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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不管多麼卑微的人物, 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

剛剛落幕的2016年花地文學榜,將最具分量的獎項「長篇小說年度作家」授予了作家遲子建和她的最新作品《群山之巔》。這部小說描述了眾多身世、性情迥異的小人物,彼此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在各自的滾滾紅塵中浮沉,表現了愛與被愛、傷害與被傷害、逃亡與復仇、犯罪與贖罪、詭異與未知……在這座人性的博物館裡,小說表達了遲子建一以貫之的小說主題:每一個卑微的靈魂都有夢想,都在紛繁蕪雜的世界裡尋求人的尊嚴。

 《群山之巔》,是收攏韁繩讓馬走得更優雅的寫作

  問:《群山之巔》里出現了很多人。在動筆寫長篇之前,你會先把這些人物關係構思好嗎?

  遲子建:我會做一個人物關係圖譜,從《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直至《群山之巔》,二十年來,無一例外是這樣。這樣在我進入小說的時候,心裡比較有譜。我也很佩服一些天才型的作家,拿起筆就能寫,寫得也很好,而我不行,一定要深思熟慮,搭好作品基本的框架。就像建造房子,如果基礎的砂石、水泥都還沒備好就開始建,我會覺得很被動。當然,進入小說後,材料未必完全按照設想的各就各位,它們也會飛翔,呈現另外一種風貌,也就是說,小說自己會成長。

  《群山之巔》動用了我多年的生活積累,裡邊的每個線頭扯出來,可能都是幾萬字的故事。這裡邊的人物也多,我是收斂著寫,因為每個人物的身世、遭際、傷痛,都不一樣,如果每個人物都放開來寫,可能會是四五十萬字的篇幅。其實騎馬的時候,稍稍收攏一下韁繩,馬會走出更優雅的步態。《群山之巔》的寫作,就是收攏了韁繩的寫作。

  問:《群山之巔》里有很多神奇的小故事,比如可以預知死亡的安雪兒,比如法警執行任務時,有狼衝出來咬開繩子給女犯人鬆綁。這類故事會降低作品的可信度和感染力嗎?

  遲子建:安雪兒是有生活原型的,我在小說《熱鳥》里就寫過這樣一個侏儒。對作品裡的每個人物,讀者會有萬千種解讀。如果是生活在鄉村,或者是聽慣了神話故事的人,也許會把這些看上去神奇的部分略過;而都市人或者很少聽神話故事的人,就會覺得新鮮,和前者的感受會有本質差別。這也提醒了我,受眾的感受就是不一樣的。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里寫到薩滿,薩滿在為人治病跳神時,地面會被踏出一個深坑,這種超自然的力量是科學很難解釋的。當然,進到小說中,每個細節是跟著人物走的,也是符合人物形象的。

  問:在《群山之巔》中,為什麼對這些小人物採用幾乎平均的筆墨呢?

  遲子建:其實你可以看出來,裡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寫完之後,我覺得是一群人站在我面前,而每個人面貌鮮明,我都能一一認出,這就足夠了。我就是想在這部作品中勾勒出這樣的人物氣象。

  很多作家都會寫小人物,我從第一部小說到現在,基本都是這樣的風貌。我喜歡挖掘小人物身上的苦難和詩意。《偽滿洲國》里涉及到很多大人物,比如溥儀,比如楊靖宇,比如岡村寧次等等,對這些人物,我也是用小人物的筆法來寫他們的內心,這是我多年來一以貫之的。

  小人物,是心靈較少禁錮活得比較自由的一群人

  問:這和你的文學觀有關係嗎?

  遲子建:可能是這樣,我認為一個時代的風雨、興衰、喜怒哀樂,從小人物身上,體現得更明顯。他們對時代苦難有切膚之痛,對風雲變幻的歷史有獨到的感受。小人物身上有你想不到的詩意。就像《群山之巔》開篇,辛七雜用太陽火點煙。詩意在他們身上並不缺乏,這是心靈較少禁錮、活得比較自由的一群人。

  在我眼裡,不管多麼卑微的人物,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所以《群山之巔》出場的人物,各據山頭,是別人的配角,卻又是自己的主角。這些凡塵中人,在動蕩的歷史和複雜的社會生活中,雙足陷入惡之河,可又嚮往岸上純美的人性花朵,想努力活出人的樣子,像廢墟上的蝴蝶一樣,掙扎著翻飛著。我一直強調小人物身上的質感,作家要發掘的恰恰是這些塵埃中的魅力和眼淚。

  問:《群山之巔》中有很多女性,比如王秀滿、煙婆、李素貞、唐眉、安雪兒等等,這裡邊有你最喜愛的人物嗎?

