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誇張是人性本能,也是小說的生命力|寫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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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形式與人性

文|黃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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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中國古人喜歡三寸金蓮?為何當代女子熱衷於塗唇描眉?為何網路遊戲里的人物身材,都有極誇張的長腿蜂腰大胸豐臀?這些都是原始的誇張本能,依舊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明證。這種本能也在暗處「指導」著我們的文學。

文學的形式不是由誰規定的,或設計的,它是人性「深思熟慮」的結果。對這一認識的無知,也意味著對人性的無知。我今天只談一個常識,這常識對諸多寫作者遠非常識,倒是需要領會的洞見。神經學家拉瑪查曾困惑於人類早期女神的形體。早期世界各地的女神像都有一致的特徵:肚子大。後來,他想起五十年前英國學者做過一個海鷗實驗。海鷗的雛鳥並不認識母鳥,只認得母鳥嘴喙上的一道紅杠,每當雛鳥去啄紅杠,母鳥就把胃裡的食物反芻給雛鳥。紅杠自然成了雛鳥腦際中的一扇食物之門。學者發現,當把畫著一道紅杠的木棒,和畫著三道紅杠的木棒,同時放入雛鳥群,雛鳥會競相去啄三道紅杠的木棒,對一道紅杠的木棒竟不理不睬。哪怕一道紅杠的木棒,更接近母鳥的嘴喙。拉瑪查認為,三道紅杠誇張了食物來源的標誌,使之更醒目,迎合了雛鳥的生存需要。如果海鷗有美術館,它們會把三道紅杠的木棒供在館裡,卻不明就裡。拉瑪查認為,人腦也有這樣的偏好,即人人都有誇張生活需要的本能。這就解釋了為何早期的女神像,都有一個碩大的肚子,那是繁衍的標誌,是早期嚴苛環境下部落的生存之需。等到了希臘時期,女神不再有大肚子,乍看變得寫實,但人類早期的誇張本能,仍保有自己的表達形式——為了克服寫實的平常,藝術家拉長了女神的腿、手臂和脖子,使身體比例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理想比例」,並設計出對立平衡的肢體動作,進一步誇張人們需要的美感。

維納斯女神

公元前25000-30000年

藏於奧地利自然博物館

希臘所有偉大的雕塑,都出現在那尊《克里特翁男孩》雕塑之後,就是佐證。當希臘人經過數百年努力,雕刻出了完全逼真的人體雕塑《克里特翁男孩》,他們便立刻停止了這種努力。與現實人體完全一樣的雕塑,令他們覺得太乏味、太無趣,他們轉而尋找誇張肢體的諸多表達方式。目前藏於義大利雷哥市的瑞爾奇雙青銅像,就是希臘人放棄寫實之後的兩尊偉大雕塑。兩尊人體雕塑都沒有尾椎骨,背部脊椎凹槽和胸前凹槽,是真人無法擁有的,腿和手臂都長過真人,相鄰兩塊肌肉,一塊緊張一塊鬆弛,那只有神才做得到……拉瑪查揭示了人類生活和文藝作品背後的人性依據,藉助它,就可以理解為何中國古人喜歡三寸金蓮?為何當代女子熱衷於塗唇描眉?為何網路遊戲里的人物身材,都有極誇張的長腿蜂腰大胸豐臀?這些都是原始的誇張本能,依舊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明證。這種本能也在暗處「指導」著我們的文學。

