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紀實
話題沉重,終無法迴避。無非是那一個「死」字。
人必有一死,只是不知何時會死。人不是不相信自己會死,而是在無意之中認為自己不會死。所以現實中,竭力迂迴繞過那個字眼。單就「臨終關懷」再直白不過的四個字,國際統稱hospice care,直譯過來即臨終關懷,可業內大咖仍要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試圖另覓字眼,諸如「安寧舒緩」、「舒緩療護」、「生命關懷」云云,為的是淡化「臨終」二字,給臨終者存一線生機,給身邊人留一絲安慰,可謂用心良苦。
其實彼此對於那個終將來臨的結局全都心知肚明。
這種迴避,對於生存之道民俗之風尚可苟同,而對於城市管理者,一座特大型現代國際大都市,一座擁有2400萬人口的老齡化城市而言,繼續採取迴避甚至視而不見的鴕鳥政策則日顯尷尬。令人欣慰的是,上海正以其越來越明智的姿態在直面這一現實,繼「優生優育」之後,「優生優死」的理念在悄然形成,對於死亡的淡定和尊重正無聲融入上海的城市精神。
值得慶幸的是,筆者作為直接參与者,經歷了上海臨終關懷事業蹣跚起步的種種起伏坎坷。
我們無法迴避
有數據顯示,上海每年約有11.67萬的居民死亡,其中3.67萬人逝於腫瘤,意味著平均每天有105人的腫瘤死亡病人。當然,這裡還不包括不可逆轉的其他疾病終末期患者,如高齡老衰、艾滋病、白血病、紅斑狼瘡、植物人等。為什麼要列出這些冷冰冰且令人憂傷的數字?只為捫心自問:和滬上23萬在充滿期待中呱呱墜地的新生兒相比,這些臨終患者是在何種狀態下離世的?他們的死亡質量如何?平心而論,以往我們關注的不多,或者關注的遠遠不夠。
不關注或關注少,不等於問題不存在。平日我們經常會遇到親朋好友的逝去,部分人是逝於醫院,有些人是意外猝死,而那些將死未死,醫院認為無治療手段不再願意接收的病人呢?其窘境顯然是可想而知的。記得2011年春節長假期間,我在機關擔任總值班,一老婦打來電話,語帶哭腔,陳述其老伴偏癱在家已處病危的境況,由於無依無靠,情緒幾乎崩潰。唯一的訴求是:為她在附近安排一張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床位,以解決老伴最後的時日。她絮絮叨叨,苦苦哀求:「老師傅,求求你,幫幫忙!」言辭誠懇,情感悲切,令人同情。我當即撥通其所在區衛生行政部門的值班電話,一番斡旋後,結果令人失望,所在區域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無一空餘床位,回答是只能等待,節後視情而看。當時瀰漫在胸中的是回天無力的無奈,老夫婦在家相依為命苦度時日的凄涼景象在腦海中久難消散。
資源短缺,臨終關懷的資源短缺。上海已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60歲以上老年人已佔到戶籍人口的30%,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床位屬於老年護理床位,平均住院日達180天,哪還有床位可用於臨終關懷?上海的二、三級醫療機構雖遍布全市各個角落,可其定位是治療床位,面對排成長隊渴盼入院的患者,對於那些已無治療價值的臨終對象,只有勸其出院。為的是提高床位使用率,避免空耗醫療資源。道理無懈可擊。
資源短缺必帶來使用的不公。筆者一度在衛生某部門分管該項工作,坦言說,由於權力與人脈,托關係找門路的幾成常態,不時有人為一張床位求上門來。明知不妥,但現狀使然。上海城市發展日新月異,遙望立交蜿蜒、高樓林立、霓虹閃耀下的繁華,我們深知在繁華背後還缺少什麼。
2010年,英國一家信息分析機構推出一份「死亡質量」報告,對40個國家死亡前看護質量作出評估並排名,最高的是英國,其次是澳大利亞、紐西蘭、愛爾蘭等,中國則排名倒數第四。
