間是堂叔嬸的卧室,第二間是客堂和吃飯的地方,第三間是父母和我的卧室,第四間是從堂姑母和我弟弟的卧室。
我初中畢業之後,父母就把東廂房收拾出來給我做書房,女傭改住西廂房。東廂房面積不大,最多不過十四五平方米,但東向有六扇玻璃短窗,陽光充足;一門通走廊,一門通父母和我的卧室,一門通西邊一間翻軒。翻軒朝北,夏天比較陰涼,所以每到夏天我就到翻軒里去讀書。我寫到讀書兩字,不免臉紅,說實話,那時我一點不用功。翻軒無形中就成了我的夏書房。但因為磚地陰濕,蚊蟲比較多,我又怕有蛇,所以只在晨、午才去那兒,一到傍晚,就收拾收拾書包走了。
我姑母和弟弟的卧室窗前有一個小天井,天井裡有個小花壇,種著秋海棠。但這個天井是死的,除了從窗口爬進去外,無法入內。為了使小天井起死回生,我的書房裡又裝了兩扇玻璃門,直通天井,可是這天井實在太小了。有一次,兩隻老鷹在天井上空搏鬥,四隻翅膀伸展開來,天井裡頓時晝晦。一會兒,斗敗的一隻就落到天井裡來了,這對於我們姊弟真是天賜的寶貝,你們想想看,是只老鷹呢!又是送上門來的,怎能不捉住它?!但老鷹是鷙鳥,儘管斗敗,還是目光炯炯,啄和爪又那麼鋒利,誰又敢在窗口爬出去,怎樣捉住它呢?這時有人說,老鷹落在人家是不吉的徵兆,最好把它放走,但我和弟弟抵死不肯,一定要捉,就去找金海幫忙。金海拿來兩根又粗又長的竹竿,從窗口伸出去,想把老鷹按在地上,然後翻窗去逮住它。不想老鷹一見有竹竿伸進去,立刻抖抖羽毛,奮起兩翅,衝天飛走了。我和弟弟惋惜不已,一連幾天,講著老鷹。
西宅的最北面,在外牆與樓房中間,有一條露天的夾弄,因為狹窄,不能說是天井,估計是為了通風,所以留此空隙。由於在最北面,加以日照少,所以很陰涼。每到夏天庶伯祖母常坐在扶梯下邊狹窄弄口乘涼,身上只穿一件藍夏布背心,手搖大芭蕉扇,她說那個地方是老人堂,是她的天地。我現在絮絮地講著西宅的種種,彷彿在說夢。抗戰後期我們回到家鄉,西宅只剩下一口井和半株河柳了。
最後,我還要補充幾句和西宅有關的事,就是那兒多蛇也多蜈蚣。房子舊,空屋多,園裡天井裡雜草叢生,但有時限於人力,有時也為了保留一點天趣,並不馬上清除,這就給它們提供了庇護所。才過清明,牆根屋角,就有蜈蚣出現。到了夏天,更不用說,晚上躺在竹床上納涼,忽然手臂上給什麼了螫一下,一看,竹床邊上一條蜈蚣,急忙坐起來穿鞋子,鞋子又有一條。有天晚上,我們都在天井裡納涼,大家談笑得正高興,女傭顧蘭珍忽然大叫起來,原來蜈蚣爬到她褲管里去了,等走到房裡把褲子脫下,腿上已被螫了七八處。
還有一次,我給蜈蚣螫了,那時我還小,只有兩歲多一點,啼哭個不停。有個傭人獻策,說只要用雞涎塗在傷口上,就能止痛,母親沒有別的辦法,也就姑妄聽之。可是我家不養雞,只好到鄰家去借一隻公雞,拎著雞腳倒掛著,希望它流出口涎,雞隻是咯咯地叫,一滴口涎也沒有,無可奈何只得把它再送回鄰家雞巢。以後怎樣,我現在已記不起來,總之是鬧得大家涼意全無,渾身是汗。
我生平看到的最大一條蜈蚣,也是在我家裡。這是一個夏天的午後,大家才吃完西瓜,我突然看到凳腳旁邊爬出一條蜈蚣,足有六寸,全身藍黑有光,頭(事實上不是它的頭)是紅褐色,我正想脫下鞋子來打它,不想一轉眼就看不見了。以後好幾天,我都十分警惕。
至於蛇,自然比蜈蚣更可怕。記得母親告訴過我,多年前她有一天到儲藏室去,看見一條蛇盤在米囤上,我母親嚇得返身就走,其時有人對她說盤在米囤上的蛇是倉龍,是發家徵兆,不可驚動,叫母親焚香祝告。過些時候再去看,蛇自然走了。蛇肯定不是焚香祝告才走的,像藏米的屋子那樣乾燥的所在,蛇都會光顧,我家蛇之多,也就不難想見了。
我六七歲的時候,一天上午,金海來對母親說,他在井邊淘米的時候,看到一條四腳蛇,來吃淘米水。女傭也說在井邊洗衣時看到過蛇,母親就叫金海去找人捉蛇。當時我們家鄉有種以捕蛇為專業的人,傳說手段最好的是個駝子。他原來並不駝背,一次為人捕蛇,蛇鑽進陰溝,他撬開陰溝的蓋,也追蹤進去,於是在陰溝里就展開了人蛇的搏鬥,蛇盤在他身上一晝夜,他終於把蛇殺死,但自己也成了駝子。這自然是傳說,但這類人中,確有技術高強的。
三四天之後,金海帶著兩個中年人進來見我母親,說他們會捕蛇。母親請他們先查看園子。他們在園裡走了一圈之後,又走遍西宅,然後對母親說,宅子里的確有野蛇,如果要他們捕捉的話,每一條價一元二角,蛇也要給他們。母親亟於要把蛇捉去,就依他們提出的條件。於是兩人先在園裡牆根屋角找尋蛇洞,然後做出蛇叫的聲音。接著在食指上塗了葯,蹲下身子,把食指伸進蛇洞去。這時我們全家,那天我父親也在家裡,都在園裡看捉蛇,團團圍在他身邊。他回頭來對我們說:「蛇馬上要咬我了。」話才說完,他突然厲聲說:「好,來!」猛地站起身來,一條蛇咬住他手指,給他拖了出來。他把蛇放在簍子里,然後把手伸給大家看,整隻手和小臂都腫了。他取出一種葯,塗在臂上手上,葯到那裡,那裡腫就消了。我姑母問他,蛇咬他的時候,痛得厲害嗎?他說並不痛,只是心臟猛烈地顫動一下。這一天,一共捉到八條蛇,其中兩條是四腳蛇,別的蛇或園裡捉到的,或是長弄堂里捉來的。他們一下子拿到九元六毛錢,蛇還在外。他們還拿出一種像墨臘一樣的黑葯給我們瞧,這是祖傳秘方,不論蛇傷還是蜈蚣黃蜂螫傷,都可醫治。他用黑葯在地上畫一個直徑兩尺以上的大圈,把剛才捉來的蛇放一條在圈子中央,那蛇沿著圈子來回遊著,卻不能越出圈子。母親另出六毛錢,買了塊黑葯。這葯戰前一直珍藏著,戰後房屋被毀,當然不知去向了。
捕蛇的人為了使孩子高興,還做了精彩表演。第一種是夾黃蜂。他們看到黃蜂或大蒼蠅飛進窗來,就用一雙竹筷望空去夾,竟是百發百中。第二種是撕蛇,兩手捏著蛇的上下顎,只一撕,一條蛇就劈成兩爿,肚裡一顆顆白的什麼東西,連著血一同流出來。母親聽說撕蛇,早已回身進去,可是父親和我們孩子都要看,雖然我們也只看他撕一條蛇,但這天誰也沒有能吃午飯。
第二天一早我就對父親講,我要學捉蛇,要拜那兩個捕蛇人做師傅,我要知道怎麼制蛇葯,給人家捉蛇醫傷。父親見我很認真,也認真地對我說:「孩子,這是一種危險的行業,我不能讓你去學。」「為什麼危險呢?」我問。「你不看見他把手指伸進蛇洞去讓蛇咬嗎?」「不是有黑葯嗎?」父親把我拉到身邊,摸摸我的頭說:「不錯,有黑葯。」他稍稍頓了頓接著說:「但蛇毒不是一樣的,那黑葯也許只能治一種蛇毒,要是遇見別種蛇毒,黑葯治不好,那就危險了。」
我想了一會兒說:「那麼那捉蛇的人也會被蛇咬死的,如果他被咬死,黑葯不是要絕種嗎?」我當時還不說「失傳」兩字。我父親也想了想,顯然,他是想怎樣向我解釋,我才能明白。後來他說:「本地有那幾種毒蛇,捉蛇的人心裡是有數目的。但遠處的毒蛇,就和這裡的不一樣了。只要他們不到遠處去捉別種毒蛇,他們就沒有危險。」