當真實稀少時,寫實和非虛構作品就會泛濫。一旦讀者陷入真實的海洋,並不代表讀者會永遠沉溺其中,總有一天,誇張本能會重新喚醒他們,令其放棄逼真的寫實。

我就不在這裡談類型小說了——武俠小說會誇張武功,言情小說會誇張情感,恐怖小說會誇張恐懼,科幻小說會誇張科學,魔幻小說會誇張魔法……我想說,單懂得人性中的這個常識,就可以意識到當代中國嚴肅文學,究竟需要怎樣的「變革」?一切與生活表象一致的寫實,都不是人性最終需要的。比如,把散文分行的生活流詩歌,不敢越現實半步的寫實小說等。如果寫實小說和非虛構作品成為社會的一時之需,並不等於說人類已進化到摒棄了誇張本能,沒有這麼簡單!實際情況是,誇張本能有時會受到文化傾向的制約,會此消彼長。比如,當真實稀少時,寫實和非虛構作品就會泛濫。一旦讀者陷入真實的海洋,並不代表讀者會永遠沉溺其中,總有一天,誇張本能會重新喚醒他們,令其放棄逼真的寫實。如同希臘人放棄《克里特翁男孩》,當代德國讀者放棄伯爾等作家。畢竟這類作品離生活事實太近了,就如明代大畫家、理論家董其昌所說:如果畫山水畫得像真山真水,倒不如走進真山真水。董其昌意識到北宗過於實在,轉而推崇南宗的洒脫、飄逸。這也是為何中國古畫從未將光線派上大用場,古人不屑於畫出逼真的物象,他們憑藉直覺,觸及了人性中的這個誇張律令。不是說已有的寫實小說,都沒有誇張的努力,有的!具體地說,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有著由想像創造的巨大心理空間,它賜予人物的心理深度,遠勝真人。小說對安娜、沃倫斯基、基蒂、列文等人物的典型化,也令現實中的讀者自嘆弗如。

《戰爭與和平》插圖

《戰爭與和平》中頗受詬病的大量議論,恰恰證實了托爾斯泰的天賦,他知道如何讓小說偏離寫實。後人往往會無視這些誇張手段,是寄居於它們置身的年代。比如,典型化人物遍布十九世紀的西方小說,是因為一元農耕社會有特殊的一面,人們在威權下自感孱弱時,就樂意陶醉於對英雄的想像,甚至對生活「英雄」也敞開雙臂——典型化幫助讀者打開了塑造生活「英雄」的閘門。難怪巴爾扎克會在手杖刻上:我將摧毀一切障礙!這些現象背後的作祟者,還是那難以覺察的誇張本能。到了當代,典型化人物之所以變得不那麼重要,是我們已放棄敬畏心,靈魂深處不再相信有英雄。這也是為何卡夫卡會在日記中寫道:一切障礙將摧毀我!一旦人們不再置身英雄年代,試圖塑造生活「英雄」的典型化手法,就難以取信讀者,這是卡佛小說中那些破碎、扁平人物,贏得中國當代讀者的原因。

當然,也有一些十九世紀的誇張手段,並未在當代過時。比如,人物心理空間的拓展,因當代人的世故和複雜,成為當代小說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梅勒的《裸者與死者》即是一例。過去的小說為了誇張需要,引入了史詩中就有的情節手法,即給兩個事件配上因果關係,兩者就變得引人注目和生動。比如,你單獨說兩件事,「花枯萎了」,「她興高采烈」,都平淡無奇,但如果說:「看見花枯萎了,她突然興高采烈。」讀者就會被這個情節調動起來。故事同樣由一些事件構成,但彼此不一定有因果關係,故事也就更接近生活。生活原本沒有邏輯,到處是沒有來由的故事,人只是被活下去的願望推動著。要整理這一團亂麻,還得靠文學,這是文學可以自豪的地方!那些只是講一講故事的小說,一定不會長久(根據海鷗實驗)。真正讓故事與生活不同的,還是故事的暗示能力,它魅力十足的傾向和啟發,能幫助讀者戰勝生活的無序,利於讀者梳理甚至釐清置身的那團亂麻。由於情節是生活中沒有的,它擁有的因果關係,是作家觀察生活的人為方式,有著引人注目的誇張,自然就超越了生活,它在小說中的壽命就一定比故事長久,不像故事,一旦找不到有別生活的誇張方式,故事就失去了存在的人性理由。我想,這大概就是契訶夫一些小說幾乎沒有故事的原因。一個場景,若干情節,足以給讀者諸多暗示和啟發。