對生命的尊重,對臨終者的關注,已像一股尚未泛起的潛流,這潛流已在悄然中向表層湧現。
還記憶猶新,一位名叫秦嶺的青年教師曾給上海市委書記寫了一封公開信,就是這封信喚起了我們對於生命尊嚴的思考。
2012年2月某一天,寧靜的康平路,市委機關所在地,一封人民來信被送到市委書記的辦公桌上。信的稱謂指名道姓:尊敬的俞正聲同志。來信敘述了其父罹患肺癌後經歷的種種曲折。言語懇切,情緒激動,用信中的原話:字字心酸,句句泣血。
作為晚期癌症,秦嶺父親先是被所在三甲醫院強制勸離,無奈中又求診另一家知名專科醫院,再遭拒絕。最後只好求助於社區,但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也無床位可供。一位醫生還向秦嶺支招:「目前所有醫院床位緊張,所以千萬別說你父親患的是癌症,否則醫院是不會收的。」之後,他們在多家醫療機構間奔波,屢遭拒絕。 記得在送往醫院的120急救車上,隨車醫生善意地問家屬:「你們醫院有認識人嗎?有可以疏通的關係嗎?如果沒有,你們去了也是白去。」萬般無奈走投無路下,這位教師只好向時任市委書記俞正聲寫下了這封信,信的末尾提出強烈訴求:為晚期癌症病人提供一個有尊嚴的就醫環境,保證他們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不再無處可去,而只能在家中含恨離去。最後秦嶺言辭激烈地詰問: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的黨和政府究竟能為可憐的癌症病人做點什麼呢?
應該說,信是在屢遭挫折情緒衝動下寫的,一是胸中鬱悶,不吐不快;二是心存僥倖,明知可能會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內心深處還是尚存一絲期待的。
秦嶺是幸運的,市委書記給了他回信。因為信是授權上海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官方微博公開發布的,且篇幅不長,不妨全文轉錄如下:
秦嶺同志:
看到你的公開信後,心情很沉重。誰都有父母,誰都有親人,當眼見有養育之恩的親人於病危之際而無力相助之時,又遭遇一些制度缺陷的傷害,心中之痛,不言自明。
我們大家會儘力幫助你,更重要的是同志們都贊成你的四點訴求,特別要在癌症晚期病人的關懷上,爭取在制度上有所前進。我不能保證問題都能很好解決好,但我相信,你的心痛也是大家的心痛,大家(包括醫院同志們)的共識會推動我們前進。
俞正聲 2月29日
領導關心了,相關部門和機構就會關心;領導關注了,社會和媒體就會關注。這是不言而喻的,都懂。只能說秦嶺的幸運偶然中帶有必然性,因為幸運後是他直面時弊的勇氣,他揭開了那個無可再迴避的社會問題,他把那股一直在深層涌動的潛流毅然引入了地面表層,曬在了眾目睽睽之下。這比他的幸運重要,有意義。
目光向這裡凝聚
上海有600多萬個家庭,有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的畢竟是少數。如秦嶺在信中說的,他的家庭「不屬特困家庭,也不是特權階層,而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康之家。」像他這樣有幸受到市委書記關注的更是少數。根本的解決之道在哪裡?於是,構建上海的臨終關懷制度終於進入了政府的視野。
2012年3月,時任上海市政府分管衛生工作的副市長沈曉明帶隊赴上海市楊浦區殷行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調研。開宗明義,即討論如何發展上海的臨終關懷事業。我暗忖,這和前不久引起熱議的那封人民來信一定不無關係。記得那天陽光燦爛,明媚的日光從窗外射進會議室,暖融融的。環顧四周,發現市政府相關部門的領導幾乎都到了。除了必到的市衛生局和楊浦區政府的領導外,市發改委、財政局、人保局、民政局、醫保局、紅十字會等部門的領導也到了,室內坐的滿滿的。看這架勢,政府這回是下了決心的。在政府工作了這許多年,多少摸清了一些規律和門道,領導一出場,部門一聯手,問題的解決便是十有八九。
