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全本加番外6
07-11
五、如意娘 玄凌走後,我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槿汐和浣碧聞訊皆是歡喜。浣碧垂淚道:「好不容易有了這天。本想著能回去先有個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為妃,還要這樣風風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穩,道:「回宮只是個開頭,以後的路千難萬難,娘娘可要有個準備。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宮,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鐵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攔得了。只怕她順水推舟,來個請君入甕,待我回去後再憑藉她的中宮之權來對我動手,倒不易應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門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宮,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齒冷笑,有尖細的鋒利,「我耳邊聽著這幾年間宮裡竟然沒一個能與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夠了。不過即便她真要做什麼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宮,不出幾個月生下孩子便是從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沒有資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執著道:「只盼小姐身在榮華富貴之中,千萬不要忘了咱們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宮又哪裡是為了自己呢。」 槿汐溫婉一笑,透出一抹沉著,「咱們一步一步來,日子長得很呢。」 正說話間,卻是積雲闖了進來,帶著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話未說完,我遽然變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棲觀內翳翳無燭,我從室外奔入,視線一下子無法適應這樣暗的光線,幾乎感覺有一瞬間的盲。待到適應過來時,才見舒貴太妃平躺在內室長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無血色,兩頰削瘦,彷彿一朵開到萎敗的鮮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銀色的雨絲撲濕,全身都帶著山雨的潮濕氣味,一見如此,不覺悲從中來,伏倒在她榻邊。 積雲哭訴道:「太妃自知道王爺的死訊,已經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麼勸都不聽,我瞧著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說罷垂淚嗚咽不止。 我止一止淚意,抬頭道:「姑姑請且出去,我陪太妃說說話。」 積雲關門出去,我見窗外雨絲灑落,太妃半邊身子已被淋濕,只是恍若未覺,眼神空洞望著天際,默默不語。 我起身關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難道生者也要個個跟隨著去么?太妃,我未嘗不想跟了清去,跟著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一襲冷風從窗欞的縫隙中穿梭而進,扣動低垂的簾幕,銜著泥土草木的氣息撲進安棲觀空幽的內室。 太妃無動於衷,依舊平躺著紋絲不動,彷彿已經沒有了氣息一般。 我安靜伏在太妃榻邊,輕聲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這一個兒子,清死了必定會傷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兒子就不顧孫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著喚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經沒有父親,連太妃也要這樣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聞言,身子輕輕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淚。太妃面無表情地坐起身,彷彿一縷幽魂。她整個人都頹敗了下來,昔日美好的容顏在她臉上消失殆盡,那種仙子般溫暖的美麗彷彿全被冷雨澆化了,唯剩一個母親失去兒子後的身心俱碎、無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驟然爆發出裂帛般的哭聲:「清兒!清兒!」復又大哭不止,呼號道:「先帝!我與你就這麼一個兒子,竟沒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我見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攙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兒,清兒就這樣丟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個在世上,除了想他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已經飽受喪夫之痛,為什麼連我的兒子也要離我而去。嬛兒,連你也要飽嘗這種失去摯愛的痛楚!」 太妃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軟,強忍了半天的淚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聲大哭,彷彿連腸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聲嘶力竭,鬢髮散亂。 我長久沒有這樣痛快的哭一場,隱忍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卻只能在人前強顏歡笑,把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按在滾油里熬著。 哭泣良久,我們都鎮定了一些。我輕聲道:「太妃,我此來是要安慰太妃,也是來向太妃辭行。恐怕我以後再也不能來安棲觀了。」 太妃大為意外,道:「什麼?」 我屏一屏氣息,靜靜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宮侍奉,我也已經應允了。」 太妃神情一凜,繼而緩和了道:「你要回宮去也無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違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靜道:「皇上以為是他的孩子,所以執意要接我回宮。」 太妃神色陡變,幾乎不能相信,一張臉怔得發白,道:「清兒與你兩情相悅,現在他屍骨未寒,你就要跟著皇帝回宮去了也沒有辦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著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兒的孩子,你怎麼能以這個孩子為你回宮的資本,讓他認了皇帝做父親?!」 內室有些偏暗,只有剛點燃的小小一枝燭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時節寒意如水,透骨襲來。我忍著心酸,緩緩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動了手腳,才會命喪騰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裡糊塗殉情,連仇也不為他報。害他的無論是赫赫還是滇南亂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為他報仇的。」我輕柔撫摸著小腹,「我要在凌雲峰安生過下去,就必須打掉這個孩子;我要保全這個孩子,就要隱姓埋名一輩子默默生活在鄉野間。如果我既要保全這個孩子,又要為清報仇,還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長——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嶺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實在已經經不起了。而要做到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邊。太妃,活著比死了更難熬,然而再難,也要熬下去。」我只覺得身心俱疲,彷彿身體里被一隻手無窮無盡地淘澄著,淘得五內皆成了齏粉,空空蕩蕩。 太妃溫熱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膚上。她伸手攏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錯怪了你!我不曉得你為了清兒要這樣煎熬。宮裡的日子有多難,你和我都知道。清兒他這樣一走……你為了替他尋一個公道,為了延續他的血脈……當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淚,拉著太妃的手求懇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這樣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這個孩子我必定會好好生下來。皇上已經有了皇長子,來日若有機會我會想盡辦法把這個孩子過繼到清的名下,延續清河王一脈。太妃還有子孫在,難道都要拋下不顧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點求生的意氣,撫著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為了清這樣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我這個做母妃的還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麼也幫不到你,為你日日念經祝禱也是好的。」 我讓積雲端了一碗參湯進來,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邊,道:「太妃幾日沒有進食了,先喝些參湯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幾口參湯,氣色微微好些,勻了氣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兒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進宮承寵一道,這是沒有錯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寵愛是遠遠不夠的。你曾經被貶出宮一次,自然比誰都知道當今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寵愛是極不可靠的。——你只有將天下至高的權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擁有你想擁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驚,沉吟道:「至高無上的權利?」 「不錯」。太妃漸漸沉靜下來,彷彿沉溺進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後我自請出宮修行,其實並非我自願要出宮修行,而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當時宮中攝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繼位,琳妃朱氏成為太后母儀天下,宮中儘是她的勢力。若我不自請出宮放棄宮中一切,以此為交換將清兒託付給她撫養,恐怕清兒早活不到如今。」 我驚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證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搖頭,「那時我蠢,直到最後才曉得,她與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實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兒子順利當了皇帝,只要我離開後宮,她不會太為難清兒。我離宮之時,在先帝靈前當著數百嬪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兒,我方肯出宮,從此不出安棲觀一步。」舒貴太妃垂淚嘆息,「清兒長成之後不得不韜光養晦,以遊手好閒來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裡其實有多少男兒之志不能施展,也是為我這個母妃所牽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攢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裡灼灼明耀,「我在隆慶一朝佔盡風光寵愛,唯獨從未沾染權勢,以致到最後不得不任人宰割,無還手之力。嬛兒,我窮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寵愛並不可靠,唯有權力……我出身擺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權。而你,卻不一樣!」 我默默沉思,驀然想起在上京輝山那一日,紅河日下之時,江山如畫的場景。那是世間男子盡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貴太妃憐惜地凝視我,「你懷著身孕回宮之後必定樹大招風、艱險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萬小心。」 「太后……其實還算疼惜我。」 舒貴太妃微微蹙眉,須臾,鬆了一口氣,「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機之深讓人難以揣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連心愛之人也可以痛下殺手,實在叫人後怕。想當年……她何嘗不與我姐妹相稱?」 姐妹相稱?我心底微微發冷。陡然聽見這句話,彷彿被人用力扇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覺恥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貴太妃的話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我曾無意間聽太后的近身侍婢孫姑姑說起,彷彿……太后與攝政王……」 窗外細雨潺潺,舒貴太妃雙唇緊緊地抿著,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發白了,才緩緩吐出一句,「朱成璧……她與攝政王確是有私情!」 我腦中一陣發麻,頭皮上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黑蟲爬過去,驚得幾乎連寒毛也要豎起來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小蟲的觸角從皮膚上划過的粟栗。若真如舒貴太妃所說,太后與攝政王真有私情,那麼後來的朝政紛紜、波雲詭譎,太后竟然親手刺殺了攝政王,奪回王權,一舉掃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厲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與狠心才能殺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幾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彷彿很久的時候了,好似是在我小產之後,我的絹子落在了太后的寢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卻在太后寢殿外的桂花樹下,聽見服侍太后的孫姑姑說:「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若不是愛著恨著惦念著,一個女人何以會在睡夢之中叫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敵,為了權力針鋒相對,為何她會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卻在沉默之後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然後她嘆息了,極纏綿悱惻的嘆息了一聲。 是了,她那一聲嘆息,分明是為了攝政王的。她說她已經不記得了,卻還在夢中念念不忘,呼喚他的名字。 她是記得他的,或許還愛過,卻親手殺了他。 如此心機深沉的女子,絕不是我從前在宮中所見的那個不問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經垂垂老矣的病老婦人。想到眼前舒貴太妃的境遇,從前我對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卻被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懼。 我安靜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厲害我倒是飽嘗不少了。」 舒貴太妃拉著我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去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頷首,「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扎著承受活下去的擔當。從今後我與太妃在不能互相照應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畢竟這世上清的至親,也只有我們了。」 簾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時滑落一滴帶著青苔氣息的殘玉,太妃痴痴望了許久,慨嘆道:「能彼此好好活著,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昏暗雨夜過去,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養胎,靜靜把自己的心思磨礪成一把寒銳青霜劍。李長不便常常出宮,卻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來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說:「皇上在宮裡可是每日都要問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說起否極泰來,宮裡沒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當年我被囚無梁殿也是你來服侍的,如今還是你。可見我若要否極泰來,總少不了你這小猴子在旁邊。」 如此一個月過去,玄凌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卻是芳若來了。 這日芳若領著一行宮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邐而來。一見面便拈了絹子笑道:「長久不見,今日真當刮目相看了。」說罷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參見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來,含笑道:「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呢,姑姑這樣說是要折殺我了。」 芳若一徑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經和太后說了,太后也沒有異議。又聽說娘娘懷了身孕,可高興著呢。」言畢笑容滿面道:「還沒恭喜娘娘呢!」說著指一指身後宮女的手中的東西,道:「這些都是太后叫賞下來的,給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謝過,「多謝太后關懷。」我示意宮女下去,「我久不見姑姑了,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跟姑姑說呢。」 芳若攙著我坐下,仔細打量我道:「娘娘脫去了佛衣,這樣家常打扮著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來給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顧,不想我還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還要和我拘泥著身份,我可不敢說話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現在是貴人,且又懷著皇嗣,最最尊貴不過了。奴婢雖然拘泥規矩,但心裡待娘娘是一樣的。」芳若眼角微有淚光閃爍,「奴婢自從選秀當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總算盼到今日娘娘苦盡甘來了。」 我頷首微笑,「不過是皇上垂憐罷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宮的事宮裡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來天前知道的,皇上回來問了太后已經醒了,就在請安時提了這件事。正好惠貴嬪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驚又喜,哪有不幫著說話的。本來太后還猶豫,說沒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皇上卻說當年是娘娘您自請出宮為大周祈禱國運昌隆的,雖然沒有名位,卻也說不上廢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對了。」 我微微垂下眼瞼,看著自己逐漸養起來的指甲,道:「那麼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宮之主。」 芳若輕輕揚起唇角,露出得體的笑容,道:「危月燕沖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連日來頭風病發得厲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貴嬪和管婕妤服侍在身邊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許任何人拿宮裡的瑣事去打擾皇后,只叫安心養著,所以大約還不知道。娘娘是有著身孕回宮的,又有誰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詔書下來,任誰也無力回天了。」 芳若言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曉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詔書未下之前,任何事都會發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讓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間微有憂色,緩緩道:「可是皇上已經一月沒來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著呢。娘娘既要回宮總得有住的地方,內務府挑了衍慶宮、林光宮、懿安宮幾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麗的宮殿,可皇上都不滿意,只說要建一所新殿給娘娘。但內務府說娘娘有著身孕、宮裡徐婕妤也有著身孕,不宜大興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離儀元殿最近的昭信宮打掃出來,要叫工匠畫了圖紙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興土木了。皇上身邊的人口風緊著,宮裡的人眼下只當皇上又要進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團亂地猜著呢,總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實不拘住哪裡,我又怎麼會挑剔呢,皇上太費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宮,和端妃、敬妃並立,雖然資歷最淺,可是已經生育了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當真是前途無量,皇上能不著緊么?」 「此外皇上還忙什麼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宮改建完之後就接娘娘回去。且這些日子來政務繁忙,又要看顧太后和皇后兩頭,皇上實在是分身乏術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瞭然而放心,和顏悅色道:「我有什麼委屈的呢?皇上都是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務之後,在後宮之中可否……」我見芳若微有探詢之色,索性開門見山道:「我與姑姑打開天窗說亮話,離宮四年有餘,宮中選秀兩次,已不止是從前那些舊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點,皇上身邊如今是哪幾位姐妹最得恩寵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揚,很快恭順垂了下來,「娘娘要回宮難免會跟幾位其他幾位娘娘小主見面。」她順手捋一捋髮髻上垂落的散發,安之若素,「最得寵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貴嬪了,出身又高,長得又好。若不是還沒生下一位皇子,父親家裡又早破落了,依著這份尊貴,恐怕這三妃的空位也輪不到娘娘了。」 我聽著芳若說,心中飛如輪轉。昌貴嬪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沒有什麼後患。只是若我不回宮,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說的,雖不是最得寵,卻是一直長盛不衰,便是從前與娘娘交好的安貴嬪。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宮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貴嬪中有昌貴嬪、安貴嬪、惠貴嬪和欣貴嬪,聽著皇上的意思,因著娘娘要回宮之喜,皇上打算進昌貴嬪為昭儀,為九嬪之首,欣貴嬪為昭容,皆是從二品的九嬪,再進了管婕妤為祺貴嬪。娘娘知道的,欣貴嬪早已不得寵,皇上不過是看舊日的情面罷了,而昌貴嬪和管婕妤才是要緊的。從前那位歿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說了,還有慶嬪、祥嬪、楊芳儀以及另外幾位剛入宮的小主頗得恩寵。」 我心中飛如輪轉,略略有數,笑道:「聽姑姑這一席話,當是勝讀十年書。那麼懷著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對婕妤小主的情分不過如此而已。徐婕妤剛進宮時並不得寵,還是因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禱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憐。只是那也是從前的話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順利產下一位皇子的話,自然也就能得寵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溫和的笑意,「那些新進宮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擔心。此番太后那麼爽快應允娘娘回宮,其實另有一個原因在裡頭。」芳若幽深狹長的眸子如浮波漾過,「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過馴獸女葉氏吧?」 我連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動聲色道:「略有耳聞。」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稱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還是選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這還罷了,可居然連封號也賜下了,給了個『灧』字,就號灧常在。只怕再這樣下去,皇上要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規矩了。」 我微微一怔,脫口道:「果真給了封號么?」 芳若道:「是。難怪安貴嬪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貴嬪也只不過以姓氏為封號,就因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葉氏卑微到此,還在常在之位就給了封號,難怪太后要動氣。」她飲一口茶水,緩緩道:「所以太后想著若娘子回宮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迴轉心思。」她嘆一口氣,「娘娘不曉得,為了當年那個傅如吟,皇上鬧到了什麼份兒上。太后是很需要後宮有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見不到了。只是葉氏能以馴獸女這樣低微的身份而得選宮嬪,聖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樣的標緻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宮以後總會見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驁非常人能夠接近,又因為得寵,愈加目中無人。」 我一笑對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寧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葉氏出身卑微,按照宮裡的規矩每次侍寢之後都要服藥,是斷斷不許有孕的。換言之,她沒有為皇家綿延子嗣的資格。即使皇上要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貴不過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銀簪,倚在窗邊看花開映日紅。「姑姑的教誨我都記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宮改建完成,也不曉得多早晚了,中間這些日子,我自會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來不便,就在宮中等候娘娘的到來。」芳若抿嘴一笑,「當年娘娘發恨,曾道八抬大轎抬著也不回宮了。如今奴婢聽聞要來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儀仗呢。」 我輕輕伸手接住一片飛落的桃花,笑道:「昔年舊事,姑姑還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說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須臾,喚來浣碧取出紙筆便要寫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寫什麼?」 我靜靜思量,芳若說得對,玄凌出宮不易,如今又被瑣事纏身,他身邊的新寵隨時都會出現,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冊封回宮的聖旨就一日不得安穩。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於是蘸飽墨汁,筆觸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時寫給高宗的情詩《如意娘》,細訴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來,我寫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寫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過來請安,便讓他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點頭,「咱們現下的一言一行都關係將來,我一定小心。」六、兩茫茫 李長再來時說起此事很是唏噓,「娘娘書信一到,皇上牽掛得了不得呢。」見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宮中一切都打點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說住在凌雲峰不太像樣,還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暫住兩日,再從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點頭,「皇上安排就是,量來甘露寺也不會有異議。」 浣碧連連冷笑,揚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麼樣子呢,想想也覺得痛快!」 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頭卻見是莫言來了,如素日一般沉著臉色,冷淡而孤清。身後跟著的竟是在山下長河中終日擺渡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難得你們母女一起過來。」一壁說一壁讓了她們進來坐下。 莫言環顧我的禪房,道:「你過得挺好,到底一個人自在。」 她這句話說得或許無心,而我見了她卻油然而生了一層愧意,無地自容。昔年她與我說起彼此舊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會再回到負我之人的身邊,如今我就要再回宮廷,自己也倍覺凄涼慚愧。 如此想著,彷彿莫言也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各自捧著一盞茶盞,相對無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開了口,「聽說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斜,茶水幾乎要潑了出來。從宮外人的口中聽聞自己要回宮的事,才恍然覺得是真切的,回宮已成不可變改的定局。心內倍生涼意,彷彿冬日裡飲下一口冰水,那涼意沁入喉舌,涼到麻木。我垂著臉,低低道:「是,不過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聲,「那我來得還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驟然閃爍出奇異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稱呼,我緩緩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應承你要託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來日叫你娘娘的人多著呢,何況你心裡未必十分願意當這個娘娘。」 我但笑不語,她拉過阿奴的手,鄭重道:「我把我女兒託付給你,你帶她進宮去吧。」 這句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覺驚道:「什麼?」 莫言倒是很鎮定,彷彿深思熟慮過了,只臉上有一縷淺淺的蒼白,「阿奴年紀不小,不能一輩子擺渡為生,到底是女孩兒家,難不成一輩子拋頭露面嗎?何況她到了這個年紀,平日里無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這個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這個當娘的也得為她謀一個出路。」 阿奴靜靜站在她母親身邊,蒼白的臉上有妖艷的潮紅洶湧,一對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淵,霧氣氤氳。我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莫言,你我有數年的情分,我也不瞞你,與其進宮,不如出家。宮裡哪裡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臉色愈加蒼白,彷彿一張上好的宣紙,沒有半點雜色。她目中有一抹晶瑩涌動,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點晶瑩之色在悠長而粗重的呼吸聲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說她——不是乾淨的人!」她別過頭去,聲音微微發顫,「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別的寺廟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驚失色,「你是說……」 莫言點一點頭,傷心之色難掩,「不錯。」 我心下難過,「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說,「莫愁,我好後悔,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山下擺渡,讓她受這樣大的罪。」 我閉上眼,屏息道:「是什麼人?有沒有報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驟然尖叫起來,「娘!不要說了!娘——」 我過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輕聲安撫她,「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奴,咱們不會再提,咱們忘了它,日日記著,只會讓自己難受。」我轉過頭看著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帶她進宮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這孩子性子和我一樣倔犟,怕不好調教。」 我搖頭,「阿奴很聰明,我自會慢慢教懂她規矩。」我望著她,低柔道:「阿奴,我只問你,你自己願不願意跟我進宮?」 阿奴的神色倉惶一如受傷的小獸,「我只想去沒有男人的地方。」 我摟著阿奴,輕輕道:「你別怕。宮裡只有一個男人,宮裡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宮裡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怕。」 莫言不覺垂淚,「莫愁,那麼阿奴就託付給你了。」 暮春的風夾雜著山野的蕭瑟氣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便是生命里永恆不能融化的堅冰,連最暖的春風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頭,戳穿心肺。我傷感難言,靜靜道:「莫言,咱們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間都不能互為援手,還有誰能幫咱們呢。何況阿奴若不跟我離開這裡,只怕流言蜚語都能把她給淹死了。」 莫言哽咽著點點頭,緊緊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這一去,有阿奴陪著你也多個照應。」 恍若有森冷的風凄厲刮進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帶了白蒙蒙的氤氳之氣,我落淚,「莫言,當初我和你說我再也不願意回宮去……」 莫言拍著我的肩,溫和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自己的孩子沒跟在身邊。做娘的總都是捨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軟,悲不自勝,拉著阿奴勉強笑道:「你既要跟著我去宮裡,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兒,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歡?」 阿奴點一點頭,語氣里還些微殘餘的天真,「從今後我可跟著你了,你護著我,我自然也護著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護著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間,我回甘露寺暫住。依舊是那座小小院落,卻打掃得乾乾淨淨,顯是用香熏過,入門便是濃濃的香郁。靜岸早早引人等在門外,她神色如常和藹,其餘人等卻早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卻不露出來,只與靜岸敘過不提。 浣碧環視一周,袖著手冷笑道:「怎不見靜白師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頭一份兒,怎麼今日娘娘回來暫住卻不見她了?」 我喚了聲「浣碧……」,眾人面面相覷只不敢答話,到底是靜岸道:「靜白病著,恕不能拜見娘娘了。」 浣碧冷著臉橫眉不語,槿汐微笑道:「靜白師傅或許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罷了,過幾日宮裡迎娘娘回去,合寺畢送,可由不得靜白師傅病了,且叫她好好養著吧。」 我當下也不理會,只安靜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應,十分周到,我只瞧著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唏噓不已。這日晨起,槿汐為我梳頭,篦子細細的,划過頭皮是一陣警醒的酥涼。槿汐輕輕道:「聽李長說,宮裡來了冊封使,預備著午後就要來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著鏡中薄似蟬翼的鬢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槿汐笑道:「皇上這般重視娘娘,只不知請了誰作冊封使,是國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親?」 我漠然道:「冊封的旨意要緊,管誰是冊封使呢?」 槿汐頷首道:「娘娘說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宮,有些東西娘娘是一定要捨棄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沒有心。」 我轉身,懇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槿汐慚愧,」她的溫婉的聲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槿汐白白在宮中活了數十年,竟不能維護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經儘力了。恰如你所說,有心之人如何和沒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漸漸暖熱的夏初天氣,熱烈的風讓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沒有心了。」 昏黃的銅鏡中,我烏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壓一壓心口,再抬頭時眉目間已換做柔情似水,婉轉如盈盈流波。 這日巳時一刻,日光濃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五月初的天氣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成了一灣碧藍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 然而,我愴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見了。 我依禮梳妝,盈盈獨自站在庭院中,李長笑嘻嘻打著千兒,「叫娘娘久候,請娘娘接旨。」 我淺淺欠身,道:「有勞公公。」 小院里開了一樹一樹的石榴花,清凈的寺院里甚少有這樣艷麗的花朵,然而五月時節,最美最熱烈的亦唯有此花了,無心無肺一般開得如火如荼,整個甘露寺便掩映在這般紅灧灧的濃彩里, 我跪地,髮髻上的瓔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涼意。李長的聲音是內監特有的尖細: 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咨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志其心,堪為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滯,聖旨已下,終身既定,再無翻轉了。轉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個人連纖微的髮絲都凍住了一般,分明看見一道裂縫慢慢橫亘上如堅冰般的心底,轟然塌碎的聲音之後,森冷鋒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邊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離這個「莞」字了。 李長笑得歡天喜地,親手將聖旨交到我手裡,「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後大吉,請冊封使引娘娘回宮。——娘娘斷斷想不到冊封使是哪位貴人,當真是大吉大利的貴人呢!」 他小跑至門外,引了一人進來,道:「王爺請。」 有人踏著滿地繽紛落英入內,我只當是岐山王抑或平陽王,一徑只低了頭。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懶洋洋向李長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親自跑到寺里迎接。聽聞上回冊封葉氏,可是勞駕公公跑去獅虎苑宣的旨。」 李長連連道:「慚愧慚愧,王爺不曉得,那回可把老奴嚇得半死,還有隻老虎蹲在灧常在後頭,除了常在誰也哄不走。」 我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無數細小的蟲子嗡嗡在耳邊鳴叫著撲扇著翅膀——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聲音?怎麼會?! 我迫不及待地抬頭,目光所及之處,那人穿著月色底海水藍寶團紋蛟龍出海袍,腰際束絳色白玉魚龍長青帶,頭上戴著青玉金翅冠,負手立在數叢青竹之側。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飽染了花影的清雋。竹影疏落,落他頎長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麼靜靜的凝立在那裡,獨自佔盡風流。 心中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湧,只覺得一直抵在心頭的那束堅冰被這樣的暖流衝擊得即刻化了,整個人歡喜得手足酸軟,一動也動不得,幾乎要委頓下來。然而這樣的歡喜不過一刻,心底越來越涼,涼得自己也曉得無可轉圜了,只怔怔落下淚來。彷彿無數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幾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足本能地一動,只想撲到他懷裡去大哭一場,哭盡所有的艱難與委屈。 李長笑眯眯道:「娘娘可高興哭了呢。」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頭來,一張臉在剎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聲音尚未落地,乍然一聲嬌嫩的驚呼,「王爺——」卻見一個碧色的俏麗影子已飛奔出來,直撲到他懷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陣悲涼,果真不是我的幻覺。連浣碧也知道,是他回來了,他沒有死!沒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時候,一切再無轉圜之地的時候,他回來了。 李長忙道:「哎呦,碧姑娘這是怎麼了?王爺好端端地回來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這樣了。」說罷向我笑道:「王爺是昨日才回來的,平平安安,毫髮無傷,皇上可高興壞了,直在宮中留了一宿。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齊天哪。皇上想著王爺如此後福無窮,和娘娘是一樣的,才特特地請了王爺來做冊封使哪!」 槿汐縱然意外,眼見不對,跺一跺腳向他使了個眼色道:「人家久別重逢的,你在這裡添什麼亂,快出去罷!」 李長眼珠一轉,一拍腦袋笑呵呵道:「原來是這個理兒,我說碧姑娘怎麼哭成個淚人兒呢,難怪難怪!」說罷忙帶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開浣碧,眼眸只牢牢盯著我,劫後重生的相逢喜悅里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錯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動聲色從玄清身邊拉過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濕了衣裳算什麼呢,隨奴婢去換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爺和娘娘好好說說話。」 浣碧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方覺大為失態,依依不捨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爺平安無事,奴婢這就給菩薩上香去。」說罷漲紅了臉急急奔進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後頭追進去。她經過我身邊,接過我手中的聖旨,悄悄在我耳邊道:「聖旨既已下來,萬事不能再回頭,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極重,提醒著我此時的身份,說罷幽幽一嘆,「一時感情用事,只怕來日後患無窮。」 我怔怔地站著。他走近我,臉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綠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又似在夜霧深重的林間里飛過的幾隻螢火蟲的光芒,微弱而遼遠。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這兩個字似兩塊烙鐵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間幾乎能聞到皮肉焦爛的味道,我痛得說不出話來,強忍了片刻,方緩過神氣勉強道:「本宮已是莞妃,有勞王爺親來相接,王爺一路辛苦。」 「王爺?」他滿目愴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過一別四月,不想世事顛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後一步,「良久未曾聽娘娘如此稱呼,清大覺生疏了。」 他如此語氣,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於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辯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啟齒的緣由能告訴他么? 「一別四月?世事變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間。王爺依舊是王爺,只不過本宮不再是一介廢妃罷了。」我定一定神,含淚笑道:「你回來就好了。」 陽光那麼猛烈,灼痛我的頭腦,微微睜開眼,觸到那一雙隱忍著不亞於我的焦灼和苦痛的雙眼。「我千辛萬苦,我拚死回來,要不是想著你——嬛兒,我想著你才能回來。可是我一回來,卻要親眼見你萬千榮寵被迎回宮去,迎回皇兄身邊。」他踉蹌著退了兩步,喑啞道:「我情願自己身死赫赫,永遠不要回來!」他停一停,「我若不回來……」 現實如一把鈍重的銹刀,一刀一刀割裂我與他之間所有的情系,我淚流滿面,「你若不回來,就不會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別抱(1);你若不回來,就不會知道我在以為你屍骨無存後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奧城,回到你皇兄身邊;你若不回來,就會一直以為我會等著你、盼著你,在凌雲峰等你歸來,就不會知道我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 有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像落著一陣急促的冰冷暴雨。陽光透過葉子細碎的間隙落下來,彷彿在我與他之間設下了一道沒有溫度亦無法攀越的高牆,此時此刻,我們再不能是至親愛侶了。 「無情無義……」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隱有清淚湧出。 我不忍再聽,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裡,要他帶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戀,我的思念。 倉惶轉身,風撲簌簌吹落滿地殷紅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滿地鮮血斑斑。 芳魂何處去,榴花滿地紅。 我隻身離去,只余他一身蕭蕭,隱沒於風中。 注釋: (1)、琵琶別抱———白居易《琵琶行》詩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句。後遂以「琵琶別抱」喻婦女再婚。孟稱舜《鸚鵡墓貞文記·哭墓》:「拼把紅顏埋綠蕪,怎把琵琶別抱歸南浦,負卻當年鸞錦書。」這才是最準確的。 七、負卻當年鸞錦書 是夜,槿汐見我不曾用飯,便盛了一碗銀耳來,好言勸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麼,別傷了自己的身子。」她悵然一嘆,「王爺平安歸來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邊,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無盡的愁緒和擔憂代替,「王爺怕是傷心的很。小姐……」她看著我,嘴角一動,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我撥弄著盞中雪白的銀耳,只覺人便如這一盞銀耳一般,被肆意調弄,半點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聲道:「我何嘗不知道你想我去勸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見無地,再說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種種為難,我卻連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覷著我的神色道:「那個七日失魂散還在槿汐處收著……」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麼聖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動,不覺站起身來,然而即刻驚覺悚然,「我已是冊封的妃子,他是冊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脫得了干係?就連你和槿汐也落得個侍奉不周的罪過。」我頹然坐下,撫著腮道:「我已不是一名無人問津的廢妃,只消我暴病,皇上會派多少太醫來查,到時連溫實初也要連累。何況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係?」說罷心下更是煩亂,只緊緊攥著絹子不語。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個王爺足夠牽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顧佳儀吧。」槿汐撫著我的背,溫然道:「娘娘千萬不要自亂了陣腳,奴婢且請娘娘想一想,這道聖旨可否不屑一顧?娘娘若覺得什麼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爺走,哪怕來日被抓賜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總歸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這道聖旨里的分量,那麼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黃色的絲帛,用湖藍和淺金絲線綉雙龍捧珠的圖案。一爪一鱗,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滿是皇家威儀。短短几行字是正楷書寫,為顯鄭重,字字皆是玄凌的親筆,而非禮部代擬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過絲帛,微微顫抖,短短几行字,已經落定了我的終身,如果要轉頭,如果要退縮……我的眼中幾乎要沁出血來。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王爺如此傷心,又在氣急之下,有些話娘娘不能說,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話多少也能讓王爺斷了念想。否則日後到底會在宮中碰面,彼此總要留個相見的餘地,何苦兩下里傷心煎熬呢。」 浣碧推開窗,夜風倏然灌入的瞬間,帶入滿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靜靜伏著的巨獸,伺機把人吞沒。浣碧的嘆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時此刻,想必王爺是傷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說,他能對我斷情,想必也不會再傷心了罷。 我錚然轉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龐,輕輕道:「浣碧……」 李長傳旨之後,甘露寺外已有數十兵士守衛。槿汐早已吩咐了外頭,叫浣碧自去凌雲峰收拾些舊日什物過來。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過來,槿汐隨手一翻,靠在窗前皺眉大聲道:「姑娘真是的,這些東西分明拿錯了。奴婢請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換洗衣裳來,姑娘卻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來,真真是……」 浣碧賭氣,大聲道:「不就拿錯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罷了。」說罷低低在我耳邊道:「奴婢已請了王爺在長河邊等候,小姐快去罷。」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時披的碧色斗篷,頭髮打得鬆散,似與人賭氣一般,怒氣沖沖便往外走。我本與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濃重更掩了一層,外頭的守衛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攔,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長河邊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卻沒有一次似今夜這般為難。晚風颯颯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麼急,我迫不及待想見他,卻又無顏相見。 見一次便傷心一次,人世難堪,或許,相見亦爭如不見罷。 河水清涼的潺湲聲遠遠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煢煢,似蒼涼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勢,在那一瞬間激起我所有溫柔的記憶與渴慕,多少次,他便是這樣等著我。只是那姿態,從未像今日這般荒蕪過。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我的一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一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幾步向前,重重地鬆了一口氣,「你終於還肯見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無愧,安心回宮。」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只為這個?」 我悲極反笑,「否則王爺以為我露夜前來所為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並未放過我,「一別良久,你不問我為何去了哪裡?」 「很要緊么?」我力圖以疏離地笑分隔我與他的距離,「大約我回宮之後,皇上也很樂意與我談論此事。何況問與不問,你我都無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經無所牽掛了。」 他眼裡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躍的燭火,「我安然無恙你才無所牽掛,可知我當日人人傳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牽掛了。嬛兒……」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將自身縮進斗篷里不見了,即刻轉身迴避,「素聞王爺心有七竅,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氣里有難耐的急切和不願相信,「嬛兒,你我早已兩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宮,又刻意冷淡我。嬛兒……」 入夏時分,荼蘼花正開得蓬勃如雲。荼蘼又叫佛見笑,因而甘露寺一帶漫山遍野開得到處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揚。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話,截然道:「開到荼蘼花事了。清,我們的緣分實在盡了。」 山風入夜強勁,鼓鼓地貼著面頰刮過去,似誰的手掌重重摑在臉上,打得兩頰熱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東流不能回頭的嗚咽如訴。他的聲音清冷冷的,似積在青花瓷上的寒雪,「從前你說於男女情分上從不相信緣分一說,唯有軟弱無力自己不肯爭取的人,才會以緣分作為託詞。以緣分深重作為親近的借口,以無緣作為了卻情意的假詞。」 風夾雜著荼蘼花的淺淺清香,那種香,是盛極而衰時的極力掙扎,我淡淡道:「我亦說過,或許有一天真到了無路可去、無法可解的地步,我才會說,緣分已盡。或者……」我強抑住心底翻湧的痛楚,「清,我實在可以告訴你,我只想了卻我與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長已經告訴你,我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三個月,你該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他頹然轉首,聲音里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不錯,三個月,便是我才走一個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牽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那種冰天雪地般的寒意從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兒,人人都以為我死了,那不要緊。你要自保求存也沒有錯,我只是痛惜你,你是從紫奧城裡死心出來的人,何必再要回到傷心地去苦心經營?我實在不忍……我情願是溫實初一生一世照顧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溫實初?」我輕輕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給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門的活路,我想要的榮華富貴。甘露寺數年我受盡凌辱與白眼,我再也不願任人魚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得怕了,為何不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 他牢牢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幾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飾。我不自覺地別過頭,躲避他讓人無可躲避的眼神。「你說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兒,榮華富貴何曾能入你的眼裡?你若非要以此話來壓低自己,豈非連我對你的情意也一併壓低了?我玄清真心愛護的女子,豈會是這樣的人?!」 我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逼出一個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麼,王爺,你當真是看錯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願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嘆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見你,你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繡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濕,玷了金絲線綉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一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時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凌雲峰獨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當日心中那隻小小白狐。」我凄澀一笑,緩緩抬頭看著他,「其實你說得也不錯,我何嘗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夜風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裡只泛起一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洞,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沉沒,江水那麼急,所有的人都被水沖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點水性,只怕也要沉屍騰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作制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軟筋散,從滇南帶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輝山遇見的那名男子,你可曉得是什麼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一動,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答允。在他眼中,一個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嘆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只怕赫赫真殺了你,反而了卻他心頭一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歷,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雞肋,更不必費神再知會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只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作陣前人質,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時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衛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你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見過皇兄便來見你,誰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餘托給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為他迎接一位新寵。」他的神色間儘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寵便是你。」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月的悲辛只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餘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一雙能執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軟筋散制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身邊,再無這麼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麼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麼多假設,人世豈非盡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里有溫柔的唏噓,「你還肯為我落淚,嬛兒。」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當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麼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麼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一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捨。