  遲子建:很多讀者可能會喜歡李素貞、安雪兒,可能不太喜歡唐眉、林大花,這是很自然的。但對我來說,眾多女性身上,每個人的傷痛都不一樣。李素貞一直在愛與被愛之間糾結,在傳統的道德和愛情之間掙扎。李素貞的自我「認罪」、唐眉的「懺悔」,都是被太陽火一樣的人性之光刺痛之後流下的「熱淚」。寫出她們的熱淚,對一個作家來說,就是與人性的雨露相逢。

  雖然《群山之巔》沒有絕對的主角,但有些人物是近山,我們能一眼望見,比如辛家和安家三代人;而有些人物是遠山,比如日本女人秋山愛子。用極淡的筆墨畫遠山很難,因為它們往往與雲相接,容易畫飄渺,也容易被讀者忽視。但沒有遠山的映襯,近山就缺乏層次感。我是把秋山愛子埋藏起來寫的,但我覺得她是不可忽略的一個女性,她的一生經歷了三個男人,戰爭給她帶來的是長達半個世紀的傷痛,一個女人的一生幾乎被毀了,這是很痛心的。秋山愛子是被讀者忽略的人物,對作者來說,有時會與讀者有共鳴,有時會和讀者有微妙的擦肩而過,我們好像習慣了濃墨重彩的人物。

  故土未必單單是指鄉村,城市也可以寄託懷鄉之情

  問:城市和鄉村在你筆下是並行不悖的,之前有批評家認為,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今後都市文學會越來越繁盛,相較之下鄉村文學會逐漸衰落,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遲子建:嚴格來說,文學不該有這樣的分野。今天中國的城市和鄉村,緊密融合的程度是歷史上從沒有過的。尤其是不發達地區,每個鄉村幾乎有一半人是進城務工人員,現在也有城裡人把自己的休假,放置在鄉村。城市會有鄉村生活的影子,鄉村生活也有城市帶來的影響,歷史進程中出現的事物,一定會如期出現在鄉村裡。文學不應該有這樣的劃分。

  對每個人來講,內心其實都有不同的故土情節,故土未必單單是指鄉村,城市也可以寄託懷鄉之情。當然,真正把心放逐遠方、從泥土裡刨故事的作家,是挺不容易的。鄉村在發生巨變,原來的內核可能從堅硬變得柔軟,但還是有作家在持續關注。

  我在東北生活的土地也在經歷城鎮化,把《群山之巔》放在龍盞鎮,也是那片土地人們生活的縮影。我對城市也一直有關注,寫過不少小說,都市與鄉村,這兩個領地是不可割裂的。如果按題材劃分,《額爾古納河右岸》算是鄉土題材還是歷史題材呢?這樣的劃分,在無意間把一部作品的生氣給削弱了。

  問:很多人說《群山之巔》是你最好的作品,但你也說過很多次,最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

  遲子建:《群山之巔》就是我五十歲一個階段性作品,這倒不是要故意提醒自己。任何作品都有不完美,過兩年肯定會持續發現它的不足之處。我習慣過一段時間就回看自己的小說,會警醒,會發現其中有依舊懷戀的部分,也會發現存在一些幼稚的地方。但就目前來說,《群山之巔》基本實現了我對這部小說的想法。

  寫作《群山之巔》的過程特別艱難,比較累,後記里我說寫完這些人物,既是一種無言的幸福,也是一種身心的摧殘。全心全意投入一部作品,哪怕寫作過程是暢快的,還是會帶來心裡的疲憊。當完成這部作品時,確實有和一群熱情相處的人告別的感覺,會有不舍。

  一部文學作品不可能真正實現自己的終極理想和價值。很多人立誓要寫一部自己喜歡的書枕著睡覺,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即便寫一輩子書,我也不想哪部書把自己壓著,平平淡淡、踏踏實實地寫下去就是了。

遲子建1964年生於漠河,現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有八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等。也是迄今唯一一位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霧月牛欄》、《清水清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同時獲得「茅盾文學獎」(《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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