上海的臨終關懷起步不晚,九十年代初我曾拍過一部電視專題片《夕陽情深》,講述的是位於南匯的一家老年護理院,表現醫護人員如何為老人盡心盡責養老送終,此為上海臨終關懷機構的雛形。之後便是閘北區臨汾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可稱為上海臨終關懷病區的發源地,1988年由當時的社區中心主任,現已白髮蒼蒼仍奔走忙碌在臨終關懷事業第一線的施永興教授倡辦。眾所周知,閘北人口稠密,房屋擁擠,在本就床位吃緊的情況下開設臨終關懷病區在上海是首家,開風氣之先。病區最早只有四張床位,之後逐漸完善。病區開設近30年,年均收住患者達150人。
這天坐在會場內的還有一位不太引人注意的老者,他即是第二醫科大學附屬新華醫院腫瘤內科主任陳強教授。2008年,陳強與李嘉誠基金會合作,創新開設了滬上第一家以居家臨終關懷為主要內容的機構。都知道,晚期腫瘤病人最大的痛苦是疼痛,發生率高達60﹪-80﹪,陳強教授開設新華寧養院,上門為癌症晚期患者提供居家鎮痛和其他對症治療,顯著減輕了臨終者的痛苦。光一年就服務病人1500例,其中1300人已經離開了人世。
然而,比對上海2400萬人口,年接近12萬的瀕臨死亡居民,臨汾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和新華寧養院顯然是勢單力薄杯水車薪。極為有限的資源,根本應付不了如此巨大的需求,被拒於門外,死無定所的臨終患者肯定不在少數。
沈曉明副市長學醫出身,早先即擔任過新華醫院院長,所以對陳強教授頗為熟悉。因此開口就對陳強教授一番褒獎。聆聽中我也不由對陳強教授肅然起敬。試想,一家三甲教學醫院的主任醫生,高超醫技足以成全他功成名就,何以要放下這些「高大上」的事兒不做,獨去專註於晚期居家腫瘤病人的臨終生命質量?一個是救死扶傷醫治頑疾,一個是明知對象必死無疑,仍傾力讓死者走的安心。這在醫學倫理上沒有孰輕孰重,但在世俗的價值觀上,對於後者,對於像陳強這樣的的專家教授,有些人會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小題大做。所以沈副市長以誇一名無名英雄的口吻褒揚陳強教授,誇他的棄驚天動地甘於默默無聞。我無法不肅然起敬。
這天沈副市長的語氣有些激奮,說到那些臨終者,他的音調明顯提高了。他說:「過去,我們沒有用太多的精力去關注死亡。癌症患者到了晚期,親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患者本人則生不如死!對於他們,我們再無動於衷、漠然處之,就無法向上海的老百姓交代!」他頓了頓道:「對死者的關注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誌,發達國家的臨終關懷制度遠比我們完善。上海作為一座國際化大都市,臨終關懷事業與其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是極不適應的,這種狀況必須改變!」
來自所有部門的領導均默默無語,只顧執筆埋頭在記錄本上唰唰地記錄著什麼。我想彼此心照不宣:今天來這,不同以往,不只是走一走看一看,回去再研究研究。不,今天是必定要有個結果的。
果不其然,沈副市長最終將隱藏心底的想法和盤托出:「我建議:上海市衛生局將臨終關懷病區的建設列入2012年市政府實事項目。以此為起點,建立起上海的臨終關懷體系。」
領導的指令已再明確不過,說是建議,實為命令。這點與會者心裡都清楚,上海市衛生局,尤其作為市衛生局業務主管部門,我們心裡更清楚。
走進視線的Hospice