我當時是不是能理解父親的話,現在很難說,但聽到捉蛇人不會被毒蛇咬死,黑葯也不會絕種,也就放心了,便沒有再嚷著要學捉蛇。寫到這裡,我想起前幾天(1986年7月30日或31日)《文匯報》第四版報道虹口區一個做蛇買賣的人,將蛇放在蛇皮袋和酒瓮內,夜間逸出四十幾條。數日之後,一位鄰居清晨起床,發覺門框上和台上分別躺著三條一米長的蛇。又說這場蛇害已殃及附近居民,有的居民只能掩門閉窗入寢。這使我記起六十餘年前的往事,心裡想要是我當初真的學會捉蛇,說不定今天會去一顯身手,為居民除害呢。
我家中的蛇經此大捉以後,園裡的確不再出現了,但旁的地方並沒有完全絕跡。好幾年之後,那時東廂房已成為我的書房。有一天母親站在姑母卧室的窗口,只見我書房的長玻璃門上,有一條大蛇,足有三尺長,手腕粗,母親失聲驚叫,蛇一聽見叫聲,立刻回過頭來,向母親張口吐舌,樣子十分可怕。母親立刻找來捉蛇的人,當然不是上次來的,捉蛇人在宅里巡視一會,說是家蛇,不肯捉,就走了。
蛇有家野之分,捕蛇人又不肯捉家蛇,究竟是何理由,我到現在還不明白。
我的家庭
在談我的家庭之前,先要講一下余之三叔一房和我們一房的關係。
余之三叔和我父親同出高祖翼士公之後,從世系的關係上看,已經是五服的邊緣,該說是很疏了。余之叔父的父親朗山公在江西做官,死在任上,身後一無所有,卻留下董夫人、側室包夫人和一子四女七口,我祖父就迎接他們到常州來住在一起。當時我祖父的負擔本來已經不輕,除妻子兒女外,還要負擔他的繼母華夫人和他的兩個姊姊,即是我的繼曾祖母和我的祖姑母的生活。
我祖父只做過幾年(1892-1897)江浦縣的縣學教諭,以後就以坐館為生。據說當時修敬每月只有二十元,要維持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自然極其為難。父親小時候本來是請了先生來家教讀的,可是十二歲以後,家裡就請不起先生,由我祖父母和我的姑母教他了。然而僅僅節流還是敷衍不過去,我祖父就將兩所市房賣掉一所。賣掉的市房坐落在哪裡,我當然不清楚,就是我父親也未必很清楚的,但另一所市房,我還記得有點影蹤,是在常州南大街,可是在我有點懂事的時候已經不能說是一所,恐怕只能是幾間。由於街道放寬,服務面積就相應縮小,彷彿還經過一次火災,到抗日戰爭時候,就完全燒光了。
余之叔父是肖狗的,比我父親小兩歲,小時候和父親一塊讀書。四個從堂姑母,大姑名馨,嫁於同邑史家,二姑名端,嫁與同邑林家,都是伯祖母董夫人生的,三姑名勤,肖鼠,嫁與同邑管雪忱先生。當時,雪忱先生在武漢藝專里教圖畫,他是余之夫人即我的嬸母的從堂兄弟。我嬸母名馥如,肖羊。四姑字瑞之,肖龍。三姑四姑和余之三叔都是庶伯祖母包夫人所生。大姑後來是我的寄母,我的小名榮,也是她取的,據說我五行缺火,她就給我取了個榮字。二姑三姑很早就去世,我所以記得三姑肖鼠,因為我小時候庶伯祖母跟我開玩笑,指著三姑說,她肖老鼠,叫她老鼠叔叔。我家傳統,侄兒侄女都稱姑母為伯叔,稱伯叔為寄爹,孩子懂得什麼呢?我就一直稱她老鼠叔叔,直到她去世。
四姑瑞之是舊曆壬辰(即1892年)生的,比父親小八歲,她到學齡的時候,我家已經請不起先生,由我的祖母親自教她讀書了,所以她也通文墨。她嫁與常州盛綬臣,婚後夫婦不睦,一直住在家裡,後來我弟弟出世,就由她撫育,所以我們和她感情特別好。
話再說回來,祖父負擔我從堂叔父一房的確不容易,單看上邊所說就能理解了。一幫子學齡兒童,個個要讀書受教育,而且我家傳統是男孩子女孩子同樣受教育的;接下去男婚女嫁,還有兩個老人,生養死葬。我祖父是個極其寬厚而又極其端方的人,1904年我父母結婚,1905年他就病了,病了一年,1906年去世。這就是說,我母親婚後才一年多,祖父就去世了,然而母親談到祖父,總十分感動。她常常講起兩件事:一是祖父病時不肯服藥,祖母常叫母親端著葯去給他喝,祖父為了對新媳婦的禮貌,總是勉強喝了。另外一件事是祖父病危時,曾關照我祖母,說虞家小姐(指我母親)很忠厚,要照顧她。母親講到後面一件事的時候,有時還流淚。
現在談我的祖母。祖母當年作為家庭主婦是極不容易的,家裡人口多,經濟條件差,上面還有婆婆,即我的繼曾祖母華夫人。繼曾祖母是老實人,不善應變,家中開支,等等,都墨守陳規,親戚來借貸的,也不問真偽,有求必應,這種借貸,自然是有去無回的了。這就增加了家庭的困難。旁人了解情況的,總勸祖母要撙節開支,祖母怕婆婆不高興,卻總是順著她。這局面,直到曾祖母去世後才逐漸扭轉。
祖母有過人的才智。她生在太平天國時代,兵荒馬亂,連《孟子》也沒有讀完,可到後來,能詩能文,也通曉經史,尤其難能的,是她督教子女極其嚴格。祖父母只有我姑母頌宜和我父親一兒一女,姑母又長我父親九歲,祖母愛我父親自不用說了,瑞之姑母告訴我,父親結婚之後,祖母還總稱他「寶寶」。可是我父親交待功課時,若有半點含糊,書就從他頭上飛過去了。父親非常歡喜下棋,象棋圍棋都下得不差,他說十二歲時看到我祖父跟人下圍棋,心裡就很喜歡,但那時我祖母教他讀書,估計決不會允許他下棋。瑞之姑母還告訴我,祖母的外號叫老虎,她的甥兒有時叫她老虎舅舅,我姑母頌宜乾脆不叫她母親而叫她老虎,大約也是小時候叫著玩,習慣以後就改不了口,正像我叫三姑母老鼠叔叔一樣。
父親六歲時從薛念辛先生讀書,姑母也從過薛先生。姑母非常聰慧,而且性格開朗,弟妹都極喜歡她。她出嫁之後,還天天盼望她回娘家,都說大姊姊一到,彷彿吹來了一陣春風,尤其是父親,只要有一點小病,就嚷著要姊姊,祖母只得派人去接她回來。
姑丈丁蒲臣(諱守銘)是祖父的學生,和父親一同從祖父讀《爾雅》。當時讀書要背,可是我父親卻不願意背《爾雅》。他看到祖父讀書極其專心,而且一段書沒有看完的時候,決不放下書來做旁的事,就鑽這個空子。每到祖父聚精會神看書的時候,父親就把《爾雅》塞過去,說要背書,接著就背起來。等祖父看完一段書,開始聽父親背書,父親已背到最後幾句了。但我姑丈背《爾雅》十分認真,祖父賞識他,就把姑母許配他了。姑丈是駝子,文學上的造詣也不如我姑母,姑母遺下的幾首詞中,有一首就是代姑丈捉刀的。我小時候聽到這些事,很代姑母叫屈,認為她做了《爾雅》的犧牲品。其實他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最近我在父親遺稿內,看到姑丈的詞作,也很不錯,才覺得自己的看法是很幼稚的。