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禦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連他的氣息亦一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只願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願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你做一對布衣夫妻,在鄉間平凡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時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並非唯有一個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後山的安棲觀,神色肅然,「若我與你一走,首先牽連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你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么?」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從胸腔里逼狹出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認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願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世間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麼多的淚,我那麼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一場。我足下一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只逼著自己將殘餘的冷靜宣之於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嘗不願意拋下所有就跟你走。什麼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於何地?卻將太妃置於何地?我們一走,受滅頂之災的就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我茫然四顧,「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裡?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個玄清、容不下一個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們,也容不下我們一走了之後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 他擁著我的肩,聲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兒,哪怕你告訴我你對我從無情意,我也不會相信。但是你告訴我這番話,卻比你親口對我說無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會在我身邊。」 夜色無窮無盡,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里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鮮妍的花。 我卻,只能眼睜睜任由它們盡數萎謝了。 河邊的樹木郁郁青青,我輕聲道:「你看,此處葉青花濃依舊,可是玄清,你我一別四月,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了。」上蒼的手翻雲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別苦置於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變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嬛兒,讓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從今往後,我能抱這世上所有的人,卻不能再這樣讓你停留在我的懷裡了。」 心中的軟弱和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我在淚水裡喃喃低語,「清,遇見你讓我做了一場夢。我多麼盼望這夢永遠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都在這個夢裡,都是你給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臉頰,「於我,何嘗不是。」他溫柔凝睇著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腦海中去一般,「有你這句話,我當不負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凄苦道:「何苦說這樣的話?清,你當找一個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們會有很多子孫,會過得很好,會一輩子安樂。」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終身祈願為你祝禱,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說這樣的話,是要來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張合婚庚帖里說盡了。只有你,再不會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意,頓足道:「你才是來拿這話刺我的心……」天際撲稜稜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沒有時間了。 我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你瞧,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覺得自己恰如一縷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願也得放你走。」 夜色漸漸退去,似溫柔而緊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經到了。我已經出來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當其衝。」我的手從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我惻然道:「清,咱們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無數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我與他都會重新成為紫奧城重重魅影、萬珠紗華間的瓦石一礫,割斷彼此的前世。 寂夜裡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失了那種輕靈而自由的婉轉飛揚,只留下凄艷的一抹血色,將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轟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遲不斷。 始覺,一生涼初透。 漏夜更深,屋內一盞殘燈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腳步再輕飄如絮,也驚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見我回來,不覺一驚,很快平伏下來,道:「小姐這麼晚不回來,奴婢還以為……」 我淡淡道:「以為我不回來了是么?」 槿汐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來的。」 她的發梢有未乾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濕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會回來,所以奴婢為娘娘去了一個地方。」見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後山方向一點。 我隨即明了,「王爺回來是喜事,是該叫太妃歡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則便是一場雷滾九天的大風波了。」 槿汐曼聲細語道:「娘娘思慮的是,太妃也是這樣想,否則瞞不住就是害了王爺。」我撫一撫浣碧疲倦的面頰,柔聲道:「你放心,王爺不會傷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點一點頭,斂不住眉心深深的擔憂與凄惶,步履沉重進去了。 我睡意全無,取下發上的銀簪子一點一點撥亮火芯,彷彿這樣就能撥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時候爹爹總是說我聰明,聰明的心性總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聰明,卻永遠參不透一個情字,永遠作繭自縛。槿汐,假若可以,我情願一輩子不知情愛為何物,一輩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許更能快活。」 槿汐為我抖去斗篷上的霧白露珠,披上一件乾淨衣衫,手勢溫柔而輕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長髮上,是點點淚光似的的星芒。 「溫柔女兒家卻硬是鬚眉剛硬的命,一世冰雪聰明也抵不過一個情字。身為女子,誰能參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嘆一嘆,「不過是已經死心和沒有死心的分別罷了。」 我無力倚在窗邊,「從前看《牡丹亭》的戲文,杜麗娘為柳若梅死而復生,彷彿情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今才曉得,戲文終究是戲文罷了。」 「所以奴婢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可是如今,卻要瞻前顧後,步步為營了。時機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時候看《牡丹亭》看到這樣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時,總把情意看得涇渭分明,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如同生與死一般界限清晰。總以為只要愛著,就能夠抵越生死,敵得過這世間的一切。 卻原來,情到深處,很多事仍是我們的單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我舉起茶盞,痛然笑道:「常說一醉解千愁,我卻連想一醉都不可得。」說罷,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溫熱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間,那樣苦那樣澀,彷彿流毒無窮的傷懷直逼到心裡,不覺淚光盈然,向槿汐道:「我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榮華,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傷心人罷了。」八、掌上珊瑚憐不得 我刻意迴避玄清,迴避對往事留戀和期望。從甘露寺眺望,遙遙能望見清涼台白牆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後晨起,不得不另換了一副心腸。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麼久,穿慣了身上灰僕僕的佛衣,鉛華不施,素麵朝天。玄凌見我時是素衣簡髻的佛門女子,淡朴無華。那麼今日重返後宮,我便要艷絕天下,極盡奢麗,讓我的姿容在瞬間奪人心魄,震懾玄凌的心魂。 開箱啟鎖,挑選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綉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透著繁迷的皇家貴氣。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凈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艷,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我舉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象徵出家的太虛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髮髻後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髮髻兩邊各一枝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髮髻正中插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製成,頸、胸、腹、腿等全用細如髮絲的金線製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著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髮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貴妃醉」牡丹,花艷如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髮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讓槿汐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複,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赤金鑲紅瑪瑙耳墜上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化的是遠山黛,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一眼瞥見妝奩里的胭脂筆,心下一顫,想在眉心描畫一朵梨花形狀,想起當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宮後院的梨花樹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說我膚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於是親手執了胭脂筆將梨花形狀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妝」,一時宮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榮寵,也是昔年與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畫上讓玄凌見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對我的憐惜之意。 於是拾起胭脂筆,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讓我潤了潤筆。側頭忽見窗外一抹頎長的身影已在等候,心裡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那樣熟悉,彷彿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縱使我已決定重回玄凌身邊婉轉承恩,縱使我已決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軟軟地墜到地上。 槿汐不動聲色拾起筆來,柔聲道:「娘娘勞累了。奴婢來吧。」說罷細心描繪,燦然笑道:「娘娘傾國傾城,更勝往昔,皇上必定寵愛如初。」 我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艷的面具,掩蓋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強笑道:「長久不穿戴宮裝鳳冠,現在穿上彷彿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得緊。」 此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悵然不已。這鳳冠霞帔於我而言,何嘗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順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娘娘日日換新,習慣了便只以為美而不覺難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習慣了就不覺得難受了。」 我輕輕地說:「出去罷。」浣碧、槿汐立刻打開房門,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獨自負手站在石榴樹下,殷紅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渾然不覺。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彷彿盲眼的人瞬間見到光明,不能適應日光的亮。 浣碧出聲喚他:「六王。」他立即醒過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頓地說:「臣-弟-清-河-王-玄-清-參-見-莞-妃-娘-娘。」 彷彿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溫婉的笑:「清河王請起。」 他迅速地抬起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彷彿流星划過夜空轉瞬不見。他說:「娘娘請移駕,鸞轎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聲音泠泠響起,彷彿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有勞清河王了。」我徐徐走過他身旁,輕聲道:「王爺身沾落花。落花殘敗,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覺,只站著不動。 浣碧眼見不對,上前兩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嘆口氣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涼,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 槿汐鬆開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鸞轎是否妥當。」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輕輕喚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聲音悲涼如弦月:「嬛兒,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無語,只伸手拈起他肩頭一瓣緋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兒恭祝王爺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他一時未懂,遙遙望著天際,目光蕭瑟如秋葉:「沒有你,這福壽綿長於我不過是滿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的裂開去,斑駁難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得耳邊風聲細細,吹得枝頭落花拂地,軟綿綿的「嗒」一聲,又是一聲。 幾許沉寂,浣碧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低聲道:「時辰不早,小姐該上轎了。」說罷伸手在側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像是正月的天氣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溫度。浣碧神色已是一驚。我心知這於禮不合,正要掙出手來,聽他的聲音凝佇在耳邊:「臣恭引娘娘歸宮,以示皇恩浩蕩。」 我神色立刻恢復自如,婉聲道:「那就有勞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邐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門檻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氣味裊裊在身邊縈繞,金殿佛身,寶相莊嚴。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門外,殿中靜得如在塵世之外,只聞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腳步聲和我衣裙曳地之聲。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頭頂的樹枝像鬼魅樣凌空伸展,玄清側過頭對我說:「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我黯然地笑起來,彷彿還是不久前說過的話,不過年余間,世事已然翻天覆地,這條路已經那麼快,到了盡頭。 謹身殿,已經是最後一重殿宇了,也終於走完了。寺門外垂首恭謹跪著兩排宮女內監,明黃色鳳鸞儀仗燦如陽光,皇后專乘的華翠雲鳳肩輿停在不遠處。肩輿高六尺、寬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紅梁脊,鏤金為輪輞,丹青畫轂軛,華蓋的四角都墜有鏤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兩顆金鈴,風一吹便「鈴鈴」作響,鏘鏘和鳴。頂上以金銀鑄雲鳳花朵為檐,檐內兩壁鏤卷草纏枝金花,大團的牡丹環繞瑞獸,畫神仙永樂圖,四周垂綉額珠簾、白藤間花,肩輿前後用十六幅紅羅銷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動用了半副皇后儀仗來接我回宮。 李長與槿汐早候在外頭,忙迎上來,行三拜九叩大禮,道:「給王爺、娘娘請安。恭迎娘娘回宮。」 我點點頭,示意他們起身,道:「皇上如此鄭重,本宮怎麼敢當?擅用皇后儀仗是大不敬,縱使皇上天恩,皇后賢德,本宮也不敢逾禮。」我看一眼李長,淡淡道:「李公公,請即刻回宮稟明皇上,請許本宮用妃子儀仗,否則,本宮絕不敢回宮。」 李長賠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宮也一早說過,本宮不敢擔當。」 李長只抬眼看槿汐,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這一來一去費的時間不少,怕皇上心急,還請娘娘先回宮再議。」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別,本宮不是恃寵而驕,僭越無禮的人,也不願來日見了皇后無地自容。」李長不敢起身,只拚命磕頭不語。 槿汐連忙扶他起來,低聲道:「還不快去快回!」李長連忙躬著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頂,遙遙望去京中景物一覽無餘。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依稀能看見城廓連綿,萬戶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黃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遠離數年的紫奧城。 時近中午,陽光越發明亮,亮得我睜不開眼睛。浣碧道:「日頭太毒,還請小姐和王爺在謹身殿前稍坐片刻,等儀仗到來。」 我側頭道:「請王爺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熱。」玄清一點頭,依舊扶著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滿寺的尼女依舊跪在寺門外一動不動,天氣漸熱,她們的佛衣領上被汗濡濕,不過一個時辰,又被日光蒸發,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跡子。我一眼看見跪在主持身後的靜白,不知是不是體胖的緣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濕了。我召她上前,緩緩道:「本宮在此清修數年,多蒙靜白師太照顧了。」靜白臉色煞白,顫聲道:「出家人……本該慈悲為懷,娘娘……娘娘無須多謝。」我冷冷道:「師太對本宮的『照顧』本宮沒齒難忘,必當報答。」烈日下,靜白的身體微微發顫。玄清以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聲道:「嬛……娘娘,不宜動氣。」我但笑不語,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靈靈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我不理她,又召了靜岸上前,含笑說:「本宮向來恩怨分明,師太昔日的照拂,本宮感激在心。」轉頭吩咐槿汐:「拿兩部本宮手抄的《太平經》來,賞賜靜岸師太。」又笑著對靜岸說:「本宮知道你不愛金銀,這兩部經書,略表本宮一點心意罷。」靜岸果然歡喜,含笑謝過受了,道:「貧尼有一心愿,請娘娘成全。」我看一眼一旁跪著發抖的靜白,向靜岸道:「師太要說的本宮全然明白。本宮便饒她一條賤命罷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靜岸垂首謝道:「多謝娘娘慈悲,我佛必定護佑娘娘。」靜白亦是連連叩首謝恩。我看著她們退遠,沉聲對槿汐說:「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當年她誣賴我偷她的燕窩,今日就賞她一頓板子略作懲戒吧。」槿汐略微點頭:「奴婢自會去辦妥。娘娘放心。」我伸手召喚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帶進宮去了,靜岸師太雖為住持,但是心腸太過慈軟,從今後就由你接替靜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眾尼,好好一糾她們的風氣。」莫言微微惻然,懇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過不得一頓飯功夫,李長帶著人抬著儀仗和妃子專用的翟鳳肩輿來了。所有的人一齊跪下,「恭迎娘娘回宮。」我緩緩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紅卷毯。我的鳳紋繡鞋久未踏足柔軟的卷毯,綿軟厚實的卷毯讓我的雙足一瞬間有難以習慣的柔軟之感。我微一低首,看見自己還不明顯小腹,看見身畔執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凜,不由得揚起頭看那耀目日光。日色璀璨之下,萬物都如塵芥一般,湮沒為萬丈紅塵中不值一提的一點微末。這般居高臨下,彷彿還在那一日的輝山,猛然湧起一股凜冽的心腸:我要這天下都匍匐在我腳下,我要將這天下至高的權利握在手中,保護我腹中這個孩子,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的人!妃嬪入宮,自來只走偏門貞順門。紫奧城自貞順門往內宮一路迤邐洞開,鑾儀衛和羽林護軍並守城外,赤色巨龍般的朱壁宮牆下著著暗紅衣袍的內侍並月白宮裝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靜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著鸞轎往重華殿去。漢白玉台階上的紅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紅毯盡頭,便是等待著我的玄凌。雖只是迎妃入宮,他也穿了九龍華袍以示鄭重,皇后素來逢迎玄凌,亦著了一身紫華蹙金廣綾鳳越牡丹羅袍。二人並肩而立,遙遙望去,風姿高貴而綽約。我心內冷笑,相違數年,帝後之間依然是一對好夫妻,相敬如賓,奢盡表面文章。我略整一整環佩衣衫,步下鸞轎,重重羅衣錦服,瓔珞環繞,我下轎十分不便,還未等小內監送踏凳來,玄清已立在輦邊,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攙我下來。腳尖才觸到地面,手已欲從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掙脫不得,不覺立刻面紅耳赤,大是尷尬。他迎風迢迢,坦蕩道:「清奉皇兄之命親迎娘娘歸來,可見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請由清扶持娘娘上殿。」是最後一刻的溫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強忍下淚意,低低道:「有勞王爺。」他的面色肅然而鄭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著碩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約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涼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涼意漸漸侵到心底去。我穩穩行於紅錦金毯之上,緩緩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涼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溫暖,冰得似沒有溫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覺到,握我的手更緊了緊。心下大是哀慟,深深漫出一股恐懼,只盼時光駐步,這條路永遠永遠也走不完。時光的印刻殘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顏的一瞬間,心底驟然刺痛,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眸,再睜眼時,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彷彿有難掩的喜悅。我屈膝,「臣妾來歸,恭祝皇上、皇后聖體安康、福澤綿延。」膝蓋尚未完全彎曲,玄凌已一把將我扶住,從玄清手中接過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還吃力?」我搖頭,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適的感覺,叫人心底膩起一層油白的膩煩。皇后笑容滿面,修飾過的縴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訴本宮,本宮可歡喜得不得了,左右數著日子盼了莞妃這麼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許是在風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亞於我,猶自含笑端詳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宮後該當好好調養才是。」如此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當真要見者動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關懷備至,臣妾如何敢當。」玄凌道:「清河王既為冊封使,便代朕將冊封莞妃之旨曉諭六宮。此刻諸妃皆在,勞六弟宣讀吧。」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動聲色,只從槿汐手中接過聖旨,泠然宣讀道: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咨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志其心,堪為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此。他的尾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似一片薄薄的鋒刃從我身上刮過去,一時不見血出來,只覺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經是傷得深了。何必,何必,再要他親口宣一邊聖旨,玄凌眼中的厚愛,於我,於他,何嘗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遲。玄清長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圓滿了。」多年隱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學會表面的波瀾不驚。玄凌滿意點頭,滿心喜悅道:「六弟奔波勞碌,朕也該大大地謝六弟才是。」皇后亦笑,「皇上真該想想如何謝六弟才好?」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親王俸祿,衣食無憂,朕再賜清河王食邑三百戶,清涼台方圓百里為其湯沐邑(1),六弟可還滿意么?」皇后笑道:「皇上好闊氣的手筆,當真手足情深。」玄清尚未開口,卻聽一把嬌俏如露珠的聲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來了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賜,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勞苦功高、左右逢源。」此話大有酸意,我不用抬頭,便知唯有出身親貴的胡昭儀才敢如此大膽。我輕輕一笑,粲然道:「王爺親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見皇上用心。這位妹妹很體貼皇上心意,那麼請皇上賜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賞吧。」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風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賜昭儀明珠一斛。」他揚一揚眉,笑道:「既然昭儀如此體貼,不如在去庫房選幾幅吳道子的畫來贈與六弟吧。」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見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卻之不恭。」玄凌招手示意那位麗人走近,笑向我道:「這位是胡昭儀,最風趣可愛不過,你們尚未見過,此時見見正好。」我只作初見,微笑頷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問安,只唇角含笑看著玄凌。一身銀硃紅細雲錦廣綾合歡長衣更襯得她嬌小的身量如一抹緋紅的雲霞,燦然生光,足見她之受寵與尊貴。我細細留神,一樣是艷烈的美人,比之華妃,胡昭儀更多幾分嬌俏與蘊藉,並不像一個口無遮攔之人。胡昭儀毫無顧忌地瞧著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朧月帝姬一個模樣呢。」我留神細看已生育的妃嬪左側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幾位帝姬立在一起,個個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邊,正是快五歲的朧月。我心下一熱,忙上前幾步,喚了句「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卻往乳母懷裡一縮,小臉都皺了起來。我見朧月如此,一時有些尷尬,卻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釋然,澹然含了一縷笑意,「昭儀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氣過人,連容貌也如此令人傾倒。」胡昭儀笑時鬢邊的海水紋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動,如嬌蕊一般,「怪道從前聽人說莞妃聰穎過人,原來甘露寺清凈之地,也能教莞妃聽到如此多宮闈之事。」她雖是笑靨婀娜,然話中挑釁之意已然瞭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謙和就是,斷斷不爭這一日的長短。何況她所說的,怕是日後宮中人人都要譏之於口的。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華殿前。殿前嬪妃數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為首皆按位份立於兩側。望去衣裙繽紛,個個都精心裝扮過,唯恐落了人後,個個鬢如青雲,花團錦簇,彷彿上林苑的萬花朵朵散於重華殿庭前。然而,宮廷里的女人,何嘗不是萬花散於庭,朵朵皆寂寞。玄凌朗聲笑道:「當年為祈國運昌隆,甄昭儀不顧一己之身自請出宮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滿,朕感其心意,特冊為莞妃迎回宮中。」他平平淡淡一語,勝過我萬千分辯。我盈然一笑,凝視於他。只聽一聲嬌啼,卻見安陵容似一隻展翅的蝴蝶先撲了上來,牢牢拉了我的裙擺,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來了,姐姐一別數年,妹妹只當此生不能再相見了,不意還有今日,當真是……」話未說完,一行熱淚滾滾落下。陵容早年已冊封為貴嬪,卻只以「安」為號,她卻打扮得並不華麗奪目,只一身月白青蔥色的雲天水漾留仙裙,用細碎的米珠織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瑩透的軟羅綃紗一絲一絲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發楚楚可憐。我心中煩惡,卻不肯露出一份異樣來,只淡然道:「久不見妹妹了,妹妹一切如舊,並未變改分毫呵。」我細細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嬪對我的到來大多神色異樣而複雜,然而新進宮的十數人大約因我與傅如吟的相似而驚愕不已,有幾個膽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起來。玄凌如此聲勢迎我回宮,眾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動與我親近,有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妃嬪已露出不屑的神情來。陵容恍若未覺,益發拉著我問長問短不已,我雖不耐煩,到底顧忌著她是玄凌的寵妃,一時不能發作,更是尷尬。端妃冷眼片刻,緩緩向我道:「莞妃氣色不是上佳,今日勞累,更不宜站在風口說話,合該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為我解圍,微聞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見眉庄眼中淚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貴嬪可歡喜過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著皇上先去未央宮吧。」她親密地笑一笑,「皇上為接妹妹回來,新修了未央宮,賜妹妹為柔儀殿主位呢。」安陵容溫婉一笑,嬌怯怯道:「皇上為了姐姐的未央宮費盡心思,在庫里尋了多少積年的珍寶出來,只聽說跟蓬萊仙島似的,又不許咱們去瞧新鮮,只等姐姐來了才開宮呢。」她軟語嬌俏,叫人不忍拒絕,「不如姐姐帶咱們去開開眼吧。」陵容生如黃鸝滴瀝啼囀,眾妃神色變了幾變,終究按捺了下去。玄凌笑語道:「日後總有去的時候,何必急於一時,先讓莞妃安頓下再說不遲。」陵容忙低頭道:「皇上說的極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來了呢,總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語,眼神將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覺如今宮中之女美艷者更多於從前,直教人眼花繚亂,一時看不過眼來。 九、未央舊客當下玄凌攜我上輦轎,不過一盞茶時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宮宇前,正門前「未央宮」三個金鑄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儀門至正殿只一條兩車寬的漢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池水清明如鏡,滿種白蓮,此時新荷初綻,碧綠圓葉瑩瑩的似能滴出水來,小小的蓮花嬌嫩如小巧的臉龐,層層綻開如玉盞凌波,數百朵玉白花簇開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鋪成皓潔冰雪的路途。玄凌輕笑耳語,「朕曉得你喜歡賞蓮,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門,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宮裡,勉強賞玩也罷。」此時節風動蓮香,整個未央宮沉浸在荷露清風之中,別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正殿為柔儀殿,旁側各有東西別殿三座,樓閣數間,環繞成眾星拱月狀。李長引我與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畫雕彩,居香塗壁,錦幔珠簾,窮極紈麗。隱約聞得椒香細細,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細雨灑落,四處暈開,無所不及,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迷醉。玄凌輕聲嘆道:「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可當不沒嬛嬛了。」李長忙笑著道:「是呢。論誰再得寵,這些年皇上也沒再賜過椒房恩典呢。」我盈盈看著玄凌,「皇上厚愛,臣妾已不敢承受。」玄凌只是笑,執過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寢殿,如何?」寢殿便在柔儀殿後,轉過通天落地的雲母神仙折花插屏,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綉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殿中寶頂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成,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堪比當年潘玉兒步步金蓮之奢靡。如此窮工極麗,饒是我自幼見慣富貴,又在宮中浸淫多年,亦不覺訝然稱驚。玄凌環顧許久,頗為滿意,笑道:「佛前蓮花開三朵,又尤以五莖蓮花為珍。佛母誕子而落蓮花,嬛嬛仁性佛心,蓮花最是適宜。」我欠身屈膝,謙卑道:「柔儀殿如此奢華,臣妾不敢擅居,還請皇上讓臣妾別殿而居。」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儘是柔迷光華,「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2)蕭寶卷給得起潘妃步步金蓮的盛寵,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壽殿(3)來。你在外頭為朕受了許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過只能補償萬一罷了。」他見我雙眉微蹙,柔聲開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蘊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簡素,朕把柔儀殿比著四妃正殿的規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著喜歡就是。」他似想到些什麼,停一停道:「你無需忌憚宮中言語,未央宮種種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無人敢妄論。」我澹然一笑,「說什麼補償呢,皇上言重,皇上與臣妾之間沒有這樣生分的話。」我溫婉言畢,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順從玄凌,也只要情面上過得去便可,何須如此為我大費周章。我推開珊瑚長窗,窗外自有一座後園,遍種奇花異草,十分鮮艷好看,知是平時游賞之處。更有花樹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時夏初,風動花落,千朵萬朵,鋪地數層,唯見後庭如雪初降,甚是清麗。有和暖的風涌過,鮫綃帳內別有甜香綿綿透出。見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錯,是鵝梨帳中香的味道。」我微露讚歎之色,不覺含了一縷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國後周娥皇所調,南唐國破後,此法失傳已久,不知皇上何處得來?」「容兒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筆。也難為她,配了數千種香料才配得這古方,若換了旁人,必沒有她這分細心。朕有時不能安眠,聞得此香便會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極口誇讚,便知這幾年安陵容如何聖寵不衰,平步青雲。我按捺住氣性,只想著要叫溫實初看過方能用此物。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宮的梨香滿院。」玄凌微微懊喪,「正為棠梨宮梨樹奇佳卻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李長雙掌一擊,有內監領著宮女魚貫而入,滿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貴身重,奴才好好選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宮。」卻聽一聲歡喜的哽咽,「奴才給莞妃娘娘請安。」聲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一行數十宮女內監,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頭道:「惠貴嬪聽聞娘娘回宮,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著娘娘不慣。」玄凌聞言慨然,「論起對莞妃的貼心莫若惠貴嬪。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邊由哪個內監掌事?」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貴嬪處有小伶子伺候。」玄凌微微點頭,我撥一撥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宮了吧?」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宮比之棠梨宮勝出百倍,你可喜歡?」我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臣妾喜歡皇上親修未央宮的用心。」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幾分欣慰的喜色來,興緻盎然道:「朕為你建未央宮,便要你長樂未央,永無傷悲。」永無傷悲么?繁華簇錦之下,誰又瞭然誰的哀苦之心,紅牆內外,只怕他終是要怨我了。我轉首看著他笑,「若只一人長樂未央又有什麼趣味呢?皇上可要陪著嬛嬛才好。」他神色動容,將我的手攏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先去母后處請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喚了小允子進來,直截了當道:「本宮回宮,宮中可有異動?」小允子微微低頭,「那起子娘娘小主說什麼,娘娘大可不必往心裡去。倒是……」 他沉思片刻,「聽說為了大修未央宮,外臣們紛擾不止,上書皇上,連老相國極力反對,說……」我回過味來,驟然輕笑,伸手看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漫不經心道:「說本宮廢妃之身回宮已是聞所未聞,又如此張揚奢靡,是禍亂後宮的妖孽禍水,是不是?」小允子賠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們只會滿口酸話,拿人做筏子顯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聽這些話,要緊的是——」她目光微轉,只朝頤寧宮方向看去。我連連冷笑道:「未央宮即便大修,也不至於奢靡如此,你沒聽得方才說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麼?我正想著她如何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興博了賢良的名兒,一壁叫外頭的人只以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這般,更落實我禍水之名。」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勸道:「娘娘知道厲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後要緊呢。」我點頭,只叫槿汐去請了溫實初來。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鵝梨帳中香取了出來給他瞧。他察看良久,鬆了一口氣道:「娘娘安心,這裡頭並沒有麝香一類傷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我放下心中疑慮,「本宮也是萬事小心為上。」「娘娘小心是應當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時並無大忌,只是點此香時房中斷斷不可放有依蘭花。」我疑惑,「依蘭無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兩者相剋么?」他臉上一紅,微微躊躇,「倒不是相剋,只是兩物相遇會使身熱情動……」我不覺面紅耳赤,肅然道:「宮中不許妃嬪擅用媚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況依蘭花更是少見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撥著香爐中半透明的晶瑩香料,轉了話頭道:「這鵝梨帳中香十分難得,須以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細銼,鵝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簽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梨汁干,才得香味純郁。如缺了一分功夫,這香味便不純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製得這失傳已久的古方,不這些年擅專聖寵並非沒有道理。」「既然失傳已久,娘娘如何得知?」我悵然撫過珊瑚欄杆,輕輕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時,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一次,如今人去樓空,即便書在也被蟲蟻咬盡了。」溫實初溫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傷感之言,以免憂思傷身。聽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麼不怕沒有來日。」我一時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靜下心思等玄凌回來。如此一夜溫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床梳妝,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禮儀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我笑而不語,只叫挽了一個宮妝最尋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並一朵苗銀蝴蝶押發。衣裳也刻意往低調里走,一件七成新的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衣。剪裁合身簡潔,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刺繡也一併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綉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我才打扮停當,已聽見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軟枕上,瞧著我笑道:「怎麼起的這樣早,是換了地方睡不慣么?」我轉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剛剛回宮,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請安才是。」玄凌打個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還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我對鏡扶正蝴蝶押發,恬靜微笑,「這有什麼呢,臣妾候著皇后起來是應該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了,若還在病中,臣妾應當日夜侍奉的。」玄凌眼中頗有讚賞之意,柔聲道:「即便皇后還病著,哪裡用得著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說話間,宮女已經魚貫而入,服侍著玄凌梳洗更衣。我喚浣碧來,「昨日皇上賞了許多補品來,太醫院也進了不少滋補養眼的佳品,你去幫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給皇后娘娘。」浣碧輕快應了,轉身去準備。玄凌一邊捂臉一邊道:「皇后那裡什麼沒有,你自己吃著就是。」我笑得大方得體,「皇后那裡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盡一點自己的心意罷了。皇上也不許么?」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去就去吧,怎麼打扮得這樣素凈,朕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我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只是妃嬪而已,皇后母儀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該安守本分,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何況天下間最華貴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麼敢在皇后面前過於奢華呢。」玄凌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道:「若後宮諸位妃嬪都似你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錯你。」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玄凌腰間,盈盈望著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聽朝臣的聒噪。」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我愈發低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尷尬,外頭有些話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臣妾的確不配住未央宮……」他示意我噤聲,溫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話不必記在心裡,朕只是想竭力補償你這些年的苦楚。」我輕輕點一點頭,送走玄凌,梳洗妥當,便帶著槿汐與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陽殿。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著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愛的牡丹盛開如繁錦,反射著清亮露光,奼紫嫣紅一片,倒也十分好看。我向浣碧輕笑道:「比起我第一次來時,昭陽殿可是華麗了不少,大有氣象一新的感覺。」浣碧嘴角揚一揚,露出幾分不屑與恨意,「小姐當日初來之時乃是華妃當權,皇后節節退後,如今後宮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獨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我微笑頷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沒了芍藥,牡丹就開得這樣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沒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們進去罷。」話音剛落,卻見一個小宮女打了湘妃細簾出來,瞧著我打量了兩眼,好奇道:「這位小主是誰,從前倒也沒見過。」話還沒說完,剪秋已經聞聲而來,「啪」一擊拍在那小宮女後頸,喝道:「眼皮子淺的糊塗東西,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嘴裡胡咀什麼小主。」我冷眼看著,見她教訓完,方含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告訴一句就得了。」剪秋忙見禮道:「是奴婢不好,沒好好教導著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難怪她們眼皮子淺,娘娘離宮時她們還沒進宮來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氣才好。」我滿心不悅,然而也不發作,只是和氣微笑,「本宮怎麼會和她們置氣呢,皇后可起來了么?」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呢,娘娘來得好早,請進去先坐坐吧。」皇后宮中照例是從不焚香的。青金瑞獸雕漆鳳椅邊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裡頭湃著新鮮的香櫞,甜絲絲的果香沁人心脾。我進去坐了一盞茶時分,聞得香風細細,珠翠之聲玲玲微動,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妝,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覺端莊肅穆。今日家常裝束一看,果然臉色有些黃黃的。一別四年,皇后雖然保養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細紋,即便不笑也顯而易見了。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恭祝娘娘鳳體康健,千歲金安。」皇后縱然意外,卻也十分客氣,「莞妃起來吧,剪秋看茶。」見我坐下了,又道:「今兒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沒想到莞妃這樣早就過來了。」我恭謹道:「臣妾剛剛回宮,一心想來給皇后請安。本該昨日一回宮就來的,因而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皇后按著刺金袖口,和顏悅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勞碌從甘露寺回來,是該好好歇息。反正日後日日都要見的,請安也不急在一時。」說話間眼神深深從我隆起的小腹上掠過,很快又恢復那種雍容恬淡的姿態。我欠身道:「皇后關懷,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禮數。」皇后打量我兩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簡凈,看了倒很清爽。」我抬頭,見皇后今日穿著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金線綉制的牡丹花在紗緞裙子上彩光絢爛,與淺金雲紋的中衣相映生輝。與我的簡約裝束相比,自然是雍容華貴的。也可見皇后即便日常裝束亦是一絲不苟,克盡皇后之尊。我安分地笑著,「多謝皇后娘娘誇獎。皇后母儀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輝,臣妾怎敢與日月爭輝呢。」皇后眸中儘是溫和的笑意,「數年不見,莞妃還是那麼會說話。」我喚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記皇后一直以來對臣妾的關懷,因此日日祝禱,奉了佛珠在佛前開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給娘娘,保佑娘娘歲歲安康。」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貴重難得,又難雕琢,這一串卻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每顆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頭都精雕細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還墜了一塊大拇指寬的蝙蝠形水綠翠玉串墜。皇后對著日光細細瞧了,贊道:「果然是好東西。枷楠香木氣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細,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實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東西還在其次,要緊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聰慧,知道終有一日還能與本宮再見。」「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來娘娘總有去祝禱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謙卑低首,「臣妾的一點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納臣妾就安心了。」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臉龐上有些緋紅的不諧,垂珠簾抹額上的赤金珠子流轉下明麗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帶了一抹光影的陰翳,道:「本宮記得莞妃出宮之時並沒帶多少東西,怎麼甘露寺中也有這樣貴重的東西么?」我柔婉垂首,低聲道:「臣妾出宮時還有些私蓄,以此傾囊進奉娘娘也是應該的。」皇后笑得親切,「如此本宮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正值外頭的宮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進來,色色齊全,朵朵開得正盛,一應盛在一面大荷葉式的粉彩牡丹紋瓷盤裡。綉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請娘娘簪花。」我曉得是簪花的時候到了,見皇后伸手揀了一朵大紅盛開的牡丹,我忙按著從前的規矩,從皇后手裡接過花朵,端正簪於皇后髻上。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禮數倒周全,從前服侍本宮簪花的規矩倒一點都沒錯。」我謙卑地躬著身子道:「服侍皇后是應當的,臣妾不敢忘記了規矩。」皇后看著我,笑意微斂道:「一晃四年,瞧著莞妃的樣子,在甘露寺里來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見風韻了,當真連歲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宮人老珠黃了。」皇后說得客氣,然而話中隱有自傷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儀天下,如這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若娘娘說自己人老珠黃,那臣妾便是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首,「若是因為臣妾而讓皇后出此傷感之語,那就是臣妾罪該萬死了。」皇后停頓片刻,方笑道:「本宮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莞妃不必這樣誠惶誠恐。」說著又嗔身邊的宮女,「染冬還不快扶莞妃起來。」我陪笑道:「皇后說起保養容顏一道,昨日臣妾回宮,見太醫院送來珍珠養容丸和白朮增顏膏,臣妾見都是好東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來獻給皇后。」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宮怎麼會拂了你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盤中供上的東西,道:「都是好東西,莞妃剛一回來太醫院就如此有心,可見是皇上預先吩咐了。」我神色謙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這些東西養著。其實臣妾姿容粗陋,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為娘娘更增光彩。」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愛,妃子恭順。彷彿我與皇后一直和睦,並無半分嫌隙。閑話間,各宮妃嬪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東西下首,我緊跟著端妃坐下,敬妃之後便是剛進了昭儀的胡蘊蓉,依次坐下。嬪妃間互相見過禮,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宮,位份僅在本宮之下,與端妃、敬妃並列三妃。端妃與敬妃也就罷了,其餘各位妹妹這幾日里就該去莞妃宮裡向莞妃請安見禮了。」我顯赫回宮,聲勢隆重,又懷著身孕,嬪妃們莫不恭謹答應,唯有胡昭儀小巧的下頜微微一揚,轉眼看向了別處。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來了,敬妃你也該多帶著朧月帝姬去莞妃宮裡走走,到底莞妃是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產之後,朧月帝姬也該送回柔儀殿去,你這個養娘再親,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不覺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臣妾遵旨。」皇后環顧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灧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沒來?」胡昭儀俏臉一揚,掩唇笑道:「灧常在身子嬌弱,不是頭疼腦熱,就是這裡疼那裡痛的,這樣嬌貴的身子難怪老不能來向皇后請安。」福嬪性子最敦厚和善,又與灧常在居處鄰近,便道:「回娘娘的話,聽說灧常在一早起來不舒服,是而不能來向皇后請安了。」胡昭儀搖一搖團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說得如何?」說罷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嬪性子最好,不僅與祥嬪相處相安無事,連最難相處的灧常在也能說話,可見真真是個好人。」我心中一驚,胡昭儀說話怎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妾」,反而以「我」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胡昭儀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福嬪微微紅了臉低頭下去,祥嬪亦是暗暗咬了咬牙。皇后見慣了爭風吃醋之事,當下也不理會,只溫言向福嬪道:「既然如此,就叫太醫好好照應著,灧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說著目光溫和轉到我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著莞妃。莞妃已為皇上生下朧月帝姬,如今又身懷有孕,能為皇家綿延子嗣。莞妃,你有著身子要好好養著才是,少走動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宮面前,能免的禮數也就免了吧,有什麼不舒服的趕緊要叫太醫。」我忙起身謝過,眾人聞言,皆是默然低頭,各懷心事。胡昭儀媚眼一飛,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氣,是人人都學的來的么。」我挽一挽發上的流蘇,笑道:「昭儀有和睦帝姬,這福氣也是眾人難得的啊。」再說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來,眾人也就散了。注釋:(1)、湯沐邑:一指周代供諸侯朝見天子時住宿並沐浴齋戒的封地。二指國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賦稅的私邑。(2)、出自李商隱的《隋宮守歲》,詠隋煬帝宮中守歲的奢侈,有:「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漢成帝時趙飛燕住在昭陽殿,後來多以「昭陽」指皇后或者寵妃;金蓮花貼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3)、潘妃是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小名玉兒。蕭寶卷當皇帝的時候,為潘妃興建的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窮奢極欲,在宮中鑿金蓮花以貼地,讓潘妃在上面行走,稱為「此步步生蓮花也」。十、瀾依我懶怠坐軟轎,便打發了抬轎的內監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著,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後頭服侍。 上林苑風光依舊,恍如還是昨日,只是奇花異草更見繁盛,液池邊青柳亦更見青翠柔長。而側首望去,太液池中千葉白蓮方始開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樣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瑩白嬌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滿湖蓮花。 一路上新進宮嬪一一叩首行禮,我含笑吩咐了起來,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著輕聲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開越多,咱們宮裡的如花女子也越來越多了。」 