毋庸遲疑,須聞風而動。
說起上海市政府實事,可以追溯到朱鎔基擔任上海市市長的1988年,是他倡議市政府各委辦局、各區縣政府每年為上海老百姓做一二件貼近民生的政府實事,此已成傳統延續至今。
市政府規定,實事應該提前向市政府辦公廳申報,市府常務會批准後當年實施。立項有三個必備條件:一是必須貼近老百姓最迫切最實際的需求;二是必須確保當年開工當年完成;三是立項部門必須會同財政局落實好項目資金。
留給我們的時間很緊迫,已是3月,2012年的市政府實事早已申報完畢,意味著必須打破常規,抓緊補充申報。再說新年剛過,各區縣缺乏準備,按當年開工當年完成的要求,留給大家的時間更不充裕。必須抓緊制訂標準,提出要求,聯合財政下發通知。
好在相關委辦局和各個區縣對該項工作十分支持,響應及時。
實事項目的主要內容是:上海18個區縣,在所在區域範圍內選擇一家有條件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開闢出獨立的臨終關懷病區,每病區設立10張床位。據此計算,屆時全市可增加臨終關懷床位234張。
實事立項伊始,便受到社會各方關注,尤其新聞媒體的記者紛紛加以報道。記得實事宣布當晚,上海電視台便在新聞頻道公布了消息,平面媒體也以「生死兩相安」為題紛紛報道。
「實事完成後,能滿足上海的臨終關懷需求嗎?」有記者當下問我。「基本可以滿足。」我回答。根據是,臨終病人收住入院要經過院方評估,其中有一個卡氏評分法,依病人的嚴重程度進行打分,住院按分數高低取捨,如床位寬裕的話,可將入院標準下調,總之經過調節,基本能保證急需者優先入院,若再輔以社區家庭醫生的居家臨終關懷,基本可以形成機構和家庭臨終關懷的聯動機制。
實事的進度始終令人揪心。本就立項遲,加之各區情況不一,有些實事單位的進程曾一度出現許多預先未曾想到的困難。都知道政府實事非同兒戲,年終要考核驗收,政府要向人代會報告最終完成結果,一旦完不成任務,那是要層層問責的呀!幸好所在區縣政府、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克服困難全力推進,最後有驚無險,18個區縣的事實項目全部如期完成。
(舒緩療護[臨終關懷]病區)
走進新建成的臨終關懷病區,心情是異樣的,說是成就感也好,滿足感也罷,反正內心有些許悸動。早些年考察過境外的臨終關懷機構,遠的不說,光日本及中國台灣的臨終關懷病區就引起過我們暗中羨慕,病房環境的幽雅,設備的先進,氛圍的溫馨,曾讓我們受到感染。而今,走進我們自己建設的臨終關懷病區,感受到的則是不亞於境外機構的全新體驗。
臨終關懷病區建設的基本格局是全市統一的,比如床位的面積,病房內區域的劃分,基本設備的配備等,在細節上允許根據各自條件有所發揮。所以走進不同的臨終關懷病區,映入耳目的是不同的感受。記得靜安區靜安寺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臨終關懷病房落成時,我受邀參加了落成儀式,還和分管副區長一起揭開臨終關懷病房匾額上的紅蓋頭,喜慶的氣氛相當濃厚。
都知道靜安區區域狹小,寸土寸金。靜安寺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恰坐落於新閘路的馬路邊,房屋品質雖好,可沒有庭院,沒有房屋群落,施展起來遠比不上其他社區。可她的臨終關懷病區卻建的極為精緻,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臨終關懷病區與其他病區相對分隔,玻璃門庭上標有「舒緩療護病區」的字樣。步入便是窗明几淨的病室,粉色牆面,一室四張床,床間是淡黃色的圍簾,遠離塵囂。對門有一間談心室,專用於向家屬作心理疏導,室內充分體現人性化設計,茶几上置有鮮花綠蘿,牆上貼有關懷的話語,架上擺有闡述人生哲理的小冊子,四周被一片暖暖的溫馨所籠罩。再向里是門對門的兩間屋子,一間是沐浴室,噴淋設施一應俱全,沐浴床是進口的,蔚藍色彩,死亡病人可在此凈身,整整潔潔地離開塵世。對門是臨終室,只有處於彌留之際的患者才會被送到這裡。裡面很私密,只靜謐地安放著一張床,便於家屬陪伴。患者仰目即能望見壁上的幾幅畫卷。畫面有森林曠野、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像,醫護人員可根據逝者的信仰選擇所需畫面,意在成全逝者按自己的夢想平靜地走進他所要進入的世界。