我父母結婚時(光緒三十年甲辰,公元1904年),姑母已經去世了。她去世亦在甲辰,不過在我父母成婚以前。嫁給史家的大姑是否已經出嫁,我一時查考不出。但母親做新娘時,家裡至少還有三個小姑。祖母不獨督責子女讀書嚴,家裡規矩也很多。母親說,那時如果祖母不叫她坐,她這個做媳婦的,就只能侍立。我舅家家規也很嚴,但嚴的只有我外祖父,我外祖母卻是開朗隨和的人。加以做媳婦和做女兒不同,祖母儘管嚴,姑母卻敢叫她老虎,而且「老虎」也答應她,從此這個稱呼就公開地確定下來。母親儘管心裡叫她老虎,哪能出口呢?所以母親剛結婚時,也很不習慣夫家的生活。母親最怕二姑,因為二姑每天給祖母梳頭,一邊梳頭,一邊就講新娘子怎麼樣怎麼樣。她並不一定講母親的壞話,目的也不一定是「進讒」,只是手裡有事,嘴巴閑著,講講罷了,但多言極易失口,甚至說好話,有時都會起反作用,何況姑媳間的鴻溝,已不是一家一戶一代的事,而是家庭制度的副產品呢?三姑還小,而且性格開朗,成天嘻嘻哈哈。只有四姑,當時才十二歲,因為新房裡好玩,成天鑽在母親房裡。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母親那時二十歲,也還是青年,這樣,一個孩子,一個青年,就建立了親密的友誼。母親一生辛勞,四姑母成了她很好的幫手,四姑母一生多苦多難,母親是她有力的支柱。
外祖父家
母親姓虞名菱,字蘭。外曾祖父諱映溪,做過浙江衢州府知府,外祖父紉荃公諱樹蓀,是前清貢生。母親有一姊一弟,姊適同邑巢兆覺先生,生下一個女兒(巢心北)後,沒有幾個月就去世了。我的舅父諱祖同,號勤谷,上海大同大學畢業生,曾任上海商務印書館英文編輯,舅母同邑華瑞英女士。我沒有見到姨母,她在我出生之前七年就去世了,外祖母在我出生後去世,可是那麼愛我的外祖母,我竟會沒有一點印象。舅舅我還記得,他因為讀書工作都在上海,難得回來,有時來看母親,也總是談正經事情,不大跟我們孩子搭訕。可是他有一個特長,卻吸引著我。他隨手畫人物狗馬,無不維妙維肖。有時母親歸寧,我們也跟著她住在外公家裡,晚飯之前,舅舅常拿一支粉筆在飯桌的漆面上,畫出各種動物,可是我們看得出神時,傭人已端來飯菜碗碟,這些藝術創作,就給抹布擦掉了。舅舅畫畫從不保留,即使畫在紙上,畫完了也隨手將紙摶了,或是撕掉。他還送過我一匣英文方塊字,也在抗戰中毀了。
舅舅是外祖父母的老來子,比我母親小得多,身體瘦弱,高額頭,模樣很聰俊,可惜1923年(民國十二年)就去世了,甚至患的什麼病都沒有弄清楚。他從上海回到家裡時,腹部腫脹,骨瘦如柴,父疑心他患的是蟲病,但也只是疑心,未經證實。舅舅去世之後,舅家悲慘的情形,簡直沒法形容。入殮那天,母親不讓我和弟弟去,所以我們直到「頭七」才去行禮。怕那種悲慘號慟的局面,把我們嚇壞;叔嬸姑母等去送入殮的,我家傭人去幫忙的,沒有人吃得進晚飯的。
舅母華瑞英女士是很能幹的,氣量也很大,可惜沒有參加工作。她能畫工筆仕女,我還保存著她贈送我的一把紈扇。今年(1986年)她已八十六歲,頭腦還很清楚。她青年守寡,儘管舅家家境不壞,但畢竟是不幸的,可是在那個時代,不幸的婦女多著呢。
舅家比較封建,重男輕女,所以姨母和母親沒有出嫁時,都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也沒有聘請先生在家裡授課,姨母直到結婚之後,才爭取進了武進縣立女子師範學校(我姨丈一度是武進女師的校長),這在當時也是極不容易的。當時一個姑娘訂了婚,若要進學校讀書,非徵得夫家同意不可,若夫家比較開通,就索性結了婚再讀書。外祖父是1931年去世,那時我已十七八歲,是高中學生了。外祖父去世前幾年,見到母親就告誡她,切不可讓我考讀大學。母親自然知道這件事情做不到,有時隨口敷衍,有時往父親身上一推,母親也願意我上大學呢。有一次外祖父來看我母親,閑談了一會之後,照例又談到我的讀書問題,他捻捻鬍鬚,沉吟了一會,說:「二小姐,你好姑爹真是糊塗,女孩子二十歲不出嫁,就要到填字部里去了。」當時我聽了這些話只是笑。這已是20年代之末,怎怪得我的伯曾祖母要抱牌成親呢!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母親歸寧,因為她本來不打算在舅家過夜,所以沒有帶我去。後來外祖父堅留她,她說孩子在家不放心。外祖父說,不要緊,我去接她。我弟弟是四姑母帶的,我是跟母親一床睡的,所以母親在舅家留宿,總要把我帶去。母親就把衣櫥鑰匙交給外祖父,叫我再帶些換洗的衣服去。外祖父雇了一頂小轎,直抬到我家廳上。他下轎之後,找到了我,說明來意,並把鑰匙交給我。我當時第一句話就問他:「外公,鑰匙是我母親給你的嗎?」「當然!」外祖父驚異地對我看看。我收拾了東西,就上了轎,站在外祖父的膝前。到了舅家,外祖父一見母親就說:「你女兒真不錯,會幫你管家了。」這次母親沒有責備我無禮,大約原諒我年紀還小。
外祖母去世之後,外祖父衣服什物之類,都是自己料理。父親極稱外祖父生活習慣嚴格,哪些衣服放在哪只箱子里,都有一定,而且都有記錄。他房裡也總很清潔,桌子上書籍文具之類,安放得整整齊齊,這種整齊清潔,一望而知不是出於僕人之手。父親這幾句話,給我印象很深,所以我自理生活之初,衣服也分類安放,而且記錄下來。別看這是一件小事,不知節省了我多少時間。
母親性情溫和,婚前既沒有讀多少書,婚後也沒有爭取進學校,以文化程度論,只能寫寫家信,看看小說,記記日用賬。但她自尊心極強,氣量很大。我舅家在常州城裡房地產不少,收入頗為可觀,可是對家裡財產素來不問一聲,不談一句。未出嫁時,外祖父母總要給她些零用錢,親友家小姊妹來了,大家高興起來,有時玩雀牌,有時玩紙牌,有時擲骰子,作點小輸贏,是常有的事。但出嫁之後,我家清貧,手裡的零用錢就沒有以前寬了,有時回娘家,遇到小姊妹們坐下來「玩」的時候,母親總推託著不肯上場,而且從不談到夫家的景況。我祖父是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去世的,他卧病了一年多,醫藥喪葬,所費甚巨。父親當時二十二歲,是常州私立溪山丙級小學堂的教師。一個小學教師,收入自然不多,他只得把家裡較好的衣服賣掉,賣得一千三百元,償付醫藥喪葬的費用。我小時候,父母親各有一件鼴鼠袍,除此便沒有別的皮服了。直到1930年,我滿了十六歲,在常州私立芳暉女子初級中學畢業之後,父親才買了兩件狐皮統子,一件山貓皮統子,他和母親各做一件狐皮袍,給我做了一件山貓皮袍,可惜這三件皮袍都在抗戰中,故鄉淪陷時失掉了。自從祖父去世後,沉重的經濟負擔,就落在父親肩上,間接也就落在母親肩上。祖父去世後兩年,祖母也去世了。接下來大姑、二姑出嫁和伯祖母去世。父親到料理伯祖母的喪事時,直到了羅掘俱窮的地步,可是還缺少一百多元,父親就同大姑(伯祖母的長女)商量,請她設法墊一墊(大姑嫁於同邑史家,當時算是有錢人家),事後儘快歸還她,不料大姑一口拒絕,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向母親開口,開始不向母親商借,可能由於面子觀點,母親二話沒說,就把陪嫁的首飾,全數交給父親變賣。等一應開支完畢後,父親按捺不住,就走到客堂里,叫「大姊出來」,一場風暴眼看就要爆發,好在這天來弔唁的親友不少,把父親勸住了。這件事是四姑和我講的,但我估計父親也沒有忘記。50年代初,我做文學翻譯工作,介紹蘇俄作品,那時的稿酬相對來說還不差。有一天,父親對我這樣講:「目前稿費收入雖然不少,但仍應該處處節約。我一世薪金和稿費收入也不少,但逢到家裡發生大事情,沒有一次不向人借錢的。」父親一生很少正面教訓我什麼,這一番若說是教訓,就是唯一的一次了。