槿汐低語道:「方才在皇后宮中請安,奴婢留神著娘娘離宮後頭一次選秀是選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連著非選秀入宮的灧常在和胡昭儀,四年共進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灧常在未曾到場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動,「並無人告病,那麼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鯉池邊陪我逗著錦鯉餵食,在我耳邊沉穩道:「奴婢已經向小允子打聽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頭的傅婕妤,或死或廢,無一倖免。而這些人,或者是太過得寵,或者是善於爭寵做過了頭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觸在涼涼的漢白玉欄杆上微微發涼,千鯉池中千尾錦鯉為著撒下去的魚食爭相搶奪,千頭攢動,如無數紅蕊綻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輕聲嘆息,「乾元十二年入宮的妃嬪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揚一揚絹子,微微冷笑:「難怪要三年選秀一次,否則宮裡可不是空蕩蕩沒人了。」 涼風習習,帶著水汽的鬱郁清新,將近旁的蓮花清芬一浪浪浮過來,清涼安適。知春亭畔的杏樹上杏花早已落盡,唯見枝頭綴滿杏子青青,一個個小巧可愛,樹梢間偶爾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轉的歡快鳥鳴。 我扶著浣碧的手坐在亭內歇息,隨口道:「總覺得上林苑裡的鳥兒多了好些,從前沒這樣熱鬧的。」 小允子微微遲疑,還是開了口:「因著安貴嬪喜歡聽鳥叫,所以皇上上林苑裡放養了好些。」 我也不惱,只淡淡道:「她還真是盛寵不衰。」 目光只滯留在杏樹上,一手撫著自己束著束帶的小腹,只想著從前的花開如雲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1)了。 浣碧站在身後,輕聲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氣。」 我閉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氣了么?她從來就是這副和氣雍容的模樣,怎麼會因了我失態呢。」 浣碧「嗯」了一聲,伸手為我緊了緊微微蓬鬆的髮髻,低聲道:「其實小姐何必這般對皇后紆尊降貴,守著禮數就成了。」 我微微睜開雙眼,仔細看她一眼,道:「今時今日,你覺得我有資格和皇后翻臉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進宮的,又有著身孕……」 我生生打斷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別錯了主意。從前害我之事皇后從未出面過,自然擔不上她的干係,即便我告訴皇上也只會落一個污衊皇后的罪責。」我拉過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裡的恨只會比你深,,但是進了宮就要步步為營,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宮之事皇后只怕背地裡氣得要死,可是當著我的面依舊雍容大度,關愛有加,可見她心機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順,把從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籌謀。」槿汐在旁沉默聽完,道:「娘娘說得不錯。娘娘此番回宮,皇上盛重對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撐腰,不敢叫人輕舉妄動;弊在樹大招風,娘娘自然也是樹敵無數。此刻皇后已在宮中經營多年,身邊又有得寵的安貴嬪、祺貴嬪等人,連胡昭儀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卻是離宮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鋒芒,先行表示恭順。」我輕嗤一聲,「即便我恭順,皇后對我也是心懷敵意;但我若不恭順,不啻於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記得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穩當。我實在也沒有本事能一口氣扳倒那麼多人,皇上也不會容許後宮因我而亂。」「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著這句話,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會再心急。」我伸一個懶腰,面色沉靜無波,道:「不只是你,要囑咐著底下人對各宮各院的嬪妃宮人都要和氣。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們面前一定要沉住氣。」我緊緊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積鬱與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會亂了自己的陣腳。」浣碧重扶了我坐下,與花宜同陪在身邊說話。花宜本是山野間長大的女子,雖然身遭巨變性子沉默了許多,然而宮中相處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懼,加之年紀小,未央宮中人人對她愛惜,我亦不把她視作尋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潑才在有親近之人時流露出來。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進宮廷,見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無暇,開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東一朵西一朵簪在我頭上,悄悄笑道:「這些花兒真好看,簪在娘娘頭上像玉簪子一樣。」我喜歡見她這樣笑起來的樣子,又存心要她高興,便由著她擺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當然像玉簪子了。」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涼的,又硬梆梆,我瞧著還是這花好,又香又美。」槿汐忙笑嗔道:「縱使娘娘疼你,可在宮裡怎麼好我啊我的,要自稱奴婢,可要記住了。」花宜忙點點頭,道:「奴婢知道了。」浣碧看著我手上一串素凈沉鬱的琥珀連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給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也就罷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為何要送這樣名貴的養顏佳品給她?莫不成……」她遲疑著囁嚅:「小姐還有別的打算?」花宜忍不住道:「難道,是下了什麼毒藥不成?」我也不理會,只淡淡道:「我送去的東西的確名貴非凡,極是難得。而且我送給皇后,也沒有什麼別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會下毒那麼蠢。」我望向遼遠的天際,日色璀璨如金,如飛花揚絮,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嘴角揚起一點莞爾的微笑。我送這些養顏滋補的珍品給皇后,只是因為,我發現她真的老了。宮裡新鮮的美女層出不窮,她要一個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應付,真的是很勞心費力吧。皇后開始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的女人,需要這些滋補的東西來挽留她即將消逝的紅顏。而這些本該她得到的東西,她卻沒有。卻出現在了比她年輕的我的手裡,再經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裡,她會怎樣的不甘啊!天下之母?我冷笑出來。這位尊貴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養顏之物呢?我敢打賭,她一定不敢。說不定,我一離開,她就把她全盤扔了出去。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譏諷,我是真心實意想把那些東西送給她。」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雙眼看花,道:「皇后那樣謹慎,怎麼敢用娘娘送上的東西。」若她真敢服用的話,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可是依她的性子,怎會接受來自敵人的禮物呢?我倚欄遠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太液池沿岸風光如畫,陽光漸漸熱烈起來,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樹蔭下,偶爾說笑幾句。偶有涼風拂過,拂落枝頭曼曼如羽的合歡花,淺紅粉橘的顏色,淡薄如氤氳的霧氣。花瓣粉軟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畫得飽滿的一點櫻唇,風過好似下著一場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於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盈上手心的紋理。 小允子不知就裡,見我喜歡便湊趣道:「要論合歡花,還是清河王的舊閣鏤月開雲館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轉首見浣碧亦望著花瓣出神,不由感傷難言。槿汐在旁輕聲道:「若娘娘喜歡,不如把合歡花瓣收起來做個香囊吧。」 我無聲無息一笑,伸手將花瓣拋入太液池綿綿水波中,輕道:「留得住一時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隨它去吧。」 話音剛落,卻見合歡樹底下站著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鑲大滾銀枝綠葉衣裙,膚色是亮烈健康的麥色,不同於宮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長眉輕揚入鬢,冷亮的眼睛是類似寶石的長方形,眼角微微飛起,有丹鳳眼的嫵媚,更帶著野性不馴的氣息。我不覺一怔,從來聞得贊女子雙眼如寒星的,卻不知世間真有這樣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與桀驁。乍一看,似是瑩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紅梅,宛若驚鴻一瞥。 她雙手捧著大捧的合歡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個綃紗袋子中。眼見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見她的裝束奇特,並非尋常宮嬪愛用的金簪玉器一類,而是一對嵌虎睛石銀簪,耳上一對平金貓眼耳墜,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鏈子,鏈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顆琥珀,色澤暗紅通澈,裡頭橫卧著一隻蜜蜂。 我含笑受禮,忍住驚訝道:「這位妹妹我卻沒有見過。」 她撫著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嬪妾是綠霓居灧常在,因這兩日抱病,未曾與莞妃娘娘相見。」 我含著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宮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蘊了幾分不屑,道:「娘娘這樣大的陣仗回宮,有誰不知道呢?」 我對她的不敬不以為意,只是饒有興味,「今日在皇后娘娘處請安也未見到灧常在,聽福嬪說是病了。」我見她額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羅了不少合歡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這裡了。我溫然道:「既然病著,怎不好好在宮裡歇息,等下日頭毒了,越發要難受。」她不卑不亢道:「謝娘娘關懷。」 我瞧著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這樣多的花瓣呢?」 灧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醫說嬪妾病著,要拿合歡花入葯,所以來收了些。左不過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憐香惜玉之心,本宮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間以後也好稱呼。」 「葉瀾依」。她簡略道,說罷略略欠身,「嬪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說話了,先告辭。」說罷也不等我應允,攥緊了花袋自顧自便走。 浣碧駭然驚道:「她怎麼這樣無禮?不過仗著皇上寵愛罷了,難怪芳若說她孤僻桀驁。」 我擺手示意她噤聲。地上有一物閃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蒼鷹佩,我彎腰拾起,看著不遠處緩緩而行的葉瀾依,向浣碧道:「你去請她回來,問問是不是她的。」浣碧應聲而去,很快請了她回來。我舉起珊瑚佩,和氣道:「這是妹妹的吧?」 葉瀾依瞥了一眼,道:「是嬪妾的。」 我還到她手中,「這是貼身之物,妹妹別隨便掉了。」 葉瀾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靜靜看我道:「娘娘就是為了這個叫嬪妾回來的么?」見我頷首,她漠然道:「這些東西嬪妾有的是,丟了有什麼要緊。」說罷手一揚,「咚」一聲隨手丟進了身後的太液池,「娘娘無事,嬪妾就告退了。」說罷轉身而去。 浣碧氣得臉色發白,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東西還她,她卻這樣不識抬舉,果然出身微賤,不識禮數!」又嘟囔,「也不曉得皇上喜歡她哪裡,又不是最美,脾氣又壞。」 我淡然一笑:「你氣什麼?她的東西,要怎麼處置也是她的事,犯不著咱們動氣。」 浣碧猶未消氣,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鏈子上的琥珀可嚇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還有頭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馴獸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禮,也不必這般尖酸。你單瞧她那串鏈子上的琥珀,就曉得她有多得寵。那顆藏蜂琥珀是小小一個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靜,良久之後帶了一抹隱晦的輕蔑,「再得寵,祖制亦是不得誕育。」 我沒有接浣碧的話,只默默望著葉瀾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驚。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並不像是故意喬張做致對我無禮,彷彿是真正不把這些珠玉東西放在眼裡,視若無物。她修長的脊背凜然有一種清奇之氣,不同於平常女子的纖弱裊娜,我不覺暗暗留心。 注釋: (1)、出自唐代詩人杜牧的《悵詩》: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唐宋人筆記小說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時,見一十多歲少女,長得極美,就與她母親約定:等我十年,不來再嫁。十四年後杜牧果然當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經嫁人生子了。杜牧悵然寫成此詩.十一、怨芳時回到宮中已是巳時一刻,外頭暑氣漸盛,便命侍從放下了門窗上的湘妃竹細簾,又有宮女撥下重重紗帷上金帳鉤,通梁而下的雪色紗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來,恍若千堆新雪,隔斷了外頭的輝色陽光。 柔儀殿翻修時頗花了些心思,外牆與內牆之間有一尺闊的空隙,夏日將冰塊塞進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熱,又懷著身孕,玄凌不免更加著緊,除了尋常在宮殿里放了幾十個大瓮供著冰塊,十來把風輪亦是從早到晚轉著。因我喜歡茉莉與素馨的香氣,便專門在風輪邊放了應時的雪白香花,風動自有花香來。此外每隔半個時辰便由小允子親自領著小內監們拿冰涼的井水沖洗合宮四周,又有殿前蓮池的水汽及如蔭古樹的遮蔽,殿中益發清涼沉靜。 因著離午膳的時辰還早,小廚房便進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貝母湯,用紅棗煨得微甜,並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來。 我嘗了一口,便對槿汐笑道:「這桑寄生杜仲貝母湯很好。同樣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藥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賞那廚子。」 我又指著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見了奶油就膩,叫他們再做個清甜的來,撤了這個。」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麼罰那做酥的廚子呢?」 我手指輕敲,思量道:「柔儀殿新成,必定要給他們立賞罰分明的規矩。你去拿銀子賞那做湯的廚子,做酥那個暫不必罰,只叫他長著眼色。」 槿汐方應了一聲,外頭已經通報:「棠梨宮惠貴嬪來了。」 眉庄打簾進來,未語先笑,「如今有著身孕,口味卻是愈發刁鑽了。」 我見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紗閃銀菊紋束衣,月藍的藻紋綉裙由內外兩層顏色稍有深淺的雲霏紗重疊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飄逸清雅模樣。我益發高興起來,笑道:「柔儀殿新成,我總想著還缺了你這位貴客,不想你就來了。」一面喚浣碧:「去拿眉姐姐最愛的棗泥山藥糕來,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間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記著我的棗泥山藥糕,我可記著你有了身孕怕甜膩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來。哪知道才到柔儀殿門口,就聽見你拿著點心要做規矩。」 我笑道:「柔儀殿人多,我有著身孕以後只怕更懶怠,現在不立規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開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嘗著吧,不好再罰嬪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來姐姐愛開玩笑的脾氣並沒有丟。」說著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這麼多年了,還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時常想著。」 「你若喜歡吃,我便天天給你坐了來。」她拉著我的手坐下,認真道:「你一回來,我高興得什麼都醒過來了。真沒想到——沒想到咱們還有再見面一起說話的日子。」她語音未落,已帶了哽咽之聲,連眼角亦蘊了一抹珊瑚紅。 我心頭亦是一酸,「我既回來了,你該高興才是,怎麼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後咱們小姐日憂夜愁,就怕您在外頭過得不好。自上回在凌雲峰一見,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處了。」 眉庄神色一凜,已經按著規矩屈膝,「臣妾給莞妃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我大驚,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來,骨碌碌散得滿地都是翡翠珠子,錚泠有聲。我忙彎腰去扶,「姐姐何必這樣?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禮畢,已是含笑如初,拉著我的手起來,一同坐下了,道:「一來規矩是錯不得的,你回宮已是大喜事,還有了身孕進了妃位,我還沒好好向你道喜。二來你如今在妃位,我這一禮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顯赫,已經有了與人並立抗衡的資本了。」眉庄說這話時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涼的雋永之味亦是細辨可出。 彼時殿內紗帷重重垂垂,整個柔儀殿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鎏金異獸紋銅爐內燃著清雅的百和香,氤氳的淡煙若有似無地悠然散開,鋪在半透明的紗帷之上,裊裊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瑤台仙境之中。 紗帷之外,隱隱可見垂手直立著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從。我轉頭輕斥了一句:「糊塗東西,已經奉了這麼多香花,還焚什麼香,也不管沖了氣味!」槿汐忙著人把香爐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併帶著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位高人愈險,更何況我懷著身孕,這麼鄭重其事地回來。」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給人一點警醒。若是悄無聲息地回來——你也曉得這宮裡的人有多勢利的。」 我微笑彈一彈指甲,「這個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沒有兩全的事兒。」我端詳她的氣色,道:「你如今氣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宮裡沒見你來請安,還以為你病著。」 眉庄淡淡一笑,頭上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邊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邊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處請安。」 「說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鴉色,似我此刻疑慮的心情,「她是真病還是假病?」 眉庄輕輕一嗤,目光清凈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她是心病,頭風么也不過是老毛病了。」紗帷的柔光柔軟拂落在眉庄面上,益發顯出她的沉靜,「一個徐婕妤已經足夠頭疼了,兼之多年勞心,如今再多個你。」她的笑容再度飛揚,「嬛兒,連我都不曾想到,你還有回宮的一天。」 我淺淺微笑,「別說姐姐,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還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揚起,耳上的芙蓉環晶墜便隨著笑語閃出粉紫星輝樣的光芒,更襯得她端莊中別有一番嫵媚,「溫實初跟我說你有了身孕我還不敢相信,誰知過了幾日我在太后處侍疾,皇上興興頭頭進來,一開口便說你有了身孕,要請太后裁奪。你回宮的事雖然有違祖宗家法,可事關皇嗣,如今皇上寵愛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樣子,太后也只能讓你回宮。」 我淡淡道:「我不過是運氣罷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憐做主。」 眉庄看著我的肚子,道:「終究你是個福氣好的。聽說皇上頭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隱晦了下去,彷彿被疾風吹撲的花朵,黯然神傷,「只是你一回來,少不得又要和從前一般過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從前更要厲害、更要殫精竭慮。」眉庄黯然中有點手足無措,「嬛兒,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對你好還是不好,雖然我們又能像從前一樣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涼,似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涼且潤,輕柔拂過我的鬢邊。我微微側首,鬢角點綴著的一支珠釵垂下細碎的銀線流蘇,末梢垂下的薔薇晶掠過鬢下的臉龐,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隔著肌膚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狹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清晰入耳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 我低頭撫著小腹,低低道:「若不是為了這個孩子……」 眉庄嘆息簡潔而哀傷,彷彿一個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勢,「嬛兒,或許我上次不該告訴你你兄長的事。」 我看著她,語氣里驟然失卻了所有溫度,「若不告訴我,難道眼睜睜看我兄長瘋死在嶺南么?」 眉庄按住我的手,帶著明了的體貼,「我明白,咱們這些人從來不是為了自己活著的,父母兄弟,親族門楣,無一不是牽掛拖累。不管為了什麼,咱們在一塊兒就好了。」 心中有明凈如台的溫暖,這冷寂宮廷,萬花寂寞,還好有眉庄。我說不出話來,只靜靜望著她,許多言語不用說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溫然唏噓:「幸好哥哥已經被接回京城醫治,我也可以安心一點。」聲音里泛起一絲凜冽的狠意,好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會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們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頭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纖巧的鼻端下,赤金護甲閃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頭風要發得更厲害了。不過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沖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騰出手來對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著。」眉庄嘆息道:「若不是你說,若不是這幾年這樣細細留心,我實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這樣的人。」 我只手支頤,莞爾一笑,手卻緊緊護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賢德呢,寵妃廢黜,後宮無子,她樣樣都是殫精竭慮的。」 眉庄蹙眉厭惡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鴛兩個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穩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聲,「到底如何誰也不曉得呢,走著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雖未見過,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則皇后嚴控之下如何能懷得上孩子。料來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會坐以待斃的。」 眉庄微微搖頭,鬢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動,「你沒見過徐婕妤,不曉得她的為人。她人是聰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纖弱,又是頭胎,若是想不開自己傷了自己的身子,便難以預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聲,「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著,即便兩位妃嬪都落胎也賴不到她身上去。咱們這位皇后娘娘還真是聰慧絕倫。」 眉庄微笑,「你回來了我心裡也有些底氣。這些年和敬妃撫養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這個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朧月昨日見我時的生疏態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朧月的樣子,當真是不認識我這母妃了。」 眉庄抿嘴兒一笑,「朧月從小又是敬妃撫養在身邊的,她生下三天你就離了她,皇上又不許人提,你要她如何認識你這個生母。她一時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還長,慢慢熟了就會好的。要不然,你把朧月要過來自己撫養也好。 ????我正要出聲,驀地想起晨起請安時皇后當著敬妃的面說的那些話,心下一涼,只道:「這事慢慢再說吧。」????正巧內務府總管梁多瑞親自送了時新的料子來,滿面堆笑道:「給莞主子和惠主子請安。皇上說新貢來的蜀錦和蘇緞,請莞主子盡著先挑。」?? ?我挑了一塊石榴紅的聯珠對孔雀紋錦道:「姐姐如今是貴嬪了,雖然比往常穿戴華麗了好些,可總覺得顏色不夠出挑,這塊給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總覺得太過鮮艷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輕了,哪裡還經得住這樣的顏色。」說著挑出一塊鐵鏽紅的雲昆錦,紋理似雲霞自山嶽中出,微笑道:「我總覺得是鐵鏽紅的顏色最大方沉穩。」????我含笑道:「我記得姐姐從前最喜歡寶藍色和胭脂紅的衣裝,如今也轉性兒了。」????眉庄只微笑道:「年紀大了,還經得起那麼艷的顏色么。」????我推著她笑道:「這人可瘋魔了。才幾歲就怨著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聽著難受。」????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兩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園裡頭的花,開到正當好的季節里,哪裡說得不年輕了呢。」????我笑著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內務府總管,真是會討人歡心。」????眉庄道:「姜忠敏歿了之後,一直就是梁多瑞在當差,也還算勤謹,到底是服侍過皇后的人了。」????我心念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誇獎還真不容易,可見梁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宮拿十兩金子來好好賞梁公公。」????梁多瑞忙叩首謝了,我與眉庄並肩站著翻賞料子,論著做什麼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過來,把這匹如意虎頭連壁錦給綠霓居的灧常在送去,她大約喜愛這些花樣的,也襯得起她。」????眉庄微微詫異,道:「你見過葉氏了?」????我只顧低頭看料子,「見過了,當真是與眾不同。」????花宜過來收了衣料包好,問:「即刻就去么?」????我頷首,忽然笑起來,「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宮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著你去。」????一旁浣碧聽見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樣子了么?這樣好的料子送她做什麼。」????「我不過是看她的首飾多是虎睛、貓眼一類,想著她喜歡這花樣,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過和你見過一面,你怎麼弄得像冤家似的。」????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過是瞧不上她那桀驁不馴的樣子,把自己當什麼似的。」????我笑道:「就你那麼多話,不過一匹料子而已。」轉頭向花宜道:「告訴灧常在,大熱天的,不必過來謝恩了。」????眉庄見花宜去了,纖細的眉頭微微擰起,低聲道:「我可勸你一句,不必對葉氏太好。別說其他嬪妃,太后就頭一個不待見她的。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宮裡沒有與她處得來的人。」????我淡淡笑道:「我也不過是做個場面罷了,瞧她的樣子這兩天里必然不會來給我請安,我也不能當面賞她些什麼。可論起來她總是皇上寵愛的人,有些場面不得不過。」????眉庄微微點頭,「別人也就罷了,給胡昭儀的東西你萬萬得當心,尋常的東西她未必看得上眼。」????我攏一攏手上的琥珀連青金石手串,笑著掰指頭道:「胡昭儀是九嬪之首,和睦帝姬的生母,晉康翁主的小女兒,舞陽大長公主的外孫女,皇上的親表妹。如此貴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視么?」我揚一揚娥眉,道:「我自然曉得該賞她些什麼。」????眉庄安然淺笑,「你曉得就好。」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曉得,她如此得寵,和她的封號『昌』字也大有關聯呢。」眉庄附耳過來,細細說與我聽。????看著時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儀殿用了午膳。我笑道:「剛吃飽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說說話。」????眉庄笑吟吟道:「咱們這麼久不見,自然有幾車子的話要說。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綉活說著話,可好?」????我掩唇笑道:「自然是好的。我的孩子要賴著你做姨娘,你不多給做幾個肚兜么?」????眉庄的笑靨明澈動人,「這些年給朧月做得還少么,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親自動手。若是你生上一輩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給你做上一輩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如此說笑著,卻聽見外頭道:「敬妃娘娘和朧月帝姬到了。」????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經迅疾站了起來。敬妃一進來便笑:「好涼快的地兒,皇上叫人費了三個月的功夫建成了柔儀殿,果然如人間仙境一般。」見了眉庄,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宮請惠妹妹一同過來的,哪知惠妹妹宮裡的小內監說不在,也沒在太后那裡,我一想便曉得你是心急難耐要來見莞妃了。」說著與我以平禮相見。????含珠手裡抱著朧月,後頭跟著乳母靳娘,並幾個拿著衣裳與玩具的保姆。我一見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著一枚被糖漬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朧月一溜從含珠手裡滑下來,規規矩矩請了個安道:"給莞母妃請安。" 她小小一個人,卻十足做出大人的規矩來,叫人又憐又愛。旁邊跟著的靳娘已經紅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們一別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淚,"靳娘,這些年多虧你跟在敬妃身邊服侍帝姬。"我看著朧月玉雪可愛的樣子,更是心酸感觸,"帝姬長得這樣好,自然有你的功勞在。" 靳娘忙叩首道了"不敢"。我含淚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謝,今日見到姐姐,妹妹也沒有別的話好說。"我屈膝行了一個大禮,道:"唯有多謝姐姐多年來對朧月悉心照顧、視如己出。" 敬妃慌不迭扶我起來,亦是熱淚盈眶,"妹妹如今與我同在妃位,是一樣的人了,怎麼好向我行這樣大的禮呢,可要折殺我了。"一行又拉了我坐下,"這些年要不是有朧月在身邊說說笑笑……"她欲言又止,又道:"從前看愨妃、呂昭容都有孩子,連端妃膝下都有溫儀,我真真羨慕得緊。" 朧月行完禮,早粘在了敬妃身邊,見敬妃含淚,忙扯下身上的絹子,踮著腳遞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淚。朧月乖乖聽話,母妃可別哭了。" 敬妃破涕為笑,一把摟了朧月入懷,指著我道:"什麼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才是你的親母妃,還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庄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親一親。" 我心下歡喜,張開手臂向朧月微笑。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庄,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見她哭,急得臉也白了,忙哄道:"朧月這樣乖,母妃怎麼會不要朧月呢。" 朧月扭股糖似的掛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鬢髮散亂,釵松環褪。敬妃緊緊摟著她哄著,唯余我尷尬地伸著手,空落落地留下一個無奈而心慌的手勢。 眉庄見如此,忙打圓場笑道:"綰綰過來,惠母妃來抱。" 朧月淚痕滿面望了眉庄一眼,依舊死死摟著敬妃的脖子。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庄懷裡,眉庄愛憐地撫著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過多個人疼綰綰不好么?你瞧莞母妃多疼愛你。"眉庄說著朝我擠了擠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會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朧月,月兒親一親我可好?" 朧月遲疑片刻,敬妃笑著羞她道:"父皇一向誇你大方,今天可是怎麼了?"朧月見敬妃與眉庄都點頭應允了,方探過頭來在我臉頰上親了一親,忙又縮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歡喜,身為人母的歡喜大約就在於此吧。我從盤子里遞給朧月一個金黃燦爛的大佛手,朧月便摟在懷裡同靳娘玩耍去了。我微笑哄她,"莞母妃這裡涼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兒,朧月若有空,可願意常來么?" 朧月低頭只顧玩著佛手,笑得燦爛,"朧月愛來,只不過母妃來朧月才來,朧月不能丟下母妃一人自己來玩。" 敬妃聞言愈加歡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這些年若不是有朧月,我這日子也不知道怎樣熬過去才好,到底是咱們母女相依為命著過來了。" 我忙笑道:"是。多虧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應的衣衫鞋襪都不叫別人動手,皆是娘娘自己親手做的。" 我瞧著朧月一身胭脂紅的櫻花薄綢衣衫,身上黃金明珠,瓔珞燦爛,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愛。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曉得如何感激才是。" 敬妃讓靳娘抱了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謝我么,我可還要謝謝妹妹你。若不是你當時去時想的周全,把一應忠心得力的宮人都留給了我,只怕我要照顧朧月周全還沒那麼容易。"說著揚聲道:"都進來罷。" 應聲而入的卻是品兒和小連子,見了我皆是乍驚乍喜,慌忙跪下了請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來了,她們倆也歡喜得不行。我便想著要帶她們過來。" 我忙示意她們起來,卻見少了佩兒,不免疑惑道:"怎不見佩兒呢?" 小連子才要說話,卻見敬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便低下頭舉袖抹淚道:"佩兒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歿了。" 敬妃微微用絹子拭一拭眼角,憐憫道:"佩兒命薄,不能來服侍你了。妹妹柔儀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會辦事的舊人在身邊,做姐姐的就把這些人奉還妹妹身邊吧。" 我連連擺手,忙道:"這樣可使不得,姐姐使喚慣了的人怎麼還好送回我身邊呢。" 敬妃含笑道:"咱們之間說這樣的話做什麼呢。從前你把她們給我,一是為我思慮,好有人一同照應朧月,二是也讓她們有個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來了,自然有無數人要把心思動到你宮裡的人身上來,所以用著舊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連子,道:"旁人也就罷了,小連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邊也好看顧朧月。"敬妃微微傷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嘆息了一聲道:"朧月是遲早要到你身邊的,我還留著小連子做什麼。何況你有著身孕,多少人虎視眈眈著呢,有個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細留心敬妃,其實她也三十齣頭了,只是素來保養的好,又無心事操勞,故而顯得年輕些。一應的打扮又簡素,因而與我幾年前見她時,並無什麼分別。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時,才能窺出歲月留給她的種種痕迹。然而微小的魚尾紋附著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魚的魚尾一般柔軟浮開,只覺溫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細心,笑道:"姐姐垂愛,妹妹也不便拒絕了。"於是招手示意小連子和品兒向敬妃磕了個頭道:"好好謝一謝敬妃娘娘多年的關照吧。" 小連子和品兒依言磕了個頭,敬妃忙叫起來,指著外頭守著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沒有惠妹妹這般體貼莞妹妹的心思。方才一進來見小允子守著殿門,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還來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與敬妃姐姐是一樣的心思,怕沒人與嬛兒打點著照顧柔儀殿,到底嬛兒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氣兒短,哪裡顧得過來。" 敬妃素手搖著一柄水墨繪江南山水的白紈扇,手上的碧璽香珠手串翠色瑩瑩,光華靜潤,與髮髻上的碧璽掛珠長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著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經波折反而福氣更盛。胡昭儀有了帝姬之後,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結珠胎,到底也是沒有那個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葉的鏤花長窗下,臨窗小几上放著一尊汝窯白瓷美人觚,潔白如玉的色澤,供著新掐回來的紅薔薇,恣意柔軟地散開,熱烈到嫵媚的紅色。我微微撥一撥,便有細小清涼的水珠從枝條的軟刺上滾落,滴滴瑩潤似水晶,叫人忘記了刺的銳利傷人。 我得體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氣,不過眼下為星相所困罷了。" 敬妃閑閑地搖一搖團扇,只是抿著纖柔的唇淺淺微笑,"說起危月燕沖月,更有一樁好笑的事跟你說。端妃姐姐的閨名便叫月賓,旁人說徐婕妤的名字里有個燕字,又住北邊,所以是危月燕。所以這樣論起來,她沖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說那危月燕一說可不是牽強附會?為著怕別人議論,前段時候端妃姐姐病著也不敢吭聲,怕人說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鑲金絲袖下露出纖細白皙的指尖,握著一葉半透明刺木香菊輕羅菱扇,扇柄上的湖藍色流蘇柔軟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間的清風幾許。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聲,端妃姐姐的為人也忒和氣了,這樣好的氣性只該守著菩薩過的。" 我飲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語。只想著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過是不願在節骨眼上惹是非罷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聲笑嗔道:"什麼菩薩不菩薩的話,妹妹沒睡午覺,人也犯困了呢。" 我輕揚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過於小心了,眉姐姐與咱們親密,不是那層意思。" 眉庄一時省悟過來,微微紅了臉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們說話也要留心,嬛兒才回來,以後不曉得有多少人要拿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嘆了一口氣,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宮,皇上對外說是妹妹當年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宮中略有資歷的人誰不曉得妹妹當年是為何才出宮的,宮中人多口雜,只怕傳來傳去是非更多。" 笑言許久,早起梳的髮髻早就鬆散了,如雲朵一樣毛毛的蓬鬆著。可是人的心思卻不能鬆散下來。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總有是非,咱們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還怕什麼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開最好。" 於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朧月玩耍,三人也說笑得有趣。正說著,卻見棠梨宮的小宮女抱屏來了,向眉庄請了個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轎輦都備下了么?"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說娘娘上莞妃娘娘這兒來了,一時半會怕回不了棠梨宮,便叫奴婢領了轎輦在柔儀殿外候著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貴嬪越來越會調理人了,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也那麼機靈,叫人瞧著就喜歡。" 眉庄"撲哧"一笑,道:"我哪裡會調教什麼人。只不過棠梨宮向來人少,若再一個個蠢笨著,可就沒有可使的人了。"說著向我笑道:"你昨日剛回來,太后說你有著身孕還舟車勞頓,就不必去請安了。今日就和一同過去吧。" 我頷首,"是想著要過去呢,只把不準時候反倒擾了太后清養。姐姐是最曉得太后的起居與脾性的,我就跟著去就是。" 敬妃見我們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貴嬪同去吧,一路也好照應,本宮就先回去了。"說著站起身來。一邊朧月正抱著佛手玩得高興,見敬妃要走,也不帶上她,一雙大眼睛一轉,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為難一壁哄道:"乖月兒,如今你就住在柔儀殿了,陪著你母妃可好?" 朧月一聽不能回昀昭殿,哪裡肯依,愈加哭鬧的厲害,只抱著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戀不已,朧月厭惡地盯著我,哭道:"莞母妃一回來,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麼要叫莞母妃回來!" 我大怔,彷彿被誰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時也愣住變了臉色,急急辯白道:"莞妃妹妹,我從未教過月兒這樣的話!"說罷呵斥朧月道:"誰教你胡說這樣的話,叫母妃生氣。" 朧月有些怯怯,抓著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從來沒見過什麼莞母妃,她來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騙我說她才是我母妃……"說罷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敬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面有難色局促著向我道:"朧月還小……而且從前,皇上從不許咱們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經轉圜過來,極力剋制著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宮的確給姐姐添了不少麻煩,我本乃廢妃之身,皇上不告訴帝姬也是應該的。有我這樣的母妃很得臉么?" 敬妃慌忙安慰道:"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傷了!皇上雖然有心隱瞞……可是……終究是疼妹妹的。"說畢柔聲向朧月道:"惹了母妃生氣,還不快快認錯。" 朧月雖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氣了。"說著握住敬妃的手,帶著孩子氣的天真撒嬌道:"月兒已經向莞母妃認錯了,母妃可不要生氣了罷。"她委屈著嘟囔,"從前母妃從不這樣說月兒的。" 朧月年紀雖小,然而刻意在稱呼上分清了"莞母妃"與"母妃"的稱呼。我愈加心涼,強忍著不落下淚來,不得不別過了頭。卻見眉庄微微舉起扇子遮面,已經遞了一個眼神過來。 我心下頓悟,少不得忍了眼淚,轉了微笑寧和的神氣,笑道:"姐姐別怪朧月,原是我的不是。這樣大剌剌地叫她認我這個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後我們就未見過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裡總是把你當作了親母妃。為了她對姐姐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緩了神色,忙道:"妹妹這樣說就見外了,咱們是什麼情分呢。當年妹妹把朧月托到我手裡,也是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朧月的小手。朧月的手這樣小,這樣柔軟,像春天剛剛長出來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綠葉。我傷心難耐,親生女兒的手,卻是我要我親手交到別人手裡去。然而再難耐,我依舊與敬妃笑得親切,"如今我還有一樁事情要勞煩姐姐。"我一手拉著敬妃的手,一手撫著小腹,"我現下懷著身孕,實在沒功夫照料朧月。說實話咱們母女分開那麼多年,我也不曉得該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產之前,還是得把朧月託付在昀昭殿,勞煩姐姐照顧著。只不曉得姐姐肯不肯費這個心?" 敬妃臉上閃過一絲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飾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過我,我哪裡有不肯的呢?別說幫妹妹幾個月,便是幫妹妹一輩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養胎就是。"一壁說話一壁已經緊緊攥住了朧月的手。 朧月緊緊依在敬妃裙邊,全不見了活潑伶俐的樣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樣子,只可憐巴巴的似受了驚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兒說的正是呢。她有著身孕,太醫又說胎像不穩,不能輕碰也不能動氣。朧月年紀小,萬一磕了碰了的可怎麼好呢。敬妃姐姐看顧朧月這麼久了,就請再費心吧。" 敬妃神色鬆快了下來,牽著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導著朧月要小心,再這樣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麼好呢。"見我只是一味地和顏悅色,彷彿心甘情願,又道:"時候不早,不耽誤著兩位妹妹去給太后請安,我就先帶朧月回昀昭殿了。" 朧月巴不得這一聲兒,急急忙忙便要跟著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十二、成璧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著的委屈和傷心神色放了出來,心灰意冷道:"這孩子竟這樣疏遠我。" 眉庄為我撲著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朧月,怪只怪皇上從不肯讓朧月知道有你這個生母。你以為佩兒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為兩年前她在朧月面前說漏了嘴,說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著是咱們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傷心,乍聽之下更是遽然變色。柔儀殿清蘊生涼,此時只覺得寒風森森,如墮冰窖之中。我見小連子與品兒垂首含淚,顫聲問道:"果真是這樣么?" 小連子別過頭去一臉難過,品兒卻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時玄凌與敬妃和朧月之間的話,不覺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這樣冷心腸的人。" 眉庄輕輕一哼,深以為然,"他怎樣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眉庄深深皺眉,似虯曲的兩彎柳葉,"縱然傅如吟死後他不再嚴令不許提你,可是惡果深種,親生女兒已不認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著護甲上鑲嵌的一顆水膽瑪瑙,道:"瞧朧月對我的樣子,我真是傷心,也是安慰。" 眉庄揚眉疑惑,"安慰?" 我輕輕頷首,"她這樣捨不得敬妃,可見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點頭,"敬妃愛護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為她這樣疼愛朧月,旁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能護得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說的傷心,大約也是怕敬妃這樣疼愛朧月,是不肯將孩子還你的了。" 我望著半透明的冰綃窗紗只是出神,我的女兒,她從不曉得有我這個母親,也不願意在我身邊。我的女兒……聽眉庄說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還我,今日她帶朧月來,也是想試探朧月與我是否親近。"我低低嘆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個女兒撫養到這麼大,我一回來少不得要把朧月還到我這個生母身邊,換了誰也不願意。況且我方才看著她與朧月情分這樣深,即便我強要了朧月回來,朧月與我也只會更生分,也傷了我與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連連點頭,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時氣盛,忍不住發作起來。你適才說得很對,借著身孕暫時把接回朧月一事緩下來。你剛剛回宮,勿要樹敵太多才好。" 她話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曉,只得默然點頭。 眉庄柔聲道:"朧月還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況朧月是你親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聲,道:"朧月這孩子我瞧著也是有脾氣的,只能慢慢來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護甲,安撫住我的肩膀,憐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還這樣瘦削,難怪溫實初說你身子弱胎像不穩,可別為今天的事生氣傷了身子才好。" 我轉首勉強笑道:"幸好宮裡還有個你能體恤我。" 眉庄憐惜看著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懷的是一個男胎,想必皇上會更體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裡關懷備至,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把你當鳳凰似的捧著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經和你說體己話兒,你就這樣胡說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過一句玩笑,看把你興成這樣子。方才聽你一扣一個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綰綰就是你自己給取的,偏偏一聲兒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聽得"綰綰"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覺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這綰綰二字,有多少辛酸與恥辱,我如何叫得出口。於是只道:"我去更衣罷,再不去給太后請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著我道:"你這身打扮就很好。雖然太后不喜歡太素凈的妝扮,可是你剛回來,自然越謙卑和順越好。" 說罷和眉庄二人重新勻面梳妝,備下了轎輦去太后處不提。 頤寧宮花木扶疏,一切如舊。只是因著太后纏綿病榻,再好的景緻也似被披靡了一層遲鈍之色,彷彿黃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黃陰陰不散。 眉庄是熟稔慣了的,攙著我的手一同下了轎輦,搭著小宮女的手便往裡走。芳若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笑道:"太后適才醒了,剛喝著葯呢。" 眉庄笑吟吟進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親熱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藥了,該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說著伸手接過孫姑姑手裡的葯碗,道:"有勞姑姑,還是我來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愛笑道:"你來得正好,除了你孫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雖在病中,太后卻穿著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鶴紋薄綢偏襟褙子,頭髮光滑攏成一個平髻,抿得紋絲不亂,只在髮髻間只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 其實她久病卧床,並不適合這樣耀目的金色穿戴,更顯得乾瘦而病氣懨懨。只是不知為何,太后雖病著,卻自有一種威儀,從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臉頰、渾濁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我想起舒貴太妃對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懼之情,已經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見太后,願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微微揚眉,抬眼淡淡看我,"回來了?"這樣平平常常一句,彷彿我並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尋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禮佛一般。 我低首斂容,靜靜答:"是。臣妾回來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宮住得還習慣?" 我心下一緊,"未央宮太過奢華,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聲道:"雖然奢華,倒還不曾越過從前舒貴妃的例,皇帝要寵著你些也不算什麼。"她皺眉對眉庄道:"葯喝得哀家舌頭髮苦,去倒掉也罷。"眉庄只是笑容滿面,笑嗔道:"臣妾說太后越活越年輕呢,太后偏不信,非說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藥鬧小孩子的脾氣,太后可不是越來越年輕了。" 太后臉上的皺紋一松,似開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著你多穩重的一個人,如今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葯喝著太苦,慪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臉頰,笑嘆道:"原本實在不想喝了,就瞧著你這點孝心吧。"說著將葯汁一飲而盡。眉庄眼明手快,見太后喝完葯,取了絹子在手為太后擦拭。太后見我還跪著,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還叫跪著。"說著向我招手,"你來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邊的金盆,已有小宮女在茶盞里備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著太后漱了口,轉頭向孫姑姑道:"太后從前吃了葯最愛用些眉姐姐腌漬的山楂,不知如今還備著么?" 孫姑姑眉開眼笑,道:"娘娘記性真好,早就備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對您多有孝心。"說罷自取了山楂來奉在近旁。 太后摒棄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與孫姑姑,懶懶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見長了。難怪去了甘露寺那麼久還能叫皇帝念念不忘,還懷上了龍胎,倒是哀家對你掉以輕心了。"我聽得太后語氣不善,剛要分辯。太后微眯了雙眼,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別數年,你倒學會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見太后動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實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撫一撫鬢髮,似笑非笑地緩緩道:"怎麼莞妃身懷六甲,君恩深厚,這樣風光回宮也會不安么?" 我驚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舊情來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經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萬萬不敢有回宮之念,只是皇上體恤孩兒生下之後會備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脈,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憐憫臣妾,給了臣妾名分回宮可以安心養育孩兒。至於風光回宮一說,臣妾實在慚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劍,只周旋在我身上,語氣微妙而森冷,"如此說來,甘露寺一事只是你與皇上偶遇,並不是你故意設計了又重博聖寵么?"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十分說謊,只順伏道:"臣妾不敢欺瞞太后,皇上與臣妾並非偶遇。其實臣妾當日未出月而離宮,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兩年之後因病遷居凌雲峰長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見臣妾,以為臣妾還病著,故而到了凌雲峰探望,如此才遇見的。" 太后顏色稍霽,語氣緩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錯怪你了。" 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時向太后稟明情由,與太后無關。" 太后也不叫起來,須臾,唇角緩緩拉出一絲弧度,神色也溫和了許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著紗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聲音卻是柔軟的,彷彿含著笑意與關切一般。"你當日執意離宮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間為了什麼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為了家族之情,也為了先皇后,你連初生的女兒都可以撇下,如今怎麼還肯與皇帝重修舊好,還有了孩子?" 太后說得不疾不徐,彷彿是在閑話家常一般。然而話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鋒,直逼到人身上。 眉庄在旁聽得著急,輕聲道:"太后……" 太后橫目向她,不帶絲毫感情,"哀家問甄氏的話,你插什麼嘴!" 眉庄無奈噤聲,我心裡一慌,趕緊按捺住自己,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道:"當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國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雖為父兄傷心,卻也不至愚昧到恨責皇上。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會恨誣陷之人。"眼中有熱淚沁出,"當日臣妾執意離宮,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臣妾傷心至此,以為皇上對臣妾毫無情分,因而萬念俱灰。可皇上來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並非無情。何況人非草木,當年一時氣盛,多年修行也讓臣妾靜下心來。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鍾愛,與皇上亦是有情。如今臣妾僥倖回宮,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彌補過去的時光,能安度餘生就好。" 我語中含了大悲,嗚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實在想念朧月……朧月她……" 我的啜泣在寂靜空闊的頤寧宮聽來分外凄楚,彷彿殿外蓬勃鬆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傷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幾分暑意,只灰濛濛地安靜灑落。有這樣靜默的片刻,沉緩的呼吸間清晰地嗅到草藥的苦澀芳香,檀香的寧靜氣味,殿外的花香甜細,以及混合在這些氣味中的一個垂暮老人的病體所散發的渾濁氣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聲時已經是慈愛和藹的口氣,"好孩子,看你跪著這樣累。"又吩咐孫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來,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麼好這樣長跪著。"說著又向眉庄笑道:"一向總說你最體貼,怎麼看莞妃這樣跪著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來。哀家病糊塗了,你也病糊塗了么?"眉庄笑道:"臣妾哪裡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著也就是她肚子里太后的孫兒跪著,一家人給太后請安行禮,難道臣妾還要去攔么?"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數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興。" 我忙謝了孫姑姑的攙扶,道:"如何敢勞動姑姑呢?" 孫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沒回宮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終於松出一口氣,忙欠身向太后福禮,"多謝太后關愛。" 太后道:"賜座吧。"見我頰邊淚痕未消,不由嘆道:"你別怪哀家苛責你,皇帝是哀家親生的,哀家也怕再招進一個狐媚的。"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曉得規矩。只是你已在妃位,這樣打扮未免太簡素些,叫人看了笑話。" 我低眉順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歡太過奢華。" 太后微笑頷首,"你能這樣懂事,也不枉哀家這些年疼你。" 我眉目間湧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時幸虧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沒齒難忘。" 太后神氣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宮,以後就當沒有甘露寺之事了。