值得一提的還有坐落於徐匯區的康健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比之靜安寺社區,它的面積明顯寬敞,前有院落不說,主樓輔樓相互呼應。臨終關懷病區也是別一種體驗,走廊暢亮,暖暖的的色調,病房、談心室、沐浴室、臨終室布局更顯人性設計。尤其是走廊側壁上的愛心留言欄,艷麗多彩地貼有千紙鶴、剪紙畫、愛心圖、手工藝製品等,各種關懷勵志的語言布滿在牆欄內,諸如「有我們在這裡陪伴您」、「讓愛伴隨您和我」、「珍惜生命每一天」等等,人文氣息撲面而來。一打聽,這不是市政府實事,是徐匯區列入的區政府年度實事。
上海的臨終關懷事業起步了,這座城市以她的膽略和速度展示了對於死亡的包容,實現了生死兩相依,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臨終關懷體系。隨著臨終關懷事業的發展,上海與國際間的交流也日益增多,許多外國同行走進滬上新建的社區臨終關懷病區,被那裡完備的設施、優雅的環境、人性的服務所感染,他們讚許地豎起了大拇指。
上海已經可以自豪地在生命關懷領域講述上海自己的Hospice了。
2014年臨終關懷再次被列入上海市政府實事,即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和老年護理院新建600張臨終關懷床位。截至2015年,上海擁有臨終關懷機構76家,床位890張,同時開設801張居家床位。據統計,三年服務患者達6000餘人,減少無效醫療費用6000餘萬元。
(愛心牆)
(愛心團隊)
伴您一起走過
機構、房屋、設備固然重要,但人際間的情感撫慰更彌足珍貴。對於臨終者,情感撫慰來自哪裡?除了家人,無疑是身邊的醫護人員,實踐證明,後者甚至在臨終者心裡佔有更重的份量。都知道,臨終者,特別是癌症晚期患者有兩大困擾,一是疼痛,二是絕望。前者可用藥物緩解,而後者呢?則需情感疏導。對此,臨終關懷病區的醫護人員在其中扮演著無可或缺的角色。
令人欣喜,五年的歷程,一支專業性強,素質精良的醫護團隊在不斷成熟,他們業已成為上海臨終關懷體系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如今,只要走進臨終關懷病區的醫護辦公室,會發現一面面感恩的旌旗已多的無處懸掛,病家發自肺腑的讚揚文字覆蓋了整個牆面。動人的故事每天都在這裡發生。
我先後參加兩屆上海臨終關懷感人故事演講會,演講者全是來自臨終關懷一線的醫生、護士和志願者。他(她)們很年輕,煥發著青春活力,他(她)們的演講聲情並茂,言辭優美,僅就演講標題就散發著面對死亡的從容和對於臨終的泰然,如「讓生命溫暖地離去」、「與花一同逝去」、「讓愛延續」、「生如夏花絢爛,死如秋葉靜美」等。每個標題背後都蘊含一則感人的故事。我被深深打動,在場者不少人流下動情的淚水。
臨終關懷既是醫學範疇,也屬人文概念。死亡是個過程,關懷要將過程變得少痛苦,變得有意義,變得無遺憾。故事太多,感動太多,無法細述,只能從無數動人故事中歸納出六個字,即:陪伴,圓夢,尊重。是這六個字伴隨著臨終者夢回南柯。
陪伴。臨終病人怕孤獨,面對死亡,家人的陪伴似乎不足以解除他們對於死亡的恐懼,彷彿穿著白大褂面帶微笑的醫護人員,才能帶給患者內心的寧和。