母親不但在家庭經濟方面能和父親一心一德,使我們和堂叔一家和睦相處,在子女之間,也極為公平,沒有半點重男輕女的思想,甚至還「偏愛」我一些。我有兩個哥哥,一個生於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名叫阿健,一個生於1910年(宣統二年),名叫阿強,兩個都是打防疫針以致夭亡的(1911年,即宣統三年)。據說在打針之前,他們還在園中戲嬉,十分活潑,一針打下去,頃刻間就完了。當時常州只有一個西醫,這次毛病,究竟由於打針手術的失誤,抑由於針葯過時變質,我就說不上了。母親還生過一個女孩,是我的姊姊,生在哪一年,我不清楚,不過出生不久就死了。我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生,父母特別疼愛也是理所當然的。還有一點,據說我小時候愛笑不愛哭,母親生我後沒有奶喂我,找來奶媽我又不肯吃她的奶,餓得頭都抬不起來,但見了人還是笑,因此大人格外喜歡我。我從小就跟母親睡在一床,直到大學畢業。弟弟生下之後,母親自然無法帶兩個孩子,弟弟小時就由四姑帶領,大一點就跟父親一床睡。大家看到弟弟生後,母親還是帶領我,都說母親偏愛。照我看,偏愛是未必,有意抬高女孩子的身份倒是有的。我們一家,包括從堂叔家在內,多少有點重男輕女的,只有庶伯祖母,她極端疼愛我弟弟,每到母親責打弟弟時,她總極力勸阻,甚至滴下眼淚。不過她也喜歡我,所以「重男輕女」這四個字,內容也多種多樣,像我庶伯祖母,該說是重男而不輕女。她是極其慈祥的,男孩女孩同樣愛,不過覺得男孩在家庭里有點特殊意義就是了。這種心情我實在說不清楚,只好希望讀者體會了。其次我家女傭,她們都是農村裡來的,都喜歡男孩子,遇到我們姊弟兩個闖了什麼「禍」,她們總把責任往我身上推,開脫我弟弟。這種時候,母親十分持平。她總是說:「你們別說了,我有數目,兩個都有份。」儘管庶伯祖母有點重男輕女,可是我絕不在意,說實話,只要我父母不重男輕女,旁人怎麼樣,我是不大在乎的。我們姊弟倆都十分愛庶伯祖母,她身材矮小,面容秀美,脾氣也很隨和,可是我們誰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只知道她姓包。現在想起來,一定是個貧家姑娘,才被賣出來給人作妾。據說我伯祖父去世時,她還沒滿二十歲,守了三十六年寡,撫育著兩女一子(三姑四姑和叔父)。我叔父沒有專長,一輩子是小公務員和小職員,經濟一直不寬裕,加以和我嬸母不睦,四姑母又被遺棄在家,所以庶伯祖母內心深處,並不愉快。好在我們一家很和睦,我父母對她也很尊敬,只是因為「庶」字當頭,我和弟弟不能稱她伯婆,只好稱她「太太」,母親也只能稱她「婆」。她和四姑住在樓上東西兩間房裡,叔嬸住在樓下東房,但她乳癌沒有惡化之前,白天總在樓下,我父親若買了糕點糖果等回來,母親就用盆子裝上一部分,叫我們送去給太太、叔、嬸、姑母吃。我和弟弟都想討太太的好,爭著送過去。後來母親就不給爭了,這次姐姐送,下次弟弟送。可是話儘管這樣說,輪到我送的時候,弟弟還是跟在我後邊去了。輪到弟弟送的時候,我也和他同去。
上太太房裡去玩,真是我們的節日。母親管教我們很嚴,不論上誰的房裡去,絕對禁止我們亂翻東西和隨意開他們的抽屜。只有太太房裡,有對我們開放的一角,那是她的一個床頭櫃的兩個抽屜。她的床頭櫃和現在的形狀不同,是正方形,外觀完全是一張方凳,不過略高些,一面一扇門和兩個抽屜里儘是廢品、朝珠、缺邊的破銅錢、壞紐子、斷掉的鏈子索子、斷眼鏡腳……還有許多東西,簡直不知道有何用處,有些甚至它們完好的時候,我們也說不出它們的名稱,太太總說這些是我伯祖父的遺物。
朝珠是伯祖父的遺物,一種是石質的,不透明的,有綠色的花紋,一種像玻璃,透明的。我和弟弟最喜歡透明的朝珠,總要把玩好一會,玩得盡興了,就把這些東西一樣樣放回抽屜,關上櫃門,然後告辭下樓。不但在我小時候,朝珠不是希罕物,抗戰之前,到處賣舊貨、廢品的小鋪子、小灘頭,都有那種石質綠紋的朝珠出賣,一兩個銅子就能買到,這種事我是記得十分清楚的,因為娑羅巷斜對局前街上,就有兩三家這樣的舊貨攤。抗戰初期我從童丕繩老師學畫,才知道這種石質綠紋的朝珠,可以製成石綠,以後我回常州時,特意到處找這類賣廢品的小店小攤子,希望能買進石綠的原料,可是這種朝珠的蹤影全沒有了,看來都給日本人搜羅去了。
現在再講我的庶伯祖母。庶伯祖母是患乳癌去世的,她去世時(1928年,民國十七年),我已經十四五歲了。在那個時候要治好這種惡症,可能性當然不大,加以她又不早點聲張,待大家知道她患這種病時,動手術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加以余之叔父誤信草藥醫生的話,說望江南子搗爛了敷,可愈此病。於是我家園裡種了許多望江南子,可是一敷之後,癌就提前潰爛了,當時沒有止痛劑等藥物,所以從病到死的過程是極其慘苦的。母親因為她喜歡我們,所以叫我們一放學,先叫我們到庶伯祖母床邊請安問好。她去世的時候,大人們在她房裡號哭,我和弟弟摟抱著在自己房裡啼哭,不停地說:「太太沒有了,以後沒有太太了!」
父親挽庶伯祖母的對聯,我還記得大半:上聯是「苦節三十六載,厚望後昆,痛樹靜風摧,終未甘回蔗境」;下聯是「沈痾千五百日,備嘗諸厄……」,下邊記不得了。所以記不得,一定是我當時沒有懂得句子的意思,所以這些字句沒有在我頭腦里生根,也就寫不出來了。庶伯祖母並不是余之三叔一房唯一不幸的女性。在她之前還有我的袁伯曾祖母。
私塾生活
現在,我來談談我的私塾生活。我沒有進私塾之前,是母親和瑞之四姑教我識方字的。我現在還記得母親在我們書桌上掛一塊小石板,上面用粉筆寫一個「羞」字。第二天我們哪個認不得前一天教的方字,就得對著石板默坐。奇怪,這方法居然很有效,我和弟弟從來沒有受過罰。方字排成一行,用一根木戒尺,壓著,始而順著次序讀,過若干遍以後,就更換方字排列的次序,看我們能不能認得。字數不多,大約八個或十個。識得若干方塊字以後,就教我們讀當時的小學教科書,直到我八歲那年和弟弟進私塾。