這話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記住--有甘露寺三個字在,你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說罷看著我的肚子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吧?"見我低頭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聽說現下是溫實初給你看著,溫大人好脈息,又伺候過你生育朧月帝姬,是個妥帖的人。" 我愈發低首楚楚,"多謝太后關懷。" 太后側一側身子,揉著太陽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濟,沒那個精神聽著後宮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說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宮,為著子嗣的緣故哀家要答應,也信得過你的人品,只是這兩年後宮裡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個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首,小心道:"太后切勿氣壞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動,已含了幾分怒色,緩緩道:"生氣?若哀家真要生氣可生得過來么。"她見我只默默垂首,一聲不敢言語,嘆息道:"你剛回宮,這話哀家本不該急著和你說,只是你既然回來了,有些事心裡不能沒有個數。" 我道:"臣妾洗耳恭聽。"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並沒有半分溫暖之色,直叫人覺得身上發涼,"宮中人多事多,這也尋常,只是這些年皇帝寵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樣。先頭一個傅如吟一味地狐媚專寵,哀家一怒之下將她賜死。現下又選了個御苑中馴獸的葉氏在身邊,出身如此低賤還封了她常在的位份。皇帝也可氣,年紀漸長,身邊留嬪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說越生氣,她久歷宮闈,涵養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於色。如今眉眼間皆有忿忿之色,可見這幾年內闈之亂了。 一時孫姑姑端了水過來,勸道:"太后別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誘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氣息道:"皇后不中用,連蘊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說著目光徐徐拂過我的面頰,"如今你既回來了,凡事都該規勸著點皇帝,想必他也能聽進去幾句。" 我恭謹低首,"太后的話臣妾牢記於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頗為滿意,笑道:"你最聰明機慧,哀家的話自然一點就透。不過既說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謙卑而和順,"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盡。" 太后無聲無息地鬆了一口氣,含笑道:"那就好。"說著拉過眉庄的手拍著她道:"眉兒這孩子死心眼兒,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曉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這樣說,可是嫌棄臣妾服侍的不好么?" 太后慈眉善目看著她道:"為著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你和莞妃向來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個孩子了,你還不加緊些么?"眉庄微微臉紅,只是垂首斂容不語。 太后見她只是不語,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憂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邊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紀漸長大約不容易生養了。年輕的裡頭蘊蓉還過得去,卻稍嫌浮躁了些。徐婕妤不錯,只是不太懂得爭寵,好容易有了身孕卻沖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氣也薄。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卻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邊沒個規勸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這片刻的寂靜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這位昔日隆慶帝的琳妃容貌僅次於舒貴妃與玉厄夫人,智謀卻遠出於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漸因早年宮廷中的刀光劍影與陰謀詭計而黯然,退隱之後又被病痛糾纏消噬,然而多年宮廷生涯賦予她的智謀與心機並沒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看顧著這個後宮。偶爾伸出的一記辣手,叫人不寒而慄。她彷彿一把龍泉青口劍,雖然失去了鋒刃的寒氣,然而並未生鏽遲鈍。 太后瞅著她,肅然道:"光知道有什麼用呢?要做到才好。"太后拉過我與眉庄的手,鄭重道:"你們兩個若能好好在皇帝身邊輔佐,哀家才安心了。" 我笑意盈盈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邊也是為讓皇上安心政務,無後顧之憂。太后的囑咐姐姐自然會上心的。" 太后神色舒展,頗為稱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事,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時候,可遇見過什麼身份貴重的人么?" 我以為她說的是玄清,即刻警覺,低頭道:"甘露寺群尼雜居,並無見到什麼身份貴重的人。" "那麼……有沒有什麼美貌的女子?" 我心中詫異,當下明白太后所,。想起舒貴太妃囑咐我的那些話,我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臣妾在甘露寺潛心修行,並未遇見什麼美貌女子,所見的不過是尋常姑子罷了。" 太后微微頷首,"哀家也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 我與眉庄正陪著太后說話,卻聽外頭芳若進來道:"啟稟太后,胡昭儀與和睦帝姬來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們進來。外頭日頭毒,和睦帝姬這樣小,如何經得起曬。" 外頭小宮女們趕緊打起帘子迎了胡昭儀進來,胡昭儀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兩靨,"孩兒還當太后午睡著沒醒,嚇得不敢進來,卻原來關上了門戶和兩位姐姐說體己話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頭天氣熱,就叫關了門窗納涼。" 胡昭儀這才施施然起身與我見禮,笑道:"莞妃好。"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樣子,我已經一把扶住了,滿面春風道:"妹妹生得又這樣親切,我怎捨得叫這樣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禮呢。" 胡昭儀笑得嬌脆,"莞妃這樣說可要折殺我了,誰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牽夢縈。"又道:"姐姐現如今有著身孕哪,我怎好這麼不懂事叫姐姐扶我。"說著不動聲色地推開我的手,雙手攏在刺金縷花的繁麗衣袖中,只向眉庄見了平禮。 我暗暗稱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階,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該是眉庄向她行禮,反倒她主動與眉庄見了平禮。胡昭儀笑道:"姐姐最近氣色極好,可是因為莞妃回來的緣故么?" 眉庄淡然微笑,"有昭儀與和睦帝姬在,我一見就氣色好了,哪裡還是為了別人呢。" 太后笑著道:"芳若去拿新鮮的蜜瓜來,蘊蓉是最喜歡吃的了。" 胡昭儀謝過,走到太后跟前親昵道:"多謝太后疼孩兒,和睦也想著太后呢。"說著叫乳娘抱過和睦來,道:"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長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兩歲多,正是最喜人的時候,長相又酷似胡昭儀,嬌小圓潤,十分可愛。和睦探手到太后懷裡,含糊不清道:"太后奶奶抱,抱抱。" 孫姑姑忙笑著攔道:"太后病著呢,帝姬不好叫太后累著的。" 和睦帝姬哪裡肯依,扭捏著便往太后身上爬。太后也不生氣,一臉歡喜道:"抱抱就抱抱吧,只別把鼻涕眼淚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儀笑道:"哪裡會呢,和睦最懂事不過了。"又拍手道:"太后今日穿戴得好富貴,既慈祥又莊嚴,真真好看。難怪和睦要粘著您呢,打量著她這麼點年紀也曉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淺淡的笑容,和氣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這樣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這樣看著美人,當然比誰都曉得好不好看。" 胡昭儀微微一笑,淺淺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剛為國祈福回宮,我是應該去柔儀殿正式拜見的。"我正要客氣,胡昭儀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頷,彷彿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玉盞,"只是我素日帶著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脫不開身。" 她話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雖然不悅,臉上卻不露分毫,依舊微笑道:"妹妹照顧帝姬要緊。我們姐妹素日都能見著,何必專程跑一趟柔儀殿。只是不想今日會遇見妹妹,我為妹妹備下了一份禮,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別嫌禮薄才好。" 胡昭儀明媚一笑,揚著唇角道:"怎麼會!莞妃正得恩寵,送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她說得輕描淡寫,話中的酸意卻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只不言語。 說到此節,太后雖逗著和睦帝姬,也不免輕輕咳了一聲,緩緩道:"蘊蓉你也不曉事,莞妃回來,怎麼連正式拜見也推託了。" 胡昭儀嬌滴滴道:"一直都聽說莞妃是個明理得體的人,孩兒原不過是聽說,今日才算見真了。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后也張嘴幫著她。太后方才這話可是錯怪孩兒了,孩兒只是想著,去柔儀殿相見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沒個意思。現下在太后這裡親親熱熱見了不是更好么?太后反而說孩兒不曉事呢。" 太后忍俊不禁,笑著搖頭道:"到底是蘊蓉那麼愛撒嬌,說得哀家都不忍得編排她了。"胡昭儀微笑著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邊,道:"蜜瓜很甜,太后也嘗一嘗吧。" 太后撫著懷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來像女孩子了,剛出生那時誰看了都覺得像個皇子呢。" 胡昭儀的神色有須臾的黯然,很快歡快笑道:"孩兒聽說先開花後結果,和睦長得英氣,說不定會招來一位弟弟呢。" 我驟然想起胡昭儀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惻隱,微笑道:"是啊,妹妹還這樣年輕呢。" 胡昭儀看我一眼,只是笑而不語。我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實很有韻致,長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頗有氣勢,配著懸膽玉鼻,妙目微橫的時候彷彿有無盡春水蕩漾。縱然我是女子,亦不免為之注目。 如此說笑了一晌,天色漸晚,三人齊齊告辭。太后殷殷囑咐我道:"下回來把朧月也帶上,孩子多了熱鬧。" 我微微尷尬,依舊笑道:"是。" 起身踱過頤寧宮的重重殿宇時,我才驚覺,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這依稀的汗水彷彿提醒著太后的老辣與沉著。眉庄不解其味,笑言:"你還是這樣怕熱。"浮雲蔽日,近暮的風輕悠恬淡。時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陽光拂來滿身花樹成熟時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為之一爽。我把將要湧起的笑容無聲無息的壓制了下去,太后面前雖然敷衍過去了,然而她未必沒有提防我的意思。然而即便憂心,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靜,不見任何波瀾起伏。眸子似謙卑似慵懶微微垂下,只看著腳下的路。我暗暗定神,唯有腳下的路才是最要緊的。 甄嬛終究還是甄嬛,只是當年的莞貴嬪甄嬛早已如輕煙散盡,活在人間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門,胡昭儀轉身嬌媚一笑,甜糯糯道:"聽聞莞妃如今住的宮殿名叫未央宮。本宮孤陋寡聞,卻也聽說未央宮是專住寵妃的地方,漢武帝的衛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宮,可見是個聚寵集愛的好處所。" 我淡然一笑,"衛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過如此罷了。論起武帝一朝,唯有鉤弋夫人才是後福無窮。"我凝眸她姣好臉龐,不覺感嘆年輕當真是好,也或許是自幼養尊處優,她的臉龐完滿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鉤弋夫人又號"拳夫人",這位夫人自幼雙拳緊握,無人可以打開。自在趙地逢見武帝,才雙手展開露出一雙玉鉤。為此武帝對她寵愛異常,封婕妤,號夫人,建鉤弋宮。夫人懷胎十四月後生下昭帝,身後榮耀至極。"我停一停,"本宮略有耳聞,昭儀自幼右手不能張開,皇上在宮外遇見昭儀時才掰開了昭儀的手,露出一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 胡昭儀睫毛微動,"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宮廷,耳聞的瑣事倒是不少。聽母親所說起,這玉璧是本宮胎中帶來的。" 我且訝異且驚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盡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儀才能與皇上結下奇緣,無怪乎皇上如此喜愛昭儀。來日昭儀得空,也讓本宮瞧瞧那塊玉璧,只當讓本宮長長見識。" 她嫣然一笑,雲袖輕拂如霞光輕盈,"莞妃深得皇寵,宮中什麼寶物沒有,不定能說出這塊玉璧的來歷來,能為本宮解了多年困惑才好。莞妃何時大駕光臨燕禧殿,本宮很樂意共賞呢。"說罷徑自盈盈踱開,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輦,見走得遠了,方斂容道:"玉璧之說不過是傳聞罷了,後宮奪寵爭風之事早已司空見慣,你何必留意她這些微末伎倆?" "姐姐也以為她費恁多功夫只為爭寵么?"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如此處心積慮,只怕野心不小。"當下也不多言,上了轎輦,我見無人,方悄悄對眉庄道:"我瞧著胡昭儀很是自矜的一個人,對你倒客氣。" 眉庄抿嘴一笑,撥一撥耳墜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一則是因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則么……"她微微壓低了聲音,"她懷和睦帝姬的時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著,又不敢隨便召太醫來看,還是我薦了溫實初給她。所以她倒還肯給我幾分薄面。"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為我避寵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薦的太醫。" 我淡淡道:"我說呢,她是什麼身份的人,卻肯尊重姐姐。" 胡昭儀是過分,當著太后的面如此放肆,連去柔儀殿拜見也尋了個由頭免了。"她微微嘆息,看著我道:"也難怪她生氣,你若不回來,這三妃的空缺遲早有她的。" 我不以為意,只笑道:"她要與我過不去,我卻偏偏要和她過得去。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氣,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氣焰,是否真真和順而不狐媚生事……"話未說完,轎輦一個猛烈顛簸,幾乎是整個人向前沖了出去。十三、傾落去勢太猛,我與眉庄俱向前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突如其來的失衡讓我陡然驚恐起來,隨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擋在轎輦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將要傾落的身體。與此同時,抬轎輦的內監們趕緊站穩了腳步,見我與眉庄受驚,驚惶失措跪下道:"奴才們有罪。" 我眼見身邊的眉庄臉色發白,顧不得動氣,忙道:"姐姐沒怎麼樣吧?"低頭只見她雙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個身子擋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沒有事。" 眉庄驚魂未定,幾乎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好險!" 我眼中一熱,心疼道:"你這樣擋在我面前,萬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麼反說我好險。" 眉庄訥訥道:"就是要這樣,萬一真掉下去你傷了身子怎麼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樣的溫暖,眼中熱淚一動,道:"我的孩子要緊,姐姐的身子難道不要緊么?"轉頭見浣碧為擋著轎輦傾倒,死力抵在轎口,半透明的綠紗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見的幾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關切道:"浣碧,你怎麼樣?" 浣碧連忙搖頭,一臉焦灼,"小姐沒事就好。"說罷轉頭厲聲喝斥,"一群糊塗東西,怎麼抬的轎子!上邊坐著兩位娘娘,你們做事也這樣不當心么?小心我叫內務府砍了你們的狗頭!" 若剛才的轎輦傾覆,即便有眉庄……我幾乎不敢想像。這個孩子對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亂,用力一掌拍下,呵斥道:"該死!"我自回宮以來總是和善溫柔,眾人見我動怒,早已慌亂跪下,嚇得拚命磕頭不已。 眉庄按一按怒氣,冷道:"好好的怎麼會絆了一跤,不會走路么?!" 為首的一個內監滿臉冷汗,忙叩首道:"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鋪成的,走著極穩當。可是今日不知怎麼的有幾顆鵝卵石混在裡頭,所以奴才們滑了腳。" 我低頭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鋪成的小路上,混著幾顆顏色差不多的鵝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還長著一層滑膩膩的墨綠苔蘚。那苔蘚還新鮮的很,用力一掐幾乎能掐出水來。我心下微微一動,已經明白過來,向身後小允子遞了個眼色。小允子會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撿了幾顆袖在懷裡。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滿嘴的胡扯,往哪裡走不好非要走這條道路,回未央宮難道是這裡最近么?你打量著蒙我!" 那內監哭喪著臉道:"奴才們怎麼敢欺瞞碧姑娘。這條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裡走這條路最陰涼不過。奴才們忖度著娘娘怕熱才往這裡走的,誰知出了這樣的事。幸好兩位娘娘沒事,否則奴才們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呀。" 我見周遭濃蔭垂地,參天樹木枝葉繁密,日光一絲半縫也透不進來,果真陰涼清靜。我環顧四周,輕聲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眉庄看了一看周遭,聲音微有涼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宮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宮室,匾額上用金粉漆著"玉照宮"三個斗大的字。我一時未放在心上,只想著方才之事。內監抬了妃嬪行走,一般若無特別吩咐,向來是從哪裡來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氣炎熱,走這條濃蔭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宮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當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饒了你們。等下回去再查出什麼錯處,仔細你們的皮。" 眉庄一言不發,只凝望著玉照宮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麼差錯。" 回到柔儀殿,槿汐迎上來道:"皇上方才來過了呢,聽說娘娘去給太后請安了,說晚上再過來。" 我點點頭,道:"知道了。" 眉庄溫言道:"方才受驚,還是叫溫實初來瞧瞧,也好放心。" 我搖頭,"並沒傷著哪裡,不必麻煩。"又叫品兒,"浣碧撞傷了手,你且去給她仔細敷藥。" 槿汐聽得驚疑不定,忙合上門道:"可是出了什麼事情?兩位娘娘神色都這樣不好。" 眉庄沉著臉道:"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說著將方才之事揀要緊的說了一遍,她說起來還是後怕,"那轎輦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麼高跌下來還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宮中要鋪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選過的,決不會摻進鵝卵石去,看來是有人…存心。如今宮裡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冷笑道:"說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陽殿那位首當其衝么?除了她心思最重,還會有誰?" 我靠在紫絨綉墊的楊妃榻上,沉靜道:"若說了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沒有。若說為了嫉妒我回宮的緣故,那更是許多人都脫不了干係。就拿近的來說,方才胡昭儀是看著咱們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來得及。"我言畢沉思,只覺身上冷意涔涔,如墮冰窖之中。這樣往深里想去,宮中人人皆有嫌疑,眾敵環伺,叫人如何能防! 眉庄屏息片刻,慢里斯條道:"我疑心皇后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記得是哪裡?"您下載的小說來自:www.veryhuo.com veryhuo.com我沉吟,"是玉照宮附近。" 眉庄微微點頭,凝視於我,"你應該知道徐婕妤為何被禁足。" "危月燕沖月"。我微一沉思,幾乎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明白過來,"若我在她宮門前出事,一可說是被徐婕妤所沖才出事。而月主太后與皇后,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后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別說太后,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衝撞了太后與皇后,若再危及我與腹中之子,便是禍害皇嗣,那麼皇上再不會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會被皇上厭棄。如此一箭三雕之事……" 眉庄介面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后的城府,還有誰能想得出來。" 槿汐憂心道:"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還在,她們就會一直下手,不是咱們日夜防備就能防得住的。既然今晚皇上過來,娘娘還是把此事告訴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揚聲喚小允子進來,道:"方才你撿的鵝卵石呢?" 小允子從袖子里掏出來,小心擱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個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細看這鵝卵石上的青苔有什麼古怪,本宮看著不像是尋常的青苔。"小允子知道是要緊的東西,忙收好趕緊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堅硬如生鐵,牢牢護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誰,既做得出來,就別怪我容不得她!" 眉庄道:"你好自珍重著,我先回棠梨宮,免得皇上來了要與他照面。"我曉得眉庄對玄凌是避之不及的,便親自送了她出去,回宮和衣睡下。 不過一盞茶時分,外頭一聲遞一聲的通報進來,"皇上駕到--" 我只作沒聽見,索性用輩子蒙上頭裝睡。隱約聽得槿汐帶著眾人迎了出去,"皇上萬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內殿睡著呢。" 玄凌進來的腳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為何不爽?叫太醫瞧了沒?怎麼不早早來告訴朕。"話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開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麼不舒服了?" 內殿里暗沉沉的,因著玄凌的闖入,宮人們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燭台上的紅燭點燃。柔儀殿燭火上佳,點燃時也無分毫煙氣散出。我睡得鬢髮鬆散的容顏就這樣突兀出現在玄凌的面前,連同我鬆散糾結的薔薇粉銀線浣紗寢衣。薔薇粉是很嬌嫩的顏色,用來做寢衣更是添了幾分嬌艷,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幾顆琵琶扣都鬆開了,露出清涼的鎖骨。玄凌喉頭動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然而我抬頭的一刻,玄凌卻心疼了。因為這樣嬌艷的薔薇粉,愈加襯得我面色驚惶而蒼白,彷彿嫣然花瓣里一點倉惶浮動的花蕊。他在床邊坐下,低低道: "可是母后給你委屈受了?" 我當即否認,"太后一向待臣妾極好的。" 他鬆一口氣,"母后待你好就好。"他的語氣溫軟下來,把我摟在懷裡,"到底怎麼不舒服了?臉色這樣難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縮成一團,低低道:"皇上,你就這樣抱著臣妾好不好?" 他的臉頰帖著我的額頭,沉吟片刻,喚了浣碧進來,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來說。" 浣碧躊躇著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頭去。玄凌見她這樣的神氣,愈加狐疑,道:"你只管說,沒人敢責怪你。" 浣碧"撲通"跪下,嗚咽著道:"傍晚小姐和惠貴嬪從太后處回來,差點從轎輦掉下來,因而小姐受了驚嚇。" 玄凌驚得站起,"好端端的怎會從轎輦上掉下來?" 浣碧低著頭,"是抬轎子的內監們不當心,踩了鵝卵石滑倒。" "是在哪裡滑的?" "玉照宮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裡。" 玄凌閉目片刻,驟然睜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麼會有鵝卵石?這事不是責罰抬轎輦的奴才就能了的。"他輕聲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么?" 我忙搖頭,惶恐道:"怎麼會?臣妾不敢這樣想。"我垂著臉,帶了幽咽的哭腔,"臣妾只是覺得自己命數不濟,雖然承蒙皇上垂憐得以再度侍奉在側,可是隨意走一走都會滑跤,只怕終究還是沒福氣保住這個孩子。" 玄凌的口氣裡帶了斥責,那斥責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輕風,"胡說,咱們的孩子是最有福氣的孩子,怎麼會保不住?今日的事不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只怕是有人看不過朕寵愛你才故意為之。"他揚聲喚李長進來,沉著臉吩咐道:"去把今日給莞妃抬轎輦的內監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給朕好好審問。敢動朕的人,朕絕不輕饒!" 李長躬身應了,正要出去。我忙喚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凌的衣袍凄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張揚此事。" 他回頭看我,頗為不解,"為什麼?此事顯然是有人要故意為難你,朕若不罰,以後再有這樣的事發生該如何?" 我低聲啜泣,"即便真有人要為難臣妾,也請皇上和臣妾一樣相信這是無心之失。臣妾不願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後宮不寧,使皇上煩心。終究,臣妾也安然無恙啊。"他的眸中儘是深深的憐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我輕聲求懇,"人誰無過。若皇上將此事張揚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讓那人狗急跳牆再生出事來,不如悄無聲息地掩飾過去,讓她自己反省也好。況且太后和皇后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宮就生出這許多事來,就算嬪妃們不怨聲載道,只怕太后也要責怪臣妾矯情。" 玄凌道:"有過不罰,此事又關係皇嗣,朕心裡總是不舒坦。" 風吹過,花樹顫顫搖曳,斑駁的痕迹淡淡的映在冰綃窗紗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我拉著他的手柔聲道:"皇上就當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積福吧。也當給那個人一個回頭的機會,若真有下次,再一併罰過。還有,那些抬轎輦的內監也是無心,出了事他們比誰都害怕,皇上也一併饒過了,好不好?" 殿內靜極了,彷彿無人一般,只遙遙聽得見遠處的蟬鳴在一天的聲嘶力竭之後無力地唱著一聲又一聲。晚風穿越樹葉的沙沙聲響,好似下著一場朦朧的雨,和著殿內清涼的氣息,恍若還在暮春時節。殿內燭光盈然,紅燭搖曳的柔光之下,緩緩滑落一滴滴軟而紅的燭淚,淌在鎏金蟠花燭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斕形狀。 玄凌抱著我的肩,輕聲讚歎,"嬛嬛,你總是願意體諒。" 我溫順倚靠著他,"臣妾並非大度,只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煩擾皇上。前朝政務已足夠讓皇上憂心,回到後宮,皇上更應放鬆才是,否則何來精力處理國事呢?"我帶點撒嬌的口吻,輕輕道:"臣妾方才請求的,皇上可依么?" 玄凌氣消了許多,道:"如此,朕就先饒了他們這次。"他肅著臉色,"若還有下次,朕必定嚴懲不貸。" 玉簾輕卷,浣碧沉靜退下。玄凌捏一捏我的下巴,輕笑道:"方才嬛嬛說朕到了後宮之中應該放鬆,那麼你說朕該如何放鬆呢? 我牽著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纏枝香爐里。那散碎的香如潔白的雪花一般紛紛揚揚散落到爐中,裊娜的煙霧好似層層輕紗,綿軟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錦帷帳間,如輕絮瀰漫。整個大殿內恍若一潭深靜的水,寂寂無聲地安靜了下去。 我親自捧了一盞酸梅湯來喂到他嘴邊,柔聲道:"涼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膩。" 玄凌眼角飛揚,道:"不過一盞酸梅湯而已,就來敷衍朕么?" 我輕笑道:"哪裡敢敷衍皇上呢?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開,加了甘草、陳皮和肉桂制的。皇上這兩天不是有幾聲咳嗽么?喝這個最好不過了。知道皇上要來,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瓮里用冰水湃上了。" 玄凌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難為你有著身孕還這樣細心,胡昭儀今日問起朕為何這樣疼你--旁人哪裡知道你的好處。" 我笑答:"蘊蓉妹妹這樣說了么?今兒在太后那裡還碰上她與和睦帝姬了。" 玄凌"哦"了一聲,道:"她沒跟你說什麼吧?蘊蓉年輕,有時候說話做事難免著三不著兩的。" 我道:"皇上哪裡的話呢,臣妾瞧著胡昭儀是極聰明俊俏的一個人呢。" 玄凌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躺下,漫聲道:"蘊蓉的脾氣雖然驕矜些,人卻是不錯的。" 我拾過一把羽扇,輕輕搖著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覺,再去別的嬪妃處吧。"我為難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凌打了個呵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裡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寢,朕也陪著你睡著。" 我歉然道:"怎麼好讓皇上為了臣妾如此呢?" 他笑著拉過我的手,隨手扯下帳簾,輕聲道:"只要朕願意。" 夜色深沉,窗外滿天星光漏進零星幾點,亦被紅綢樣的燭光綿柔化開了。十四、慶嬪周珮次日清晨,照例去見過了皇后,回到柔儀殿中。小允子隨我進了暖閣,低低道:"已經問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麼?" 小允子道了聲"是",又道:"花匠說,那鵝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蘚,通常擱在盆景里做點綴。" 我淡淡"嗯"了一聲,道:"還有呢?" 小允子低著頭道:"花匠說了,這牛毛蘚容易與他物相剋,不易存活,只有種著蜀中同種的矮子松時才有。而宮裡喜歡種這種矮子松當盆景的,只有翠微宮麗夕閣的慶嬪小主。因為她是蜀人,也喜歡這個,所以皇上專門賞了她。" 我撥著茶蓋,笑道:"查的那麼容易還那麼清楚,小允子你是個能幹的。"我叫槿汐,"去敬事房問問,近一個月最當寵的嬪妃是誰。" 槿汐辦事極快,不過一盞茶時分已經回來回話,"奴婢問了,最當寵的是麗夕閣慶嬪和燕禧殿胡昭儀;其次是景春殿安貴嬪和綠霓居灧常在;還有復香軒楊芳儀和采容殿祺貴嬪。" 我托著腮笑道:"這兩日在皇后那裡瞧見慶嬪,的確是個美人胚子。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虛。" 槿汐為我滿上茶水,道:"還有一件事,慶嬪與祺貴嬪同住翠微宮,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為小姐差點從轎輦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氣,小姐怎麼不趁熱打鐵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著手釧上的一顆明珠,笑道:"我到底沒傷著,皇上去查出個人來也不過是罰一通了事,也不會重罰。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時一併發作出來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積小成大,到時一併尋了她們的錯處,才叫吃不了兜著走。" 我微笑不語,小允子見機道:"奴婢還有一事忘了說,玉照宮再往前走上數十步就是祺貴嬪的翠微宮了。"說著朝浣碧夾一夾眼睛。 浣碧瞭然,攤著手道:"這事是極明白的了。必是祺貴嬪和慶嬪一同做的。祺貴嬪本就暗算過小姐,如今小姐回來,她恨不得烏眼雞似的生吞了咱們呢。" 我沉吟著道:"事情還沒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說著,花宜進來道:"啟稟娘娘,翠微宮的祺貴嬪和慶嬪來了。" 我輕揚唇角,"可見不能背後議論,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換了衣裳出去,品兒已經為她們奉上了茶水瓜果。見我出來,依禮道:"翠微宮貴嬪管氏攜慶嬪周氏拜見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動,笑道:"兩位妹妹請坐吧。"我打量著一身馥彩流雲輕紗宮裝的祺貴嬪道:"數年不見,祺妹妹可是滋潤了不少。從貴人成祺貴嬪,頗有一宮主位的風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貴嬪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輕紗里隱約透出豐潤潔白的肌膚,縷金線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嬌媚之色,脖頸上一串紅瑪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紅晶瑩的光芒似流波蕩漾,一看便知名貴。她既不倨傲也不謙卑,道:"莞妃娘娘風采如舊,一點也瞧不出在佛寺待過的樣子。" 這話是有些挑釁的意味的,她身邊的慶嬪已然橫了一眼,微微泛起一個冷笑。我也不惱,只坦然道:"是啊,當初與文鴛你同住棠梨宮時是何等和睦,想來也有四五年了。當年你兄長管路與本宮兄長交好,管溪還差點娶了本宮的二妹玉姚做成了親家。不曾想管路會去告發本宮兄長,可見人呢,為了功名利祿是會枉顧道義的。" 祺貴嬪臉色微微發青,顯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氣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這張嘴向來是宮裡數一數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死的說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著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從白的變成黑的這樣可怕。"話音未落,慶嬪已經忍不住笑了一聲。那笑聲雖然低,祺貴嬪卻也聽見了,狠狠瞪了她一眼。慶嬪絲毫不以為意,只報以一絲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絹子道:"嬪妾還以為祺貴嬪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親賞的瑪瑙串都戴上了來盛裝拜見,卻原來說話這樣的含酸拈醋呢。"她話音清脆,我的目光頓時被祺貴嬪頸上的瑪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兩眼。 祺貴嬪待要再說,我已不理會她,只看慶嬪道:"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慶嬪吧。" 慶嬪見問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禮,滿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嬪妾周珮拜見娘娘。" 我留神細看,慶嬪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模樣既好,身量又苗條,又會打扮,難怪玄凌寵愛。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長得標緻,行動又規矩,當真討人喜歡。" 慶嬪聽我誇讚,愈加歡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嬪妾就像塵土一般,哪裡還有半分標緻呢。" 祺貴嬪自顧自飲了一口茶,微微冷笑,"慶嬪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慶嬪到底年輕,忍不住變色,揚眉道:"貴嬪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只冷眼旁觀,見祺貴嬪立時就要發作,便道:"祺貴嬪這是做什麼呢?好好的來給本宮請安,倒要和自己宮裡人拌起嘴來,豈不是傷了和氣。" 大周后宮中每宮若有居正三品貴嬪或以上者稱為主位,掌一宮事務。而主位所居的宮室亦改為殿名。每宮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馭照顧本宮之中位份低於自己的嬪妃。而這些嬪妃則稱為"宮裡人",要聽從與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來,慶嬪依仗玄凌之寵不尊祺貴嬪,祺貴嬪不失為玄凌所寵,亦有皇后撐腰,二人在翠微宮中只怕早已勢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說祺貴嬪之失而不言慶嬪之不尊,明裡暗裡都是偏幫慶嬪了。 慶嬪如何不曉,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宮皇上只賜給娘娘一人居住,否則若誰做了娘娘宮裡的人,當真是幾世修來的福份呢。" 我聽了只吟吟含笑不語。祺貴嬪臉上到底擱不住,含了一絲譏誚的冷笑,緩緩道:"本宮當是什麼呢?原來是慶嬪待膩了翠微宮,想做莞妃的宮裡人呢。那有什麼難的,本宮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話就是了,省得你眼饞心熱,做出這許多腔調來。"慶嬪氣極反笑,鬢上的東菱玉纏絲曲簪微微顫動,划過晶亮的弧線,"祺貴嬪這話未免說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宮是皇上親口下旨讓莞妃娘娘獨自居住的,貴嬪有多大的本事還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話說得極厲害,祺貴嬪登時滿面紫漲,她反應也快,迅即站起身來,禮數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嬪妾身子有些不適,就不打擾莞妃娘娘休息了。先告退。"說罷揚一揚衣袖,扶著侍女的手一搖三擺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慶嬪已然收起方才凌厲氣勢,換了一臉委屈道:"娘娘您瞧,當著娘娘的面她都這樣放肆不敬,可知背地裡在翠微宮給了嬪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揀了一枚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從容道:"妹妹頗有蜀地女子的俠義之氣,皇上又這般寵愛妹妹,想必是不會吃虧的。" 慶嬪美麗的丹鳳眼愁苦垂下的姿態讓人心生愛憐,"娘娘何曾知道,為了皇上的寵愛,祺貴嬪妒忌不過,明裡暗裡給嬪妾使了多少絆子。嬪妾礙於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氣吞聲到現在。"她靠近我一點,輕聲道:"娘娘出宮之事臣妾這些年來多少也聽說一些。若非祺貴嬪娘家明裡一捧火暗裡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於被迫出宮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慶嬪倒是什麼都打聽得清楚。" 慶嬪慌忙跪下,"嬪妾不敢欺瞞娘娘,嬪妾防著祺貴嬪不是一日兩日了,是以才知道些來龍去脈。嬪妾的父親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與娘娘父親所在的江州毗鄰,因而嬪妾才敢冒昧來和娘娘說這些話。" 我只專心剝了枇杷,贊道:"好甜!"又漫不經心道:"然後呢?" 慶嬪膝行至我面前,用絹子抹著淚,低聲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裡會怪責嬪妾不敬主位。嬪妾也是沒有法子,祺貴嬪專會嘴甜心苦暗中使詐,從前翠微宮中住的幾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寵愛,和嬪妾一同進宮來金良媛、韋才人、季常在,祺貴嬪都十分籠絡。結果呢,一個一個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廢,她卻連一點錯處都落不著。因此嬪妾害怕了,想著唯有和她翻了臉,萬一嬪妾出了什麼錯處,她就是首當其衝逃不了干係。因而嬪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邊。饒是如此,嬪妾雖得皇上寵愛,然而進宮多年仍處處被她壓制著位份。"說到傷心處,慶嬪亦是傷懷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來慶嬪也是個聰明人,懂得自保於危牆之下。只是為何妹妹不請旨搬離翠微宮呢。" 慶嬪冷笑一聲,旋即深深無奈,委屈道:"祺貴嬪出身好,又會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歡。有皇后攔著,嬪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宮。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訓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虛扶她一把,親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麼呢?倒顯得生分了,起來說話就是。" 慶嬪方敢坐了,道:"嬪妾方才傷心,叫娘娘見笑了。"言畢,端正坐於椅上,纖巧的雙手掩在水紅色的刺金邊綃紗窄袖中,安靜交放於膝上。 我靜靜注目於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著的梔子花細細賞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頭。我輕輕笑道:"妹妹既然來了,又說了這一番話,想必是深思熟慮了的。那麼妹妹想要在本宮這裡得到什麼,不妨直說。" 我問得直接,慶嬪微微錯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語,嬪妾也不隱瞞了。"她頓一頓,"嬪妾不願再寄人籬下。" "哦……"我微微拖長了語調,"你是要本宮為你向皇上開口離開翠微宮?" 她搖頭,爽利道:"與其再寄人籬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宮主位來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於是笑:"妹妹好志氣。如今五貴嬪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懷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慶嬪微微一怔,苦澀道:"若能在子嗣上動腦筋,嬪妾也不必如此苦惱了。說起來慚愧,嬪妾在皇上身邊數年竟半點動靜也無,可見是嬪妾沒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揚起嘴角,和顏悅色道:"如果本宮應妹妹所求又有什麼益處呢?本宮吃齋念佛久了,有些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慶嬪不假思索道:"嬪妾在宮中無依無靠,娘家又遠在千里之外,可說與娘娘同病相憐。如今娘娘雖然榮耀回宮,然而風光之後未必沒有辛酸,嬪妾願與娘娘一同分擔,略盡綿力。" 我以手支頤,淺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宮心領了,只是本宮但願與世無爭,有些事或許力不從心。" 慶嬪微見沮喪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時今日的地位,怎會力不從心?嬪妾雖然蠢鈍,然而一見娘娘風姿,已知當日傅婕妤緣何專寵如斯,是以嬪妾才有今日這番話。何況娘娘已經回宮,再想與世無爭也不得不爭。嬪妾今日來得突兀,想來娘娘必定心存疑慮,思量些時候也是應該的。嬪妾今日就先告退了。"我含笑道:"今日與妹妹一見,其實十分投契,妹妹所說之事本宮自會思量。"說著揚聲向小允子道:"把本宮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來。"小允子應聲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來,我道:"聽說妹妹是蜀人,本宮特意叫人備下了這盆蜀中特產的矮子松給妹妹賞玩。妹妹看看可喜歡么?" 慶嬪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原來這樣巧,娘娘竟曉得嬪妾喜歡些什麼,可見嬪妾與娘娘真真是有緣了。"說著叫自己的宮女進來捧著,我一看,進來的竟是從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舊笑著道:"妹妹瞧瞧裡頭那鵝卵石,花紋既好,磨得又光滑。" 慶嬪一顆顆看了,贊道:"是呢,連石頭上長得牛毛蘚也顏色極正,當真娘娘宮裡的東西比別處的都好。"我冷眼瞧她只顧著看鵝卵石,歡喜之色溢於言表,並無半分掩飾之色。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見她悄悄隨晶清出去了,便對著慶嬪笑道:"其實妹妹得皇上寵愛,什麼稀罕東西沒有,本宮這點東西不過是給妹妹當玩意兒罷了。" 慶嬪笑得如春風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麼稀罕,娘娘心細如髮,體貼入微,才真真叫人讚歎呢。" 我心思一轉,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縷淺笑,道:"說到金珠玉器,本宮倒想起方才祺貴嬪那串紅瑪瑙串了,水頭好,顏色又正紅,當真是好東西。本宮方才聽得不真切,彷彿是皇上賞的?" 慶嬪一笑,譏誚道:"那是她巴結皇后巴結得好,皇后給賞的。她為示恩寵,十日里總有八日戴在身上。不過說起來那東西真是好的,不僅如娘娘所言,而且獨有一股異香,味道雖然淡,可是好聞得緊呢。" 浣碧送了慶嬪出去,回來扶著我進裡間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著慶嬪與祺貴嬪不睦,小姐方才一說,這兩位回去可有的鬧了。" 我笑道:"即便沒我,她們關起門來也要鬧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慶嬪說的話,小姐可信么?" 我歪著楊妃榻上,抱著菊葉軟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只是我剛才拿矮子松送她時倒真是一點看不出來,若不是真無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會做戲了。"我問她,"方才和晶清說了么?" 浣碧點頭道:"說了。晶清還念著娘娘呢,說抽空就過來回娘娘的話。" 我"嗯"了一聲,露出幾分倦色,"等我問了她再做定論。" 浣碧冷笑一聲,"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鴛那輕狂樣子,這樣拿腔拿調,忘了她從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討好的嘴臉么?" 我不以為意,"你以為她傻么?她知道與我積怨已深,與其此刻在我面前俯首稱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后更不會容她。索性她學慶嬪的例,與我翻了臉,我反而不能立時拿她怎樣。"我撫著下頷輕笑道:"左右她跟著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掙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護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觸感,滑過臉頰時尤為明顯,"你可看見管文鴛脖子上的瑪瑙串了么?" 浣碧笑道:"憑她什麼好東西,咱們柔儀殿難道沒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這瑪瑙串有的祺貴嬪苦頭吃,--那是紅麝串。" 浣碧訝異道:"紅麝串?瞧著分明是紅瑪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膩煩與厭惡,道:"這兩樣東西本就瞧著像。可紅麝串稀罕多了,只怕連宮裡都找不出幾串來。要不是那年隨娘在珍寶閣選首飾時見過一次,只怕連我也不認得。方才慶嬪說那東西有香味兒,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見了這東西連贊稀罕,可馬上叫人遠遠拿開。因著那紅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藥可開竅避穢、活血散結,可用久了損傷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這也是宮裡為什麼慎用麝香的緣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麼堂而皇之的把紅麝串掛在身上,也沒人告訴她緣故。" "一來這東西難得,尋常人分辨不出來。二來你沒聽見慶嬪說么,那紅麝串是皇后賞的,即便有太醫知道,誰又敢告訴祺貴嬪呢。" 浣碧連連冷笑,拍手道:"這才叫報應不爽呢。活該叫她投的好主子,昧著良心來坑咱們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種子來再禍害旁人!" 我頓覺心寒,祺貴嬪顯見是皇后身邊的人,多年來得寵且位份頗高,可見皇后對她的倚重。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備著她有孕,可見皇后的處事老辣,謀慮深遠。想必安陵容得寵多年而無子嗣,也是因為皇后的戒備吧。我微覺腦仁酸澀,道:"去把備給胡昭儀的禮拿來給我看。" 浣碧捧來一對白玉三鑲福壽吉慶如意,我看了一眼,搖頭道:"禮太薄了,再去取一對紅木銀絲百壽紫玉如意來。這兩對如意給胡昭儀,再拿一個赤金盤螭朝陽五鳳瓔珞圈並扣合如意堆綉荷包,就說給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進來,"為表鄭重,這些東西由你親自送去。該說什麼你自己有數。"槿汐笑著去了。浣碧道:"胡昭儀為人倨傲,小姐何必這麼籠絡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資本,何況我籠絡她,不正是籠絡太后和皇上么?" 我揉著額頭道:"我也乏了,叫品兒拿了薄荷油來給我揉一揉。"想一想又道:"方才給和睦帝姬的那個赤金盤螭朝陽五鳳瓔珞圈再去拿三個來,一個先留著,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時親自送去。另兩個一個送到呂昭容處去給淑和帝姬,一個送去敬妃處給咱們朧月,別顯得我厚此薄彼似的。"一想起朧月,我心裡不免難過,臉上也不由露了幾分。 浣碧知道我的心事,勸道:"朧月帝姬自幼離開小姐,難免生疏些,過久了一定會好的。" 愁雲籠上心間,陰翳難明,我悵然嘆息了一句,"但願如此吧。" 到了次日晚間時分,我用過了晚膳,又吩咐了浣碧挑了幾個菜送去了敬妃處給朧月,才慢慢在庭院里踱著步子消食。品兒扶著我的手笑道:"如今咱們宮裡是最熱鬧的了,今日一晌午就來了那麼多嬪妃給娘娘請安,可把娘娘給累著了。" 我笑道:"幸虧還不老,來得那些人還記得住。否則哪天走到路上,冷不丁竄出個人來請安,本宮還眼巴巴問是誰,可就叫人笑話了。" 彼時月華初升,水般月色靜謐自天際雲朵間暢然流下,光滑得似攏不住的一匹細滑綢緞。月色華光清明,照在柔儀殿前的漢白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似開出朵朵明亮碩大的蓮花。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蓮盛開如玉,只餘一條水上小橋,橫越在蓮葉田田之上。 品兒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儀殿的前殿前頭鑿一個池子,把太液池的蓮花移種到這裡,就省得娘娘懷著身孕遠走賞蓮了。" 我不以為然道:"你不曉得,這蓮花有香氣,盛暑天的時候容易引小蟲子,再則蛙鳴陣陣,晚上也不好睡。" 品兒抿著嘴笑,"哪裡有蛙鳴呢?皇上早早讓人給撲走了,怕擾著娘娘歇息。且殿閣的大小窗戶上都蒙了細格子窗紗,再不會有蟲子飛進來的。" 我望著滿池蓮花,心思逐漸飛遠,那一年有人為我在春日開出滿湖蓮花,後來人再怎樣做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品兒小心覷著我的神色,陪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時說那麼多娘娘小主來給娘娘您請安,生怕累著了您。" 我道:"那有什麼,遲早都是要見的,趁我現在還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濟了。" 正要進內殿,小允子悄悄進來道:"晶清來了。" 我揚一揚眉,道:"快叫進來。" 晶清見我時乍然生了喜色,哽咽著跪下道:"給娘娘請安。" 我唏噓道:"起來吧。本宮瞧你跟著慶嬪人像是瘦了一圈,慶嬪待你不好么?" 晶清拉著品兒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無福。除了死了的佩兒和菊清,只剩奴婢孤零零一個在外頭不能回來伺候娘娘。昨日聽慶嬪小主說是來給娘娘請安的,奴婢喜歡瘋了,跟跟著小主的留霞換了班兒才能來見娘娘一眼。" 我叫品兒扶著她起來,詫異道:"你方才說菊清沒了,是怎麼回事?" 菊清與晶清向來如同姐妹一般親厚,晶清傷心道:"娘娘出宮去沒多久,菊清在一天夜裡突然就沒了,安貴嬪說菊清得了腸癆暴病死的,留不得,當夜就拉出去把屍身燒了。可憐菊清一向在安貴嬪面前得臉,說死就死了。安貴嬪為菊清的死哭了兩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晶清張望四周,見都是自己人,方痛哭流涕道:" 奴婢自小和菊清一塊兒長大的,知道菊清身子強健,她怎麼會好好地得了腸癆。奴婢大著膽子偷偷去看過,菊清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奴婢當時嚇得腿都軟了,只不敢聲張。" 我道:"菊清雖然是服侍安貴嬪的人,可到底也是從我這裡出去的。可憐年輕輕就這樣蹊蹺地沒了,只剩下了你一個。若慶嬪待你不好,本宮自然會為你做主。" 晶清在一張小杌子上坐了,靠在我膝下,搖頭道:"自娘娘走後,新宮嬪入宮,奴婢就被分到了如今被禁足的徐婕妤宮裡。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慶嬪小主的。慶嬪小主待奴婢雖說不上好,可也不苛待下人。"晶清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奴婢自去了翠微宮挨了不少作踐,祺貴嬪恨奴婢曾經服侍過娘娘,動輒便打罵不休。" 晶清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斑斕若錦,品兒與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來。我心疼不已,忙叫小連子拿了藥酒來親自給晶清擦拭。晶清受寵若驚,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麼能叫娘娘為奴婢做這些事呢。" 我輕輕撫著她的手臂道:"什麼奴婢不奴婢的話,你受今日之苦本宮難辭其咎,做這些又算什麼呢。"我嘆息,"本宮當年這一走,雖然也為你們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終究還是連累你們。"晶清感激不已,哭著道:"能服侍娘娘一場已經是奴婢們的福氣了。在娘娘身邊那些日子咱們才得些照拂,在別的娘娘小主眼裡,咱們這些人何嘗不是命如草芥。"晶清自傷身世,眾人都垂淚不已,一時間殿內啜泣之聲不絕於耳。 我輕手輕腳為晶清擦著藥酒,縱然如此,她還是疼得噝噝倒吸冷氣。我道:"你到底是慶嬪的人,她也不為你說話么?" 晶清忍著痛,咬唇道:"慶嬪小主雖然也護著奴婢,可祺貴嬪到底是一宮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有時候小主覺得祺貴嬪責打奴婢傷了自己臉面,也會為奴婢分辯幾句,可是下回祺貴嬪下手就更重了。" 一宮主位權力頗大,可自行責罰自己宮中任一宮人,即便晶清是慶嬪的人,也維護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著問:"慶嬪與祺貴嬪當真不睦已久么?" 晶清認真點了點頭,"奴婢去服侍慶嬪小主時就是這樣。小主總說祺貴嬪借著她的方便親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又不讓她搬出翠微宮另住。"晶清低頭想一想,道:"奴婢冷眼瞧著,其實祺貴嬪在皇上心裡分量不如從前多了。每月那幾次臨幸也都是皇上去看慶嬪小主時才想起她的。難怪慶嬪小主瞧不上祺貴嬪,當真沒見過主位和自己宮裡人計較爭寵的。" "那你去翠微宮時,宮裡有風聲說本宮要回宮么?" 晶清茫然地搖頭,舉著袖子拭淚道:"一點都沒有。若當時知道娘娘會回來,奴婢便是死也不會去翠微宮的。 我唏噓不已,關切道:"本宮知道你的心。其實你在慶嬪那裡過得不好,本宮倒可以想個法子把你要回來。只是祺貴嬪和本宮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願意為本宮留意著慶嬪和祺貴嬪的動靜,暫時委屈著住在翠微宮裡。" 晶清連連點頭,"能為娘娘做事,奴婢萬死不辭。"十五、偶遇到了晚間正要卸妝歇下,卻是槿汐領著一名宮女進來道:"胡昭儀身邊的瓊脂來給娘娘請安。" 那名叫瓊脂的宮女頗有些年紀,打扮得也貴重,頭上勒著翠藍銷金箍兒髻,戴著黃霜霜簪環並幾朵顏色通花,耳朵上兩個丁香米珠耳墜,藍綢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綢螺紋裙子,手上戴著四個銀嵌珍珠戒指,眉目間很是精明強幹的樣子。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瓊脂給莞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攙了她一把,客客氣氣道:"姑姑規矩十足,怪不得是昭儀身邊的人。只是姑姑有些眼生,從前彷彿沒有見過。" 瓊脂笑眯眯道:"娘娘眼光真好。奴婢從前是晉康翁主的陪房,跟著小姐進宮的。皇上恩典叫奴婢做了燕禧殿的掌事宮女,還得請莞妃娘娘多提點。" 我笑道:"服侍過晉康翁主的姑姑哪會言行不當,姑姑當真是謙虛了。不知姑姑這麼晚怎麼還來跑一趟柔儀殿,可是昭儀有什麼話么?" 瓊脂恭恭敬敬道:"我們小姐讓奴婢來謝娘娘昨日賞的禮,我們小姐歡喜的很,特意讓奴婢送了回禮來。"說著讓幾個小內監搬了回禮上來,正是一架純銀的滿地浮雕象牙鏡架,架上整鏨的龍鬚、鳳翼、雀羽、兔毫、花心、葉脈皆細如髮絲,纖毫畢現,堪稱鬼斧神工,精妙無雙,圍觀的宮人莫不嘖嘖驚嘆。 瓊脂頗有些得意,道:"這鏡架是從前開國時陳王為其生母趙太妃打制的,雖說不上極盡一時之力,卻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費了整年才做成的。我們小姐說娘娘昨日賞的如意是極好的,不能拿尋常的東西將就了做回禮,所以晚了一天特特地叫人從庫里尋了出來。"言畢,又打開一個葵瓣彩錦盒,裡頭放著一整套的渤海明玉頭面首飾,"我們小姐說這套明玉首飾不值多少錢,難得的是用整塊玉做了這套首飾,顏色大方。娘娘若喜歡就自己戴,不喜歡拿著賞人就是。" 我仔細瞧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飾,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數,可瓊脂只說得輕描淡寫。那架鏡架更是連城之寶,不可估量。於是道:"請姑姑為本宮多謝昭儀,這禮本宮心領了。"又喚小連子上前,吩咐道:"外頭天黑難行,你打著燈送姑姑回去。" 浣碧見機取了十兩黃金放到瓊脂手裡,滿面含笑道:"這是娘娘給姑姑喝茶的,姑姑請笑納。"瓊脂也不推辭,笑吟吟接了,方才告退。 見她出去了,槿汐與浣碧才與我坐下了卸妝,浣碧見小允子領著一群內監小心翼翼將鏡架和頭面收到庫房裡去,不由咋舌道:"胡昭儀好闊的手筆,方才奴婢沒得小姐允許就拿了十兩黃金給她,小姐不生氣吧?" 我頷首道:"瓊脂是晉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麼身份,只怕從前還是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的。給這個數是應該的,少了叫人笑話。" 浣碧思忖著道:"胡昭儀回這樣重的禮,小姐如何想?" 我從鏡中看著為我疏鬆頭髮的槿汐,她面容沉靜,只顧著手中的梳子,便問:"槿汐?" 槿汐用梳子蘸了蘸玫瑰油,慢里斯條道:"娘娘送給胡昭儀的禮也是極貴重的,只是胡昭儀這樣來回禮未免興師動眾了些。一則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則這夜深人靜的,只怕不到天亮各宮各院都知道了,倒是胡昭儀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給誰看呢。" 浣碧努了努嘴道:"能做給誰看呢?是想讓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還是要借這個討皇上的好兒。" 我伸手抹了點舒神靜氣的降真香蠟葵膠抹在太陽穴上,緩緩道:"我倒覺得她不止想做給皇上看呢。這個人我方與她打交道,實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經鋪好了鋪蓋,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見人心罷了。娘娘還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宮後,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遙。這一日午睡醒來,見天色鬱郁生涼,便去看望端妃。 我進殿時,她正沐浴過。長長的頭髮披散著,發梢還淋淋滴落晶瑩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綉盤花四合如意雲肩,以彩錦繡制而成,曄曄如虹彩散於晴空碧雲之中,十分好看。我見她披著雲肩,知道是洗了頭髮要抹茉莉烏髮膏了。果然妝台上擱著一個青花冰紋圓缽,缽中盛著淡墨色半透明的輕盈膏體。 端妃背對著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烏髮膏小心翼翼地梳著。端妃自舉了把小靶鏡左右照著看,從鏡子里瞧見我,不由轉身笑道:"貴客來了,我卻不曾遠迎,真是失禮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見,端姐姐的氣色更見好了。" 端妃站起身來,把玩著盛烏髮膏的圓缽道:"什麼好不好的,宮裡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歲就用上烏髮膏了,當真是歲月不饒人。" 我笑嘻嘻拿起圓缽一聞,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撲鼻而來,不由贊道:"這味道好,是用淘澄凈了的茉莉花配著首烏做的--姐姐這樣說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歲的嬪妃們也急吼吼地拿著烏髮膏往自己頭髮上抹呢,姐姐越發拿自己和她們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鏡子道:"猴兒嘴真當是猴兒嘴,這些年竟沒改些。" 我笑道:"我不過慪姐姐笑一笑罷了,姐姐反要說我。"說著順勢在端妃的妝台邊坐下,隨手拿起她方才拿著的小靶鏡看,芭蕉扇面的樣子,紫金鑲琺琅山水文飾,小巧玲瓏,十分精緻。端妃見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庫房裡瞧見這個玩意兒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會為了這個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溫儀記在了心裡,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時就叫人送來了。" 我連連點頭,恬和微笑,"溫儀當真是個好孩子,不負姐姐一番教誨。" 我打量著披香殿,見殿內懸掛著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兒,殿外又多種花草,一架小鞦韆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還丟著一個七成新的布鴨子,於是笑道:"數年不見,姐姐的披香殿一掃往日頹唐,大有生氣了。" 端妃大有身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溫儀,這漫漫長日也好打發得多了。要不然這樣一年年熬下去,連個盼頭都沒有。" 我看了看周遭,問道:"怎不見溫儀帝姬呢?" "這個時候,都是如意帶著去上林苑裡撒歡去了。" "溫儀想必很聽話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親的甘願和滿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順。快九歲的孩子像個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以為溫儀是我親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們娘娘待帝姬疼得什麼似的,比親生得還好,帝姬怎麼能不孝順呢。" 端妃細細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溫儀,性子文靜不說,素日里我咳上一兩聲,她便抱著我要叫太醫。連我也納悶,襄妃這樣的人物怎麼生出這樣好的女兒來。" 我聽她絮絮說著溫儀的點滴,想起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難過不已。 端妃素來敏慧,見我的神情,隨即瞭然,"敬妃心疼朧月更勝於我心疼溫儀,到底是打出生就養在身邊的,朧月難免與她親近一些。想必現下敬妃也不安,將心比心,若是現在襄妃突然活過來要要回溫儀,我也是百般不情願的。" 我低頭撥著護甲上鑲成梅花狀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嘆息,平靜的雙眸有睿智的溫和,"敬妃從來是個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過一個情字,何況是母女之情。你在宮外不曉得,敬妃撫養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朧月病了,敬妃幾天幾夜沒睡,哭的眼淚足有一缸那麼多了。若那時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傷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著眼帘道:"我這個做母親的的確沒有盡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裡敢奢求朧月有多親近我呢,只盼她還能認我這個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說你沒有盡做娘的心思,連我聽著也替你委屈。當日你生了朧月三日就離宮,那三日里殫精竭慮,哪一點沒為她想得周周到到,為她一輩子做盡了打算。"端妃道:"朧月還小,等長大了能體會你的苦心就好了。"