寶山區月浦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臨終關懷病區的護士長沈平,正是臨終病人的精神寄託,她的陪伴和微笑驅走了死亡的陰霾,給人帶來希望。病人王大爺入院時身無分文,是沈平發動病區醫護人員為王大爺捐款。沈平細緻入微地照料王大爺的生活,在心理上消除他對死亡的恐懼。久而久之,王大爺一天見不到護士長,便一天感覺心神不寧。
死亡前的寂靜是可怕的,白天溫暖的陽光照到床前,護士長滿面春風地頻繁進出病房,噓寒問暖,讓大爺暫時淡忘了死亡。一旦黃昏降臨,病區回歸平靜,死亡的陰影又會默默爬上心頭,胡思亂想中的恐懼,會將長夜變得難熬漫長。一天王大爺終於忍不住了,他纏著值班護士,執意讓值班護士給沈平打電話。沒有更多的理由,「我就是馬上要見到護士長!」那種固執不容回絕,彷彿護士長和藹的微笑是抗拒死亡恐懼的一劑良藥,只有護士長親和的身影,才能平復凌亂不堪的心緒。接到電話,沈平二話沒說,當即趕回醫院。王大爺緊皺的眉頭這才有了舒展。
這種陪伴常人少有體會,臨終者卻不可失之須臾。
(沈平在陪伴臨終者)
圓夢。患者臨終前,會有許多未了心愿,這些心愿有時不是由他(她)的親人,而是由身邊的醫護人員幫助實現的。諸如舉辦金婚紀念,為臨終患者慶生等等,這在臨終關懷病區已是屢見不鮮。閔行區莘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護士小趙的一則故事頗具代表性。
病區住著一位肺癌晚期的徐性女士,她茶飯不思,漠然的情緒引起護士們的注意,都以為她是看破紅塵,對人生心灰意冷。護士小趙以嘮家常的形式邊安慰邊打探,徐女士最終才拐彎抹角地吐露心思。原來她三年前離了婚,獨自撫養兒子。如今生命時日不多了,她很想和前夫再見上一面,併當面將孩子託付於他。
只怕這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反覆顧慮的是,由誰和前夫去說呢?他會來嗎?護士小趙一個勁地寬慰她,併當即承諾:「徐姐您放心,這事由我來辦。」徐女士情緒明顯好轉。小趙迅速電話與徐女士前夫取得聯繫,一番開導和勸說後,前夫表示願意到病房探望前妻。聽到這一消息,久違的笑容浮現在了徐女士的臉上。前夫來病區探望這天,徐女士刻意為自己梳妝打扮了一番,小趙也忙著幫她梳理頭髮,還故意開她玩笑問:「大美女,今天打扮這麼漂亮幹嘛呢?」惹得徐女士臉上好一陣羞澀。這天前夫終於出現在了徐女士床前,一家三口團聚了。前夫非但安慰徐女士安心養病,還承諾定會照顧好他倆的兒子。徐女士內心釋然了。
臨終前,徐女士依偎在前夫的懷裡,沒了牽掛和遺憾,有的倒是一絲淡淡的幸福。
(志願者為彌留病人助念超度)
尊重。臨終關懷的醫護人員始終牢記對死亡的尊重,她們從不把自己視為臨終的旁觀者,而是以融入以示對死亡的尊重,這是對死者和生者的莫大安慰。
金山衛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住著一位晚期腸癌患者張老伯。張老伯是佛教徒,面對死亡,他常誦經念佛,以期超度。見此,護士小楊特意找來不少佛教書籍和圖片送到張老伯床頭。當他瞥見小楊胸前的黨徽時,便問道:「小楊,你是黨員,怎麼也信佛呢?」小楊回道:「是呀,我們尊重所有人的信仰,何況幫助你們減輕精神痛苦是我們的職責呀!」此後不久,張老伯便病危彌留。小楊特地請來志願者到病房,為張老伯作佛教助念。患者逝去後,小楊和病區護士們一起送逝者走完最後一程。她們列隊鞠躬,以示沉痛哀悼。喪事過後,家屬再次回到醫院,鄭重其事地送上了一面錦旗,上書:菩提花開,功德無量。
(病區護士為逝者默哀送行)
(溫暖的撫慰)
故事還在發生,感動還在繼續。平心而論,每次走進淡雅肅穆的臨終關懷病區,望著愛心牆上一句句溫暖的話語,尤其是看著慈善素顏的白衣護士,會不由得肅然起敬。在這生命的最後驛站,目睹她們從容的身影,我由衷坦言:我覺得她們美。尤其在這個時尚追星女神泛濫的年代,只有臨終病區的護士們將愛詮釋的如此完美,要說女神,她們真正當之無愧,將她們喻為天使更是恰如其分。不是嗎?