我究竟在幾歲時母親才教我識字,現在想不起了。但我識得的字也不會太少,因為八歲那年進了私塾以後,常常趁老師午睡或他外出的時候,偷看他的《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夜譚隨錄》,等等。當然不會句句都懂,也有很多字認不得,但基本上能看得下去。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就和母親商量,請一位先生到家來教我和弟弟,我聽到他們商量,總是要求他們慢一點請先生。父親詫異說:「我小時候聽到請先生就高興,為什麼你們這樣怕讀書?」其實當時我們害怕的是陌生的先生,並不是讀書。也許我們小時候頑皮,傭人和廚子就用先生來嚇唬我們,不過這也只是今天的猜測,因為實在想不出害怕先生的理由。但由於我幼時有這種情況,所以我極不贊成大人用某個人去嚇唬小孩,如說「爺爺聽到後要怎麼了」,也反對別人對著小孩胡亂吹捧一個人。有一次一個熟人當他的小女兒和我的面,把我亂吹捧了一通,我立刻從小孩眼神里看出她和我疏遠了,因為孩子不知這是無聊的吹捧,信以為真,頓時覺得我們之間差距變遠。所以我以為在孩子目前不得其當的毀譽,都是一種欺騙。不過這些是閑話,現在讓我言歸正傳。
我第一個私塾先生姓袁,名其樂,是我舅舅介紹的。條件是供膳宿,每月八元修敬,後來加成十元。老師來的第一天,禮節十分隆重。父親到館子里去叫了一席菜,請廚子到家裡來下鍋。另外還有四位陪先生的,一個是舅舅,一個可能是我表舅,其餘兩個是我父親和叔父。下邊設了爐台。所謂爐台,就是香爐和燭台。這是宴請貴客的禮節,我小時候常州還十分通行。如請先生,請媒人,男方及其親屬宴請新娘,女方及其親屬宴請新婿等,都要用爐台。在這樣隆重的筵席上,特客南面而坐,而且當真焚香點燭,在這種場合,特客要向主人道謝,要求撤去爐台,然後才肯入席。舅舅結婚不久,我家宴請舅母,也用爐台,當時舅母的「陪房阿姨」,就把帶來的紅呢氈毯鋪在地上,大家入席。可是袁先生是鄉下人,他所以要住在我家,就是因為離家遠。他不懂這個規矩,他就在擺著爐台的桌上坐下,先生一就座,傭人就在地上放下紅氈毯,我和弟弟就跪下來對他叩了頭,然後站起來,侍立在旁邊。先生吃了些酒菜,指指爐台,對父親說:「把這些東西拿開,讓孩子坐下吧!」父親當然遵命,於是下邊設了兩個座位,讓我姊弟倆就座。
此後袁先生就成為我家的西席了。母親將西面一間廳堂用箱子和門帘隔開,作為書房,書房背後一間翻軒作為先生的卧室。每天早上7時半左右,廚子金海將四色小菜和稀飯送到書房,一般還有一樣點心,不外油條麻糕之類;午飯晚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先生很客氣,每頓飯總只動一樣葷菜。8時半我們上學,11時半放「飯學」。下午照顧先生休息,一般我們要到1時半或兩時我們才到書房去,3時半或4時就放晚學了。剛開學的時候,先生教的還是教科書,後來改教《論語》。早上一進書房就背前一天教的課文,背出以後才教新課,十行八行書,一直要哼到吃午飯。下午習字,最初是「描紅」,後來才寫「印本」。放學以後,叫我們在家畫地圖,可畫的不是我國分省地圖,而是常州三十六市鄉圖。當時父親在外地教書,有一次回來看到了,就提出要改畫中國分省圖。袁先生也同意了,但沒有能畫上幾張,袁先生就有別的工作,舉陸雲峰先生自代。
袁先生很和氣,從不叱罵我們,所以師生間感情很好。有一次舅舅來看望母親,順便到書房去看先生。那時正是嚴冬,天氣極冷。舅舅是嬌公子,狐皮袍外還加大衣,可是先生只穿一件布棉袍。我弟弟就說:「衣蔽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袁其樂也歟。」後來母親知道了,就怪我弟弟說話沒有分寸,還叫金海去給先生招呼,袁先生說:「沒有關係,他們剛剛讀過這幾句書。」
星期天我們也放假,但袁先生往往星期天下午就回到我家來,他在房裡休息。只要先生回來,星期天晚上,我們就到他房裡去跟他玩,在知道他要離開我們的那些日子,跟他特別親熱。我們要他常來看我們,而且要他來時仍舊住在他房裡,他也一一允諾。惜乎不多時以後,陸先生就通知我們,說袁先生去世了。
在初讀舊書的時候,我也碰到一些困難。如遇到「庶」(例如「回也其庶乎」《論語》卷六)「幾」(例如「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論語》卷七)和「庶幾」(例如「則齊其庶幾乎」《孟子·梁惠王下》)等,我就不大理解,問了先生,有時還不清楚。大概不同於口語的虛辭,小孩比較難懂。所以我後來教初級中學語文時,對於這類虛辭的講解,特別注意。
陸雲峰先生是受過學校教育的,所以除了國文之外,還教我們算術和英語。功課的安排是這樣:上午教國文,也就是《孟子》。我記得讀《孟子》的時候是要「通背」的。所謂通背,就是每天除背前一天教過的書外,還要把以前教過的一道背。我記得讀到《公孫丑章》下的時候,還要從「孟子見梁惠王」背,讀到《滕文公》上時,才不帶背《梁惠王》上而從《梁惠王》下開始背,所以每天單是背書,要花相當時間,現在這些章句也都還了先生了。說不定有人要說這樣的讀書,完全是浪費。但我認為即使是浪費,也決不會是「完全」。首先我們要學好一種語文,該從感性的教材入手,多讀多背,正是入手的方法。對一個將來研究古代教育、古代政治哲學的人來說,《論語》、《孟子》固然大有用處,即使一個將來不以文史為專業的人,讀一點舊書,也能提高其閱讀的能力和速度。因為今天雖然通行語體文,但是「文夾白」的文章還是隨處可見,而且用處很大。文法是任何一種文字都有的,也是應該掌握的,但若對一種文字感認識不足的時候,就先講文法,這文法就成架空的東西了。我們那個時代,除在教會學校讀書的人以外,學好英文的人實在不多,說不定毛病就出在這裡。我小時候死背《論語》、《孟子》誠然很苦,大家說我站在書房門口,一邊背書,一邊兩手絞門帘,絞了又放,放了再絞,直到背完三四章《孟子》。但是我還是要謝天謝地,我的老師當時沒有教我文法,要我分析句法。以上所說,全是我的偏見,說不定都是錯誤,只希望讀到這篇東西的同志,有以教我了。
《論語》、《孟子》是老師教的,《中庸》、《大學》和部分《禮記》是父親暑假中教我的。父親除寒暑假外都不在常州。寒假太短,加以他白天晚上都要工作,根本沒有時間教我們,暑假長一點,而且天氣熱,在工作間歇的時候,就教我們讀《大學》、《中庸》了。他教書不要通背,甚至不要背書。每天教的新課,他要我們讀五十遍,再將昨天教的課文讀三十遍,前天教的讀二十遍。這樣,每天都讀一百遍書,而且每天教的課文,也能讀到一百遍,只是分三天讀罷了。事實上,幾十行課文,讀到一百遍,決沒有背不出的,而且分作三天讀,就更便於記憶而不會遺忘。父親還特地給我們做了書籤。每張書籤上寫兩句五言詩,夾在書里,每讀一遍,就抽出一個字,讀滿十遍,就把另一張十位數的書籤抽出一個字。這樣讀書,實在一點也不苦,只是九歲的孩子,對《大學》、《中庸》的精義,不能理解就是了。