午後的空氣里瀰漫著唐菖蒲成熟後甘甜熟爛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靜靜流淌於殿宇。端妃凝神思慮,目光靜靜落在我身上,"我勸你一句,別急著要接回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語中大有深意,我正低頭尋思。忽聽得外頭有金鈴清脆響起,一個女孩撲進端妃懷裡,笑嚷著道:"母妃,良玉回來了。"她舉著手裡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著這花最美,摘回來給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摟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歡呢,玉兒選的這個顏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腳把花插在端妃鬢邊,又跑遠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開懷笑了起來。 她的聲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間玎玲的風鈴宛轉。她瞧見了我,細柔的眼睛詢問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這是你莞母妃。" 溫儀退開兩步,按著禮數規規矩矩道:"溫儀給莞母妃請安。" 我見她一身湖藍色織錦緙花短襦,穿乳黃撒花石榴裙,腰間扣著粉紫柔絲串明珠帶,脖子上掛著的正是我送的那個朝陽五鳳瓔珞圈。我見她身形還未長成,卻已見窈窕之態。眉眼間並無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嫻靜溫文。 我點著頭感嘆道:"數年不見,溫儀已快成大姑娘了。"我向溫儀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轉頭向端妃,"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點頭笑道:"良玉到了四歲上還沒有名字,整日拿著封號當名字叫,我便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希望她能溫良如玉。" 我贊道:"果真是個好名字,足見姐姐望女成鳳之心。" 溫儀悄悄看我兩眼,轉頭對端妃嬌怯怯道:"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裡見過。" 我摟過溫儀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連我也愛得不得了,這樣的好的記性呢。"我向溫儀道:"你小時候莞母妃還抱過你呢。那時你愛玩,總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趕菊別針去。" 溫儀側頭想一想,臉頰有清麗透明的光澤,忽而笑道:"是呢,那別針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還在匣子里收著呢。" 端妃指著她道:"你脖子上那個瓔珞圈便是前兩日你莞母妃著人送來的,你也該親自道謝才是。" 溫儀端正福了一福,道:"謝過莞母妃。" 端妃叫過她去,用絹子仔細擦著她的臉柔聲哄道:"跑了一會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說著便叫如意領下去了。 端妃轉臉問我:"給溫儀的項圈可是每個帝姬都有吧,可別落了人家的閑話。" "都給了,連朧月也是一樣的。"我頓一頓,"只不知呂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麼?從前彷彿也沒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紀才取的,叫做雲霏。" 我笑盈盈道:"好聽是好聽,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氣了些。" 端妃撫著鬢邊的芙蓉花道:"你不曉得裡頭的緣故,當年呂昭容是在雲意殿被皇上親自挑上的,所以給帝姬起了這個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舊情多多垂憐。" 我笑著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罷了。" 端妃輕輕一笑,眼波流動,"可憐天下慈母心罷了,她們的父親可未必顧得上。像胡昭儀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滿月時就給起了名字叫珍縭,可見是愛重得如珍如寶了。猶是這樣胡昭儀還是不足,抱怨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裡曉得妹妹你為了朧月的苦楚。當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貴重,自然不怕折損了一些半些。"當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飯,方才送我到儀門外,看著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靜,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還早,不如去太液池邊走走也好。"於是一路穿花分柳,沿著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時夕陽西下,天空里儘是五彩斑斕的晚霞,鋪開了滿天繽紛。 這樣靜靜的看霞光萬丈,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實也還沒有多久,有個人對我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而如此平靜,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來看平靜無波,而暗潮紛疊的瞬間,連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歡悅的笑語之聲從身後的美人蕉叢傳來,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過晚膳呢,端妃又許溫儀帝姬出來跑了,仔細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聽著很熱鬧呢,娘娘要不要瞧瞧。" 美人蕉開得如火炬一般,一樹一樹熾烈地紅著,或是吐露嬌嫩的鵝黃與艷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嫵媚柔軟地著,似慵懶春睡的美人。 叢叢舒捲自如的嫩綠之後,卻是敬妃抱著朧月小小的身軀,正仰頭看著天邊的雲彩說笑。朧月雙手勾著敬妃的脖子,頭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絹子不時為她擦拭額頭的汗水,時而吻一吻她的臉頰,逗得朧月咯咯直笑。我心下酸澀,正要悄然退開,敬妃已經瞧見了我,略略有些尷尬,道:"莞妃來了。" 朧月不情願地從敬妃懷裡跳下來,勉強行了一禮,道:"莞母妃好。" 我張開雙手向她,微笑道:"朧月過來,母妃抱你去玩。" 朧月別過頭,倏然往敬妃裙子後頭一躲,癟著嘴低低道:"我不去柔儀殿。" 敬妃大為尷尬,下意識地擋在朧月前頭,又覺得我與朧月到底是母女,不該她來擋著,便有些進退兩難,陪笑道:"朧月剛玩得興頭上,怕不願意去別處呢。" 我是一句玩話,卻不想招來朧月和敬妃這個樣子,頓時覺得難堪。敬妃以為我是因為朧月不肯回柔儀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語氣,道:"為了那日說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朧月整整哭鬧了一天。不如就讓她在昀昭殿再住幾日吧。" 敬妃的語氣里頗有些哀懇之意,她與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資歷人望遠在我之上,其實不必用這樣的口氣與我說話。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囑,微笑道:"姐姐說什麼呢,我並不曾想帶朧月回柔儀殿,不過是想領她玩耍一回罷了。我不是與姐姐說過,在我生育之前朧月都要託付給你照顧了呢。怎地姐姐這麼快就忘了?" 敬妃暗暗鬆一口氣,轉瞬已經恢復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說笑的。"說著招呼我,"綰綰要去千鯉池餵魚,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搖頭,"宮裡還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朧月慢慢玩吧。"說著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宮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見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別生氣。" 我反而笑,"本宮有什麼好生氣的。" 小允子聽我這樣說,一時倒不好介面了,於是道:"多個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記了誰才是帝姬的生母了。"見我只是不作聲,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餵魚,娘娘若去的話不是正能和帝姬多親近么?" 我心底發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話適才一見我就會開口了,且她們去是母女情深,本宮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來,好沒意思。"小允子見我如此,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低著頭只管扶著我走。 背後悠悠然傳出一聲柔婉的呼喚:"姐姐――"十六、情牽我轉首,卻見安陵容從假山之後盈盈轉將出來,舉著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邊,輕盈行了一禮,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蓮青色萬字曲水織金連煙錦裙,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團綠朦朦的霧氣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條,如今見清瘦,身子纖細得如弱柳扶風一般,不盈一握。 獨自相對的一刻,我原以為自己會將積鬱多年的怒氣與憤恨一併爆發出來,至少會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個耳光。然而事到臨頭,卻是微微含了一縷嬪妃相見時應有的矜持笑容,道:"許久不見,妹妹真當是貴人了。" 她以團扇障面,髮髻上一支纖長的纏絲點翠金步搖閃閃明晃,映著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側頭,步搖上玉色小珠墜子和細若瓜子的金葉子亦跟著輕輕搖動,閃爍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親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貴人呢,原以為姐姐要飄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牽掛,不曾想峰迴路轉,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時候。" 我不動聲色,只淡淡笑道:"哪裡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時候呢,做人總有不足之處。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為貴嬪,掌一宮主位,想必也有意難平的時候吧。" 安陵容絲毫不以為意,只含羞帶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後替姐姐服侍皇上那麼久,竟也沒有個一子半女,當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親生女兒成了別人的孩子,姐姐覺得如何?" 她的話中分明指向適才敬妃與朧月一事,想來她身在暗處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輕笑出聲,"說起來朧月自幼不在我身邊,不與我親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相信做人總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這個孩子或許懷得運氣了些。" 陵容依舊微笑如靜夜裡暗自綻放的花朵, "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償失呢。" "嗯",我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妹妹說得對。但比起有些人費盡心機卻盡失人心,只怕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陵容迅疾端肅了神色,靠近我兩步,纖白的手美若白魚,幾枚翡翠與紅寶石的金戒光芒晶瑩閃爍。她輕輕搖著團扇,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輕道:"姐姐說得極是。其實姐姐前幾日在翠微宮前差點滑落轎輦,妹妹也有所耳聞,幸好姐姐無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說的是"翠微宮"而不是"玉照宮",我心下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淡淡道:"妹妹的耳報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過後來聽說連皇上也盛讚姐姐賢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邊心上一時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連皇上不張揚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宮--慶嬪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紀輕難免一時糊塗,連皇上都捨不得責怪她,我少不得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姐姐真的以為是慶嬪做得么?"安陵容的語氣中微微驚詫,"周氏雖然得寵,卻也還沒有大膽到那個地步。姐姐細想去,翠微宮裡誰與姐姐積怨已久了?" 我假裝凝神思索,猶豫道:"她哥哥歸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對我怎樣?" 陵容搖頭道:"姐姐心腸益發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驟然凝眸於她,目中閃過一絲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臉的紅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後說這些無憑無據的話?" 陵容溫柔的雙眸黯淡垂下,"姐姐想問我是如何得知這些的吧?"她幽幽嘆息,含了一絲悲涼,道:"妹妹從前做過的錯事太多,見別人的錯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爛在肚子里的。可是姐姐剛回宮就差點被人暗算,我如何還敢再隱瞞。"她帶著懺悔的口氣,低低道:"昔日之錯已經鑄成,妹妹只能再如今稍稍彌補了。" "哦?"我微眯了雙眼,"這話我卻不知從何聽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溫順安靜,難道也曾做下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么?" "姐姐",她滿臉愧悔難當,"姐姐這樣說便是不肯原諒陵容了。當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與侄兒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讓近身太醫去服侍了,可還是保不住她們的性命。這些年來每每想到此事,我總是寢食難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她們的命。姐姐……"說到此間,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來。 夜幕降臨的瞬間,是傳說中人魔不分的時刻。在那一瞬間,連人的背影也會有類似於獸的形狀,天地間陰陽之氣交混,群魔亂舞。而在今日的這一瞬間里,陵容哀哀的哭泣聽起來分外讓人心生憐意。 我長嘆一聲,低低道:"陵容,咱們也這麼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聲音似受傷的杜鵑在哀鳴,"姐姐,我這輩子的罪孽總是贖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夠平安回宮再得皇上憐惜,陵容已經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諒解,只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誕下麟兒。"她見左右無人,又湊近叮囑了一句,"姐姐要萬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剎那,有熟悉的香味從她的身體傳來。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帶上系了一個小小的金累絲繡花香囊,十分精巧可愛。 我應聲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會小心。" 陵容點一點頭道:"宮中眼多口雜,陵容不便與姐姐久談。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儀殿,浣碧一聲不吭跟著我進了內殿,也不許旁人進來,垂手默不作聲地站著。我看她一眼,溫和道:"有什麼就說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氣,悲聲道:"她假惺惺哭了兩聲,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 我緩緩吹著茶葉,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為什麼不信她?" 浣碧又氣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離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聲,"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裡帶著的是什麼東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詣要做些什麼。但她今日所說未必全是謊話,倒也有幾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覺得慶嬪可信么?" "說不上可信。只是在這件事里她的確無辜,不過是祺貴嬪拿了她宮裡的石子兒來嫁禍罷了。若我真沒了孩子,慶嬪也逃不了干係,是一箭雙鵰的事。只是她的算盤未免打得太滿,得意過了頭。"我冷下臉道:"我本還不想那麼快對她動手,只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門來了……"我喚進槿汐,"你去見了李長,他怎麼說?" 槿汐低聲道:"祺貴嬪與安貴嬪都是皇后身邊之人,然而從來是面和心不和。如今皇后頗重視祺貴嬪,祺貴嬪入宮雖晚,也不是最得寵,卻已經和得寵多年的安貴嬪平起平坐了。" 我嫌頭上珠釵累贅,便叫浣碧換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貴嬪不算失寵,然而較於安氏性子更淺薄張揚些,換了我是皇后也會覺得祺貴嬪更容易駕馭。安陵容在皇后眼裡最大的長處就是家世寒微便於控制,然而安比槐如今因為女兒的緣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陰狠、城府頗深,與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縱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將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聲,輕蔑道:"這些人蛇鼠一窩,也有這樣內鬥的時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準備怎麼做?" 我褪下護甲,將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熱水裡浸泡,道:"祺貴嬪在皇后身邊就是阻礙安陵容進位的一塊絆腳石。想來祺貴嬪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安陵容既特特來告訴了我祺貴嬪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於是低聲叮囑浣碧幾句,道:"你去告訴晶清,叫她轉告慶嬪就是。"浣碧應聲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過來,娘娘也該準備著了。" 我面無表情道:"有什麼好準備的。" 槿汐見我如此,道:"奴婢方才聽小允子說了帝姬對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難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氣。" 我攥緊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孔夫子的話當真是通達世情。" 槿汐用柔軟的毛巾為我包裹住雙手,輕聲嘆息了一句。 待到玄凌來時,我已經換了一身家常的鵝黃輕羅長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軟羅織金平綉榴開百子的肩帛,倚在貴妃長榻上悶悶剝著石榴吃。 玄凌扳過我的肩道:"前幾日吐得厲害,連膳食也懶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強微笑道:"多謝皇上關心,已經好多了。臣妾因為天氣熱難免消減些飲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玄凌見我眼圈紅紅的,忙道:"好好的竟紅了眼圈,誰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誰敢給臣妾委屈受,不過是臣妾自己想著傷心罷了。" 玄凌道:"你懷著身孕難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朧月給你送來,有孩子在身邊,你也笑一笑高興些。" 我不聽則已,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皇上何必說這樣的話叫臣妾戳心。朧月與臣妾雖為母女卻並不親近,如何肯到柔儀殿來,來了也不過哭鬧而已。" 玄凌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面頰上如罩了一層陰翳之雲,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塗起來了。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麼也不好好教導了送回來。" 我有瞬間的愕然,他竟以為朧月今日對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過,於是輕聲道:"皇上何苦責怪敬妃姐姐,多年來她照顧朧月盡心儘力,也難怪朧月會視她如母。" 玄凌愣了一愣,好聲好氣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朧月,讓她儘快與你親近,可好?" 我埋怨道:"強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氣,反傷了父女之情。" 玄凌無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伏在他懷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無須這樣苦惱了。" 於是一連兩日,我飲食消減,悶悶不樂。玄凌一會子叫人來表演歌舞雜耍,一會子親自來講笑話與我聽,一會子又叫人進了時新的瓜果貢品來,一會子又叫眉庄、陵容來給我解悶,我始終是不展笑顏。 到底還是李長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宮裡難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親近,皇上不如讓她見一見別的家人,若見了面疏散了心腸,倒也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來一往就得多少時候。" 李長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長正在京中醫治呢,皇上不是給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躊躇,道:"甄珩神智失常還未痊癒,朕如何能置莞妃於險地,萬一他傷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該如何?" 李長道:"甄珩雖然神智失常,但經太醫治療之後很是安靜,並不吵鬧。若娘娘兄妹相見,保不齊還對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見了兄長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將玄凌與李長這一番話轉述給我聽,道:"娘娘不必再生氣了,皇上已經應允明日送娘娘出宮去見公子呢。" 我啜著安胎藥,緩緩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總見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長,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臉上微微一紅,道:"奴婢與他也不過是略盡心力罷了。" 我笑道:"盡不盡心力也罷了,李長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總覺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樣,是一輩子不出宮的。即便有了恩典出宮,這輩子還能找到什麼依靠呢,與李長也不算太壞。"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這一天還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給皇后請安過後,回宮換了尋常服色,坐著一頂小轎從角門出了宮去。 李長歉然道:"委屈娘娘坐這樣的轎子,只是娘娘這回出宮是沒有過了明路的,咱們只悄悄兒的去悄悄回來,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笑道:"一切有勞公公安排就是。" 於是一抬小轎穿街走巷,大約一個時辰功夫就到了。下來卻見一座青瓦白牆的小院隱匿在鬧市之中,十分清靜。看護的院丁聽見聲音,迎出來道:"顧小姐來了嗎?" 李長使一個眼色,小廈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說八道什麼,是貴人來了。"那院丁捂著臉頰縮在後頭,小廈子問,"卜太醫呢?" 卻是一個半老的太醫迎了出來,見了李長慌忙行禮。李長忙道:"不用多禮,是貴人來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禮,道:"給貴人請安。"我此時披著一件兜頭的青紗綉桃花兜頭披風,整個人隱在裡頭,只點了點頭徑直跟著卜太醫進去。卜太醫陪著小心道:"公子已經好多了,飲食如常,身子也健壯起來,只是神智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說著引了我到一間小房子外,指著裡頭道:"公子就在裡面。"我見屋子的門窗上都上了鐵欄,裡頭黑黢黢的如牢籠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說他不傷人么,也很安靜,怎麼還弄得像牢籠一樣。" 卜太醫陪笑道:"雖然不傷人,但還是這樣安全些。" 我只不作聲,睨了李長一眼,李長叱道:"胡說!既不傷人還防誰呢,好好的人這樣關著也關壞了。"於是道:"還不把門給貴人打開。" 卜太醫慌忙開了門,道:"裡頭氣味腌臢,貴人小心。" 地上鋪的全是稻草,想是經過了梅雨季節也沒換過,有些潮濕的氣味,幾隻小小的黑蟲子在稻草間爬來爬去。屋子裡就一張小圓桌子和一張木板床,桌子上放著些吃食和半碗沒喝完的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獃獃望著屋子裡唯一一扇開在房頂上的窗。 哥哥穿著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髒了,結了一塊一塊的污穢油膩。頭髮亂蓬蓬地散著,想是許久沒梳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餿味兒。他神情獃滯,眼珠一動不動,哪裡還有半分英氣翩翩的樣子。 我不禁心頭大怒,只問:"怎麼這個樣子?" 卜太醫並不知曉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終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這麼敷衍著了,是不是?"我強忍住怒氣,叫了浣碧進來,道:"去打盆熱水來。"浣碧一見此情景,臉色都變了,一時也不說話,忙端了水進來。我捋起袖子,含淚道:"哥哥,是我來了,你瞧你頭髮都髒了,我給你洗一洗吧。" 李長"哎喲"了一聲,忙道:"娘娘是貴人,怎麼能做這樣的活,讓奴才來吧。"我一徑自己動手,李長瞪著小廈子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去打水來給公子洗澡換衣裳。"說罷朝一臉驚懼的卜太醫用力踢了一腳,道:"你們這班蠢貨,皇上下旨要照應的人都敢這麼敷衍!" 哥哥倒也安靜,低下頭任由我為他洗凈,我指著地上剛洗出來的一盆髒水,對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換乾淨的來。" 浣碧徑直端起水盆,對小廈子道:"勞煩公公幫我按著這位太醫。"小廈子見浣碧目露厲色,忙二話不說把卜太醫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過的髒水,灌進卜太醫口中。卜太醫何曾見過這個陣仗,又是嘔吐又是求饒,直把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李長等人嚇得直吐舌頭,我只作沒看見,又拿皂角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乾淨。 小廈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套乾淨衣服,道:"這是給公子換洗的。" 我一時奇道:"這裡樣樣不周全,怎麼還有乾淨衣裳?" 那院丁道:"太醫只管給公子吃藥,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顧小姐來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來,再幫公子換洗一次。卜太醫收了她的錢,就許她來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顧小姐?" 院丁茫然搖頭,"我也不曉得。" 一時哥哥洗漱完畢,換了間向陽的屋子住著。我心酸不已,一口口餵了葯給哥哥,盯著跪在地上的卜太醫道:"治了好幾個月了,怎麼還是一點好的樣子也沒有。" 卜太醫哭喪著臉道:"回娘娘的話,已經好多了。剛來時人狀如野獸,如今安靜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說!人是不瘋了,可是呆成這樣還叫好的多了,本宮瞧你是不學無術的庸醫。"我怒不可遏,向李長道:"這位卜太醫打量著我們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兒,一味地拿話來糊弄。李長去回了皇上,照實稟報他欺上瞞下,推諉聖意,請皇上裁奪。" 李長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稟報,再換了好的大夫來,娘娘放心。"說罷向小廈子揮手道:"還不把這姓卜的給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裡房中悶熱,我開了窗子透氣,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風。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風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這一聲里有幾許柔情,哥哥的手輕輕撫摸上披風上那一樹緋紅的桃花,眼中有了幾分神采。 我一聽嫂嫂的名字更是傷心,哥哥把披風摟在懷裡,低低喚著嫂嫂的閨名,半晌之後卻再無聲音了。 我心下苦澀,如吞了黃連一般,連五臟六腑都苦透了。我柔聲道:"哥哥,嫂嫂已經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訴我怎樣我才能幫你。哥哥!" 他牢牢抱著披風,神情溫軟得如嬰兒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儀"。若不是因為靠得這樣近,我幾乎不能聽清。 心頭豁然開朗,正要說話,李長進來催促:"娘娘,不早了,咱們得回宮了。" 我點點頭,叫浣碧,"賞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顧著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邊道:"爹娘都好,妹妹們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來,咱們一家子都不會好,你可記清楚了。"李長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著小廈子的手依依不捨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見我不快,便向李長道:"小姐午間還沒吃過東西,怕餓著了。奴婢去買些松子軟糕來給小姐吧。" 李長巴不得找點事情逗我說話,忙讓浣碧去了。轎子停在一條巷子里。我心中煩悶,從轎內掀開帘子,但見一座府第荒涼凄清,門上朱漆剝落,似一張殘破的臉。門楣上斑駁的大字,隱約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幾乎要痛哭出來,這正是我生長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門前雜草叢生,人煙罕至,幾枝高出院牆的竹子都開了花萎敗了。牆脊上停了幾隻鳥雀,有一搭沒一搭地啄著瓦草,自得其樂。我強忍住眼淚,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謝了吧,廊下一溜籠子里掛著的鳥雀都飛走了吧,哥哥房裡滿屋子的書也都不見了吧。 當年甄門何等顯赫,一日之中抬出了兩位宮嬪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戰功,家世榮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門第凋零,人去樓空,竟然荒蕪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點軟糕吧。" 我接過,緩緩道:"浣碧,這是咱們從前的家,現如今,咱們已經沒有家了。" 浣碧獃獃看了一眼,神情悲涼如冬日晨起時彌蒙的霧氣,哽咽道:"是啊,我們已經沒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厲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面容。我瞭然,靜靜放下了帘子。十七、祺嬪回到未央宮中,槿汐已在柔儀殿外候著,雙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來了。"說罷抿著嘴笑,"一切安排妥當,李長先娘娘一步去儀元殿了,娘娘緩行即可。" 待我到儀元殿時,李長已經將卜太醫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梨花帶雨,再三叩謝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醫你哥哥的病,卻忘了叫人盯著,以致下頭的人放任恣肆,違背朕的意思。" 我見他怒氣猶未消減,依依垂淚道:"下面的人陰奉陽違,怎麼會是皇上的錯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經下令那太醫革職流放,換了羅太醫去了。溫實初薦給朕的人,想必不錯。" 我方才破涕為笑,道:"臣妾現在別無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為皇上產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長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視嗎?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說著叫人端了綠頭牌上來,笑吟吟道:"請皇上擇選。" 玄凌隨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這裡。" 我覷著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記了太醫的囑咐。" 玄凌看著我,柔聲道:"陪你待著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搖了一把團扇遮住半邊臉頰,道:"臣妾可不願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別來招臣妾,還是去別處吧。" 玄凌無奈,便向李長道:"去綠霓居。" 李長躬著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這就去請灧常在準備著,只不過……"他為難地撓一撓頭,"經過翠微宮時又要聽祺貴嬪嘀咕。" 玄凌軒一軒眉毛,不耐道:"她們時常在背後議論朕寵愛灧常在么?" "也不是時常,只不過奴才偶爾聽見幾次。"李長陪笑道:"這也不怪祺貴嬪,太后不喜灧常在,更別說旁人了。" 玄凌臉上微含了一絲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麼東西。難怪太后見了朕總說灧常在的不是,原來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亂。" 我為玄凌撲著扇子,溫言細語道:"祺貴嬪不過是吃醋罷了。大熱天的,皇上平白氣壞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嬪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 我漾著一抹淺淡的微笑,只點到為止,便岔開了道:"臣妾回宮也有大半個月了,偶然見過一次灧常在。雖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個標緻人兒。"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與旁人同宮居住,朕給她另擇了綠霓居住著。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彆扭,常常不大見人的。" 正說著,御膳房進了紅棗雪蛤湯來,玄凌又親自喂我吃一碗,一時卻見小廈子垂著手進來了,道:"翠微宮來人說祺貴嬪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揮了揮手,不耐煩道:"不痛快就找太醫,朕又不會治病。"我細細嚼著一枚紅棗,只看著玄凌笑。玄凌見小廈子仍垂手站著如木偶一般,不覺笑了一聲,道:"糊塗東西,就說朕忙著。" 小廈子領命出去了。我吐了紅棗核,嫣然笑道:"原來皇上老這麼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個體統,又愛背後嚼舌根,朕懶怠見她。" 我笑著啐了一口道:"皇上不愛見她就不愛見,何必說給臣妾聽,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湊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點、丑一點、不那麼溫柔懂事,朕或許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麼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說新歡舊愛、左右逢源,怎麼皇上就這麼偏心呢。"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這幾年豐腴不少。" "六宮粉黛無顏色,楊貴妃便是以胖為美,何況祺貴嬪也沒胖多少。" "朕就從不愛楊貴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瞼,彷彿無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寵愛,祺貴嬪不過是心寬體胖罷了。只是臣妾瞧著,祺貴嬪豐滿些更美,從前麗貴嬪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聲,道:"倒是容兒愈發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貴嬪性子要強些,輕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側頭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當消食罷了。" 才至翠微宮門口,便聽得呼號哭泣之聲連綿不絕。玄凌頗有疑色,便示意門口的內監不必通報,徑直走了進去。 采容殿內,正見祺貴嬪面色紫漲,蓬亂著髮髻,兩側太陽穴上各貼了一塊紅布鉸的藥膏,手裡舉著一把犀角的拂塵,一記一記狠狠打著地下跪著的一名宮女。旁邊的宮女內監跪了一地,口口聲聲勸著,"娘娘仔細手疼。"左側紫檀木椅子上坐著的恰是慶嬪,只拿了絹子嗚嗚咽咽地抽泣。 祺貴嬪打得興起,惡狠狠道:"誰說皇上不來瞧本宮的,都是你們這起子賤人調唆,一味地討好柔儀殿來作踐本宮。"話未說完,隨手抓了一個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飛濺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潔白,驟然炸了開來,四處飛射。我見一片碎瓷直飛過來,嚇了一跳,驚叫道:"皇上小心!" 祺貴嬪錚然瞧見玄凌站在殿外,一時也愣住了,訕訕的不知怎麼才好。慶嬪激烈地喊了一聲,直撲到玄凌懷裡,哭泣道:"皇上給臣妾做主啊!" 玄凌臉色鐵青,叫慶嬪扶住面色蒼白的我,徑直奪過祺貴嬪手裡的拂塵,一把擲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說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宮裡無人敢作聲,靜得如無人一般。祺貴嬪勉強笑著行禮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適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將養著,倒費這力氣責打宮女。"玄凌的語氣森冷,指著地上的宮女道:"她犯了什麼錯?打得這樣狠。" 祺貴嬪怯怯道:"她無視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氣急了才打了她兩下。" 玄凌也不說話,只問慶嬪,"你說。" 慶嬪邊哭邊道:"祺貴嬪打的宮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宮女。今兒一大早就被祺貴嬪叫進采容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貴嬪叫人去請皇上不來,就拿了晶清出氣,直打到了現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儀元殿請朕的么?" 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著淚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邊的景素。" 玄凌的臉色愈加難看,逼視著祺貴嬪道:"既不是她來請朕,你拿她出氣做什麼?" 祺貴嬪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一樣,難看到了極點,只訥訥說不出話來。卻是慶嬪在旁幽幽道:"因為晶清從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們兩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氣。" 祺貴嬪大怒,指著慶嬪厲聲道:"你胡說!竟敢在皇上面前誹謗本宮!" 玄凌托起晶清的臉看了一眼,轉向祺貴嬪冷冷道:"果然是從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難怪你方才話中指著柔儀殿責罵!你的膽子越來越大,竟敢背後中傷兩位有孕的妃嬪?!" 祺貴嬪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負手而立,他來之前本就有氣,此刻冷眼看著伏在自己腳下哀哀哭泣的祺貴嬪,道:"你責打的無罪宮女,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宮裡沒有這樣的規矩!二則你嫉妒莞妃與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遜,以下犯上,這是你方才自己說的;其三你因朕不來而遷怒旁人,實則是怨懟於朕,冒犯尊上。這三條罪狀,樣樣都是大罪。" 祺貴嬪嚇得冷汗直流,慌忙叩頭謝罪不已。 慶嬪叫人扶了晶清起來,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貴嬪責打晶清也不是頭一回了,一有什麼就拿她出氣,打得身上都沒塊好肉了。臣妾也無用,日日被她以貴嬪的身份壓著,連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乍看之下觸目驚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動,冷笑道:"貴嬪?她這樣子配得上一宮主位么?"他轉頭喚李長,"管氏目無尊上,著降為正五品祺嬪,遷出采容殿,即日起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宮一步。進慶嬪周氏為容華,翠微宮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華喜不自勝,忙叩首謝恩。祺嬪悲憤不已,又不敢分辯,緊緊攢緊了手中的絹子,一口氣回不過來,暈了過去。 我微微一笑,"祺嬪這個樣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勞周容華好好照顧。" 周容華會心一笑,欠身道:"嬪妾知道。" 玄凌轉頭向周容華道:"給晶清好好治治傷,留在你身邊當個管事的宮女吧。" 周容華欠身應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儀門,方才志得意滿地回去了。次日到皇后宮裡請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樣子,只訓誡眾人道:"祺嬪的樣子就是個例,別學著她以下犯上的樣子,都安分些罷。別以為本宮病著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們。莞妃也是宮裡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來,恭謹道:"臣妾無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這樣說真是折殺臣妾了。" 胡昭儀美目微揚,淡然道:"聽說昨日祺嬪被被皇上責罰時莞妃就在邊上,竟一句也沒勸,就那麼眼睜睜瞧著。" 我揚一揚唇角,髮髻上端正的紅翡滴珠鳳頭步搖微微一動,垂下的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掠過額頭,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氣頭上,若硬要勸起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昭儀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勸勸皇上早點寬恕了祺嬪才好。" 胡昭儀盈盈一笑,道:"莞妃當時在身邊都勸不成,本宮說話還有什麼分量。說到底祺嬪也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聲,望著胡昭儀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經罰過了。妃嬪之間謹記教訓即可,不必妄作議論。"胡昭儀淡淡低頭,未必聽進去了皇后的話。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邊是誰伺候著?" 我恭順道:"未央宮的掌事宮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領內監是小允子。" 皇后宮中有清潔的香櫞氣味,聞得久了,竟也會微微暈眩。皇后若有所思,轉瞬笑道:"還是從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個得力能幹的。"話畢也不再多言語,只叫眾人散了。 我扶著槿汐的手緩緩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帶,卻見安陵容帶了宮女在那裡掐花兒,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數,緩步行了過去,陵容行禮如儀,側頭道:"寶鵑,你和寶鶯、寶鵲先下去,本宮陪莞妃娘娘說說話。"說罷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聲道:"姐姐,咱們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間,那香囊里的氣味沖鼻而來。我屏住呼吸,乾嘔了兩聲作勢就要吐出來。浣碧眼色快,忙拉開安陵容,撫著我的背心輕輕拍著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顧不得臟,忙用絹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麼樣?" 我緩一緩神氣,靠著亭子的欄杆坐下,喘息著道:"好多了。" 陵容見我好些了,緊蹙的眉頭才鬆開些許,柔聲道:"姐姐這個樣子更要好生保養才是。"說著用自己的扇子為我撲著風驅熱,道:"幸好祺嬪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則陵容一想到祺嬪的手段,就覺毛骨悚然。" 我扶著欄杆冷笑道:"她既要謀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會讓她好過。" 陵容柔聲道:"惡人有惡報,姐姐應該的。" 到了深夜裡,周容華親自攜了晶清過來道謝,"多謝娘娘妙計,嬪妾才能出了幾年來這口惡氣,當真是痛快!" "本宮哪有什麼計謀,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應對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對紅寶金葉子耳墜來,笑盈盈道:"妹妹進了容華真當是可喜可賀。本宮沒什麼好東西,這對耳墜子是皇上賞的,與本宮耳朵上這對藍寶石的是一樣的。妹妹年輕,正好襯這樣嬌艷的顏色。" 周容華拉過晶清道:"倒是委屈了這丫頭,演這一場苦肉計。" 晶清羞澀道:"奴婢常常挨祺嬪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華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雞毛撣子給打斷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嬪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後頭的交蘆館去了,那屋子陳設華麗,是個極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覺得咱們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腸。" 周容華抿嘴一笑,道:"嬪妾是覺得那屋子濕氣重,住久了骨頭疼,思過是最好不過的。" 我不置可否,隱隱帶了一抹淺淡的笑意,看著月色下深紅的薔薇花綻開如一顆一顆流光閃爍的紅寶石,道:"妹妹當真是心思細膩。"我注目於她姣好的面龐,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輕,又得聖寵,難道小小一個容華妹妹就滿足了么?" 她修長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嬪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攙她起來,笑意蔓延上妝點精緻的眼角,"妹妹聰慧,本宮怎麼捨得棄妹妹於不顧呢?翠微宮妹妹就先打理著吧,遲早有名正言順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華,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邊打著扇子道:"小姐今日聞見了沒?安氏身上依舊有那股子味兒,奴婢真怕傷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動,淡淡一笑,道:"我已經想好了主意,咱們尋個機會就是。" 浣碧道:"其實小姐也不必費心想什麼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襲來,我睏倦道:"她心思極深,咱們沒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來吧,"於是一宿無話,安靜到天明。十八、空翠孤燕這一日從太后處請安回來,正倚在軟轎上往上林苑走。天氣悶熱,跟隨行走的浣碧已經除了一頭細汗,便吩咐抬轎的內監,"往太液池邊走,也好借點水汽清涼。" 太液池邊垂柳蔭蔭,條條碧綠絲絛悠然垂地,彷彿女子舒展開曼妙長發,臨水梳理。太液池邊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疊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韻,以" 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來構思,匠心獨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畫卷。 彼時正是入夏十分,細蟬在柳枝間聲聲煩躁,一聲長過一聲。我大約疲倦,坐在軟轎上便有些恍惚。隱約聽得細細的哭泣聲入耳而來,彷彿有女子躲在假山後頭哭。 我揮一揮手示意停轎,轉頭吩咐小允子,"彷彿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後頭瞧瞧。" 小允子賠笑道:"或許是宮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這大熱天的,娘娘有著身孕怕中暑,還是先回宮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聲,小允子嚇得低頭,連忙拔腿去了。只聽得"哎呦"一聲,小允子探出頭來道:"回稟娘娘,是晶清呢。"說著把晶清帶到我面前。 晶清因著挨祺嬪的打因禍得福,成了周容華身邊的得力宮女。我見她哭得傷心,以為是受了周容華的責罵,忙道:"這是怎麼了,是給周容華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嗚咽著道:"回娘娘的話,並不是容華小主給奴婢委屈受。"她舉袖擦一擦眼淚,道:"奴婢不敢瞞著娘娘,奴婢是為玉照宮的徐婕妤難過。"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從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為了這個事奴婢才難過。宮裡頭說小主沖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懷著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舊主是好事,徐婕妤雖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錯,想必還是有人照顧的。" 晶清搖頭道:"娘娘不知道,雖然衣食無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懷著身孕胡思亂想傷了自己身子。而且宮中的嬪妃一直難生養,奴婢怕…… 怕……"她沒敢再說下去,然而我已經明白。晶清膝行過來抱住我的腳,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寵,禁足之後更是沒有一位妃嬪敢去看她,皇后還裁減了小主身邊服侍的人。奴婢實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會意,"你是想讓我去探視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聖寵,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絹子遞給她拭淚,"你與本宮主僕一場,既然你開口,可見徐婕妤待你不錯,本宮也沒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別叫人看見你哭過了閑話,本宮得空就過去。" 晶清忙破涕為笑,道:"多謝娘娘。自從娘娘回宮後奴婢一直無緣再伺候娘娘,心裡不安的緊。如今又要求助於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樣的,你好好當差就是。" 回到柔儀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喚花宜,"去太醫院請溫大人來。"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為我捏腳,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這個時候去請溫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軟的緞面叫人精神鬆弛。我沉吟著道:"我是想問問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頭詫異,"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點頭,"晶清是我的舊仆,既然她這樣來求我,我倒很想見見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況且芳若也曾對我說徐婕妤疼愛朧月,我就當還她一個人情。"我淺淺一笑,"畢竟,沒有她的身孕吸引著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宮也沒那麼容易呢。" 更何況,在玄清的述說中,徐燕宜頗負才情,若她這一胎能順利生下,他日於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溫實初很快就到了。我開門見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溫實初答得爽快,"已經五個月了,按脈象看,有七八成是個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裡知道了么?" 溫實初沉默片刻,"這種事太醫院也是諱莫如深。若說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說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興。所以只說斷不出來。" 我輕笑一聲,"你們太醫院的人也足夠滑頭。" 溫實初微微遲疑,繼而道:"為徐婕妤診脈的正是微臣的門生衛臨,他曾說徐婕妤脈象不穩,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頓一頓,"徐婕妤是心思細膩、多愁善感之人,為了禁足一事寢食難安,影響了胎氣。" 難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後無所舉動,原來她是吃准了徐婕妤會自亂陣腳。我心下微微發急,"那能不能保住?" 溫實初低頭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無礙。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溫實初,我吩咐浣碧,"備些孕婦用的東西,咱們去一趟玉照宮。"玉照宮是紫奧城北邊一所宮室,不大不小,中規中矩的規制。玉照宮中尚無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來相迎的便是僅次其下的德儀劉令嫻。 劉德儀屈膝的瞬間眼圈已經紅了,低聲道:"嬪妾參見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細留神,不由唏噓,"數年不見,慎嬪已是德儀了。" 劉德儀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腸,還記得臣妾。" 劉令嫻與我同年進宮,很乖巧的一個女子,當初也是頗得恩寵的。記得慎嬪之位還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晉封的,如此六七年來只進了一階,可見也是早早失寵了。我見她神色悲苦,衣衫簡約,頗有凄涼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幾分,握住她的手道:"這幾年德儀當真辛苦了。" 劉德儀哽咽道:"勞娘娘記掛著,現下與徐婕妤同住,婕妤是個好相處的人。" 我輕聲在她耳邊道:"眼下人多,快別這麼著了,叫人瞧見你的眼淚有多少閑話說。"劉德儀用力點一點頭,忙別過頭悄悄拭了淚。我轉頭吩咐小連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麼,你去挑一些綾羅首飾來,再照樣封一份送到劉德儀這裡。" 劉德儀慌忙道:"娘娘如此,嬪妾怎麼敢當。" 我和緩道:"咱們又是同年入宮的老姐妹了,互相幫襯著也是應該的。" 劉德儀憋著一口氣,神色微微一黯,輕聲道:"娘娘心腸好,顧念舊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兒當了貴嬪,得皇上和皇后的寵,就全然不顧咱們同年進宮的情誼了。"她咬一咬唇,帶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們同年進來的十五個姐妹,死的死,失寵的失寵,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氣,這五六年來連連高升的就只是有她,還一味地踩著咱們頭上。若不是惠貴嬪得太后的賞識,只怕也要被她壓下去了。" 我聽她說得傷心,心下也明白,低聲道:"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劉德儀點一點頭,省悟過來道:"娘娘是來瞧徐婕妤的吧,瞧嬪妾糊塗了,拉著娘娘渾說。"她略顯為難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視。"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紗掐金菡萏紋的淺桃色廣袖捲起幾帶涼風,"本宮身為三妃之一理當關心各宮姐妹,如今徐婕妤懷著皇嗣,禁足只是為了避免衝撞太后與皇后,並不是犯了什麼大罪,有什麼不能探視的呢?" 我話說得和氣,然而話中之意不容置疑。劉德儀忙笑道:"娘娘說的是。嬪妾這就引娘娘過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陰陰生翠,並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種滿了應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龍膽草與飛燕草,滿院翠意深深。外頭日晒如金,然而一進空翠堂,只覺自然而生涼意,心頭燥熱也靜了下來。 萬綠叢中,一名纖瘦女子背身而立。劉德儀正要出聲喚她行禮,我伸手止住,卻聽那女子吟誦之聲幽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念罷,悠悠長長地嘆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動,聽她念誦之時,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哀愁凝蓄在裡頭,令人惻然。 我示意劉德儀出去,清一清嗓子,輕輕咳嗽了一聲。轉臉過來卻是一名穿玉蘭色紗緞宮裝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剛出岫的輕雲。她的容顏並不十分美麗,亦無格外耀眼之處,不過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雙秋水瀲灧的濃黑眼眸在潤白玲瓏的面龐上分外清明,彷彿兩丸光芒燦爛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臉上幾乎不施脂粉,唯見雙眉纖細柔長,左眼眼角下一點暗紅色的淚痣,似一粒飽滿的硃砂,風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個人彷彿不經意的描了幾筆卻有說不出的意猶未盡,恰如一枝筆直於雨意空濛中的廣玉蘭。 她見是我,不覺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過來,於是恭謹欠身,口中道:"玉照宮婕妤徐氏拜見莞妃娘娘。" 我親自攙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禮了。" 我這才仔細打量她,一身玉蘭色紗緞宮裝綉著長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紅的紫玉蘭,自胸前延伸至下擺及前襟,有別於通常宮嬪們喜愛的那種遍地撒花的繁艷圖案,顯得清新而不俗。頭飾亦簡單,不過挽一個尋常的高髻,零星幾點暗紋珠花,髻邊簪一枝雙銜心墜小銀鳳釵,素凈典雅。 我看了只覺得舒服。 徐婕妤一雙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 "娘娘……與朧月帝姬長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間自然是相像的。只是朧月年紀還小,本宮自己卻不太看得出來。"我坦然注目於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認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淺淺一笑如微波,"原來如此,今日得見娘娘,始知傅婕妤緣何愛寵無比。"語畢微有黯然之色,搖頭嘆息道:"可惜了她。"彼時她輕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淺橘紅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臉龐微有血色。我環顧四周,道:"婕妤這裡倒很別緻,不似旁的妃嬪宮中多是紅紅翠翠,很讓人覺得心靜生涼。"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靜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樹蔭下漏下的幾縷陽光,自生碧翠涼意,"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嬪妾不愛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種些草木。" 她身邊的宮女笑道:"小主怎麼這樣站著和娘娘說得起勁呢,不若請了娘娘進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開殘了的白牡丹,"嬪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訪,竟忘了待客的禮數了,還請娘娘寬恕。"又側頭向身邊的宮女道:"桔梗,虧得你提醒。" 我見她身姿纖瘦,想是懷著身孕又被禁足,精神並不太好,整個人瘦得不堪一握,更顯得五個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於是一同進去,空翠堂里裝點疏落,不過按著應有規制來,並不見奢華。徐婕妤命一個叫黃芩的宮女奉了茶上來,目光落在我束好後仍顯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見她不大的居室內放了半架子書,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書,本宮倒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了。" 徐婕妤的額發被汗濡濕了一抹,烏黑貼在額頭上,她撲著素紗團扇,恬淡道:"偶然一次聽敬妃娘娘說起娘娘如何美貌,從朧月帝姬身上也可窺得一斑。今日一見,還是在意料之外,難怪皇上對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纏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宮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宮今日來看望婕妤,一是本宮自己的本心,二是聽皇上時時提起,十分掛心,所以來為皇上走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彷彿被點燃了火苗的蠟燭,驚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無皇上默許,本宮怎麼敢輕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臉生紅暈,如珊瑚綺麗殷紅一抹,"原來皇上並沒有不在意嬪妾……" "這個自然"。我指一指身後內監身上捧著的各色禮物,"這些是本宮親自跳了送來給婕妤的,若婕妤不嫌棄,就請收下吧。都是請皇上過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春,虛弱的身體也有了些生氣,雙手愛惜地從燕窩、茯苓等滋補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撫過。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實皇上心內也十分不忍,婕妤要體諒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靜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為尊貴。嬪妾不幸危犯雙月,禁足是應該的。皇上有孝母愛妻之心,嬪妾又怎會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並非說場面話,反而像是真心體諒,於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張機》很好,可見婕妤才學不淺,襯得起這滿架書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飽讀詩書,燕宜早有耳聞,亦傾慕不已。今日相見,不知可否請娘娘賜教一二。" 我輕笑道:"哪裡說得上賜教呢,不過是咱們姐妹間切磋一二罷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張機》才情橫溢,只可惜調子悲涼了些。婕妤現在身懷有孕,雖然一時被禁足困頓,然而來日生下一兒半女,不可不謂風光無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著堂中一架連理枝綉屏,惘然道:"嬪妾不是求風光富貴的。"說罷側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詩詞,不如和一首可好?" 沉吟的須臾,想起當年玄清入宮侍疾,做了《九張機》與我互為唱和。不由脫口吟道:"四張機,咿呀聲里暗顰眉。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徐婕妤眸中頗有讚賞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歡娘娘,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捧著茶盞,輕輕抿一扣潤喉,溫和道:"本宮做這首《四張機》比擬婕妤,婕妤可覺得貼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處此言?" 