「異化」的故事會對長篇小說更有幫助。一旦放棄過時的典型化、完整化,長篇小說就能創造出諸多有誇張效力的新形式。

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

用人性的需要繼續觀察文學,可以讓我們知道得更多,知道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除了情節是一勞永逸的誇張手段,詩意也是誇張的化身,因為生活原本沒有詩意,詩意來自作家凝視生活的眼睛,是作家附加給生活的一層意味,它使紙上的生活,看上去比現實生活更新鮮、更輕逸、更雋永……難怪卡爾維諾會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出「輕逸」的文學美學。二十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小組還「發現」了文藝中的陌生化手法,陌生化的深處,其實就隱著海鷗實驗揭示的人性——喜好誇張的本能。亞里斯多德早在《詩學》中說過,「人們喜歡被不平常的東西所打動」,「一切『發現』中最好的是從情節本身產生的」。陌生化手法在許多中國作家眼裡,似乎只是現代主義手法,是否與之合作,純屬個人嗜好,並不知它其實體現了永恆的人性法則,古今作家已經被它籠罩了數千年,無人能例外。它也間接回答了小說會不會消亡的問題。不會!但得到永生是有條件的,取決小說的誇張手段是否繼續有效。過去有效的典型人物、完整故事,想繼續有效,希望不大,每個時代都有自己「渴望」的誇張形式,連同不同時代可以共享的情節、詩意等,就可以使小說的生命得到拯救。一想到作家有諸多的誇張手段可以沿用,甚至可以創造,我就毫不擔心,當代會是小說的最後一道晚餐。當然,「因為詩歌當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和日常生活隔得較遠。」(亞里斯多德語)詩歌理所當然會更有理由存活。至於一般作家朝思暮想的「故事」,只要懂得與時代博弈,它也能通過「異化」存活下來。辛格用猶太傳說異化故事,博爾赫斯用偵探元素、幻想異化故事,即是兩例。短篇小說只靠場景、情節、詩意、斷片等,就可以令讀者觸動,心滿意足,無需特別依賴追隨時代「異化」的故事。所以,我認為,「異化」的故事會對長篇小說更有幫助。一旦放棄過時的典型化、完整化,長篇小說就能創造出諸多有誇張效力的新形式,這時不用擔心,放棄了典型化和完整化的誇張,長篇小說會跌回無序的生活。不會!正因為長篇小說有駁雜、包容的天性,這是它與環環相扣的戲劇的區別,有創造力的作家就會善用它。當然,我們也感到了當代生活的駁雜和破碎,放棄典型化和完整化,會不會令小說只是複製眼前的生活?對才能低的作家,一定有這種風險,也為胡寫亂寫開啟了閘門。也許有人會說,胡寫亂寫實質上也是一類誇張,與你的主張一致。有這種想法的人,依舊是對人性認識不夠。人能夠接受哪些誇張,還受到另一種本能的「指導」。人因為害怕災禍降臨,有尋求安全的本能,它會排斥胡寫亂寫。隱於人心的安全本能,會如何選擇合情合理的誇張,限於篇幅,就留待以後另文闡述。總之,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就如同溫水煮青蛙。只需看看拉美和北美的小說,就知道它們正和變化的生活、人心賽跑,小說那樣做,是為了能繼續應和人性深處的需要,使小說這種體裁對人類繼續有效。就連被新潮作家視為落伍的貝婁,也領會了現代主義的美妙,藉助它,貝婁改造了沉睡於過去的現實主義,使後人難以望其項背。

有人一定會認為,我過於看重文學形式,沒有認真看待文學中的靈魂或思想,就是說,我把文學存在的理由,主要賦予給形式,並為它摸索到了人性依據。是的,很不幸,作家們的洞見都不會勝過哲學家,但我們知道,沒有一個哲學家的洞見,拯救過他們寫的拙劣小說。薩特的高深思想,無法強令他的《噁心》進入文學經典的行列。一隻會說話的鸚鵡,它傳遞的只是養鳥人的想法,無法告訴我們它的真實感受,因為它的嘴只是一個傳聲筒。鸚鵡和人的差別,就是哲學家小說和作家小說的差別。小說不是不需要洞見,一般非常識的洞見就夠用了,永遠不夠的,是出色、生動的表達。難怪偉大的俄國作家巴別爾認為,小說的核心是風格。麥爾維爾花了五十萬字寫的《白鯨》,哲學家用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人和自然誰也勝不了誰。但讀者不會驚嘆於這句話,只會驚嘆於作家創造的那個波瀾壯闊的世界。靈魂當然是需要的,但不依託出色形式的靈魂,只會在文學中死得最快,也觸動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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