讀完《大學》、《中庸》,就讀《禮記·檀弓》,接下去是《文王世子》等篇。這時父親的尺度放得更寬,只要我讀得「上口」,就是說,能讀得順流,就可以「派司」了。偶爾也叫我們讀古文、古詩。我記得他教第一篇古文是樂毅《報燕惠王書》,第二篇是太史公《報任少卿書》。詩教白居易的樂府和《長恨歌》、《琵琶行》,沒有教律詩絕句,他教我們詩的目的,是要我們在吟誦的時候懂得平仄聲。始而他讀一句,我們跟著讀,以後是我們和他一同讀。但即使同讀,我們讀錯平仄時,他仍能聽出了,糾正我們。古詩能吟誦,讀近體詩自然不成問題了。
父親選擇課文的標準,我當時並不理解,我當時體會到的,就是父親不論吟詩讀書,音調都很美。當時,讀四書是一種調子,讀古文是另一種調子,惜乎沒有錄音,否則就是極好的紀念品了。後來我在光華大學讀書的時候,晚會餘興時,同學還請父親讀詩詞,大家說他讀得好是因為他學過崑曲。其實,父親年輕的時候,興緻自然好些,又能喝點酒。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猜拳行令之餘,有會吹笛子的,就吹一曲,有會唱崑曲的就唱幾句,父親跟著他們哼哼是有的,並沒有正式從師,更說不上入門了。父親吟詩讀書音調所以能美,據我看,一半由於讀音準,一半由於能充分體會詩文中的感情。所以調子高低疾徐,輕重緩急,聽上去沒有一點做作而能激動人心。我每次聽他讀「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這兩句時,總是感到非常激動。
父親又是我家的好護士。1930年我弟弟患傷寒去世前,父親護理他三十七個日夜,母親護理他四十個日夜,這件事情暫且不說。我和母親生病,也總由他陪伴。他拿著一本書,一方硯,一支筆,一杯茶,一管水煙袋,就坐在病人房裡工作,不過平時低聲誦讀的,這時改為默讀罷了。他按時給病人服藥,量體溫,喝水,或者問病人要不要吃點什麼。這種時候,我和母親總要求他出聲誦讀,因為病中聽他抑揚有致的讀書聲,反而有一種寧靜的感覺,聽著聽著,有時還跟著他默讀,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樣的睡眠,於病體是十分有益的。直到今天我每次患病的時候,還會下意識地從枕上抬起頭來,對窗前的書桌邊看看。我在尋找誰呢?
再說兩句離題的話。上邊我已說過,父親教我的第一篇古文是樂毅報《燕惠王書》,他教國文的那幾年,也總選讀這篇文章,可見他欣賞的程度了。其實,他不獨欣賞文章,在他想像中也描繪著樂毅的形象。父親不愛看京戲,說京戲的表情不如崑曲細膩,但在卻不過情面時,也奉陪別人去劇場坐坐。有一次,我們硬拉著他去看京戲,這天的戲目中有一出是火牛陣,戲中扮田單的是老生,但樂毅卻開了臉。父親低聲對我說:「扮樂毅也應用老生。」還有一次,也是和父親一同看京戲,看的是《草船借箭》,父親看到劇中的諸葛武侯拉魯肅的鬍子,就說:「唉,表演諸葛武侯應當表演得儒雅一點。」由此可見諸葛武侯也是我父親佩服的人物。
解放之後,京戲的「狀元祭塔」改為「燒塔」,父親很希望去看一次,我問他為什麼想看這個戲,他說:佛教的勢力籠罩中國已一千多年了,不論戲劇還是小說,沒有反抗佛法的。燒塔是向佛法挑戰,所以想去看一看。這不是他的原話,但意思大致如此。可惜父親那時身體已經很差,那齣戲又不常常上演,竟沒有看成。
三 燕 渠
常州有個土音,「燕」(讀去聲)意思略同頑皮淘氣。我說略同,因為用頑皮、淘氣去解釋「燕」還嫌太輕,若解作撒野,似乎又嫌重一點。我疑心「燕」是「野」的轉音,曾經請教過一位常州籍的研究語音學的朋友,他說不知道,所以我暫時只能存疑,等以後再請教別人了。
我們從陸雲峰先生讀書以後,比以前頑皮多了,讀了一會兒,就要求先生放我「休息十分鐘」。休息的時候,因為懼怕母親,不敢往上房去,只敢往園裡鑽。園和廳堂之間還隔一個院子,所以先生也不管我們。我們第一次「休息」約摸9點多鐘,正好是金海撿完菜到井上去淘米洗菜的時候。他買些什麼菜我們是完全不感興趣的。我們只注意他買的貓魚,看到貓魚里有活的,就拿到書房裡去養起來。書房裡有兩張書桌,一張飯桌,先生和弟弟合用一張大書桌,先生南面而坐,我和弟弟打橫。我獨用一張小方桌作為書桌,有兩個抽屜。我們就把小魚養在抽屜里,再放上幾塊磚頭,算是島嶼。現在我百思不解的,那張小方桌是一般木料製成的,何以抽屜能不漏水?到園裡去挑活魚是我和弟弟共同的享受,現在魚養在我的抽屜里,卻是我的獨樂了。我一邊讀書,一邊不停地把抽屜拉開又推上。有一次拉得猛了一點,抽屜里的水湧向身邊,我不禁失聲說:「潮水來了!」弟弟聽到回過頭來,我們相視而笑。先生沒有聽清,放下書本,問我:「你說什麼?」我裝作沒有聽見,提高些嗓門讀書。
可是不論書桌抽屜多麼結實,盛水養魚到底是不行的,所以今天放下去的魚,明晨去看已經死了。經過若干次教訓以後,我們就決定另打主意。這時恰好來了個二寶。二寶是我家的小丫頭。
我小時候家裡有過幾個小丫頭。有的是她母親在我家幫傭,把女兒帶來算是丫頭,也掙點工錢,有的是她母親或祖母曾在我家幫傭過,後來把女兒送來的。這類小姑娘來時只有八九歲,到十五六歲能幹農活時,她父母就領她回去了。留在我家直到出嫁的,只有一個王春蘭。她是我記得的第一個丫頭。年齡比我大得多,我不到兩歲,她已十六七歲了。有一次母親回舅家去,春蘭陪我玩,她跳來跳去,引手舞腳,一不小心,在我左耳上打了一掌,據姑母說,當時我臉色慘白,好半天才哭出來。後來母親知道了,也沒有打罵她,只說了她幾句。可是我的左耳,卻從此失聰,而且由失聰,還喪失了平衡。春蘭幼時由父母做主,許配了人家,到她十八九歲時,她父母就來接她回去結婚。春蘭哭著鬧著要解約,可是她父母和夫家都不同意,到臨了,春蘭還是跟他們回去了。她結婚後每隔三四年總要看望我們,總在我家住上幾個月,生了孩子,也帶著同來,像回娘家那樣。她和我們感情都很好,我也絕不記她打聾我耳朵的仇,母親甚至不許我們叫她做丫頭時,我們給她取的名字。現在再迴轉說二寶。
二寶和我差不多年紀,生得聰明伶俐,這點大的孩子除了傳話和陪我們玩耍,能做什麼呢?所以我和弟弟決定在園內開溝養魚以後,就要二寶來參加我們的活動。二寶一聽,摩拳擦掌,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三人立刻去踏勘開溝的地方。