我溫顏而笑,"婕妤方才說不求風光富貴,其實不論求什麼都好,總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緊。我瞧婕妤賞花吟詩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該積極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們身為人母都知道,母體開懷些,孩子在腹中也長得好些,婕妤你說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悅誠服,"娘娘說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這般客氣。咱們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宮一聲姐姐,咱們以姐妹相稱就好。" 徐婕妤臉色微微一紅,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嬪妾愚笨,嬪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裡的話,有這樣一個聰明文靜的妹妹,本宮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揚一揚臉,槿汐會意,扶著我的手站起來,我走到那架連理枝綉屏處,駐足細看。連理枝幹筆直光滑,枝頭兩隻翠羽紅纓比翼鳥兒交頸相偎,神態親昵,道:"這是妹妹自己繡得綉屏么?好精細的功夫。"徐婕妤微笑走上來道:"嬪妾手腳笨拙,不過綉著打發時間玩兒的。若是說到刺繡功夫精湛,宮裡又有誰比得上安貴嬪呢,連皇上近身的內衣鞋襪和香囊都是她親手縫製的。" 我不覺詫異,"妹妹的刺繡手藝那麼好,難道皇上都不知道么?還是妹妹從沒給皇上做過香囊鞋襪一類?"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強笑著撫摸綉屏上的比翼鳥,道:"嬪妾手腳笨拙,皇上怎麼看得上眼呢。" 我輕輕"哦"了一聲,按下心頭疑惑,換了笑道:"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都是咱們閨閣女兒的一片痴心罷了。" 徐婕妤的紅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縷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說的是,不過是痴心罷了。" 我笑,"誰說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銀綾羅給你也是俗氣,不若把從前所書的一首《九張機》給你。" "嬪妾願聞其詳。" 和著自己心事難以成雙的輕愁薄緒,輕誦道:"九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窗外涼風如玉,連吹進空翠堂的風也別有清涼瑩翠的意味。我盈然淺笑,"本宮就以此詩,恭賀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著槿汐的手出去,回頭見劉德儀躬身跟在身後,和顏悅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來了。只一樣,徐婕妤與你同住在玉照宮,這宮裡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宮裡的老人了,好好照顧著吧。將來皇子順利生下來,論功行賞也有你的一份。" 劉德儀忙道:"娘娘吩咐了,嬪妾一定謹記於心。" 回到柔儀殿,浣碧服侍我換了家常衣裳,又進了新鮮瓜果進來,陪我坐在暖閣里納涼。浣碧拿小銀勺子挖了西瓜出來,那銀勺子做成半圓,挖出來的瓜肉鮮紅渾圓一顆,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愛。 我用銀簽子簽了一顆吃,只覺得甘甜清涼,入口生津。浣碧覷著左右無人,方打著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懷著身孕,溫大人又說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還對她這麼好?" 我閉目凝神片刻,輕輕道:"你方才瞧見她念《四張機》的樣子了么?" "瞧見了,楚楚可憐的很,奴婢聽著那詩也覺得難過。" 我的指尖划過身下的十香軟枕,輕輕道:"你只是覺得難過么?" 浣碧低一低頭,嘴角蘊了一點憐憫與同情之色,"奴婢覺得徐婕妤念那詩的時候很傷心,她不得寵,懷了孩子又被禁足,實在很可憐。" 柔儀殿中蘊靜含涼,細密垂下的湘妃細竹帘子把暑氣都隔在了外頭,重重的簾影深一道淺一道烙在金磚地上,虛浮如夢。我擱下手中的銀簽子,隨手捋著帘子上一個五福金線如意結,緩緩道:"我瞧著……彷彿徐婕妤對皇上一片痴心。否則,那《四張機》念出來不是那樣一個味道。"我垂手凝眸須臾,"若她是真心喜歡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於她的意義就不同了,不是爭寵的手段,也不是進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歡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著我,靜靜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懷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並無意讓他去爭奪皇位,只想安靜把他撫養長大。若是女胎,那就更無妨礙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況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計失過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別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點痴心吧。" 浣碧輕輕笑一笑,一張秀臉被疏落滑進的陽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當真沒有一點私心么?" 我撫著赤金護甲的尖端,"咯"一聲笑道:"在後宮裡活著誰會沒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頭專心剜著西瓜,冷然一笑:"說實話,奴婢巴不得她生下個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場。別叫皇后捧著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得意過頭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來還是個未知數,若真生下來了,你還怕沒得斗么?"我微微揚起嘴角,"不過無論為己為人,我都會保她生下這個孩子。"《後宮·甄嬛傳Ⅴ》(第五部)---charpter十九、福祥之爭正說著話,玄凌跨步進來,笑道:"什麼孩子不孩子的?" 我忙要起身請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鬧這些虛禮了。" 我嬌笑道:"臣妾正在說腳有些腫了,穿著內務府送來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著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腳上的寶相花紋雲頭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裡便穿得隨意些吧。"他扶起我的腳,撿起榻下的一雙猩紅面的軟底睡鞋為我穿上,我口中笑著,"怎麼好叫皇上做這樣的事情,浣碧怎麼眼睜睜看著動手自己干坐著。"身子卻依舊賴著不動。 玄凌捏一捏我的臉,笑道:"瞧你著矯情樣子,還說浣碧呢。" 浣碧撇一撇嘴,撐不住笑道:"皇上和小姐小兩口打情罵俏,拉上奴婢做什麼呢。" 玄凌心情大悅,隨手摘下手上一枚玉扳指擲到浣碧手裡,拊掌大笑:"被你主子調教得越來越會說話了--小兩口?說得好,朕喜歡。" 浣碧忙欠身謝恩,"奴婢謝皇上的賞。"說罷知趣,旋身出去了。 玄凌與我並肩躺著,"聽說你今日去了玉照宮?那麼大的日頭去那裡做什麼,也不怕忌諱,中了暑氣更不好了。" 我輕笑道:"臣妾又不是主月的娘娘,怕什麼危月燕沖月的忌諱。"我依著玄凌的胳膊躺著,絞著衣帶低低道:"臣妾不過是推己及人,徐婕妤和臣妾一樣懷著身孕,臣妾安坐在柔儀殿里,她就被禁足傷心,想想心裡也老大不忍的。" 玄凌撫著我的手,道:"宮裡的妃嬪見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還敢往裡闖。" 我偏一偏頭,掩唇笑道:"徐妹妹年輕,又懷著身孕,自然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臣妾不過是代皇上去瞧她罷了,左說右說都說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去看望的,也好叫徐妹妹寬心,好好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來。"我拈了顆櫻桃放到玄凌口中,認真了神氣道:"說句實話,皇上當真不掛心徐妹妹么?" 玄凌攬了我的肩,眼中儘是笑意,"朕總說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對你說句實話,燕宜入宮四年,朕與她的情分當真是不多,若說掛心她,不如說是掛心子嗣。" 我沉默片刻,即便覺得齒冷,也明白是實情,於是道:"不論為了什麼都好,臣妾不過是替皇上傳個心意罷了。"說罷,自己也心氣消沉了,只轉身望著窗欞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扳過我的身子,道:"朕曉得你多心了。你和燕宜怎麼能相提並論?朕與你是什麼情分,如今你也懷著孩子,朕心裡是把你看得和孩子一樣重的。" 我"嗤"一聲輕笑,舉了團扇作勢拍了一下,"皇上總是這樣甜言蜜語哄人開心。"我微微凝神,"欽天監說到星相是危月燕沖月,皇上不能不顧慮著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該惦記著給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傷身。" 玄凌一聽,不由作色道:"一群糊塗東西!雖是禁足,可朕也不許缺她什麼,太醫也日日叫看著,怎麼還是這樣呢?" 我婉聲道:"太醫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兒家的心思還是要皇上多體貼著才好,何況徐婕妤又有著身孕。" 玄凌閉著眼枕臂而卧,隨聲道:"朕何嘗不想多體貼她,可是她見了朕多是安靜。剛開始還覺得她溫柔靜默,可久了朕也覺得無趣得緊。說她是文靜吧也文靜過了頭,同樣飽讀詩書,怎麼她不及你解語花一般。"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處,皇上久久就知道了。如今還是給徐婕妤安胎要緊。"我想一想,道:"今日臣妾去的時候給徐婕妤帶了東西,說是皇上給挑的,臣妾瞧著婕妤很高興。如今她禁足,皇上雖不方便去瞧她,左右賞賜點什麼也是好的。" 玄凌溫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歡她?" 我撲著六菱紗扇,細潔的扇面映著我和靜的笑容,"才見過一面,哪裡說得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靜,且和臣妾都有著身孕,難免投緣些。" 玄凌想一想,"如你所願就是。"說著喚李長,"叫小尤收拾些徐婕妤素日愛吃的給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宮多送些東西。" 李長應聲去了,我揚聲喚槿汐:"去取冰碗來。" 玄凌攬著我笑道:"朕的莞妃當真是小氣到家了,朕來了這麼一大會兒功夫了,才想起來要給朕一碗冰碗消暑。" 我一下一下撲著扇子,笑嘻嘻道:"臣妾一片心意呢,皇上竟這樣說臣妾。方才皇上一頭大汗進來,若冷冷的一碗冰碗下去,涼快是涼快了,也要鬧肚子,所以慪皇上說了會子話才叫進冰碗。" 玄凌舀了一口冰碗含著,斜眼看我道:"你這裡的冰碗也總比別人哪裡甜些。" 我撇嘴笑道:"皇上自己心甜罷了,非去誇那冰碗做什麼?左不過是些家常東西。" "可貴便在家常二字,太鄭重了總不是一家子的樣子。"玄凌的衣擺隨意翻著,湊近我耳邊悄聲道:"朕今晚就留在柔儀殿里,等著更甜的。" 我臉生紅暈,啐了一口道:"大白天的,皇上就愛拿臣妾取笑。"我正一正神色,"皇上忘了太醫的囑咐了么?臣妾胎像不穩只得靜養,恕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我見玄凌微有沮喪之色,搖著他的手道:"皇上可要做位好父皇呢。" 玄凌摩娑著我的臉頰,憐惜道:"你好好養著吧。"說罷在窗欞上扣了三扣。 扣指三下是叫"翻牌子"的意思,進來的是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躬身托著覆蓋絳紅色綢緞的鎏金雲龍托盤,上面擱著數十枚柏木綠頭腰牌。玄凌順手翻了"福嬪"的牌子,笑道:"朕久久不見她了,和你用過晚膳再去。" 我笑如春花,輕聲道:"好。" 用過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揚一揚臉,示意槿汐請李長過來。果然過了約摸半個時辰時分,李長進來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拈了一枚縷金香葯吃了,方笑道:"給李公公看座。" 李長忙道了聲"不敢",又道:"皇上在福嬪小主宮裡歇下了,奴才才能過來,娘娘恕罪。" 我笑道:"哪裡能不體諒公公的難處呢,公公能抽空過來就好。"我又道:"這縷金香葯做得好,也拿一碟子給李公公嘗新。"見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聽下徐婕妤的事。" 李長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個有福的,有了龍胎。只是她的福氣怎麼能跟娘娘比呢。" 不過是一句尋常的奉承話,卻有著一個積年老宮人的精明與含蓄,我低頭一笑,"公公有話不妨直說,何必與本宮打啞謎呢。"說著回頭吩咐花宜,"公公一路奔波,想是還沒吃飯,去叫小廚房下個魚面來。" 魚面要取雲夢澤的青魚燙熟,剔骨去皮留肉斬如泥,和在麵粉里揉透了,切成麵條煮熟,再澆上清雞湯,是極費事的一道菜。我這樣說,便是要留李長詳談了。 李長自然明白,笑道:"又叫娘娘費心了。"他搬了小杌子在我跟前坐下,道:"婕妤小主其實並不十分當寵,這個娘娘看敬事房的檔就知道了。入宮幾年若說寵愛憐惜,也實在不多。" 我指著桌上的縷金香葯向小允子道:"吃絮了,去換個酸酸的薑絲梅來。"方才慢慢道出自己的疑問:"徐婕妤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但也是可以入眼的,至少與從前歿了的曹琴默不相上下。又頗有詠絮之才(2),本宮瞧著能詩能對,對皇上也頗用心,怎麼皇上會不甚寵愛呢?" 李長短短嘆了一聲,道:"再用心,皇上看不見又有什麼辦法?徐婕妤工於織綉,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襪。說句實話,有安貴嬪的綉工在,這些年來能送到皇上手裡的幾乎就沒有,即便有那一兩件,無人留心收拾,不過轉眼就尋不著了。徐婕妤初入宮時不過是才人,皇上寵幸了一回之後進了貴人,連個封號也沒給。這樣一忘就是一年多,後來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還是婉儀,跪在通明殿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虛脫得不成樣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報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長不動聲色,道:"皇后忙於為皇上憂心……後來還是太后為皇上身體復原歡喜那檔上,敬妃與惠貴嬪婉轉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華。後來皇上隱約聽說了,對徐婕妤頗為憐惜,雖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說寵幸也是斷斷續續的,這龍胎也是機緣巧合。" 我輕嘆了一聲,緩緩道:"她也不容易。本宮今日去瞧她,怕是因為禁足的事心思重,神色就不大好。" 李長臉上的皺紋長年累月笑成了形狀,總是笑眉笑眼地看不清真實的表情,"所以奴才說徐婕妤的福氣抵不過娘娘厚重。" 我笑:"厚重不厚重本宮是不曉得,只是如有公公襄助,那必定是不會薄了去的。" 言畢,槿汐上來道:"魚面已經做好了。" 我看一眼槿汐,向李長道:"本宮也乏了,公公請去外間吃碗面。" 槿汐點頭道:"娘娘歇著吧,奴婢陪公公去就是了。" 我微笑,"也好,你們幾日沒見,自然有好些體己話要說,去吧。" 李長正要告退出去,忽見他的徒弟小廈子行了禮進來,低低叫了一聲,"師傅--"便垂手老實站著。 因今日是小廈子給玄凌上夜,李長微一蹙眉,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麼說不得的。" 小廈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頭,道:"皇上本在福嬪小主那裡歇下了,誰知祥嬪那裡鬧將起來,說祥嬪因著陰氣重夢魘,所以請了皇上過去。" 李長苦笑道:"多少年了,還是這個樣子。" 福嬪、祥嬪、祺嬪與歿了的瑞嬪俱為當年平定汝南王時的功臣之後,同日入宮為貴人,皆住在從前華妃的宓秀宮中。自瑞嬪自縊、祺嬪遷出之後,只余祥嬪與福嬪二人還住在宓秀宮中。祥嬪性子張揚,因著福嬪憨厚老實,她爭寵爭不過旁人,卻敢搶福嬪的恩寵。每每玄凌宿在福嬪寢殿時,便想盡法子把皇帝請走。而她偏偏容貌比福嬪美,性子更伶俐些,所以玄凌難免加以偏愛。 我垂下眼帘,道:"本宮離宮前祥嬪就這個樣子,怎麼這些年脾氣一點不改么?" 李長道:"也是福嬪小主太老實了。一個宮裡住著,也不肯撕破臉,更是不肯向外人道出苦處,由著祥嬪小主胡鬧了這些年。" 我以手支頤,定定道:"皇后和敬妃也不管管么?" 李長低頭道:"敬妃娘娘……其實敬妃娘娘這些年只是空有個協理六宮的名義,內里是什麼也說不上話。而皇后……左不過是兩個不太得寵的嬪妃鬧著,不痛不癢申斥兩句也就過了。" 暖閣中的一脈梔子花幽幽吐露芬芳,聞得久了,那香氣似離不開鼻尖一般。我厭煩道:"祥嬪的囂張真是讓人難耐。本宮無協理六宮之權自然不能處置,然而也不願袖手旁觀看笑話兒。"我轉臉吩咐李長,"既然祥嬪說夢魘,就給本宮賞賜一壺糙米珍珠湯給她,記得要拿五個海碗那麼大的壺。"珍珠是尋常的薏米仁,也就罷了。糙米是脫殼後仍沒有仔細弄乾凈的米,口感粗,質地緊密,煮起來費時,即便煮熟了也難以下咽。 李長掌不住笑了一聲,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殺殺祥嬪的驕氣,又叫人挑不出錯出來。" 槿汐抿嘴兒笑道:"祥嬪小主的夢魘要緊,也不必煮熟,滾了就拿過去罷。" 我大為不屑,"皇上想必還在她那裡,李長你親自拿了去。當著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夢魘么?就讓她好好喝一壺,不許喝不完。" 李長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這樣做是大快人心,可是為何娘娘會對祥嬪這樣動氣,若在從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著,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宮中人人盡知我賞了祥嬪一壺糙米珍珠湯給她解夢魘,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來看我時也不生氣,只哈哈大笑,"你和祥嬪置什麼氣,她就是這樣的性子,雖然膚淺張狂,倒也可愛。" 我對鏡梳妝,只看著幾縷髮絲被浣碧扭在手裡左旋右盤,靈動如鮮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後宮以後都這樣明爭暗鬥成風呢,還是要福嬪一樣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興?" 玄凌握著我的肩笑道:"福嬪雖然委屈,倒也沒說什麼。何況這些事怎算得上明爭暗鬥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著浣碧梳成靈蛇髻,將碎發都用茉莉水抿緊了,又在頭髮里埋進幾朵茉莉花,只聞其香不見其形,在蛇口處嵌了一枚碩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餘的妝飾,乾淨清爽。我正色道:"皇上豈不聞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皇上以為不過縱容祥嬪幾次,卻不想後宮眾人以後都會群起而效之,福嬪一流日久難免會心生怨恨,而祥嬪之流則恃寵而驕。如此一宮不寧則後宮不寧,長久下去豈非成了大禍。"我見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福嬪的牌子,祥嬪卻拿腔作勢。她若真夢魘了就叫太醫治著,非要這樣勞師動眾。皇上日日都要早朝,豈不是連朝政也被祥嬪誤了。若太后知道了,還要怪皇上不懂得保養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時縱容了祥嬪的氣性,倒生出這許多不是來。" 我微笑道:"哪裡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祥嬪太任性了。"我嘆了一口氣道:"說到底祥嬪進宮也這麼些年了,還這樣不懂事,當真叫人無可奈何。臣妾雖然對她略作告誡,卻不知她能否引以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說,朕是該對祥嬪略施薄懲,也對福嬪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讚許道:"嬛嬛此行,很得大體。"於是當下便吩咐停了祥嬪半年的俸祿,又賞了福嬪許多東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後宮風氣頓時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嬪敢恃寵而驕,撒嬌撒痴。連眉庄來看我時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贊你。" 我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合宮裡還有誰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氣勢,一下子便壓住了後宮爭寵傾軋之風。太后原本還對你心存疑慮,現下也一萬個放心了。" 我側首道:"你哪裡曉得我的為難之處,若不拿祥嬪做樣子,難免太后總對我心存疑慮,怕我狐媚惑主,現在動手張揚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釘。" 眉庄凝眸片刻,道:"討太后喜歡才最要緊。" 我屏住嘴角將要揚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裡,我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哪裡上的了檯面。何況後宮傾軋之風哪裡能壓得住呢,不過能有所收斂罷了。"然而我心裡真正在意的卻是太后的態度,祥嬪之事一則是為打壓後宮傾軋之風,讓妃嬪有敬畏之心,不敢輕易造次;二則正如眉庄所說,沒有了太后的疑慮,我才真正如掙脫了束縛的游魚,也真正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節,我飲著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後接連數日,祥嬪見了我便似老鼠見了貓一般,能避則避,盡量不與我照面。實在躲不過了,也只是遠遠離著我,勾著頭似沒見到我一般。當然,她不是只因為糙米珍珠湯的緣故懼怕於我。甚至初初兩日,因著我迫她喝下糙米珍珠湯,她背地裡的怨言是極多的。 那一日恰巧槿汐和花宜陪著我從永巷往敬妃的昀昭殿走,永巷裡多住失寵的宮嬪與不得志的宮女,因而空冷寂寥,常常許多房舍都是空置著的。花宜走到半路急著解手,回柔儀殿與昀昭殿都遠,便權宜要在永巷的空舍里尋一個方便的所在。 然而她久久不出來,我與槿汐也著急,便往她去的方向走去,卻見花宜袖手站在一堵牆下,皺著眉頭默默側耳傾聽。 我一時好奇,便也走了過去。在宮裡久了,就會發現聽壁腳其實是個不錯的消遣法子。尤其是像我這般離宮久了的人,許多上不了檯面明裡說不出口的話,都可以在無數個犄角旮旯里獲得隱秘的信息。因為偌大的寂寂宮廷,從來不缺乏流言,也不缺乏抱怨。你可以聽到宮女們相互的抱怨聲,怨天怨地怨主子,怨命運的青睞從不降臨到她們頭上;也可以聽到內監們的竊竊私語,皇帝今日寵的是那位嬪妃,今兒又得了多少賞賜,那是頂要緊的事情;還可以聽到小內監與相好宮女低喁而熱切的親熱和某個不得志的嬪妃掏心挖肺的詛咒和求告。你可以在某一個貌似冷僻的牆角下站上一天,然後熟知宮裡許多原本看似隱秘的故事。花宜是聽壁腳的好手,也懂得如何適時地把我想說的話傳到每一個耳朵里。這是她最聰明能幹的所在。因而我一見她的神情,便曉得她又聽到了什麼。 祥嬪尖細而刻薄的嗓音是我所熟悉的,她的言語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過皮膚一般流暢,"黎氏這個賤婦,平時看她不聲不響地老實,一轉眼倒學會去旁人面前告狀了,當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像是一個宮女在好生勸說:"小主且忍一忍吧,現下連皇上也偏幫著福嬪、給莞妃撐腰,娘娘這樣抱怨只會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祥嬪冷哼一聲,"莞妃算什麼東西?不過皇上還願意看兩眼她那副妖媚樣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兒來作踐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麼東西,在佛寺里還不安分,絞盡腦汁兒勾引皇上,以為大了個肚子什麼了不得么?--我總要叫她知道我的厲害!" 花宜小心覷我一眼,我只淡然一笑,揚聲道:"你有多厲害本宮不知道,本宮只曉得隔牆有耳,祥嬪還是善自珍重的好。有這會子罵人的功夫還不如多吃幾碗糙米珍珠湯,好好治一治夢魘的毛病。" 房舍空曠,回聲的蕩漾襯得我的聲音清亮而冷淡,隔壁半晌無聲,花宜悄悄巴上牆頭一看,笑得打跌,"旁邊沒有人,想必聽見娘娘出聲已經嚇跑了呢。" 我不屑一顧,"她這樣外強中乾的性子,是要給她個厲害才好。" 從此,我的眼前耳邊,便更少有祥嬪的蹤影了。 注釋: (1)、纏臂金:又稱為扼臂、臂釧等,是一種我國古代女性纏繞在臂的裝飾,它用金銀帶條盤繞成螺旋圈狀,所盤圈數多少不等,一般三至八圈,也有多到十二三圈的,兩端另用金銀絲編製成環套,通過它與釧體銜接後調節鬆緊。 (2)、詠絮之才:出自《世說新語》。用晉代謝道韞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謝道韞的叔父謝安,對雪吟句說:"白雪紛紛何所擬?"道韞的哥哥謝朗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一聽,大為讚歎。後世以此來形容有才華的女子。《後宮·甄嬛傳Ⅴ》(第五部)---charpter二十、錦囊計因皇后病著,祺嬪又被勒令閉門思過,皇后身邊也只有一個安陵容,偶爾也為皇后做一些分賞之事。 因玄凌提過照應玉照宮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時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這一日眾妃嬪給皇后請安事畢,皇后便讓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宮。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為表鄭重,也不叫剪秋綉夏等大宮女送去,只囑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見了陵容出來,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宮?" 陵容滿面含笑,親熱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裡的。" 我蓄了淺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宮門口吧。若是妹妹願意,我宮裡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願意一起來烹茶閑話?" 陵容笑吟吟道:"姐姐開口,陵容怎麼會不去呢。不過得勞煩姐姐等我完了這趟差使才好。"於是言笑晏晏,攜手並行。彷彿還是在從前,剛入宮的時候,青蔥的歲月里,我與陵容也是這樣的交好。而如今,世事變更,人心也盡數變了,變得殘破而可怖,充滿功利與計算之心。這樣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時的真心單純,而是虎視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著,玉照宮的路彷彿很近,幾步便到了。我站在門外,看著劉德儀迎了陵容進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隨意進去,在這等一會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來了,劉德儀陪在一邊,連打了幾個噴嚏,雙手情不自禁地抓著身體,似乎渾身發癢,十分難耐。 我關切道:"劉德儀怎麼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樣子。" 劉德儀不顧儀態,雙手亂抓,樣子十分痛苦,道:"嬪妾身上突然很癢,實在失儀。" 此時端妃恰巧領著溫儀經過,見劉德儀這個樣子,不由駐足皺眉道:"像是吃壞了東西過敏了,趕緊叫太醫來看看。" 最近的太醫,便是時常伺候在徐婕妤身邊的衛臨。他疾步趕出來,請過劉德儀的手臂一看,道:"是過敏了,只是不見有疹子發出來,倒也不嚴重。"又問:"請問德儀小主對何物過敏?" 劉德儀邊想邊道:"魚蝦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還有麝香。" "那請問小主這兩日食過魚蝦沒有?" 劉德儀搖頭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會去食用呢。" 衛臨神色微變,看了我與端妃一眼,道:"此事頗為蹊蹺,兩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與端妃對視一眼,端妃肅然道:"既無魚蝦,那就牽涉到了麝香。劉德儀方才去了徐婕妤處,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斷斷容不得疏忽。本宮這就遣人去回稟皇上,玉照宮中人等一例不許走動,全都留在此處徹查。"端妃停一停,道:"本宮是晚來的,自然沒有牽涉其中,那麼此事就由本宮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與安領容身上,"委屈兩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宮最早,言行頗有份量。一時間在場人等都被看管了起來,不許擅動一草一木。不過多時玄凌和敬妃都趕了過來。玄凌見一切如儀,紋絲不亂,不由向端妃露出讚許的神色。 端妃臉上微微一紅,很快別過頭去,道:"眾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徹查了。" 玄凌點一點頭,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關切道:"嬛嬛,你也懷著身孕,沒有什麼事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聲道:"臣妾並沒有覺得不適,想來不會受什麼影響。皇上放心就是。" 他轉臉問衛臨,"徐婕妤呢?可有什麼損傷?" 衛臨道:"徐婕妤向來身子弱些,現下有些心悸頭暈,還未知是什麼原因。" 玄凌臉色微硬,目光掃過安陵容、劉德儀與一眾侍奉徐婕妤的宮女桔梗、黃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們就由端妃安排著一一搜檢吧。"他的目光划過安陵容的臉龐時不自覺地帶上了一抹憐惜與溫和,道:"容兒,委屈你。" 安陵容微顯蒼白的臉色顯得她越發形容綽約,她纖細的腰肢微動,盈盈柔聲道:"臣妾並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聲,轉臉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開她一人不查,豈非不公?" 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駭色,道:"莞妃有著身孕,躲麝香都來不及,怎麼還會用?"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場,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測。" 玄凌還要說什麼,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說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還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開口,玄凌也不再說什麼,只叫端妃看著我們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飾物擱在紫檀木盤子里讓衛臨搜檢,又請來皇后身邊的劉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塗抹帶麝香的脂粉。 不過一盞茶時分,衛臨舉起一個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玄凌臉色微變,道:"那個香囊是誰的?" 盤裡托著一個金累絲繡花香囊,絹制的袋子輕軟秀美,上用褐綠色綵線綉了柳枝,又用淺綠和鵝黃絲線添上細巧的葉子,底下用棕線拈金線打的絡子,精美異常。 安陵容的臉色遽然變得雪白如紙,無半分血色。她腳下一軟,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頭來,一雙含淚的大眼睛淚光閃爍,楚楚可憐。 玄凌遏制不住怒氣,拿起香囊厲聲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盡驚嚇的小獸。 玄凌冷著臉問赤芍,"最近有誰常來看你們家小主?" 赤芍磕了個頭道:"只有安貴嬪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東西來,偶爾也陪小主說幾句話。" 玄凌登時大怒,隨手揚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臉上,喝道:"你佩戴裝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雖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擊之力甚大,香囊擲到安陵容的髮髻上,她的髮髻立時墮倒,青絲紛紛散落了下來,滿面狼藉。陵容一臉的倉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氣更盛,"朕一向看你溫順安分,這些年來待你不薄,連出身世家的妃嬪都未必及得上,你還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你自己怎麼說?"玄凌胸口起伏未定,眾人也不曾想到會是她,俱是面面相覷,伏地叩首不已。 我暗笑一聲,忙行至玄凌身邊,撫著他的胸口婉聲道:"皇上切莫太生氣了,看氣壞了龍體可怎麼好?"一面又去看衛臨,肅然道:"衛太醫可察看清楚了么?這可是大事,關係皇上的子嗣和妃嬪清白,斷斷不容有錯。" 衛臨躬身行禮,頗有一絲自負,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斷斷不會聞錯的。" 一時間眾人皆是鴉雀無聲,端妃長嘆一聲,悠悠道:"安貴嬪,你何以這樣糊塗呢!" 安陵容也不辯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個玉照宮前只聽得她幽幽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如孤舟嫠婦(1)一般,傷心欲絕。 玄凌見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厭煩,"你還有什麼話好說?!這幾年你在朕身邊雖無所出,但是朕也沒有說過你半句,何以你還要心存嫉妒,去害別人的胎兒,當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暈厥了過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裡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 寶鶯和寶鵲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腳亂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氣惱又是失望,一時也不發話叫身邊的衛臨去照看安陵容。 驟然橫斜里衝出一個人來,搶過紫檀木盤子里的香囊,雙手高舉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聲道:"皇上明鑒!"卻是陵容身邊第一得力的宮女寶鵑,她伏在玄凌腳下,高聲道:"皇上明鑒,這香囊雖然是我們家娘娘貼身所用的,也隨身佩戴了兩三年,卻不是我們娘娘自己做的!"玄凌一時有些愕然,道:"那是哪裡來的?" 寶鵑把香囊高舉到玄凌面前,哭訴道:"請皇上細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綉活送給皇上,皇上應該看得出來這香囊上的針腳不是娘娘自己的綉功。奴婢記得這還是前兩年楊芳儀送來的,娘娘瞧著綉樣好看,一直貼身帶著。誰曾想裡頭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說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未有生育,太醫又說裡頭有麝香,娘娘才發昏暈了過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這香囊里麝香的緣故!" 玄凌一時愕然,一壁叫小廈子去傳楊芳儀來,一壁向衛臨道:"糊塗!還不快去看看安貴嬪怎麼了。" 端妃退後兩步,不動聲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驚愕,此事之峰迴路轉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時間連劉德儀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邊不作聲。 楊芳儀很快被叫了來。她也是近年來在玄凌身邊頗為得臉的妃嬪,長得也好,並無妖嬈之氣,卻是有些閨秀風範。她尚不知是什麼事,只安靜行了禮,向玄凌溫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暫不發作,只把香囊遞到她面前,道:"這可是你做的香囊?" 楊芳儀仔細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幾年前送給安貴嬪的。作為回禮,安貴嬪也送了臣妾一個扇墜子。"說著解下手中團扇上的玉色小扇墜子,遞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發白,緊緊捏住那枚扇墜子負手在身後。玄凌面無表情,只問:"你可看清了,這香囊真是你做的?沒有假手於旁人么?" 楊芳儀越發不解,只恭順答道:"是。當年安姐姐送了扇墜子給臣妾,臣妾為表感激,是親手做的。" 寶鵑發瘋一樣指著楊芳儀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為你,娘娘怎麼會一直沒有孩子!" 楊芳儀不解其意,只是看見寶鵑那樣的神情,也是駭然驚懼,連連退步,指著寶鵑驚道:"你……你說什麼?怎敢對我這樣無禮?" 楊芳儀這樣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猶未全信,遲疑道:"夢笙,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楊芳儀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並不知道什麼麝香呀!" 寶鵑一臉護主的激憤與忠義,道:"楊芳儀適才說了,這香囊是她親手所制,並無旁人插手。若不是楊芳儀下的麝香讓我們娘娘一直未孕,難道會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寶鵑的這一聲質問讓玄凌神色大為震動,怒色愈盛。楊芳儀張口結舌,道:"臣妾沒有要害安貴嬪啊!" 正當此時,陵容在衛臨的銀針扎穴下"哎呦"一聲悠悠醒轉過來,她淚眼迷濛,輕輕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頗有愧色,"容兒,你可好些了么?" 他這句話甫一出口,我與端妃對視一眼,皆知今日這一番功夫算是白費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發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蹺,若真是楊芳儀所為,她何必坦然承認是自己所為?推脫乾淨豈不更好!" 寶鵑忙道:"娘娘細想,咱們都知道這香囊是楊芳儀親手做的,她無可抵賴。若一口推得乾淨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認了,還可推說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瑟瑟不已的楊芳儀,輕聲向玄凌道:"楊芳儀雖然是親手製成的香囊,然而已經兩年多了,或許到了安貴嬪手裡後又有旁人碰過也未可知,未必是楊芳儀做的手腳。" 陵容倚在玄凌懷中,似被勁風撲過的柔柳,柔弱無依,"臣妾所有貼身佩戴的飾物一向都是由寶鵑打理,她很穩重,絕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寶鵑亦道:"這個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歡,若不是隨身佩戴著,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會有旁人碰到的,連寶鶯和寶鵲也不會。" 如此一說,矛頭更是直指楊芳儀,叫她百口莫辯,楊芳儀慌得睜大了眼睛連連辯解。玄凌恍若未聞,一手抱著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頭髮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訴朕這香囊是楊氏送給你的?叫朕這樣誤會你" 安陵容依舊垂淚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顧著自己傷心了。"她盈盈拜倒,漣漣淚痕洗去嬌艷粉妝,"臣妾命薄,無福為皇上誕育子嗣,還因自己的緣故險些牽連了徐婕妤腹中胎兒。幸好劉德儀對麝香敏感而發覺得早,若真是傷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該萬死。" 玄凌的怒意在這句話後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轉頭向李長道:"把楊氏帶下去吧。" 李長恭謹道:"請旨……" 玄凌的話語簡短而沒有溫度,"褫奪位份,先關進復香軒。"李長大氣不敢喘一聲,忙張羅著小內監帶著已經嚇呆了的楊芳儀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緒,柔聲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驚,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幾句?" 玄凌遲疑片刻,望著懷中弱不禁風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兒回去,等下再回來看徐婕妤,這裡先叫太醫先好生看著。"我莞爾一笑,道:"這也是應該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驚嚇呢。"又喚寶鵑,"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見她們都走了,劉德儀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氣溫和道:"沒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讓衛太醫幫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劉德儀點一點頭,迴轉身去,忽然失聲道:"徐婕妤……" 不知何時,徐婕妤已經半倚在玉照宮門內。她在禁足之中,無旨不得出玉照宮半步,但她到底也沒出宮門,算不得違抗聖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涼的微笑,駐足看著玄凌擁著陵容離開的身影,眼下的一點淚痣鮮紅如血珠一般。她玉蘭色的輕紗薄衣被風揚起如霧,身形單薄如紙,倚靠在朱漆大門的陰影里,凄楚得似一片無人注目的落葉。 我一時不忍,上前攙住她的手,道:"婕妤受驚了,好好進去歇息吧,免得傷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邊綻開,聲音哀涼如冬日裡凝結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嬪妾受驚了,皇上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心口拂過一絲淺薄的難過,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會來看你的,婕妤別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比哭泣更叫人傷感:"那麼,今日懷著孩子受驚的究竟是嬪妾呢,還是安貴嬪?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嬪妾的啊……" 她的傷懷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難過,心思牽動。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純,為情所動。我招手讓竹茹取了一件披風出來,親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聲道:"妹妹進去吧,傷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撫著自己的肚子,動作輕緩而柔軟,低低道:"是,我只有這個孩子了。"話未說完,身子往後一個趔趄,已經暈了過去。 幸好衛臨就在近旁,我與端妃也顧不得嫌隙,手忙腳亂扶了徐婕妤進空翠堂。衛臨搭一搭脈,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低聲向我道:"婕妤小主脈象混亂微弱,是受了打擊心智受損的緣故,且伴有胎動不安之像。只怕孩子會保不住,大人的母體也會損傷……" 端妃慨嘆一聲,痛惜道:"又是一個可憐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醫,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溫實初來,你們一同來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兒……"我直瞪著衛臨,"本宮要你拿命來抵!" 衛臨一驚,忙道:"微臣必當竭盡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盡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們母子兩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麼請溫太醫一同到此斟酌。" 我頭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請溫太醫到空翠堂,就說本宮以當年託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託付給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驚動,轉瞬平靜了下去,道:"有太醫在這裡,咱們就別在旁吵擾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黃芩,"趕緊去回稟皇上一聲,說徐婕妤不大好,請皇上即刻來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姐姐糊塗了,皇上現在在她那裡,黃芩一個宮女怎麼能請得來,不如叫黃芩把話傳給李長,叫李長去請。" 端妃點頭道:"黃芩,你可要記牢,快去吧。"說著看我一眼,道:"你隨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頭萬緒,亦道:"我也有話對姐姐說。" 端妃微微頷首,徑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幾句,才選了另一條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時,端妃已經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裊裊之間,讓人渾然忘卻了方才的種種心機較量,緊繃的神經也漸漸鬆弛下來。 端妃喝的是一盞檳榔參草茶,她徐徐飲了一口,見我神色凝重,便對吉祥道:"去煮一劑桑菊涼茶來。"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氣。" 我反問:"姐姐不生氣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氣歸生氣,我也只當看好戲罷了。這一次雖不能助你扳倒她,卻又何必認真生氣呢?"她嘆,"只可憐了楊芳儀,無端背了這個黑鍋。" "我與楊芳儀並不熟識,也不了解她為人。姐姐認為她當真無辜?" 端妃點頭,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聲道:"楊芳儀性子很好。"她停一停,"連螞蟻都不捨得踩的女子,得寵是很應該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記錄,不覺感嘆,"她飛來橫禍,只怕是因為得寵的緣故吧。" 端妃臉上泛起凄楚的冷笑,"這些年裡,連你、連過去了的華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寵的妃嬪都沒有好下場。屹立不倒的唯有一個安陵容,可見她的厲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這一招連消帶打、借刀殺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嘆弗如。" "的確很妙,"端妃凝眸於我,"你我算計良久,她自然不會早早就料到咱們突然發難,能如此機變至此,是咱們小覷她了。"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著端妃窗外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彷彿就要流淌下來一般。我雙唇微動,輕輕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禍楊芳儀。"我轉過臉來,緩緩道出心頭所想,"我早告訴過姐姐,她香囊中的氣味和她從前給我舒痕膠完全一樣,所以我斷定有麝香在裡頭。"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我沉痛道:"我當年小產固然有華妃之失,然而歸根結底卻在舒痕膠上。"我見端妃凝神細聽,便接著道:"所以我再次聞到這個氣味的時候,比誰都害怕,也更警覺。每次安陵容與我說話的時候都很靠近我,並且都佩戴著這個香囊。而不與我接近的時候,我留意到她並不佩戴這個香囊。所以我揣測,她佩戴這香囊不過是想故計重施而已。能讓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發現時,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楊芳儀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無論我是否落胎,楊芳儀都遲早會被陷害,只不過是一箭雙鵰和一箭一雕的區別罷了。" 端妃明了,她彈一彈指甲,默然道:"我們原本是要劉德儀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沒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為楊芳儀所贈,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別的妃嬪的胎兒。如此重罪之下,楊芳儀根本百口莫辯。因為孩子才是後宮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誰也不會覺得一個受寵的妃嬪會自己帶著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所以,不僅能除去得寵的楊芳儀,連安陵容自己也會更得憐惜而固寵,當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端妃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可是否除去楊芳儀,對安陵容來說並非是緊要的事。" 我攏一攏寬大的衣袖,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坐姿,輕聲道:"姐姐這樣聰明,豈不聞借刀殺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縷涼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漸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懶懶揚了揚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宮裡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攜的緣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們算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本來這事該讓敬妃幫你,怎麼倒來找我?" 我輕輕一笑,"敬妃與我一向親近,又有朧月的一層關係,倒是束手束腳的叫人疑心。而姐姐從來甚少理事,偶爾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隱隱不快,有一層緣故並未向端妃說出口,便是敬妃已經一連數日不曾將朧月帶來柔儀殿了,卻聞得她向皇后請安的時候多了起來。 端妃"嗯"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詳,是該如此。"她似想起什麼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時候你這樣緊張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樣子。" 我輕輕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見徐婕妤對皇上的樣子,就像看見從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樣都是頗負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沒有你這般得寵了。有時候我瞧瞧她的樣子,也真是可憐。"她望向窗外陰陰欲雨的天色,嘆道:"也不知道她這頭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顧忌著天象也不多過問。" 有劇烈的風四處涌動,烏雲在天空蕩滌如潮,似乎醞釀著一場夏季常見的暴風雨。我幽幽嘆息了一聲,再無他話。 注釋: (1)、出自蘇軾《赤壁賦》。原句為"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兮嫠婦"。嫠婦指寡婦,以此來形容哭聲的悲傷感人。《後宮·甄嬛傳Ⅴ》(第五部)---charpter二十一、夜雨雷雨是在夜幕降臨時分落下的,瀟瀟的清涼大雨澆退了不少悶熱壓抑之氣。我橫卧在榻上聽著急雨如注,敲得窗欞與庭院中的芭蕉嘩嘩作響。我心中煩亂不堪,一心記掛著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勸住了我,"萬一娘娘也傷了身子,不是更加親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見竹茹滿身是雨地跑了進來,慌亂道:"我們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溫太醫和衛太醫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問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宮了?" 竹茹滿身是水,從裙角淅瀝滴落,頭髮都粘成了幾綹粘在雪白的臉上。她急得快要哭出來,"沒有,黃芩去了好幾趟了,連李公公都沒有辦法。皇上只在景春殿守著安貴嬪,怕還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著唇道:"皇后身體不適,奴婢根本進不了鳳儀宮。" 我沉思片刻,喚過槿汐,"叫人打傘備下車轎,取我的披風來,咱們去見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請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兒去請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見玄凌稟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趕緊回空翠堂去守著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這樣跑出來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臉色發青,道:"劉德儀偷偷放奴婢出來報信的,小主出了事咱們做奴婢的還有好么?拼一拼罷了!" 我暗自點頭,道:"你倒是個有志氣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夠,奴婢先告退了。"說罷轉身又衝進了雨里。 我換過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頤寧宮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說了經過,眉庄微一沉吟,道:"這事關係她們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觀。"當下便讓白苓去敲宮門。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撐著傘趕來,頓足道:"啟稟娘娘,復香軒傳來的消息,楊氏吞金自殺了。" 我大驚失色,"還能救么?" 花宜搖頭道:"宮女們發現的時候身子都涼了。" 眉庄揚眉奇道:"事情並非半分轉機也無,怎麼她倒先尋了短見!" 我想起從前麗貴嬪與芳嬪的情形,亦是惻然不已,道:"又是一個枉死的,這後宮裡又添一縷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廢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嬪妃之禮厚葬,真是可憐。" 此時風雨之聲大作,太后的頤寧宮外樹木森森,在風雨蕭條的漆黑夜裡聽來似有嗚咽之聲依稀穿過,伴著冷風涼雨,如孤魂無依的幽泣,格外悲涼凄厲。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著傘也是無濟於事。我身上一個激靈,轉頭叮囑花宜:"去告訴通明殿的法師,叫他們悄悄為楊氏超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搖了搖頭,攜著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來的正是芳若,她滿面詫異,"這麼大的風雨,兩位娘娘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我淺笑中帶了一抹焦慮,"請姑姑去通傳一聲,說臣妾有要事要面見太后。" 芳若見我的神情便知要緊,連忙進去了,片刻後又出來道:"太后請兩位娘娘進去說話。" 夜來風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將養,見我與眉庄衣衫頭髮上皆是水珠,不覺心疼責備,"有什麼話不能明日說,這樣下著大雨,眉兒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著身孕,出了事叫誰擔待著。"我與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皺了皺眉道:"動不動就跪做什麼?芳若取椅子來。" 我與眉庄謝過,斟酌著如何開口不會讓太后著急受驚,又能說清事情的嚴重。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趕來驚擾太后,只因太醫說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厲害,皇上又忙於政務一時趕不過去,因而只能來求告太后。" 太后疲軟的容顏微微一震,脫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緊?" 眉庄忙勸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溫太醫和衛太醫都在玉照宮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聲道:"若真的太醫都在就能無事,你們又何必深夜冒雨前來?"太后的目光中閃過一輪清湛的精光,"徐婕妤雖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應如常,為何還會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將今日發生之事揀要緊的講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處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這後宮裡可真熱鬧,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發生這許多事。好好一個楊芳儀,真是可憐孩子。" 太后說話時彷彿漫不經心,面上只帶著一位老婦人所應有的恬淡笑容。側殿的小銀吊子上滾著太后日常飲用的湯藥,嘟嘟地翻滾著,伴隨著熱氣溢出滿室的草藥甘香。這一切在這樣的雨夜裡,彷彿是溫熱而恬靜的。然而我望著太后的神色,不覺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臉的噤若寒蟬,只默不作聲。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視子嗣,即便有什麼國家要事也會放下了趕去,怎麼還不見消息?"我低一低頭,越發不敢說話。太后看我一眼,便問眉庄:"莞妃顧忌皇上,你是不顧忌的,你來說。" 眉庄簡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見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輕哼一聲,向孫姑姑道:"從前看安氏倒還謹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樣子來了。"說著便叫孫姑姑,"扶哀家起來,咱們一同去看看。" 我與眉庄一聽太后親自要去,忙勸道:"外頭風雨大,太后鳳體尚未痊癒,實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孫姑姑去瞧也是一樣的,若這般親自勞動,又著了風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聞,已叫小宮女服侍著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緊,只是宮裡不能再出一個傅如吟了。"太后語氣平淡,然而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肅殺之意。 太后的鳳輦到達玉照宮之時,玄凌也恰巧趕到。見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雨,不如兒臣送母后回宮。"見我亦陪在身邊,雖當著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著身孕,這樣風裡來雨里去的,若傷了孩子可怎麼好?" 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記著莞妃的孩子,怎麼忘記了玉照宮裡的徐婕妤也懷著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緊,那麼方才都在哪裡呢?為了什麼人什麼事連子嗣都忘在腦後了?"玄凌一時訥訥,忙笑道:"安貴嬪今日受了驚嚇,兒臣看望她時一時誤了,並不曉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舊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絲森冷,道:"如今的內監宮女們越來越會當差了,出了這樣的事竟不曉得要即刻稟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隨劉德儀迎在了宮外,見太后這般說,忙道:"奴婢們跑了幾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見皇上,連李公公也傳不進話去。" 太后冷笑一聲,已含了幾分厲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虛。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瞞下呢,還是皇帝無心關懷玉照宮之事?"太后不容分辯,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會錯的,錯的是下邊的人。去傳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罰俸一年,小懲大戒。" 太后身邊的內監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尷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極是,只是兒臣當時牽掛安貴嬪,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麼是一個嬪妃的性命要緊呢,還是子嗣要緊?"太后眉目藹然,語氣已轉如平日的溫然慈祥,"外頭雨大,皇帝隨哀家一起進玉照宮吧。" 玄凌諾諾應了,扶住太后的手進去,我與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隨其後。 空翠堂的內室里,徐婕妤的樣子很不好了,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一般,委軟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單薄,此時六個月大的肚子隆起,更與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彷彿孱弱得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般。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喚一聲,"皇上……" 玄凌並非不關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這裡。"說罷向侍奉在側的衛臨低喝道:"白日里還好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衛臨低首道:"小主是鬱結難舒,加上今日情緒大變,便一直發燒不止。再這樣下去,恐怕……" 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塗!既然發燒,何不用退燒的方子。" 衛臨面有難色,道:"徐婕妤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孕,不能隨意用藥。而且……婕妤身體孱弱,喂下去的葯都吐了出來,根本咽不下去。" 衛臨回話的須臾,徐婕妤清秀的面龐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喚道:"皇上……" 敬妃的手試探著撫到徐婕妤的額頭,驚道:"怎麼這樣燙!" 太后扶著孫姑姑的手,一手執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詞。片刻嘆息道:"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溫實初請出太后與玄凌,低聲請示:"請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藥去只怕有性命之憂。若到萬不得已時,母體與胎兒只能擇其一保之,請問太后與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態,然而不過片刻,唇齒間含了凌厲決絕的割捨之意,道:"要孩子!" 玄凌說得太急,太后微微橫了他一眼,捻著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經有六個多月了,若要強行催產,大約也能安然養下來。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嬪俯首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脈要緊。能保全大小就要儘力保全,若不能……你們該明白怎麼做。" 太后說得緩和而從容,我站在旁邊,身上激靈靈一冷,幾乎從骨縫內沁出寒意來。眉庄眸光悲涼,低首望著地上。端妃一臉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後,二人皆是默然。我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溫實初,低低鄭重道:"一定要保住兩個。" 溫實初頷首,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我明白。" 折騰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濃,眉庄扶住太后,婉聲勸道:"太后先回頤寧宮歇息吧,這邊有了消息臣妾會立刻遣人稟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後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轉頭囑咐玄凌,"皇帝在這裡好好陪陪徐婕妤吧。倘若真有不測,也是皇帝最後一次陪她了。" 這話說得凄涼,我亦酸楚難言。玄凌垂眸答應了。太后顧念我與端妃的身體,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儀殿,浣碧和槿汐上來服侍著我換過了乾淨衣裳,又端了熱熱的薑湯上來。槿汐見我一臉傷感之色,柔聲道:"娘娘怎麼了?"槿汐的聲音是很溫和的,帶著她方言里語調的軟糯,讓人安心。 我以手支頤,疲倦地閉上眼睛,"唇亡齒寒,我不過是為徐婕妤傷心而已。"薑湯的甜與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動我疲軟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選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舍母保子。徐婕妤是這樣,若以後我在生產時遇到任何危險,也會是這樣。" 槿汐淡淡道:"沒有人會例外,因為這裡是後宮。" 我揚一揚唇角,幾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緊的。而女人,不過是生育子嗣的工具。皇上會這樣想我並不詫異,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隨意決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這便是權利和帝王家。"槿汐的聲音帶著一點誘惑和決絕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權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宮之前,娘娘曾經答允奴婢,要捨棄自己的心來適應這個地方的一切。"我撫摩著香露瓶身上繪有的冰冷而艷澤的薔薇花瓣,"對徐婕妤,我有不忍。所以……"我轉身,冷住了臉孔,"我會盡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風雨瀟瀟,我在睡夢裡都不得片刻安穩。掙扎著醒來已是天明時分,依舊是竹茹過來,滿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親自喂葯,現下小主已經醒了。" 