來自社會的意外褒獎
臨終關懷事業在上海蹣跚起步,開了全國先河。可一直不知其在上海百姓心目中的認可度。這天,忽地在辦公室OA系統上看到一則紅頭文件,發文機構為上海市社會建設委員會辦公室,標題是「關於開展第二屆上海市社會建設十大創新項目評比活動的通知」。文件云:為落實市委「創新社會治理,加強基層建設」一號調研課題的有關工作要求,進一步激發本市社會建設和治理的創新活力,特舉辦此次評比活動。
讀罷文件,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些年全力推進的臨終關懷工作。仔細對照評比條文,覺得從內涵到主題都符合。與同事們一商量,決定上報。
實話說,當時心裡很不自信,一則上海有如此多的委辦局,再加上18個區縣,各區縣又有眾多的街道鄉鎮,高手如雲,競爭必定火爆;二則評比層級繁多,條件十分嚴苛,先是網上聽取民意,再是市民現場體驗,最後是評委集中投票。所以我和同事們如臨大考,心中存的是一種僥倖。
但是不自信背後深藏的是一種莫名的自豪,或許深知生命在人世間的份量。
網上公布後,很快就迎來第二個環節,市民體驗團來了。這天體驗的現場是在普陀區的長征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只見一輛白色麵包車緩緩駛進中心大門,留意到車身上印有電視台的Logo,車上走出十來個人,老中青皆有。其中,有媒體記者,有政府官員,有普通市民,還有人大代表。最先體驗的是以市政府實事名義建成的臨終關懷病區。體驗團成員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看,邊看邊提出問題。當一面面錦旗,色彩溫馨的愛心牆,暖色調中的臨終室在眼前掠過後,他們的目光露出了驚異,繼而發出的是微微的讚歎。
離開現場,所有成員集中到了會議室。先由我將上海市的臨終關懷實事項目作全面介紹,終了我強調了兩點,第一,像這樣成規模成體系構建臨終關懷網路,上海是第一個,開了全國的先河;第二,實現生死兩相安,臨終關懷填補了上海城市文化建設的一大空白。接著,中心王瑞芳主任用PPT,聲情並茂展示了病區建成後所做的工作,以及在這個小小病區發生的無數動人事例。體驗團的成員被吸引了,只見他們不斷交頭接耳,頻頻點頭。離開時,他們似帶著一份滿足,帶著一份驚喜,帶著一份收穫。後來才知道,這次現場體驗,對最終的評比結果是舉足輕重的。
2014年12月26日,在忐忑中等來了最終評選。本屆全市申報創新項目共100項,經層層篩選有30項入圍。其中的社會創新項目豐富多彩,各有創意,諸如「夕潮式停車」、「久齡家園為老服務立體網」等等,可謂強手如林。按規定,每個入圍項目播放三分鐘的視頻,簡要介紹項目的核心內容,再由項目負責人現場答辯。台下坐著來自各行各業共90名評委,他們將一一對入圍項目進行現場打分,還有觀眾在台下開展人氣助威。這天會場載歌載舞,即熱烈火爆,又競爭激烈。所有人都在觀望,在引頸等待。
我本應去評比會現場的,可惜這天我正好有會,人在北京,心卻是一直牽掛著上海的評比。這天下午,我坐在北京的會場心神不寧地看錶,已過下午四點,一切還了無音訊。我突然感覺沒戲了,我處里的同事小李去了評比現場,若有喜訊,她定會在第一時間告知我的呀?一個簡短的微信是起碼的,這麼晚還沒消息,定是凶多吉少。在焦灼中又熬了幾分鐘,正當我認為入圍無望的那一刻,小李的簡訊來了:臨終關懷項目榮膺第二屆上海市社會建設十大創新項目評比活動的第一名。後來小李描繪說,在當時的熱烈氛圍里,隨著一輪一輪的評分宣布,人的神經都快綳斷了。「你真不知道,最終宣布評比結果的那一刻,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小李激動地說。
過後我思考,這次上報的參評項目各有創新,各個精彩。臨終關懷之所以領先,是因為它的話題太沉重,太撥動人心。還有什麼比生死主題更能震撼人心的呢?那天在場的所有人,有誰能迴避這一話題的呢?