我家的井是口好井,又清又深,倒在井邊的水也不會回到井裡去,所以淘米缸、搗衣石都放在井邊,淘過米、洗過衣服的水也就倒在近旁,日積月累成了一塊不到一米見方的窪地。我們決定溝從窪地開始,一直通到淡竹叢里,大約兩丈多長。一經決定,就立即動手,那一塊地方,因為平日人們走不到,所以特別蕪穢,亂草石子特別多,所以我們三個拔草的拔草,撿泥塊石塊的撿泥塊石塊。我們放學以後,只到上房去兜一圈,和大人打個照面,立即到園裡勞動。二寶自然也不落後,見我們一走,一溜煙地跟出來了。完工那天,我們勞動得特別晚。母親找我們吃點心,一個也找不到,她說:「這三個燕坯,不知在胡鬧些什麼,還不回來。」父親就到園裡來看看,只見我們衣上臉上手上全是泥漿,二寶滿臉通紅,我們渾頭大汗。父親說:「快回去,母親在等你們哩!」我說:「我們已經完工了,請你給這條溝起個名字吧!」父親笑了笑說:「叫它三燕渠吧!」我拉著他不依,說:「你為什麼說我們『燕』?」父親又笑笑說:「燕有什麼不好?你們不是剛讀過嗎?『子之燕居』……」
三個人花了近二十天,挖了一條三燕渠,但渠里從來不能積水,不論多少水下去,都給底部和兩壁的泥土吸干,養魚自然更不用談了,但我們並不是全無收穫:以前淘米洗菜的水流不到淡竹叢,所以淡竹很憔悴,現在多少能吸收到點水分,所以變得有生氣了,而且能產出筷子那麼長和粗的筍。其次是那兒的亂草經我們清除之後,隨手丟在那裡的北瓜(俗稱飯瓜,上海人叫它南瓜)籽,會發芽生長,在人不知鬼不覺的當兒,結出兩個大南瓜來。在當時,北瓜是賤物,誰也不會去種它(抗戰時期我們曾經在西宅廢墟上面,是種過北瓜的)。但天生的北瓜,大家又當成寶貝了,女傭嘻嘻哈哈笑著,捧著兩個大瓜進來給母親看。這天大家吃了一頓北瓜煮麵條,第二天又飽吃一頓北瓜餅。
三燕渠不多時就被泥土石子填沒,誰也沒有心情再去開了,但是那個地方(不是溝)卻得了美名,不但三個「燕坯」稱它三燕渠,連父親也稱它三燕渠了。一次他說:「今天我到園裡走走,在三燕渠看到一隻野貓。」這時母親便會取笑他:「你和他們三燕,三燕,我看要成四燕了。」
二寶什麼時候離開我家,我已經記不起來,但有一件事情,她卻給我一個壞印象。有一天,母親買了三隻小鴨,給我們每人一隻。二寶首先挑了一隻大的。我和弟弟的鴨子都放在大腳爐里,因為爐蓋有孔,鴨子不會悶死。二寶因為她的鴨子大,不願和我們的放在一起,就要由她單獨養。她以為鴨子會泅水,就把小鴨子放在水缸里,不想鴨子太小,一下子就淹死了。第二天一早,二寶趁我們還沒起來,就把我們的小鴨,也放在水缸里淹死。這件事我和弟弟都沒有和她計較,但她給我的壞印象,大概終我之生不會磨滅了。
顧金海和顧盤娣
顧金海是我家廚子,年齡大約和父親差不多。他年輕時我沒有看到。從我懂事起到他去世那一段時間裡,他卻總是那個樣子。依我家的經濟條件論,雇個女傭幫著干點家務是完全可能的,至於僱傭廚子,就無此必要了。我父親叔父都難得回常州,加以父親不喜歡酬應,朋友來看他,也談論一會就走了,除非是外地來的朋友,才留吃飯留住。可是金海在我家的地位,卻特別穩固,彷彿他不是我家僱用的而是我家的一分子那樣。這裡是有緣故的:他的母親是父親的乳母。這位顧老太太直到我父母結婚還住在我家,據母親形容:她高瘦個兒,小腳,太陽穴上貼著兩個頭痛膏藥。我母親提到她就搖頭,因為她愛到我祖母跟前去討好。討好當然不等於「進讒」,但說話輕重失當,或用辭不妥,也會引起誤會的。母親當時是新媳婦,自然不能不警惕。她有個諢名,叫奉聖夫人,這諢名決非我母親所取,因為母親性格溫和,嘴巴也不尖利,這諢名肯定是不知哪位姑母給她取的,由此也可想見她的為人了。自從我有知識以來,家裡難得有人提起她。
金海性格隨和,同上下關係都很好,做的菜也不錯,不但平日,逢年過節,人來客往,幾盤幾碗也料理得像個樣子。所以除了邀請外祖父到我家來吃飯之外,母親可以不下廚房。父親叔父不在家的時候,家裡只有他一個是壯年男子,有了他,門戶火燭也放心些。而且他每天一早就出去買菜,所以消息靈通,如臨時閉城門啦,有散兵游勇在街上遊盪,說不定會發生搶劫啦,「拉」啦,死囚執行槍決啦,城門上掛著死囚的頭顱啦,等等,等等,都及時向母親彙報。我家廳後的翻軒,西邊一間原是袁先生的卧室,袁先生去後,就空在那裡,中間一間放雜物,東面一間就給金海作卧房了。金海每天飯後,總要午睡,到下午三四點才起來,回廚房去料理晚飯。所以下午4點鐘以後,他的卧室基本上空著,朝北的房子本來陰暗,加以很少人去轉動,所以我們小時候,總覺得金海的卧室特別陰森可怕,我和弟弟便想像著有兩個精怪藏在金海卧室里,一個叫做「暗穴」,一個叫做「夜官」。我們手握法寶——兩尺長的胡蘿蔔,要去制伏它們。這種想像,這類行動,我們相約絕對不同大人講,大人只見我們手持胡蘿蔔,爭先恐後地跑到金海房裡去,一會兒又尖聲叫著從房裡奔出來,不知我們在胡鬧些什麼,有時金海也從廚房裡探頭出來張望。原來我們假定二「官」本領很大,一下子不能降伏它們,所以屢進屢退,逃出來後,再商量對策,預備下一次進軍。說老實話,如果我們一次就能降伏它們,我們不是又要設計新的遊戲了嗎?從「暗」和「夜」兩個字來看,充分反映出孩子害怕黑暗的心理,但這類想像,也或多或少出於偷看《子不語》、《夜譚隨錄》的賜與。
金海也有一個小缺點,就是常常請假,假期滿後還要賴在家裡,不準時來上工。他家住在常州北鄉龍虎塘,離城不過十多里。憑他在我家的資格,他向母親請假,自然沒有不準的道理。每到他請假的時候,母親就讓女傭代他做廚房裡的活,女傭原來的工作,就由母親姑母幫她做。經常這樣,女傭心裡自然不大樂意,又不便認真計較,就盡說些挖苦他的話,話題集中在金海怕老婆一事上。金海的老婆姓邱,是繼室,個子矮小,干農活是好手,說話做事也很爽脆。我家女傭就給她取個諢名叫「瓜秋頭」,是影射她矮小的。有一次女傭告訴母親說金海背上有被火叉打的傷痕。還有一次,又說金海的女人不讓丈夫到城裡來上工,因為夏天不能關門,就用一張長板凳攔住門,自己躺在長凳上。後來金海趁她睡著的時候,就從凳子下面爬出來,逃回城裡來的。這類話,母親聽了,只是笑笑,給我弟弟聽見了,就會去問金海:「你背上當真有火叉印嗎?」或是:「你是怎樣從長凳下邊爬出來的?」金海聽了,就故意板起臉,裝出生氣的樣子,問我弟弟:「這類話也是你做少爺的人講的嗎?」
我從小不喜歡進廚房,可我弟弟卻愛鑽到廚房裡去玩,金海看見他走進去,就問他:「你來幹什麼?」弟弟說:「我來幫你拉風箱。」我家西宅廚房裡有一座三眼灶,是燒飯的;一座煤爐,是炒菜的。煤爐燒煤,有一個風箱。炒菜嫌爐火不旺時,就拉風箱。金海說:「你還會拉風箱呢?!小姐不進門房,少爺不進廚房,給我快點出去吧。」這樣「少爺」就給「轟」出來了。其實金海怕我們在廚房被水火燙著,也嫌孩子礙手礙腳。
金海是看我們從小長大的,我們也從小就把他當作家裡的一員。即使現在,我在寫這類只有我一個人感興趣的瑣事,我心裡還是充滿了溫暖。
女傭挖苦金海的話,固然不免添油加醋,但金海懼內,也是事實。記得有一年,那時,我已經是光華大學的學生了。金海忽然來上海找父親,說要出家做和尚了。父親苦苦勸他,買了兩張火車票,親自把他送回常州。這件事情之後,父親就和母親商量,把東(原十子街六號)西(十號)兩宅之間的三間小屋(八號),給他夫婦居住。此後金海免去城鄉奔走之勞,他夫人除了大忙季節,也總住在城裡,把農活交給兒子和媳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識了金海的孫女盤娣。