我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 竹茹的語調輕鬆而歡快,"是。小主的燒退了,胎動不安的跡象也沒有了,一切都好。"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彷彿心裡有什麼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小主剛醒過來身子弱,需得好好調養。本宮叫槿汐取了燕窩和茯苓出來,你一併帶回去吧。" 竹茹笑著退下了。我喚過小允子,低聲囑咐了幾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著皇后身子不適,例行的請安也免了。我與槿汐說起昨日太后動怒之事,槿汐抿著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說要責罰景春殿上下,自然安貴嬪也脫不了干係。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憐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責罰。" 我半伏在綉架上,仔細為我腹中的孩子綉一件"雙龍搶珠"的肚兜,赤紅色的綉緞上,兩枚烏黑渾圓的龍眼赫然有神。"若在平常也就罷了,可是有了傅如吟這個前車之鑒,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為了安氏而忽略徐婕妤的腹中的孩子,就會坐卧不寧吧。" 槿汐為我比好綉龍鱗的金色絲線,輕笑道:"安貴嬪千算萬算謀盡寵愛,卻忘了還有位皇太后在,真真是失算了。" 我拈好絲線,對著針眼小心穿進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點醒,只怕我也會掉以輕心的。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槿汐明了地微笑,"太后久不理後宮之事,自從傅婕妤一事之後,倒也不似從前這般不聞不問了,娘娘也要多多爭取太后的歡心才好。" 我看著小小一枚銀針在外頭天光的映照下反著微弱的閃亮的光芒,雖然平時並不起眼,然而縫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針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殺人。我靜靜吸一口氣道:"其實太后最喜歡的還是眉庄與敬妃,所以昨日會讓她二人陪在皇上身邊。否則固然是考慮我與端妃的身子,也是太后喜歡玄凌多寵幸她們的心思流露吧。" 槿汐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淺淡,透露著一絲不以為意,"太后有心也要皇上有意才好,且即便皇上有意,惠貴嬪又如何呢?" 細亮的針穿過紋理細密的緞子時有緊繃著的細微的嗤嗤聲,聽上去光滑而刺耳。我揚一揚頭,輕輕道:"眉庄不是會輕易變折心意的人。不過經昨日一事,我亦更明白安陵容在皇上心裡的分量。" 槿汐微微低首思量,"是。以她的得寵,若不能一舉壓倒,恐怕更難收拾。" 我不語,只仰頭望著天色。雨過天晴後的天空,有一種被浸潤過的明亮的色澤,如一塊清瑩的白璧,偶爾有流雲以清逸的姿態浮過,叫人心神爽朗。我的心思有些恍惚,這樣的天氣,讓我想念玄清。 我很少敢這樣出神地思念他,是真的害怕,怕我這樣想念他的時候眼神和神情都會出賣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幾乎無法剋制自己的思念。 這樣好的藍天白雲,若不是他與我一起駐足觀望,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義。 而玄清,在送我回宮後的次日,便去了上京。上京,那個我們曾攜手共游的地方。那些美好而燦爛的時光,如珍藏在記憶中的寶石,閃耀著我難以企及的夢想一樣的光芒。 我幾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殘忍的告訴我,都已經是往事了啊。 我定一定神,轉首見小允子進來,於是問:"辦妥了么?" 小允子微含一絲喜色,"已經辦妥了。" 我點一點頭,也不再說什麼,只顧綉手中的肚兜。《後宮·甄嬛傳Ⅴ》(第五部)---charpter二十二、娥眉不讓於是接連幾日,玄凌來看了我幾次之後,多半的時間總滯留在玉照宮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漸見好,連同住的劉德儀也頗得了幾分恩寵。雖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宮卻又炙手可熱起來,只是嬪妃們都苦於無法輕易踏足玉照宮而已。 浣碧問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於徐婕妤有救命之恩,為何不藉機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蒔弄著花房新送來的一盆攢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對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這時候去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輕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貴嬪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時時陪伴著皇上呢。" 我不覺詫異,停了手中的綉活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轉,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著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宮裡說話呢。" 我輕輕一哂,大是不以為然,"且不論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獨處的時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願意擠在中間。太后心思用的太過,反而吃力不討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無事,你陪我去棠梨宮看看惠貴嬪吧。" 棠梨宮依舊清凈自在,宮中所有都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一應東西也未有添減,倒是瑩心殿前的兩株海棠愈發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論起情誼,自然是眉庄與我最深。 此時宮裡靜悄悄地沒人,門口只一個小內監蹲著打盹。棠梨宮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經過了,只剩綠葉成蔭子滿枝的青翠蔥蘢,倒愈加地蘊靜清寧。只見白苓打著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來,睡眼朦朧的樣子。見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來了,我們娘娘在裡頭呢,才說睡不著娘娘就來了,當真是巧。"說著一壁引了我進去。 眉庄在瑩心殿的後堂里躺著,我瞧她並無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頂愛睡的一個人,如今怎麼倒不困了。" 眉庄見我進來,隨手從妝台上揀了枚赤金長簪挽一挽頭髮,抱怨道:"人家心裡煩膩的很,你還一味地說笑話兒。" 我見她煩惱,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氣,道:"可是為了太后與皇上?" 夏熱的季節,眉庄只穿了一身鐵鏽紅綉小朵金絲木香菊的柔紗寢衣,臉上帶著一抹焦灼煩惱的神氣。她修長入鬢的細眉如新月一鉤,輕揚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該明白我煩惱什麼。"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過去多年,姐姐還在生皇上的氣么?" 眉庄一向端莊的面容露出一絲淺淺的哀傷與不屑,"生氣么?我覺得連為他生氣都不值得。雖然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我冷眼旁觀,只是覺得此人越來越叫人心涼。"眉庄的手指在琴弦上無意划過,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淺的音調,"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覺得對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眉庄淺淺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縷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兒你,對他還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純粹為他而回宮?" 我起身,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問?我與姐姐都是一樣,不值得罷了。唯有不同的是,我對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則無欲無求。" 眉庄嗤地一笑,飽滿的紅唇如一雙鮮妍的花瓣,含了一縷微帶譏諷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過是他給不起罷了。"她緊一緊髮髻上略有鬆動的長簪, "這兩日我也真是尷尬,偏叫太后支著擠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間,多少不自在。我只瞧著徐婕妤對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卻只對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發覺了徐婕妤的心思么?" "從前我不過覺得她性子平和,不是個爭寵生事的人。如今處得近了,卻原來她對皇上大有情意。"眉庄頓一頓,仰起皎潔如月的臉龐,語氣中難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還年輕,哪裡知道痴心錯付這四個字的厲害!" 痴心錯付!這四個字幾乎如針一般扎到心上,若在從前,我或許會因這四字而失聲痛哭。然而此時此刻,痛楚的感覺不過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覺。 傷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傷心過了,也就不傷心了。只覺得為了這樣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過是對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來,伸手撥一撥窗前垂著的吊蘭的葉子,"徐婕妤對皇上的情意,我自認是萬萬做不到的。所以太后無論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過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說什麼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勸道:"太后畢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違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間黯然了下去,如被拋入湖水的燭火,轉瞬失去了光芒。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我自會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後的一個夜裡傳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長親口告訴我,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長附在我耳邊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宮。" 彼時我換過了家常的楊桃色蝶紋寢衣,正在喝槿汐親手煨了兩個時辰的七翠羹。李長一說,我差點沒拿穩湯盞,險些潑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離宮之後,後宮眾人視棠梨宮為不祥之地,連眉庄遷居之後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對眉庄的召幸,也不過是召到儀元殿東室而已。而如眉庄所言,自我離宮的第一年後,玄凌再未召幸過她。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宮",別說是我,連曾經侍奉過眉庄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長笑眉笑眼道:"這是貴嬪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何況皇上從前不喜歡棠梨宮,如今娘娘已然回來,自然也沒什麼忌諱了。" 李長的一言即刻點醒了我,玄凌與眉庄此舉,未嘗不是太后長久以來授意的結果。再細想之下,如今徐婕妤與我專心於安胎,安陵容與管文鴛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無人,正是眉庄復寵的好時候。 李長若無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宮前,惠貴嬪還被太后召去了頤寧宮說話呢。"李長的話點到為止,我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本宮倒有一事要請教公公,皇上這樣宿在了棠梨宮,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記檔了?" 李長一愣,猛地一拍腦袋起身道:"奴才糊塗,奴才可渾忘了。" 我用銀匙不經意地撥著湯羹,"本宮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宮,按理公公也該侍奉在那裡的。可如今公公從從容容出來,本宮便猜測或是皇上或貴嬪打發公公出來的。既然公公出來了,又平時事多,或許忘了叫在彤史上記了一筆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罷了。" 李長忙陪笑道:"原是惠貴嬪說不用人在外頭伺候了,就打發了奴才們出來。貴嬪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們也就躲懶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則奴才可要誤事了。" 我忙讓道:"彤史誤了也沒什麼要緊的,本宮也不過是想若是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龍種,彤史便是憑證。如今公公為了本宮一句話興師動眾趕去反而不好了,回頭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1)上註上一筆也是一樣的。" 李長諾諾答允了,自回儀元殿去,只等天亮時分再去棠梨宮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後,眉庄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問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撫著額頭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貴嬪那裡吃酒的,不曾想朕幾日勞累下來酒量如此不濟,幾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後幾日,眉庄既不熱絡,玄凌也不急切,偶爾想召眉庄陪伴,卻是采月來回稟了身體不適。如此,玄凌問過幾次之後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慮著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了,再這樣日日束腹,對胎兒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請了溫實初來,想好好與他商量個對策。 溫實初來得倒是快,聽完我的疑慮,道:"生絹束腹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只是一來娘娘束得不是太緊,二來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緊。如今可以逐漸更束得鬆些,等過上半個多月,人人看順眼些也就好了。 我為難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輕輕舒了口氣,嘆道:"不知為何,本宮總覺得自己肚子看著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傷了胎兒。" 溫實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彷彿遊離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這樣不專註的神色,我說完片刻,他猶自怔怔出神,彷彿在思味什麼難言之事一般。我不覺詫異,輕輕咳嗽了一聲,喚道:"溫大人。" 他須臾才回過神來,面頰有淺淺的潮紅之色,掩飾著遲疑道:"微臣有件事思慮良久,一直不敢確認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見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啞聲道:"你只管說,是不是胎兒有什麼不好?" 溫實初連連擺手,道:"不不不,這其實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懷,是雙生之像。" 我幾乎有瞬間愣住完全說不出話來,彷彿一個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騰了上來,那種無可言喻的驚喜。良久我醒神過來,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悅和歡欣,"你不是誆本宮吧?" 溫實初搖頭道:"微臣在宮中侍奉多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他依舊是那副遲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讓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曉我懷有雙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宮不久,宮中敵我難分。若放出消息說是雙生子,只怕就會有人自投羅網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說話,徑自搖著團扇,把本就清涼的風扇得涼意更深。溫實初微微變了臉色,道:"碧姑娘這話錯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險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兒要緊,還是敵我之分要緊!" 溫實初這話說得急,連一向溫良敦厚的神色也見厲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頭再不敢言語。 我緩緩搖著團扇,輕盈的涼意如拂面之風,帶著殿外漏進的幾縷花香濃郁。"分出敵我自然要緊,否則敵友不分,豈非如置身懸崖。只是要以本宮的孩子做賭注,本宮是萬萬不能的。其實要分這敵友,實在也不必牽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輕揚起柔軟的弧度,"本宮自有打算。" 這一日天氣甚好,盛夏午後的暑氣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刷得消弭殆盡。空氣里殘存著雨水清甜的氣息與夏日盛開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純熟的熱烈芳香。我換過一襲柔軟輕薄的晚霞紫系襟紗衣,整個人似裹在一團煙霧之中。領口亦只綉幾朵枝葉纏綿的淺色鳶尾,配珠色百褶裙。發間簪一枝粉色珍珠圓簪,零星點綴幾朵珠花,朦朧如煙靄,直如新柳嬌花,臨春初綻。 頤寧宮裡靜悄悄的,偶爾聽聞幾句笑語聲傳出來,正是玄凌陪著太后在說話。 太后的神氣清爽了許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紗衫配著白綢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也難怪他高興,徐婕妤的胎像既穩,他便少了一樁心事。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氣色越發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來,笑著向玄凌道:"莞妃這孩子也忒守規矩了,哀家跟她說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禮數,她偏不聽。" 玄凌笑容滿面望著我道:"莞妃對母后的孝心和兒子是一樣的。"他打量我兩眼,微有詫異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見大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已經羞赧低頭。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來倒是比尋常那些快五個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頰上蔓上珊瑚之色,聲如蚊訥,"太醫說,或是腹中有雙生之胎。" 玄凌幾乎不能相信,驚喜道:"嬛嬛,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含羞,越發低首,下頜幾乎能碰到領口上的鳶尾花,輕輕道:"是溫太醫所斷,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潤,"溫太醫是老實人,醫術也好,想必是不會錯的。" 玄凌歡喜地搓著手,彷彿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中儘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輝色。玄凌的話語在喜不自勝中雀躍而出,"這樣大的喜事,該昭告天下才好!" 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邊已是萬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況雖是雙生之胎,要是皆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則不能為皇上延續血脈,又何必昭告天下,引萬民歡動。如此榮寵,臣妾萬萬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辭,玄凌沉吟不語,我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太后頗有讚許之色,心下愈加安穩,"臣妾甫回宮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靜養,免受來往恭賀之擾。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懷有雙生胎兒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願再無第四人知曉。" 我的隱憂在話語中婉轉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宮皆曉對莞妃安胎也無益處,等來日生產之後便都知曉,不必急於一時。" 玄凌遵從母命,笑道:"母后與莞妃都如此說,兒子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兒子覺得如此歡喜之事,若無人與朕共慶,當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若真如太醫所斷,皇上還怕沒有慶賀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歡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聞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說什麼?" 我鄭重拜倒,恭聲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懇請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懷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鬱才得前番大病,險些連皇嗣都保不住。為千秋萬代計,請皇上復徐婕妤往日之禮,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憂色在他俊逸的臉龐上划過,他的語中有了幾分薄責之意,"危月燕沖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與皇后相繼病倒便是應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軒起的濃眉隱隱透露出不滿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順母后的。" "是。太后垂範於天下女子,身份之貴無可匹敵,無論何人何事皆斷斷不能損傷太后。臣妾方才說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氣色好轉、鳳體漸安才敢進言。臣妾私心揣測,天象之變變幻莫測,或許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欽天監詢問,若當真厄運已解,不會再危及太后與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遲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緩緩道:"莞妃如此懇求,哀家倒也很想聽聽欽天監的說法,難道厄運當真遲遲不去么?"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開口,兒子這就去召欽天監的司儀官來問一問,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過一盞茶時分,欽天監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詫異之色,"怎麼是你來了?" 來人低首恭敬道:"微臣欽天監副司儀,叩見皇上萬歲。因司儀吃壞了肚子不能面聖,故遣微臣來此面見皇上與太后。"他言畢,退後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輕輕一哂,"你倒很懂得規矩。朕此番召你來,是想問先前危月燕沖月之事。事過數月,不知天象有何變數?" 副司儀道:"天象變幻主人間吉凶之變。所謂盡人事,聽天命,雖然天象不可輕易逆轉,然而人為亦可改天象之勢。" 玄凌凝神專註聽著,片刻道:"那麼如你所說,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儀恭謹道:"危月燕沖月乃是數月前的天象,這數月內風水變轉,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隱隱可見紫光,大有祥和之氣,已過沖月之凌厲星相。依微臣所知,已無大礙。否則,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於鳳座之上聽微臣稟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為何皇后依舊纏綿病榻,而欽天監司儀為何不早早稟明此事?" 副司儀道:"危月燕沖月,月主陰,乃女子之大貴。天下女子貴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皇后雖然亦屬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為人事所約。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癒,可見皇后娘娘之病非關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無能為力。至於欽天監司儀為何不早早稟告,皇上可曾聽聞,在其位而謀其事。而微臣則認為謀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會倚賴欽天監,司儀才有俸祿可食,有威勢可仗。若天象從來平和,皇上又怎會想起欽天監呢?不過是清水衙門而已。"副司儀答得謙謙有禮,然而語中極有分量,不覺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為官不正之道。" 副司儀答得簡短而不失禮數,"微臣懂得,卻不以為然。" 玄凌的嘴角蘊著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帶一抹激賞之情,只是笑而不語,看著太后。太后輕笑道:"哀家久久不聞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餘光落在副司儀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兒子是覺得他做一個副司儀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帶著一抹難言的倦色,輕輕道:"皇上懂得賞識人才,那是最好不過。"太后轉頭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見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問問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讚賞莞妃才情出眾么?"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說一說?" 我欠身,正色肅容道:"臣妾聞古語有云"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區區婦人,怎能隨意在皇上面前議論國事?(2)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員的賞罰升降自可斷之。臣妾可以在後宮為皇上分憂,但前朝之事,萬萬不敢議論。" 我說得言辭懇切且決斷。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儀微一低頭,思忖著道:"有句話臣不知當不當說?" 玄凌含笑,閑閑道:"你且說來聽聽。" "太后厄氣雖解。然而臣夜觀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與鬼金羊二星隱隱發烏,此二星本為凶星,主驚嚇,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對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雙親名中帶木,近日又受了驚嚇災厄的?" 玄凌眉間一動,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宮宇不少,長楊宮、長春宮、長和宮、仙都宮、營壽宮都在那裡。只是雙親名中帶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彷彿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親是叫安比槐不錯,至於她生母的閨名,連臣妾與眉姐姐都不曉得。" 太后巋然不動,只摸著手腕上一串金絲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驚嚇災厄還小么?"她只看著副司儀,"你且說要怎麼做?" 副司儀叩首道:"並無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還請靜修為宜。" 太后微微頷首,"她是該安靜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點心上來,聞言吃驚道:"皇后久病纏綿,聽聞一直是安貴嬪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陰虛虧損,安貴嬪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會有所衝撞?" 玄凌猶疑道:"皇后卧病以來是安貴嬪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許進皇后宮中,靜修幾日也罷。"玄凌看著副司儀道:"既然有人壞了肚子,那麼且由你掌欽天監司儀一職吧。"玄凌看住那人,"朕還不曉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首退下時恭敬而大聲地回答。 我不動聲色的微笑,亦記住了這個名字。太后揚一揚手,向孫姑姑道:"去點些檀香來,聞了這幾個月的草藥氣,人也快成了草藥了。" 孫姑姑輕手輕腳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細焚上,幽幽不絕如縷的薄煙含著恬靜的香氣四散開來,猶如一張無形的密迷織成的網將人籠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聲音在深闊的內殿里聽來有些不真實,"既然欽天監也說了無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為皇家誕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為何會驟然想起要為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輕緩地斟酌著言辭,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將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懷六甲而心思抑鬱飽受苦楚。且若母體心思不暢,又如何能為皇上誕下健壯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換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滿心不安。" 我說話間微微側頭,頤寧宮的寢殿西側滿滿是濃綠闊葉的芭蕉,闊大的葉子被小內監們用清水擦洗得乾淨,眼看著那綠意濃稠得幾乎要流淌下來。芭蕉葉底下還立著幾隻丹頂鶴,帶了一雙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頂鶴,羽毛潔白,溫順而優雅地獨立著,躲在蕉葉下乘涼。見人也並不驚慌,只意態閑閑地緩緩踱了開去,恍若無人之境。 太后順著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動容之態。良久的沉默,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緩緩地數著,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終於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後宮,公允嚴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讚,臣妾愧不敢當。" 太后揚一揚臉,對孫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過我的手,細細道:"哀家原先瞧著你雖聰慧,然而總不及惠貴嬪大氣。自你回宮之後,哀家時時冷眼旁觀,你提醒祥嬪小懲大戒、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見哀家、不倚寵干政、敢為徐婕妤直言,實在是難能可貴。果然皇帝眼光不錯,你的確當得起皇帝對你的寵愛。" 我低首,微微露出幾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負。" 太后愈加滿意,"甘露寺幾年,你是練出來了。"說著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邊是該多些如莞妃和惠貴嬪一樣的賢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葉氏之流。且當日楊芳儀一事,皇上關心則亂,未免急躁了些,其實該當好好推敲的--宮中人多手雜,楊芳儀未必是心思這樣深遠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漸漸鄭重, "傅如吟之禍哀家不想重見,楊芳儀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計較,皇上日後留心就是。" "兒子也不是真要夢笙死,只不過讓她先得個教訓罷了,來日再細細查問。誰知她氣性這樣大,兒子也甚覺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頭道:"兒子謹記母后教訓。" 太后半是嘆息,"你要真記著才好,口不應心是無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進的涼風拂得如流連奼紫嫣紅間碩大的蝴蝶的翅,"兒子有如此賢妃,母后所言的不賢之人也不足為道了。" 如此幾句,看時候不早,我與玄凌也告退了。 轉身出去的一個瞬間,我瞥見帘子後芳若隱約的笑容,我亦報之會心一笑。 若無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憐憫徐婕妤之心。若無這些事,我如何能成為太后眼中的賢德之妃,得她如此讚許與疼愛。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暫得保全。 想到此節,我遙望碧天白雲,從容微笑出來。 注釋: (1)、起居註:起居注有兩種含義,一為皇帝的言行錄;二為職官名。 (2)、出自《新唐書文德長孫皇后傳》。原話為"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婦人,豈敢願聞政事?"牝雞司晨,比喻婦人專權。唐太宗知道長孫皇后深明大義,因此下朝以後經常都要和她談起國家大事。但她卻很鄭重地說:"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我是婦道人家,怎能隨意議論國家大事?"太宗不聽,還是對她說得滔滔不絕,但她始終卻沉默不語。以此來彰顯后妃之德。第23章 流言回到宮中,對著斟了白菊桑葉茶上來的小允子笑道:「你去欽天監很會找人。」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鄉,鬱郁不得志的一介書生,屢考不中才靠著祖蔭進了欽天監當個閑差,還總被人壓著一頭。」我扶著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撥著架子上的一隻白鸚鵡,從前棠梨宮那一隻因無人照管早已死了。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隻給我解悶。我給鸚鵡架子上添上水,緩緩道:「人呢都是要一個機會的,機會來了還要敢賭一把。或者平步青雲,或者終生鬱郁。季惟生賭對了,本宮也贏了。」我停一停,「只是本宮沒想到他那樣會說話。」我笑:「懂得把握機會的人很聰明,本宮喜歡和聰明的人打交道,以後好好用著他吧。他的才幹可不止一個欽天監司儀。」小允子嘻嘻笑著,替季惟生謝恩不提。正說著話,卻見花宜疾步進來,悄聲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我點一點頭,「知道了。」說罷起身扶著槿汐的手行至儀門外,遠遠見朝南方向滾起一縷黑煙,火勢雖不大,卻也看著驚心。耳聽得外頭人聲喧嘩,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我穩穩站著,聲音在和煦的風裡顯得輕描淡寫,「怎麼起火的?」花宜斂眉道:「小廚房用火不當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當心,還有什麼別的緣故。」我默然不語,只靜靜微笑出神。不知何時,浣碧已悄悄佇立在我身邊,輕輕道:「當真可惜!為何不幹脆燒死她,一了百了。」我回首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我輕輕嘆息,「我何嘗不想——只是,現在還不到時機,我也不願便宜了她。」小允子垂手恭謹道:「這樣的時氣也能走水,可見安貴嬪真是不祥人。」花宜唇角蓄著笑意,低聲道:「皇上聽聞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著緊救火,到底沒去看望安貴嬪。」我只凝神望著鳳儀宮方向,嗟嘆道:「安貴嬪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衝撞。」槿汐淺淺含笑,「是呢。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見安貴嬪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說天象不準,那麼皇后只得久久病著,無法干預後宮大事。」我但笑不語,只道:「楊芳儀雖不在了,她身邊的人怎麼打發?」槿汐在旁道:「尋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只楊芳儀的兩個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發了回去。」我沉吟片刻,「從前見那兩個丫頭還妥當,教李長安排了去儀元殿伺候茶水點心吧。」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本宮偏要抬舉她們,叫她們多在皇上跟前說話做事。」槿汐應一聲「是」,匆匆去了。此後月余,玄凌雖偶有賞賜安慰,卻再不聽聞往景春殿去了。偶爾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勾了魂一般,再不捨得離開。如今長久不去也就罷了。」我只笑著啐他,「安貴嬪只有她的好處呢。」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來。因著我請求玄凌與太后瞞住了我懷有雙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見大,束腹的帶子也逐漸放鬆,看起來腹部便更顯得大些。我亦故意不加理會,偶爾扶著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宮嬪經過向我駐足請安,目光無一不落在我明顯的小腹上,繼而趕緊抑住自己疑惑而吃驚的神色。 我只作不以為然,含笑與她們說話幾句也就罷了。不過幾次,宮中的流言蜚語便甚囂塵上,人人在私下揣測我大於常人的腹部。我不止一次聽見宮嬪們私底下的議論,「莞妃娘娘的肚子如何像有六個月的樣子,莫不是……」我相信,流言總是跑得最快的,帶著溫熱的唇齒的氣息,略帶惡意的,詭秘而叫人激動。偶爾,我無聲經過茂盛的花叢,能聽見曼妙的枝葉和絢爛的花朵之後,那壓抑著興奮的竊竊私語。「莞妃……」有一人小小聲地提起。「什麼莞妃!」有人冷笑如銹了的刀片,生生刮著人的耳朵,「不過是一個被廢黜過的姑子罷了,長得又和賤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樣,要不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給她這樣的位份?!」「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誰知道那是哪裡來的孩子?瞧她這樣大的肚子,哪裡像是六個月的身孕,足可以跟徐婕妤快八個月的肚子比一比——」聲音低下去,「咯」一聲笑道:「她一人待在甘露寺里,保不準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麼野和尚……」「噓——」有人輕聲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們也不怕隔牆有耳,小心些!」還是剛才那個聲音,語調有些尖利,「嚴才人就是膽子小,怕她做什麼!她除了那個肚子可以倚靠之外,還有什麼靠山?若真被我曉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種,看我怎樣鬧上一鬧,叫她好看!」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這樣言之鑿鑿,妹妹就等著看好戲了。若姐姐真有扳倒莞妃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見了莞妃娘娘,就嚇得什麼話也沒有了。」那人冷哼一聲;「我會怕她?我若有幸能懷上皇上的龍種,那才是不摻一點雜的,誰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種子?」我瞥一眼身邊的浣碧,她氣得渾身亂顫,臉色都變了,我只無聲無息地揚了揚手,浣碧會意,跑遠幾步輕笑道:「安主子請快來,寶鵑看這裡的花開得好呢。」花叢後的人立時一愣,焦急道:「不好!彷彿是安貴嬪和她身邊的寶鵑,聽聞安貴嬪素與莞妃走得近,若被她聽了什麼去就不好了!」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安貴嬪說出去,可有咱們的好果子吃了,還不快走!」說罷提了裙子慌慌張張走了。浣碧見幾人跑得遠了,連連冷笑道:「奴婢當是什麼敢作敢當的人呢,就會背後一味地嚼舌頭討人厭!」彷彿事不關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誰了么?」與浣碧一起的品兒道:「看得真真兒的,是穆貴人、嚴才人和仰順儀。」我撥一撥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條斯理道:「記下了就好。」浣碧道:「小姐不生氣?」我漠然一哂,「生氣?她們也配么?」我的笑聲清冷冷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們說去,好多著呢。」這日晌午,玄凌來柔儀殿小坐,帶著難以抑制的怒氣,道:「宮中人心之壞,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難以忍耐!」我用絹子為他溫柔擦拭似刀裁的鬢邊微露的汗水,溫婉道:「皇上為何這樣生氣?」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對你說,你一定生氣。」我搖頭莞爾,「臣妾必定不會生氣。」他詫異,「為何?」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臉龐上的一帶薄霧,朦朧似有若無,「臣妾近日聽聞的污言穢語之多勝於當日禁足之時,深感流言之禍似流毒無窮,但若為此生氣,實在不必。」玄凌一怔,眼中憂慮之色愈來愈深,如一片濃厚的烏雲,覆上他的眼帘,「嬛嬛,告訴朕,你聽說了什麼?」壺中有滾燙的熱水,我徐徐提著沖入盞中,干萎輕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時一朵朵嬌艷舒展開來,似下吸煙者醉顏酡紅,盛開在貴妃豐潤醉酒的臉頰上。我輕輕一笑,「臣妾所聽到的必定比皇上聽到的難聽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氣,皇上也不用生氣。」「你曉得她們的污言穢語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無辜受屈。」「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於旁人怎麼說,由得她們說去。」殿內涼風如玉,輕揚起沐浴後鬆軟的髮絲,斜斜從鬢邊委墮下來,墜下一點散漫的溫柔,「皇上也說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我就著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遞到他面前,「這種花茶雖不是名貴之物,然而聞一聞便覺得肺腑清爽滿心愉悅,世間可喜之事甚多,何須為不喜之事牽腸掛肚呢。」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悅和欣慰,「嬛嬛,朕從前只覺得你溫柔,如今更添平和從容。」我將散落的髮絲挽於耳後,輕笑道:「皇上這樣說,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他感慨道:「你為朕懷著身孕辛苦,又是雙生之胎,宮中之人反而蜚語繚亂,對你多加誹謗,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覺得氣憤。」我忍一忍心頭的屈辱,依舊笑臉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見收穫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救安樂。」我望著他,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方才皇上來時生氣,臣妾企求皇上,無論聽到什麼,聽誰說的,都不要生氣,更不要因此而責罰六宮。」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錯而不罰,朕覺得不公。」我垂著眼瞼,低低道:「皇上若要罰可也罰得過來么?宮中人多口雜,若真要計較,必有株連之禍。何況……」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轉,「皇上只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玄凌禁不住我求懇,再猶豫,終究也是答應了。何況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顏,他重罰之後未必不會更垂憐心疼。此事一壓再壓,我也只作不知,索性連出柔儀殿的時候也少了,只靜靜養著。派出去的小允兒和品兒、花宜等人自會將暗中詆毀之人的名單列與我看。我斜卧在榻上,舉了一柄玉輪慢慢在面上按摩,聽浣碧念了《搜神記》與我聽,偶爾調笑兩句打發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我頭鬧得沸沸揚揚,小姐竟還穩如泰山。奴婢一時想不明白,那日驀然想起小姐說的話,才回過味來。」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緩緩洇進喉中,我慵懶道:「我甫回宮,又懷著身孕得盡盛寵。阿諛奉承之人有之,背後詆毀之人有之,敵我難分,難免有腹背受敵之虞。不如藉此一事分出個你我來也好。」浣碧側首想一想,道:「如今她們以為風頭大轉,此時毀謗之人必是小姐之敵,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為援手。」我仰首一笑,「哪裡有這樣容易。毀我者是敵不錯,然而默不作聲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來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無聲無息呢。」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見,皇上礙著太后,又忌諱著『不祥』兩字,聽聞楊芳儀的陪嫁侍女在儀元殿伺候著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見仆思主,念及楊芳儀,也覺惋惜。」「皇上覺得惋惜,才會想到當日安氏身邊的寶鵑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鑿鑿的。」我揚一揚手,腕上的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便玲玲作響,「皇上不去她那裡,倒是常常去灧常在處,可見她如今之得寵。」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葉氏對皇上是不冷不熱的,也不知以什麼狐媚手段得寵。」她停一停,「奴婢看誹謗之人中並無她,想見她即便要詆毀小姐也得有可說話之人,她即便得寵,太后嫌棄,嬪妃怨恨,又有什麼趣兒!」我微微一笑,搖頭道:「她也未必是個肯背後說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葉瀾依也不過是幾面之緣,何以如此不喜歡她?」浣碧低頭思量,撥著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蠟耳墜子,道;「奴婢也不曉得為何這樣不喜歡她,只覺得她妖妖調調的。大約有安氏前車之鑒,奴婢總不喜歡這樣的人。」正說著,外頭花宜進來道:「徐婕妤來了,娘娘見還是不見呢?」我微微一怔,忙道:「怎麼不見,快請進來。」徐婕妤身子依舊單薄,氣色卻好,可以想見連日來玄凌必定對她曲意關懷,十分憐惜。她身子已經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須扶著手才走得穩當。她一見我便要行禮,我忙叫浣碧攙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宮行禮,本宮忍不得就要去扶,一個不當心,咱們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徐婕妤低首掩唇道:「娘娘真是風趣。」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歡可多來柔儀殿坐坐,咱們湊在一起多少笑話說不完呢。」徐婕妤盈盈一笑,氣質婉約,如一闋唐詩,婉兮清揚。與之相較,得寵的葉瀾依便是清冷中帶著冶艷,風姿綽約。玄凌已過而立久矣,歲月匆匆,何來年輕時的心性甘心耗費心力欣賞追尋細膩如織的女子。後宮中美麗的女子那樣多,自然是葉瀾依一類更得他喜愛。徐婕妤道:「早就想來看娘娘的,奈何身子總沒有好全。如今能走動了,便想來向娘娘請安。」她一貫的輕聲細語,如同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我把素日所飲的翠羹叫品兒盛了一碗出來與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該多走動走動。」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籠了一層愁煙,低柔道:「不出來時盼著出來,一出來便又覺得紛擾不堪。」她懇切道:「娘娘為嬪妾幾番費心,甚至懇求皇上和太后解嬪妾禁足之困。當日若無娘娘,只怕今日嬪妾腹中的孩子不保。」她的手溫柔覆蓋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種珍惜的姿態,「嬪妾別無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兒便是萬幸。」我亦誠懇相對,「十月懷胎多少艱辛,只有咱們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嘗不是痛徹心肺。」徐婕妤微微抬起頭,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嬪妾聽聞娘娘曾經身受其苦,生產朧月帝姬固然是困頓萬分,頭一個……」她聲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減,「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娘娘才會對嬪妾如斯關懷吧。」我微微一笑,只用銀匙緩緩舀著七翠羹,道:「徐妹妹很是聰慧。」她的笑淡然而傷感,微微側首看著瓶中供著的幾枝秋杜鵑,依依道:「聰慧又如何呢?譬如這杜鵑開得再好再美,終究是春天裡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麼好也是錯了時節的。」那秋杜鵑本是浣碧日日用來簪發的,徐婕妤無心之語,浣碧聽著有心,不由微微變色。我只作不覺,微笑恬靜,「妹妹如何這樣說呢?做人不過是一口氣撐著,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麼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還有腹中這個孩子呢。」徐婕妤溫婉微笑,「嬪妾不中用,經不得人言,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才會自傷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剛強些才好,萬勿如嬪妾一般。」我的唇齒間含了一抹淺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宮門就聽到如斯言語,可見宮中對本宮一胎是非議良多了。」「非議終究是非議,」徐婕妤笑道:「娘娘如此待嬪妾,嬪妾對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嬪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傷心。」我握一握她冰涼瘦長的手指,輕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宮不出這柔儀殿,她們又能奈我何?」徐婕妤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才肯回去。如此流言蜚語滿天,議論得多了,不免連皇后亦出言相勸:「宮中人人說莞妃之胎不同於人,皇嗣一事上謹慎再謹慎也是應該的。」皇后雖然不得寵,然而多年來居國母之位,玄凌亦對其頗為敬重。且皇后自稱在病中,數月來一事不管,一言不發。如今既然皇后說話,他也不好一口撂開,於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宮中風言風語從來沒有斷過的時候,皇后若要為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費心費神,只怕對保養自身也無什益處。」又道:「皇后身子總沒全,後宮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為你分擔,她們不把這些不像樣子的話聽進去,皇后又何必理會。」彼時我正在梳妝,聽完小允子的回報,只揀了一對翠玉銀杏葉耳環戴在耳垂上,顧盼流連,「其實皇后這樣說也是無可厚非,她是後宮之主,留意後宮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職責所在,何況是這樣揣測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上心裡存上了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如此罷了。」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這樣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有幾分薄責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幾分意思,「皇后向來穩重得體,如今也毛躁了。聽風就是雨,耳根子軟和,跟著那些年輕不懂事的胡亂操心。」我機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罷了——皇上沒有將臣妾懷有雙生胎之事告訴娘娘吧?」他的手滑過我的肩頭,「你這樣囑咐,為了咱們的孩子這樣委屈忍辱,朕還能說么。」我低首,婉約一抹身為人母的溫和,「只要為了這孩子,臣妾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玄凌慨嘆道:「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我含了幾分親昵,「是為了孩子,更是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陳雜,回了後宮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沒有什麼委屈的。」言畢,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貴人她們到底也年輕,哪裡曉得什麼是非輕重,若皇上聽見了她們說些什麼也別生氣才好。」玄凌的性子,一向對年輕嬌艷的嬪妃們寬容些。穆貴人等人之事本來若責罰過了,過些日子也就罷了。只是她們誹謗議論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勸諫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牽連後宮,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對一眾非議的妃嬪都冷落了下來,再不踏足一步。逐漸,宮中得寵的也唯有寥寥幾人了。倒是槿汐說起,胡昭儀雖也略有非議,玄凌倒不加斥責,依舊寵愛如常。我輕哂道;「她是什麼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讓她幾分的。只是胡昭儀的嘴還是那張嘴,皇上的性子也還是那個性子,何曾變過呢。」槿汐聞言,只扶一扶髻上通花,意味深長一笑,「是,譬如從前的慕容華妃,皇上縱容她未必是真寵著她。」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語,只揮一揮手叫槿汐退下了。第二十四章 合歡 時近夏尾,天氣的燠熱卻絲毫未減,人言「十八秋老虎」,反而熱得愈加難受。 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處請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說了幾句也就散了。我也並不與旁的嬪妃多言語,許是有我懲罰祥嬪的前車之鑒,一干雖然背後議論得厲害,當著我的面卻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貴人等,神色怏怏不樂。 一時眾人散盡了,我獨扶著槿汐的手緩緩扶著腰街。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錦繡,絢爛滿天。然而不過一刻,便是黑雲壓城,雷聲滾滾。雖有轎輦跟著,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宮必定是來不及了,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歇歇,等雨過了再走吧。雖在轎輦上坐著不會濕了身子,卻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謹慎,我如何不允,趁著雨點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甫進亭子,只覺紅闌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輕聲道:「娘娘,這是寄瀾亭呢。」 幾乎自己都愣了一愣,無知無覺地應聲道:「是寄瀾亭么?」 寄瀾亭,十二曲紅闌干被無數雙手摩挲得無比光潤,經年久了,反倒有一種木質特有的沉甸甸的溫潤質感。寄瀾亭,正是我當初與玄凌初見時的地方呢。 驀然從心底漫出幾許工作效率與傷感,光影流轉十年,人間早已不復從前。當日歡愛,幾多歡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見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卻再無當時心境了。 寄瀾亭外的杏樹只余了青青鬱郁的濃蔭如幢,鞦韆架早不見了,倒是幾株合歡開得極好,仿若易散的彩雲,如夢似幻,在陰鬱的天色下格外鮮雅亮烈。 我目光停駐於合歡花上,輕輕道:「開得再好,暴雨如注,終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話音未落,暴雨已傾盆而下,如無數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潑天潑地激起滿地雪白的水花,一時間雨簾綿密,連十步開外的物事也朦朧模糊了。 槿汐護住我道:「娘娘站進些,別著了寒氣。」言畢,不覺向著外頭「咦」了一聲。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見大雨中隱約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著避雨,只仰頭張開裙子搜羅著什麼。我一時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誰,且叫進來避避雨。」 槿汐應聲,打著傘去了,不過片刻卻扶著一女子進來,道:「娘娘,是灧常在。」 果然是葉瀾依,她穿了一件青碧碧的綾紗斜襟旋襖,有淺淺的月白色斑斕虎紋花樣,底下是濃黑如墨的長裙,乍一看還以為是玄色的,裙褶里綉大朵枝葉旖旎爛漫的深紅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濕透了,緊緊附在身上,愈加顯出她曲線飽滿,身姿曼妙。頭上松挽一個寶髻,想是淋雨的緣故,鬢髮卷在臉上,抖開的衣裙外幅里?了許多合歡花瓣,如攏了無數雲霞入懷。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禮,也不顧身上濕透會著了風寒,只顧著懷中的合歡花,又憐惜看向外頭暴雨中受不住狂風急雨而凋落的合歡花瓣。 因她身上濕透了,身形畢現,不免尷尬,旁邊幾個內監都勾下了腦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個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風在她身上,道:「灧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只憂心忡忡看著外頭的花。槿汐無奈望我一眼,彷彿向我道:灧常在果然脾性怪異。 我索性也不言語,揚了揚臉對身後的幾個小內監道:「灧常在喜歡那合歡花,你們拆了轎輦的帳帷鋪在樹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灧常在處。」我微微一笑,向她道:「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盡了花兒,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謝道:「多謝娘娘。」 我含笑看著她的衣衫,「常在彷彿很喜歡青綠色的衣衫,每每見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頓生,帶著一點雨水的寒氣,道:「娘娘很緦,嬪妾的衣裳的確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嬪妾只喜歡青色。」 我微微頷首,「常在的容貌頗艷,其實穿紅色亦美,如常在所愛的合歡花一樣。」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歡花也不多了。」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這邊的合歡花算是開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鳳眼因著這神采愈加靈動嫵媚,語氣卻是慵甜的,「這裡的合歡花哪裡算好呢?鏤月開雲館的合歡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時節便如花海一般,連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閃過一絲難言的陶醉與神往。心中驟然蒙上一層陰翳,彷彿亭外雷暴滾滾的天色。鏤月開雲館是玄清在紫奧城的信息,其實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別,我是永遠不可能踏足的。那樣美的合歡花,連浣碧都見過的,於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了。 鏤月開雲館如是,他又何嘗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層疑惑漫上心頭,我怔怔出神的片刻,灧常在容色一黯,彷彿是察覺失言了,自嘲著笑道:「嬪妾從前微賤,連宮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隨意走動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旁人閑話是旁人的事,若自輕自賤便不好了。若說微賤,本宮又何嘗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觸動,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飛檐上滑落的積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麼常在身邊服侍的人也不跟著出來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宮著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綠霓居向來無嬪妃願意踏足,怎麼娘娘要貴步臨賤地嗎?」 我本無意親自陪她回去,然而她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好回絕,於是道:「常在不歡迎本宮去么?」 她揚手,「娘娘請。」 綠霓居精緻玲瓏,望出去的景緻亦好。天氣好的時候,遠遠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幾隻金剛鸚鵡揚著五彩絢麗的長尾悠閑自得棲在枝頭,並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內殿,倏地躥出一隻花色斑斕的大貓來,我唬了一跳,忙把將要呼出的驚叫硬生生壓了下去。槿汐不動聲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貓養得真好。」 灧常在微微一笑,「這樣蠢笨的大貓有什麼好看的。」她回頭張望,輕呼道:「團絨呢?」 牆角驟然滾出一團雪球來,灧常在伸手抱在懷裡,卻是一隻雪白小巧的白貓,踡縮起來不過兩個手掌大小,雙眼滾圓碧綠,毛色雪白無一絲雜色,難怪叫做「團絨。」 灧常在愛惜地撫一撫團絨的皮毛,團絨亦無比溫順,懶洋洋「喵」地叫了一聲,無比柔媚幽長。它這一聲剛停,周遭十數只貓一起圍攏來,叫聲此起彼伏。我一驚之下心口突突地跳著,連忙掩飾住神色,稍稍退後兩步。灧常在微有詫異道:「娘娘害怕貓么?」我忙掩飾著笑道:「沒有。本宮只是好奇團絨一叫把貓都引來了。」 灧常在頗為自得,道:「團絨不是凡物,它輕易不開口,若一開口,周遭的貓都會被它引到近側。若嬪妾是馴獸女出身,只怕還馴服不了它。」 我幾乎寒毛都要豎起來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藥的時辰到了呢,只怕涼了喝不好。」 我會意,隨即道:「本宮還要回去服藥,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熱熱地喝碗薑湯才好。」 灧常在點一點頭,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歡花都攏了起來。 槿汐扶著我出來,撫著胸口道:「可嚇死奴婢了。」她比畫著道:「一見那麼大的貓,奴婢就想起在凌雲峰那個晚上,當真後怕。」她扶住我的手,關切道:「娘娘沒事吧?」 我勉強笑道:「沒有事。她也不過是養著玩罷了。」 這一夜夜色如紗漫揚輕落,整個紫奧城都被尚帶著熱意的烏夜所籠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極不安穩,額上沁了細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開重重密綉團蝠如意花樣的綉幃站起身來。柔儀殿中紅燭無光,唯見殿頂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華的光芒。風輪虛弱地轉動著,帶來外頭夜來香的輕薄香味。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焚著安息香,慵軟的香氣淡淡如細霧飄出,空氣中瀰漫著叫人心生懶怠的氣息。 我無法安睡,耳邊有夜風穿紫奧城重重越殿宇樓閣的聲音,隱隱似有人在輕聲嗚咽,彷彿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骨子裡的悲泣,在嘆訴無盡的哀傷。我心裡頭髮煩,揚聲道:「槿汐--」槿汐轉手出來,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麼起來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許是肚子大了睡著難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罷。」 於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連子跟在身後,一同出了未央宮。 才過長廊,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誰的牌子?」 小連子笑道:「說起來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貴嬪的牌子,當真是奇聞了。」 我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沒在皇上跟前了,怎麼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來了。」 