我想沒有。
剩餘的遐想
面對臨終關懷,難免會有關於生死的思考。所思所想不作評判,思考遐想而已。或是烏托邦,抑或胡思亂想。
(認識死亡 善待臨終)
遐想一,並非所有人都能直面死亡。要進臨終關懷病區前,要求家屬在一份告知書上簽字。書內明確,臨終關懷沒有對於絕症的有效治療手段,只能緩解臨終者的癥狀,解除臨終前的痛苦,以及給予臨終者和家屬精神上的撫慰。有人退卻了,他們不願意在這裡等死,明知救治無望,不久人世,仍費盡周折,苦熬病痛在人滿為患的大醫院尋求生還奇蹟。結果奇蹟沒有發生,痛苦成倍增加。有的患者子女害怕受到旁人指責,寧願在大醫院的拒絕中來回折騰,也不願將病人送進臨終關懷病房,以體現傳統孝心。不由想到戲劇大師沙翁一段話:一個帶病的人,寧願永遠生活在痛苦呻吟之中,也不願讓死亡這一副藥到病除的良藥治癒他的疾病。
遐想二,視死亡為晦氣,唯恐避之不及。上海某區根據區域老齡化需求,計劃撥款建一所老年護理院,結果由於選擇在居民區附近而遭到所在地居民的強烈抵制,以致計劃擱淺。他們拉出橫幅,高喊口號,反對、抵制、抗議。居民的理由是,政府是要在這裡建臨終關懷醫院,一旦建成,還不整天死人,殯葬車頻繁出入?結果原計劃無疾而終。有人嘆息:「這是多好的事情啊,可惜了。」竭力反對的一位居民冷冷回道:「沒關係,機會還有,很快會建在你家附近的。」
聯想一次在巴黎,我慕名進入拉雪茲公墓。馬克思的《法蘭西內戰》讓我知道了它,1871年巴黎公社最後147名社員在這裡被殺害,至今留有巴黎公社牆,著名劇作家莫里哀也安葬於此。到了公墓,同行的夥伴不願進去,說不吉利。於是我獨自進入瞻仰。園內除設計精美的墓地外,綠樹成蔭,花草茂盛,樹冠蔽日,就在我走在寬敞的林蔭道上時,迎面遇見一位金髮少婦,手推童車,車內坐著一個口含奶嘴的嬰兒。少婦好像很享受,頗有興緻地和她的Baby在林間閑庭信步。不由又想起一位智者的話:一個將死的人需要死亡,正如一個疲倦的人需要睡眠一樣。
(志願者在臨終關懷病房)
遐想三,我們需要志願者制度。上海有可愛的志願者,一次演講中有一位來自華東理工大學的學生講述他和同學們到社區中心幫助臨終患者的故事。他們青春靚麗,活力四射,為臨終者消除了恐懼和黯淡,為病房帶來了生機與活力。感動之餘,我在想,上海應有完善的志願者制度,可否建立積分制?年輕人、健康人開展志願者服務,用分數記錄下來,等到晚年,等到臨終,根據他(她)們的積分,享有後來志願者給予的同等服務?
遐想四,讓青春和遲暮在一起。純屬異想天開,如果有一天,我們把中小學校刻意建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和老年護理院旁邊會怎樣呢?當青春和遲暮不期而遇,那將會是怎樣的場景呢?我的想像是,每當放學,每當上德育課,每當節假日,老師們帶著學生走進臨終患者或老年遲暮者的身邊,和他們談心,和他們嬉戲,為他們做生活上的護理,為他們帶來外面世界的氣息,如此帶來的恐怕遠不止是對於老人和死亡的尊重了。冒然妄言:他會改變我們的生命,改變我們的社會,以致整個世界的。
若有這樣的景象出現,我定會歡欣鼓舞!
遐想,純屬遐想,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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