盤娣是金海的孫女。她祖母住進我家八號房屋之後,她跟著父母來探望祖父祖母時,有時就留下住幾天,她那時只有八歲。起初跟著金海只到廚房裡,站一會兒,東張張,西望望,不多時就回八號去了。我家大廳上本來放著好幾十隻書箱。父親和我只有暑假才回來,母親姑母等即使偶爾到廳上去,也不會去查看書箱。為了謹慎起見,父親除了把書箱上鎖外,還用牛皮紙封條封好。有一年暑假,父親回來發現廳上書箱上的封條,大部分被撕破了。父親問母親,母親說沒有的事,前兩天她還去看過,一切都好好的,兩人隨即又同到廳上去查看,果然多數封條撕破了。這時在旁的女傭說:「昨天金海的孫女在這裡轉來轉去,說不定是她做的好事。」給她一點破,事情果然有些像:撕破封條的都是下面一排書箱,疊在上邊的書箱,封條還是完整的,而且從撕破的情況看,也像出於兒戲而不是別有意圖。父親就叫佣婦不要聲張,他要親自考察一下。
第二天上午盤娣又來了,她先到廚房裡轉了轉,又在廚房門口站一會,隨後就走出去了。約摸她出去後三四分鐘,父親就踱到廳上去。一看果然,盤娣用指甲在剔書箱上的封條。她聽到背後腳步聲,回過頭來,一看見是父親,立刻住了手,她把兩手反放在背後,背部緊靠書箱,仰起頭,對父親看著,臉上一點沒有恐懼的神色。盤娣有一張圓臉,皮膚曬得黑黑的,小嘴有點翹,大眼睛裡流露出調皮的神氣,父親看著她反而不禁失笑起來。父親告訴她,封條是有意貼上去的,叫她下回不要撕破,又問她幾歲,叫什麼名字。她不回答,趁父親一不留神,撒腿便跑,回八號去了。
這次事之後,盤娣每次進來,就到我家客堂里、房裡來玩了。她和我特別親熱,只要看到我,就不肯回家,能在我書房裡陪著我坐兩三個鐘點。那時我已讀完大學一年級的課程,暑假後要升大二,二十歲。暑假中回到家裡,即使談不上用功吧,也總要看看書,所以我起初並不歡迎她來,怕她干擾我。後來見她並不干擾我,就想教她認幾個字。再轉念一想,她到城裡來,不過玩幾天,到我家來,也不過偶然高興,未必肯認真識字,我又何必自找麻煩?這樣,她每次到書房裡來,我就給她一支鉛筆,一張紙,讓她隨意亂畫,消磨時間。有時我高興,也畫條魚,畫只雞,給她做「範本」。她可全不在乎,有範本也罷,沒有也罷,只要我在書房裡,她就陪著我。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她提出來要跟我一同到上海去,她講這話的時候很認真,神氣也很固執。以後每天來總要問我還在常州住幾天,幾時上海去。有一天,我隨口敷衍她說:「好吧!我帶你去,快去做一件新衣服。」這原是一句極無聊的話,她聽我說完就走了。以後她還是每天上我家來,但神色有點沮喪,而且絕口不提到上海去的話。起初我完全不在意,隔了好幾天,我問她說:「你不想到上海去了嗎?」她背過身子去,歇了好一會,才低低說:「我沒新衣服。」我聽了這話,真像挨了電擊,二話沒說,立刻到布店裡去剪了一件花布衣料,送給她,並且再三向她解釋,我不能帶她到上海去,並不是因為她沒有新衣服。然而使我傷心的是:她能懂得的,只是我那句無聊的話。我解釋的話,她並不理解,這樣,我在這八歲的孩子面前,就無從彌補我的過失了。
我動身去上海那天,盤娣一早就來了,換了一件乾淨布衫,頭髮刷得光溜溜,可能借用了她祖母的「刨花水」,說要送我上火車站。看光景火車站是一定要讓她去的了。母親吩咐多雇一輛人力車,讓金海帶著她送我們。我們進了車站,買了月台票,金海把行李送上車廂,她跟著我們也走到車廂里,一看見我們找到座位,就老實不客氣地搶先坐了,還拍拍座位叫我和父親坐下。車窗外列車員的鈴聲已響了第二遍,是送客的人不得不下車的時刻了。金海把她提起來,夾在右邊腋下,和我們打了招呼,下車去了。火車開動時,我還看見盤娣躺在地上又蹬腳又哭。
這年寒假我回到常州,盤娣也常到我家來玩。一次她黯然地對我說:我送給她的衣服,她家裁剪給她弟弟做了衣服。
金海是1940年去世的。那時已是抗戰時期,我和父母在上海,光華大學還在租界上開學,叔嬸姑母在常州鄉下避難,金海也回到自己的家鄉,他去世的情況不詳,不過知道是病終的。1940年我們回到常州時,金海的夫人和她的妹妹還常到我家來。那時我家西宅已全部炸毀倒塌,我們只能用殘留的磚瓦和別人賣剩的木料,在廢墟上搭兩間房屋暫時居住。廚房是用毛竹和草蓋起來的。原來西宅的園子和大廳的舊址,我們清理清理種菜。邱夫人妹妹來看我們時,常帶點菜秧給我們,有時幫我們鋤鋤地,澆澆水。奇怪,滿是瓦礫石灰塊的菜畦,一經她們的手,就頓時改觀了。母親總說:「你們看,邱家阿姆一動手,菜地就『眉清目秀』了。」
我和盤娣再次相逢,是勝利之後,我是特地到龍虎塘去看她們的,但不知怎的,我只看見盤娣一個人,她祖母父母可能因事出外,現在我已記不清了。她已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而且出落得十分漂亮。她見了我仍舊十分熱情,拉著我的手,不住問長問短。可惜我們見面的時間太短,沒有真正「一傾積愫」。以致我帶著負疚的心情去看她,又不勝遺憾地回來。
以我自己的年齡來推算,現在盤娣已是六十齣頭的人了。以她的聰明能幹,一定能過上健康愉快的生活,這是我衷心的祝頌。在當前開放政策下,說不定她已是萬元戶。毫無疑問,她一定還記得我,但她還記得我說的那句無聊的話嗎?還記得她當時聽了這句話後的苦痛嗎?也許記得也許記不得。可是我幾十年來負疚抱憾的心情,她大約想不到了。
過 年
新年幾乎可說是孩子們的節日,在燈紅酒綠爆竹聲中,大人們的感受和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孩子們盼望新年,除穿新衣,吃美食,收壓歲錢外,最主要的是大人事情多,酬應忙,根本沒有工夫去管他們,即使管,也比平時要客氣些,最多口頭訓斥幾句。譬如說:你們這樣淘氣,要不是過新年,早就該打了。或者說:少胡鬧了,難道當真要吃壓歲棒?然而孩子們就在這忙亂的環境里,獲得了自由感,不但是自由感,而且還有一種新鮮感。
在節前,只要嗅到一點節日的氣氛,就使我們興奮,節日的氣氛打哪兒開始呢?首先是母親用紅紙糊燭台,因為新年要祭祖宗,燭台都要用梅紅紙重新糊過。其次是包「封子」,所謂「封子」,就是現在稱為紅包的,把錢用紅紙包起來,在我小時候,這類「封子」一般是兩毛錢到六毛,很少上一元的,這是太太們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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