小連子輕輕拍了自己一個巴掌,低頭道:「娘娘今日著驚,奴才只顧著叫人給娘娘煎安胎藥渾忘了。聽說今日惠貴嬪落了鐲子,不想巧不巧掉在儀元殿前頭那條路上了。惠貴嬪領人去尋時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請安時,眉庄彷彿是用心打扮過了,雙翅平展金鳳釵,穿一襲肉桂粉挑綉銀紅花朵錦緞對襟長褂,那顏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氣,然而穿在略略豐潤的眉庄的身上,卻格外飽滿端莊,更添了一抹溫婉艷光。 我思量著道:「皇上對眉庄不能算是絕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會冷待。」 槿汐的手沉穩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歡宮裡有大方識大體的嬪妃侍奉皇上,惠貴嬪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綺年玉貌,若長此避居棠梨宮也實在不是個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別人怎麼逼迫都是無用的。何況她是緦的人,又是極力避著玄凌的,怎麼會把鐲子落在了儀元殿周遭呢,當真是機緣了。 花宜伸手遙遙一指,「娘娘你瞧,是鳳鸞春恩車呢,從棠梨宮那裡出來,是惠貴嬪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並不清楚,只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是聽得極熟了。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發的細碎柔軟的聲音,各處宮苑隱約傳來的更漏點滴,還有蟬鳴與蛙鳴起伏的鳴聲,夾雜著鳳鸞春恩車的轆轆輪聲,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禮物去棠梨宮,眉庄斜倚在西暖閣里,采月和白苓一邊一個打著扇子,因著暑氣未盡,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綉五彩菊花的抽紗單衣,系著同色的長裙。見我來了亦是懶懶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彩月,「去切了蜜瓜來。」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擱下了禮物道:「你這衣裳還是我走那年做的,這些看你未免也太簡素了,我選了幾匹上好的料子來,裁製新衣是不錯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墜子便搖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來幾個月,這棠梨宮裡快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我支著腰坐下,嬉笑道:「給你備好了還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東西。」 正說著卻是李長來了,見我也在,趕忙鞠身行禮,向著眉庄賠笑道:「給惠主子請安。」說著指一指身後小內監手裡的東西,笑道:「這是皇上叫賞娘娘的,請娘娘收著。」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隨手從手邊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長手中,笑吟吟道:「謝公公跑這一趟,這點子心意就當公公的茶錢吧。」 李長笑眉笑眼道:「奴才怎麼敢當。皇上說這些賞賜只當給娘娘解悶兒,也請娘娘今晚準備著,鳳鸞春恩車會來棠梨宮接娘娘。」 眉庄藹然微笑,「請公公為本宮謝皇上就是。」見李長出去,我滿面是笑,道:「恭喜!」又問:「是時來運轉呢,還是有人轉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撥著吊蘭的修長的葉片繞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長而如瓷器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泠泠的寒光,與深綠的葉片映襯,有些驚艷亦驚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壞事,更無關時運脾性。人總要活下去,日子也要過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終望向遼闊的天際,彷彿有無限渴望與期許,亦有一抹難言的傷感,彷彿終年積在山巔的雲霧,散布開去,然而終究,嘴角也只是凝著與她素日的端莊不甚符合的冷漠。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想通於她是好是壞。我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溫然道:「你願意怎麼做,我總是陪著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兒,明你在,我也能安心一點。」 接下來的一月之中,眉庄頻頻被如幸,大有剛入宮時的氣勢,我也暗暗為她高興。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來。 這一日涼風初至,正好亦長日無事,玄凌便帶著我與徐燕宜、胡蘊蓉、葉瀾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紗衫的宮女們採蓮蓬蓮藕。其時湖中荷花凋謝大半,荷葉盈盈如蓋,似撐開無數翠傘,宮女輕盈的衣衫飄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開其間,偶聞輕靈笑語之聲,帶著水波盪疊之間,格外悅耳。 眾人環坐水榭之中,我與徐婕妤身形日漸臃腫,自然不便近身服侍,於是隔了最遠坐著,卻是眉庄與胡蘊蓉坐在玄凌近側。玄凌笑向胡昭儀道:「還是蘊蓉的鬼點子多,想著無荷花可賞了,便叫宮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採蓮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我淺淺微笑,道:「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這樣看著倒像是好花常開、好景常在了。」 胡昭儀盈盈一笑,頗有得色;我與徐婕妤只是禮節性地微笑;葉瀾依素來落落寡歡,人多時也不多言語,只自欽自酌,獨得其樂;眉庄一味低頭沉思,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別有一番沉靜風韻。 遠遠有歌女清唱的聲音婉轉而來,玄凌執杯傾聽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聲自是不能與容兒相較了。」 胡昭儀莞爾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見安貴嬪了,現在想得厲害么?與其這歌聲聽得皇上食之無味,不如皇上去請了安貴嬪來吧,免得生起相思病來。」 玄凌不覺失笑,「愈發胡說了。」 我知曉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雖說安貴嬪近來不祥,只是皇上要見也無不可。」 胡昭儀撇一撇嘴,介面道:「不過聽歌罷了,遠遠叫與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氣沾染了皇上,且那歌聲被水波一漾只會更好聽了。」 玄凌聽得如斯,也便罷了,叫李長去傳了陵容來遠遠歌唱。 幾曲清歌作罷,玄凌不覺神馳,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宮中竟無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長道:「叫她來給朕倒杯酒吧。」 須臾,卻見安陵容甜笑滿頰,翩翩而來,取了梅花銀酒壺來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過來看湖上宮女如花,聽聞是胡昭儀的心思。胡昭儀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儀聽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別過頭去,並不接話。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著次序從胡昭儀起一一為每位嬪妃倒上紫瑩瑩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著我與徐婕妤懷著身孕,她倒也細心,叫人換了梅子湯來,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擱了糖,笑道:「我記得姐姐不愛吃酸的,皇上還特意叮囑過。」 我亦微笑相對,沉靜道:「安貴嬪記性最好,多年的舊事還記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謹溫順,「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說罷盈盈離去。 她自被冷落以來,皇后又病著,更無人可依,此番應詔而來,不免更謹慎溫順,事事順著玄凌和得寵嬪妃們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攔住,雨過天青色的衣袖如張開的蝶翼翩然揚起。她轉首望住玄凌,笑容羞澀而柔和,靜靜道:「臣妾有了身孕,實在不宜飲酒。」 不過短短一句,她說得也不大聲,陵容手微微一抖,險些把酒潑了出來。她很快掩飾住失態,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興連酒壺也握不穩了呢。」又笑對玄凌伏身下去,帶著歡悅的語調,彷彿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數月之內,這可是第三樁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聽聞也是大喜過望,儘快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幾個月了?」 眉庄只淺淺微笑著,矜持道:「昨日覺得身上不大爽快,傳溫太醫來一瞧,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臣妾懷有皇嗣,自當萬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滿面喜色,連連道:「不錯,的確是兩個月了。」 我驟然聽聞,既是意外又是驚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曉得向著她笑。徐婕妤賀了一賀,葉瀾依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倒是胡昭儀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貴嬪。」 玄凌忙向身後的小內監道:「惠貴嬪有了身孕,還不把她的菜式換成和莞妃、婕妤一樣的。」小內監忙點頭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別高興忘了,老規矩呢?」 玄凌一拍額頭,朗聲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興糊塗了。」說著便喚李長:「去傳旨,晉惠貴嬪為從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攏嘴,「去年夏天宮裡的菊花就開了,起先還擔心是妖異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兒都有了身孕,宮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喜事!」 我見機道:「是呢。從前總說危月燕沖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著徐妹妹解了禁足,不僅太后身子見好,連皇嗣也興旺繁盛了。」 玄凌只顧著高興,一時也顧不上徐燕宜,聽我如此一說,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當日莞妃直諫,否則可真是傷了你的心了。」說著又含笑向我,輕聲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後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紅,似曉霞瀰漫,正要欠身謝我,我忙攙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這些禮數。」 眉庄即刻道:「太后總贊臣妾賢德,其實真論起貼心賢惠來,臣妾總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著亮澤的笑意,「朕有你們三位賢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儀掩口一笑,迎上前來,嬌聲道:「皇上好沒良心,這樣就把人家撇在一邊了。」她撒嬌地一偏頭,珠簪上的薄金鑲紅瑪瑙墜子滾得歡快而急促。 其時湖上蓮葉田田,胡昭儀一色桃紅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涼濕潤的風纏綿拂起,彷彿湖上一株出水紅蓮,艷而不妖,風姿綽約。玄凌正要說話,卻見徐婕妤身邊的一個紅衣侍女越眾而出,聲線清亮,「昭儀娘娘嬌艷動人,我家小主恬靜溫和,如開在湖中的紅白並蒂蓮花,自然都是極好的。皇上既愛惜白蓮,自然也捨不得紅蓮,娘娘以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轉過頭去看,說話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宮女赤芍。徐婕妤身邊的桔梗和黃芩是陪嫁進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宮女,在徐婕妤身邊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與黃芩。我對赤芍的印象不過是個柳眉杏眼的女子,頗有顏色,卻不想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話,且並無畏懼,目光朗朗划過玄凌。 不過是一瞬間的驚愕和意外,胡昭儀嬌滴滴一笑,「徐婕妤飽讀讀書,身邊的宮女竟也伶牙俐齒到這等地步,當真叫本宮自愧弗如。只是在聖駕和本宮面前這樣妄自言論,未免也大膽得出格了些。」 赤芍臉上窘迫得發紅,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的局促不安,略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帶著玩味的神色,頗有興味地看著赤芍,道:「雖然無禮,話卻是很動聽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調教過你。」說罷微笑親昵向胡昭儀道:「紅蓮算不得辱沒你,還是很相襯的。」胡昭儀這才一笑,徐婕妤見玄凌並不生氣,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把赤芍掩到身後。 眉庄只冷眼旁觀,姣好的面容上含著一絲淡漠的笑容,我無暇去顧及胡昭儀含笑帶嗔的嬌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無聲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縷隱秘的失望和落寞,幾乎無聲地湮沒在她艷麗的緋紅衣衫之後。第二十五章 清平調 宴席散後,我自陪著眉庄去棠梨宮安歇。大約是知道了聖旨,棠梨宮裡早歡成了一團,自我棠梨宮成了不祥之地,再無這般歡欣熱鬧過,服侍眉庄的宮人總以為這位主子只得太后憐惜,在玄凌跟前再無出頭之日,不過一兩月間卻世事翻轉,不僅再度得寵,更有了身孕,連敬妃亦感嘆:「淑媛入宮十載,一朝有喜,如此福澤連本宮也自覺有了些盼頭了。」一時間除了柔儀殿與空翠堂,棠梨宮成了最熱鬧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踴身上來趨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親自送了滋補之品來,連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邊最得力的宮女剪秋親自來探望。 眉庄厭煩不已,只推說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見人。然而別人也就罷了,剪秋是皇后身邊的人,自然推脫不得。 眉庄每每皺眉道:「最膩煩剪秋過來,明知道她沒安好心卻還不得不敷衍著,當真累得慌。」 我笑著吹涼一碗安胎藥,道:「難怪剪秋要一天三趟來這裡,她主子一病幾月,宮裡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嬪,能不火燒火燎了么?」 眉庄揚起臉,對著光線看自己留得寸把長的指甲,錯錯縷縷的光影下,她的指甲彷彿半透明的琥珀,記載著無數隱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個!」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頭六臂,一時也應付不來。」 我冷笑一聲,「這也就罷了,現還有一個安陵容呢。雖則說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樣子,你說有孕時偏她就在,別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這有什麼難的,總再想個法子就是。」 我想起從前種種不免憂心不已,忙將懷孕保養、小心防備之事不厭其煩與她說了幾啟迪。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親的人了,嘴也瑣碎起來。這幾日不知說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長繭了。」 我假意在她臉頰上一擰,笑道:「果然是不識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溫實初指了來照顧你,要不我怎麼也得去把溫實初給磨過來照料你,否則換了誰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別人來看顧我也不肯,這幾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換了旁的太醫,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聽--我是吃過太醫的虧的。」因著懷孕的緣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簡素,趿著雙石青黃菊緞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煙色的銀線絞珠軟綢長衣,通身不加珠飾。她眼瞼垂下時有溫柔而隱憂的弧度,「他的擔子也不輕,一頭你快七個月了,我這裡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穩的時候,他是要兩頭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歸辛苦,總歸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來為我們盡的心意了。」 眉庄撥一撥額前碎發,含著笑意道:「其實你懷著身孕回來,溫實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來,在你的柔儀殿盡心儘力,就只差四腳朝天了。」 我扳著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裡單單是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過玩笑一句罷了。」 我含笑看著她尚平坦的小腹,道:「當日突然聽你這樣一說道有了孩子,我也嚇了一跳,當真是又驚又喜。」 「這個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護著他。」她言語間舉止依舊舒緩嫻靜,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堅毅與溫柔。 我溫言道:「雖然你總不肯原諒皇上,雖然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無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間另有一重如珠的溫柔光輝,「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並論......」眉庄本是隨大流的大家閨秀,氣度大方,隨時守份,然而自從禁足一事傷了心,又幾經波折,那股漸生的清高也日漸萌發了出來。 「不過說到底,咱們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樣。」我微微嘆息一聲,不覺沉了聲調,「其實蓬門小戶哪裡不好了,至少懷孕到生育,夫君都會在身邊著意體貼,百般呵護。到了咱們這裡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醫的照拂,還得要信得過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被勁風撲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煙水繚繞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親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轉圜過來,溫柔的神情似三月里開出的第一朵迎春,嬌柔而羞澀的,「那是幾世才能修來的福氣,不過想想罷了。」眉庄的橫榻上隨意放著幾個煙灰紫色團花軟墊,皆以輕軟若羽毛的蠶絲織面,內中裝滿晒乾的杭白菊和剪得細碎的桑葉,又塞滿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涼明目、安神養顏之效。那煙灰紫的顏色,彷彿染得心境也這般灰暗抑鬱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們在我身體中後,我何曾再能與他們的父親有一日相見的餘地呢?遑論呵護陪伴,連見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隨手抱了一個在懷裡,柔軟的面料上綉著枝葉橫旎,花朵散漫的薔薇,我微微垂下眼瞼,心思也凌亂如薔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來往的次數也多了,先前眉庄總推說身子乏沒見,因著她殷勤,漸漸也熟絡起來,常常一同閑話家常或是做些針織女紅。旁的妃嬪見了,也只道眉庄與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過之後,眉庄便身子乏軟不適,頭暈不止。眉庄一概隱忍不言,然而人多口雜,到底有人把這話傳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見我時笑言,「皇上只說叫我靜養,再不許她來我這裡。」 我聞言含笑,「宮中盛傳她是不祥人,先衝撞了徐婕妤的胎氣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衝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卻冷落下來了。」 自此,安陵容失寵之象愈盛,雖則一切供應仍是貴嬪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宮了。 這日晌午和眉庄從太后處回來,太后自是殷殷叮囑她保養身子,又賞了一堆東西,囑咐她少與安氏往來。眉庄叫采月帶著賞賜先回宮去了,自己則陪我回柔儀殿說話。甫坐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帶了朧月過來,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過上三個來月就要生了,我閑著無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棄,將來就留著給孩子穿吧。」 含珠手裡捧著一疊子嬰兒的衣衫,色彩鮮艷,料子也是極好的,綉滿了仙草雲鶴,瑞鹿團花、方勝鸞雀、喜鵲銜花等圖案,顏色亦是紅香皂翠樣樣俱全。手工既好,針腳也勻,可見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藝是愈發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飾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與寂寞,恬靜道:「我剛進宮的時候,當真是手拙得厲害,別說綉什麼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過是綉個鴨蛋罷了。」 眉庄抿著嘴笑著打斷,「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會覺得綉鴨蛋一說是扯謊了。」 敬妃淡然仰首,一後握住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靜一人的時候多,再怎麼笨的的,如今也沒什麼花兒不會綉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話中的寥落,卻是顯而易見了。 宮中年深日久,朱牆碧瓦之內,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與眉庄剎那也是無言了,朧月安靜伏在敬妃膝上,像一隻乖順的小貓。我暗暗嘆息,可惜朧月的乖巧,都不是對我這個親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來,道:「如今年歲一大,牢騷也多了起來,盡說些掃興的話。」說著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兩個月的身孕了,不過離生產還遠著,我就先偷懶了。」 眉庄執著一把六棱團扇,笑盈盈道:「我總說敬妃偏心嬛兒,如今可坐實了罷。」 「哪裡偏心了呢?」敬妃溫柔喚過朧月,「綰綰,去把手絹子給你惠母妃。」 朧月撒著歡兒從袖子里取出一塊絹子,稚聲稚氣道:「朧月知道惠母妃喜歡菊花,這是給惠母妃的。」說著放到眉庄手裡。 敬妃撫一撫朧月的額頭,笑向眉庄道:「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過是看朧月的面子罷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學會了任性撒嬌了。」 眉庄掌不住「撲哧」笑出聲了來,朧月忽然轉頭問我,「莞母妃,你喜歡什麼花兒?」 她很少這樣主動和我說話,雖然還有些疏離的戒備,卻多了幾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歡海棠,你呢?」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嘟著嘴道:「我不喜歡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朧月最喜歡杏花,杏花最好看。」話一說完,又站到敬妃身後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縷涼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這般鍾情於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卻終究只燦爛繁華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紅色的冰冷死灰。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個多月了,我也為她的孩子縫製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說我偏心。」 我撿了塊菱花絹子系在腰間的碧玉通枝蓮帶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賞景時,徐婕妤的宮女赤芍說話太出挑了,胡昭儀想必會吃心。徐婕妤是個不愛生事的人,心思卻又格外多些,只怕心裡會有想頭。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過去,不如我與眉姐姐也一同過去,就當湊個熱鬧。」 眉庄沉吟片刻,沉靜道:「也好,咱們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宮前,卻見李長帶了幾名內監和侍衛守在玉照宮外,這幾日天氣稍稍涼爽了些,幾個小內監守在外頭的梧桐樹下神色倦怠,李長坐在宮門前的石階上,倚著一頭石獅子打盹兒。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裡頭,於是輕輕咳了一聲。李長警醒,忙起身賠笑道:「三位娘娘來了,奴才偷懶,該打該打!」 敬妃和氣道:「李公公終日服侍皇上,也該偷空歇一歇,要不怎麼應付得過來呢?」 李長忙打了個千兒道:「多謝娘娘體恤。」李長一彎腰,塞在腰帶里的一個柳葉合心瓔珞便滑了出來。李長尚不知覺,槿汐臉上微微一紅,忙低下了頭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東西掉出來了。」李長一見,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謝娘娘提點。」 敬妃一笑道:「那瓔珞打得好精巧,從前的襄妃最會打瓔珞,也不如這個功夫精細。」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這個瓔珞倒像是你的手藝。」 槿汐不置可否,只紅了臉道:「敬妃娘娘過譽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著道:「柳葉合心的花樣,原來是這個緣故呢。」 我怕槿汐尷尬,斂一斂衣襟道:「皇上在裡頭吧,有勞公公去通報一聲。」 李長應了一聲,正走到宮門前,忽然悄無聲息停住了腳步。我一時好奇,也不知道裡頭鬧什麼緣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宮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無邊無盡的綠意濃濃。萬綠叢中,宮女緋紅色的衣裙格外奪目,而緋紅近側,是更奪目耀眼的明黃色的九龍長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緋紅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溫柔。近旁一株凌霄花開得艷紅如簇,散發出無限的熱情和吸引,赤芍嬌柔含羞的臉龐便如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有時候共紗需名花,人不需傾國,只要一時入眼,便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後宮,就常常充斥著這樣的機會。而此刻紅衣嬌羞的宮女赤芍,就踏上了機遇的青雲。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雙眼,聲音低沉而誘惑,「告訴朕,你叫什麼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嬌媚地答,「就是紅色的芍藥花,皇上可喜歡么?」 「自然喜歡。朕會記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點得色,忽然一轉頭,提起裙子跑了。那樣紅的裙子,翩飛如灼烈的花朵,將玄凌的視線拉得越來越長,戀戀不捨。 眉庄冷哼一聲,別過頭裝作視而不見。敬妃默默無言,良久道:「有了灧常在的先例,寵幸一個宮女也算不得什麼了。」 我只低著頭靜靜沉思,曾幾何時,宮中也曾有過一個喜愛芍藥的熱烈的性情女子。我黯然轉身,嘆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搖頭道:「既然如此,還不如不知道。雖然說宮裡的妃子遲早都會碰上這樣的事......唉,真是可憐!」 眉庄的語音清冷如被蓋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個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終究按捺不住,「一頭要徐婕妤保胎,一頭又在她有孕的時候沾染她的宮女--那個宮女也不是什麼檢點的東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罷,不然皇上見了我們也要難堪,何必討個沒趣。」於是依舊退到宮門外三丈,玄凌出來一見我們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進去,倒站在這裡?」 敬妃笑道:「剛來呢,聽李長說皇上在裡頭,倒唬得我們不敢闖進去。」 玄凌道:「偏你這樣拘束,既然來了就進去陪徐婕妤說說話,劉德儀也在裡頭。」敬妃忙道了個「是」,與我們一同目送玄凌離開了才進了空翠堂。 堂內徐婕妤正和劉德儀在說話,小几上擱了一盤蜜瓜和兩個吃了一半的青桃,劉德儀正拿了一個在吃。 見我們進來,劉德儀忙跟著徐婕妤站起身來。我看著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氣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介面,劉德儀訕訕笑道:「皇上吃了半個就賞給嬪妾了,想是太酸的東西皇上吃不慣。」 徐婕妤幽幽道:「是嬪妾不好,自己貪吃酸的,一時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麼,下次記得也就罷了。」 眉庄見內堂只站著桔梗、竹茹並劉德儀的一個侍女,淡淡道:「怎不見赤芍,她一向總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間頗有隱憂,似湖上煙波繚繞,口氣卻依舊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還時時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揚,道:「是,那也要看什麼時候才會跟在眼前......」 我急忙橫了眉庄一眼,介面道:「是呀,你現在身子越來越重,還是要時時叫侍女們跟在眼前,時刻當心著才好。」 劉德儀微微一笑,道:「桔梗、黃芩和竹茹三個倒是好的。」 她這樣一說,我心頭雪亮。徐婕妤蘭心蕙質,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無數。 然而嫉妒是嬪妃的大忌,責笞宮女又有祺嬪的前車之鑒,何況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於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著敬妃送來的衣裳,幾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著朧月回去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看樣子徐婕妤倒是個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從前也不是最得寵的,會不會......」她終究性子沉穩,沒有再說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貼身的桔梗和黃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難駕馭了。」 我的嘆息無聲無息如漫過山巔的浮雲,「她若懂得邀寵,就不會是今日這番光景了......」我無言,另有一重疑慮浮上了心頭,「那麼赤芍......」 眉庄扶一扶還不顯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藍天,靜靜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聲,咱們理會什麼!」她溫然看我一眼,「你為自己操心又要為別人操心,操心太過未嘗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溫然看著她,「我何嘗不想鬆一口氣,可是既然來了這裡又怎能保得住獨善其身呢?」 眉庄低低嘆息了一聲,眸中波光瀲灧,「我雖勸你,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牽腸掛肚,到底是要彼此寬心才好。」 我點一點頭,回眸見重重殿宇飛檐高啄,廊腰縵回,正似勾心鬥角、曲折迂迴的人心。心頭陡然生出一點倦意,這樣厭倦和疲累,這樣的爭鬥算計要到哪一日才是盡頭?所有的繁華錦繡,如何抵得上清涼台上一株凌寒獨自開的綠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綻放的桃花,笑對春風。只是桃花依舊,人面春風,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經回不去了。那樣的哀傷,像有一雙無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著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緩。然而心灰了,心思卻不能灰,只要一步的鬆懈,要斷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無數人的一生了!第二十六章 東窗 次日清晨起來整裝斂容,重又梳頭又勻面,勉強打起精神來,渾然掩飾好昨夜的一宵傷感凄涼。 問起玄凌的去處,卻聽道:「後半夜歇在胡昭儀那裡,前頭召的是灧常在。」我也不言語,倒是槿汐回來說:「這兩日皇后身子見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動?」 她昨夜晚歸,這消息必是從李長處聽來的。我「嗯」一聲,由著花宜揀了支赤金桃枝攢心翡翠釵簪進髮髻里,只問:「有誰去過了?」 「胡昭儀關係親疏,少不得要去應景兒,」槿汐停一停,壓低了聲音,「還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頭,正要說話,花宜甫學梳髻,手勢還不嫻熟,一時手上力道不穩扯緊了頭髮,我不由吃痛「哎喲」了一聲,槿汐忙道:「毛手毛腳的,什麼時候才學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著嘴道:「奴婢不過是聽說敬妃娘娘去皇后宮裡吃驚才失手的。不說這幾日傳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還見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說侍疾也是應該的,本宮要不是懷著身孕,按規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說,皇后病中不愛見人,胡昭儀是親表妹不算,怎麼也會允了敬妃呢?」 我啞然一笑,看一看也含著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長進不少呢。」說著起身在臂間挽上一條綉著潔白曇花的披帛流蘇,道:「咱們去瞧瞧皇后。」 皇后精神好了許多,我進去時她正斜靠在彩鳳牡丹團刻檀木長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閑閑翻閱。皇后這一病連綿數月,今日看起來是神清氣爽了不少。她略微蒼白的面色敷著單薄的妝容,那一抹輕紅的胭脂似虛浮在臉上。因在病中還未痊癒,只穿了一襲靜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綉綃紗宮裝,頭上的芭蕉髻上只點綴了幾顆圓潤的珍珠,而正中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卻將其尊貴的地位明白無誤地昭顯出來了。 皇后見我進來,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難為你這麼重的身子還特特跑過來,本宮精神不濟,莞妃就隨意吧。」 我謙順微笑,「娘娘的教訓臣妾謹記在心,感激不盡。娘娘鳳體不適良久,臣妾沒能在跟前侍奉,還望娘娘寬恕。」 皇后和善微笑,揚手道:「莞妃照顧皇上克盡己責,又讓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賢德如斯,本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皇后說話的間隙有短暫的沉默,彷彿在緩一口氣。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後宮子嗣綿延,如今沈淑媛懷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澤天下之果。」我眼風微掃,卻見皇后膝上擱著一塊絹子,以百色絲線綉了燦若雲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認出是敬妃的綉工,當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見。 皇后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本宮病了這些日子,後宮的事一應託付給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該一一應付著過來了。」 我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平和下來,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宮之主,有娘娘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得難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會成為本宮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頓好後宮眾人,是不是?」 回到柔儀殿,我即刻召來溫實初,問道:「皇后的病到底來龍去脈如何?」 溫實初緩緩道:「原無大礙,後來著了惱又添了風寒,頭風發作,抑鬱難解,又真病了幾日,如今的樣子是好了。」 我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這一好,只怕本宮就要多無數煩惱了。」我悄聲囑咐道:「先不理會她。旁人都以為本宮只有八個月的身孕,你心裡卻是有數的。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催產葯也是要先預備下的。」 「這個微臣自會安排妥當,保管生產的日子分毫不差。」溫實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個月身孕,這時候皇后也不便動手,娘娘暫可無虞,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娘生產之際和孩子出生以後的事。」 我「嗯」了一聲,思慮更重,不由道:「本宮的身孕......臨盆之期已不遠,哪怕她要下落胎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宮、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獨獨沈淑媛的身孕未滿三月,最不穩妥。如今你既照顧著棠梨宮,本宮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權託付給你了,你必要保她們大小平安。」我連說了幾句,溫實初只是訥訥無語,一徑出神。我仔細打量他,不過半月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臉頰瘦削,下巴上胡碴兒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帶了几絲猩紅的血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覺嚇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紅棗湯來,方道:「溫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湯定定神吧。」 連叫了他兩句,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道:「近日精神總有些短,想是夜裡沒睡好,不打緊。」 我輕嘆一聲,動容道:「如今你身上倚著本宮和淑媛兩對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養好自己,我們又要如何安身呢?」 溫實初的目光黯然失色,彷彿簾外即將要秋來的綿綿秋雨,「從前微臣總覺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卻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見他神情大異,不覺愕然擔憂,勸道:「好端端地怎麼說起這樣灰心的話來,好沒道理。」 溫實初頹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宮裡久了,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的。」 我聽他這樣說,溫然開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該來的總是要來,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溫實初茫然望著窗下新開的幾叢木香菊,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傲風骨。他從沒這樣專註地看著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從不認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絲烈酒的熏醉氣味。溫實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麼時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勁烈而頹廢的酒氣,「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個男人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無論發生什麼,左不過默默承受、一力擔當罷了--不止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 「男人的擔當?」他遲疑著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經犯下彌天大錯,你是否會原諒我?」 我只覺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萬語凝噎,只是說不出口,當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錯了任何事,也不用我來原諒,只要你問心無愧。若做不到問心無愧,就儘力彌補,不要再有錯失。」 他低頭沉吟良久,「其實,有些事或許是有人強求,或許是順其自然--」他苦笑,「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論是你。」他拂袖,鎮靜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託沈淑媛一事,微臣自當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說罷,躬身一拜緩緩退出。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官服的嚴謹莊重之下,平添了幾重蕭索,像風吹不盡的秋愁,寂寥而溫綿。 皇后身子逐漸康健,嬪妃去請安時也留著說說笑笑了。我身子日漸笨拙,也不太往外頭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來看我一兩次,陪我說話。 浣碧笑得隱秘,「大約徐婕妤產期將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當真是母憑子貴。」 我笑著嗔她,「最近總看你伏案看書到深夜,難不成書看得多了嘴就這樣刁了。」 浣碧低頭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一屜石榴去玉照宮,正碰上劉德儀出來,直說徐婕妤身邊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著赤芍,又要防著徐婕妤生氣處處勸解,抱怨了好大一會子才算完。」 我剝著手裡的一個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宮裡的事情我能說什麼,只盼徐婕妤自己別往心裡去,若自己要上心,別人怎麼勸解也是無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愛吃橙子,給她留上兩個。」我轉念一想,又問:「槿汐呢?怎麼半天也不見人影了。」 浣碧扮個鬼臉,一笑對之,「槿汐不在柔儀殿,小姐說她能去哪裡了?」 浣碧紅了臉,低頭吃吃笑了兩聲,笑音未落,卻聽外頭內監尖細的嗓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急促地遞過來,驚飛了盤旋在柔儀殿上空的鴿子,「皇后娘娘鳳駕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我倏地站起身來,扶著浣碧的手站到宮門外迎接,滿腹狐疑。皇后身份矜貴,一向甚少親自到嬪妃信息,何況又攜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過片刻,皇后身後跟著端、敬二妃,浩浩蕩蕩一群宮人低腰快步跟隨進來。我忙斂衽艱難行了一禮,恭敬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隨口道一聲「起來」,語氣里多了幾分肅然,失了往日一貫的溫和,我一時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只得讓著皇后在正殿的黃花梨透雕鸞紋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靜了須臾,只端然朝南坐著,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錶情,彷彿任何事都與她無關。敬妃扭著手中的絹子,稍稍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 短暫的靜默之後,皇后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說,莞妃你的柔儀殿本宮是不需來的。只是你懷著身孕,到底也是你宮裡的事,本宮就不得不走這一趟了。你是三妃之一,又是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顧著你的顏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宮只叫了與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過來。」 皇后說了一篇話,卻隻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賠笑道:「多謝皇后娘娘關懷體恤。」我停一停方抬頭道:「臣妾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請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寶石青的織銀絲牡丹團花褙子,顯得清肅而端莊,「本宮病了這幾個月,什麼事都有心無力,都撒手交給了端妃和敬妃操勞。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帶著朧月帝姬,都是自顧不暇,難免有些紕漏......」她清一清嗓子,「後宮安寧關係著前朝平靜,本宮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們眼皮子底下竟出了這樣的事,還出在莞妃宮裡,本宮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著,大覺不祥,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謹道:「請皇后明示。」 皇后的聲音陡地嚴厲,「唐朝宮中常有宮女與內監私相交好,稱為對食,以致內宮宦官弄權,狼狽為奸、結黨史亂政、肆意橫行,數代君王被宮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篡上之事屢屢發生,大唐江山皆毀在此,終於無可挽回。本朝治宮嚴謹,對食之事鮮有聞說,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發現了這個--」皇后將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拋,道:「這個東西,莞妃你可識得么?」 浣碧蹲身為我拾起,不由臉色大變,正是李長素日藏在腰帶里的柳葉合心瓔珞。我心頭猛地一沉,已然明了。我沉住氣,反覆看了幾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裡見過?至於這瓔珞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宮裡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氣道:「你眼力很不錯,正是槿汐做的東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這麼大年紀了還管不住東西,等她回來臣妾自當好好教訓。」 「丟東西算得什麼大事。」皇后一笑,低頭撫弄著手上纏絲嵌三色寶石的赤金戒指,聲音低沉,「要緊的是在哪裡撿到的--是被李長貼身收著。至於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來,也不用莞妃親自管教了。」說罷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還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貴嬪本要給皇上送些時令果子來,誰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說同去儀元殿給皇上請安。結果到了那兒李公公說皇上在灧常在處歇午覺。咱們告辭時安貴嬪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結果從他腰帶里掉出這麼個東西來。」敬妃為難地看一眼皇后,見她只是端坐不語,只好又道:「槿汐打瓔珞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來--宮女打的瓔珞被內監貼身收著,這個......」敬妃臉上一紅,到底說不下去了。 我勉強笑道:「單憑一個瓔珞也說不了什麼,許是槿汐丟了正好叫李長撿著,打算日後還她的。」 端妃撫著胸口的項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單憑一個瓔珞是說不出什麼,可是柳葉合心是什麼意思,想必莞妃心裡也清楚。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宮就不能坐視不理。今日既然來了,為免落人口實,也為了徹查,少不得槿汐的居處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驚失色,忙按捺住賠笑道:「槿汐是臣妾身邊的人,這事就不勞皇后動手,臣妾來做就是。」 皇后寧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氣亦溫和,「你有了身孕怎麼好做這樣的事?然則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說罷容不得我反駁,雷厲風行道:「剪秋、繪春,就由你們領著人去把崔槿汐的居處搜一搜,不要錯失,也不容放過。」剪秋乾脆利落答了個「是」,轉向便去。皇后朝我關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著吧,一切且看剪秋她們查出什麼來再論。」 心裡洶湧著無盡的恨與怒,我在玄凌處得到的寵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讚譽使皇后不敢對我輕舉妄動。她何嘗不明白,能從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歸來的我必定不再是從前的我,若不能一舉徹底扳倒我,她是不會輕易動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與我,就如虎視眈眈的兩頭猛獸,各自小心翼翼地對峙,沒有十全把握之前誰也不會輕易撲上去咬住對方的咽喉。可是誰都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在面對時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謙卑,隱藏好自己鋒利的齒爪。其實哪裡掩藏得住,恨與愛,都是最深刻的慾望,被磨成想要置人於死地的力氣。 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對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動聲色地將祺嬪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時的目標,正是被我視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與槿汐息息相關的李長。 我沒有抖落自己的慌張,只是沉靜地坐著,一如我身邊的端妃,不帶任何錶情地緩緩喝著茶盞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澀清香里想著如何應對。 不過一盞茶時分,剪秋和繪春出來了,帶著詭秘而興奮的笑容,屈膝行禮道:「都在這裡,請皇后娘娘過目。」 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彩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打開瞄了一眼,「啪」地蓋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鑲金墜跳了兩跳。她皺眉道:「當真是穢亂後宮,你們也瞧一瞧吧。」端刀默然看了一眼,依舊雕塑似的坐著,敬妃瞥了一眼就鬧了個大紅臉,「這......」了兩聲終於還是說不下去。我打開盒蓋,裡面堆疊著幾帕柔軟的絲巾,絲巾裡頭包著幾樣東西。我臉上火燒似的燙起來,心裡沉重地嘆息了一聲。不要說人贓並獲,單單這些東西,槿汐又如何張得開嘴辯解呢。皇后垂著眼瞼思量片刻,緩緩道:「既然搜出來了,那麼也怨不得本宮要按宮規處置。」皇后悠悠嘆息了一句,彷彿很是不忍的樣子,「莞妃,本宮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說你不會約束宮人,你懷著身孕難免顧不到這樣多,且你又年輕沒見過世面,怎麼曉得這樣的東西。」皇后痛心疾首,「一個李長一個崔槿汐都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怎麼倒生出這些事來,叫人怎麼說才好呢。為防上行下效,宮闈大亂,本宮也忍不得要處置他們了。」我起身懇求道:「臣妾冒昧懇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說也是臣妾身邊的人,不如交給臣妾處置吧。」 皇后微眯了雙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彎鉤的弧度,正色道:「莞妃這話就差了,莞妃身邊的人也是這後宮裡頭的人。既是後宮裡的人,就沒有本宮不管的道理。何況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訓了,那麼李長呢。他們倆一個是莞妃身邊的掌事宮女,一個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內監,若各自悄悄處置,宮裡的人就沒了規矩。」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忽而笑了,「在宮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檢點,存天理,滅人慾,才能安心侍主,否則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來。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誇讚過的賢德之妃,必然會以大局為重的,是不是?」 我面紅耳赤,被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得蜷緊手指,報以同樣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賢后,為後宮眾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會秉公辦理,既保住皇家顏面,又能清肅後宮。」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這個自然,本宮身為後宮之主,怎能不秉公辦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養胎吧。」 我明知多說無益,只得緩和了福氣,肅一肅道:「恭送皇后娘娘。」 禮罷,皇后等人已經走遠了,浣碧忙扶著我起來。 我神情如被冰霜結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囁嚅道:「小姐可是氣糊塗了?快進去歇一歇吧。」 我支著腰穩穩站住,道:「槿汐和李長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著唇憂色滿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聲,「我若是害怕,若是由著她拉下了槿汐,下一個被帶走的人或許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個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關起來了,事情鬧得這樣大可如何是好?」她憂心不已,「這事一傳出去,不僅槿汐沒法做人,連小姐您的清譽也會......」 「這事一定會被傳出去,且不說皇后有心,後宮裡嫉恨柔儀殿的人還少么?!馬不得鬧出多少事端來呢!」我心中激蕩,厲聲道:「你可聽見皇后說『穢亂後宮』這四個字,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是我的清譽要緊,還是槿汐的性命要緊?!」我暗暗吸一口氣,緩緩放鬆捏得緊張的指節,無論是為了與槿汐多年的情分,還是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這個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第二十七章 逆風如解意 午膳過後時分,聞得外頭樹葉被風吹起簌簌細碎的碰撞聲,玄凌已經邁了進來。浣碧忙扶著我起身去迎,我因有著身孕,私底下與玄凌相見也不過是肅一肅罷了,他已經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淺淺,「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宮門前來迎了。」 李長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邊侍奉了,換了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在後頭執著拂塵跟隨,我暗暗驚心,皇后不做則已,一做真當是雷厲風行。我只作不見,與玄凌攜了手進內殿去。 小廈子初次當差難免有些生疏,低著頭一個不當心走快了一步,差點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頗有不悅之色,皺眉呵斥道:「你見你師傅當差也不是頭一日了,怎麼自己就毛手毛腳起來。」 我見小廈子眼圈微紅,想是為了他師傅的事剛哭過,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廈子才幾歲,皇上也跟他治氣?多歷練著就好了。」 小廈子窘得退了兩步,差點又絆到身後的小內監身上,玄凌愈發不悅,道:「李長不在,這些人就像失了規矩一樣,沒有一樣是做得好的。--說起來朕就生氣,儀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燙的,不是冷了就是熱得燙嘴,書架子上的書原本都是拿楓葉做書籤的,他們倒好,竟給夾上了香樟葉子了。樟葉那樣厚,又有一股子氣味,怎能夾在書里?真真是一群糊塗東西。」 「一群好馬也得識途老馬帶著才走得平穩順暢,何況他們這些向來聽吩咐做事的人。現下李長做錯了事被拘著,他們自然都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廣袖從纏絲白瑪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鮮菊花瓣在茶蠱里,灑上冰糖碎,用剛煮開的沸水澆了上去,待涼上一涼,又兌了些許冷水,方含笑婉聲道:「臣妾現沖的菊花茶,皇上試試可還能入口?七分燙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緩和神色。我笑得淺淡而柔婉,指著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當時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開菊花的時候了,彷彿裡頭誰是很喜歡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額,笑道:「是朕糊塗了。從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兩天還叫人捧了新開的菊花去棠梨宮給她賞玩。」玄凌撫一撫我的額頭,笑色柔和若新雨後柔波盪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訴朕李長和崔槿汐的事,騰怕你難過忙趕過來了。崔槿汐的事與你無關,你別太往心裡去才好。」 我聽他如是說,不覺憂色大顯,微微低下了頭,抹珠芙蓉晶的抹額上垂下細碎的水晶圓珠,冰涼光滑地拂過,眉間心頭亦慢慢滋生出一股涼意來。我頗有委屈之色,「誠如皇后娘娘所說,臣妾有孕後心有餘而力不及,不會責怪臣妾。可是沒有約束好宮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嘆道:「若如你所說,李長是自幼在朕身邊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會管教約束了?他們自己做錯的事,朕與你也是無可奈何。」玄凌見我頗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聲道:「槿汐是你身邊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顏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趕來了看你,你別叫朕擔心。」 我心中如貓爪撓著一樣,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讓皇上憂心煩惱。只是出了這樣的事,臣妾心裡半點著落也沒有。」 玄凌愛憐地撫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輕輕耳語:「如今你有著身孕,什麼事都要以身孕要緊。皇后身子見好,後宮的事就交由她看著。話說回來,你若真捨不得崔槿汐,朕叫內務府再給你挑更好的來。」 我聽他的口風一時也幫不得什麼,少不得耐著性子敷衍過去了。一時一同用過晚膳,徐進良又著人送來了綠頭牌請「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擇了灧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綠霓居。 我駐足宮門外目送玄凌走遠了,才進了宮苑。此際撲面的秋風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時節總讓人不覺有凄惶之意。我靜一靜急亂的神思,鎮定道:「更衣梳妝,咱們去玉照宮。」 一邊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麼不開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壓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許還能求得皇上寬恕槿汐。」我惻然搖頭道:「皇后有備而來,切切實實拿住了把柄,又有宮規壓著,只怕皇上也不能說什麼。若本宮去求,皇后正好請君入甕,治本宮一個庇護縱容之罪。」 花宜傷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牽連,就更沒人可以救槿汐了。」 當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轎輦往玉照宮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轉首問跟著的小允子,「可打聽到了槿汐現在哪裡?」 小允子略略躊躇,還是每件事:「暫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須臾,道:「掉頭,咱們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賠笑勸阻道:「暴室那地方悶熱異常。娘娘現懷著身孕怎麼能去那兒呢?還是避忌著點好。」 我不以為然,撥著耳墜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宮連冷宮也出入許多回了,區區一個暴室有什麼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勸道:「奴才曉得娘娘擔心槿汐,要不奴才去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親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輕蹙蛾眉,睨他一眼道:「愈發啰嗦,本宮親自去看她,自是有話要問她,你且帶路就是。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宮一力承擔。」 小允子若著臉躬身道:「實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熱難耐,娘娘懷著身孕本來就辛苦。即使不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擋一擋暴室的煞氣啊。」 我低頭溫婉一笑,撫摸著肚子道:「若連這點悶熱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兒。只管去就是。」 我既執著心意,小允子如何還敢再勸,只得引著轎輦往永巷深處走。暴室便在永巷的盡頭,幾所並排低矮的平房相連,似一隻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著浣碧的手下來,只覺得一股熱氣烘烘撲面而來。浣碧詫異道:「這裡倒這樣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屬掖庭令管轄,其職責是織作染練,故取暴晒為名,後來宮人有罪者都幽禁於此室,多執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稱暴室獄。 在外頭還只覺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覺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暴室內打掃得很乾凈,幾乎可以用纖塵不染來形容。每間平房皆被鐵欄杆隔開成數間住人,雖然還在初秋,地上卻鋪著極厚的稻草,連一邊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於室內乾燥,便蒸得滿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氣味。 浣碧攙著我的手不覺道:「這裡這樣熱,怎麼還用這麼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氣。我蹙眉不已,憐憫道:「用這麼厚的被褥和乾草也是暴室刑罰的一種。本就苦熱,這樣更要捂出一身痱子來了。」 如此一來,我愈發擔心槿汐了。此時暴室里極靜,空無一人。只遠遠聽見哪裡傳來舂米的聲音。 小允子眉眼間皆是戚戚憫色,一路引著我向前走去。後頭是一間極大的似倉庫一般的屋子,酷熱難當。只站上一小會兒便汗如漿出,庫房裡站著一群布衣荊釵的女子,執著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穀子舂下殼來,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極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屬若犯大罪,妻女皆沒宮廷為婢,一般皆充當米勞役,專稱「舂婢」。唐時元載當了十八年宰相,後來因罪沒官,其妻女成了「舂婢」,無不凄涼嘆道:「不如死也。」可見舂米勞作的繁重。甚至漢高祖的呂后深惡寵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壓低聲音道:「凡入暴室者,無論內監宮女,每日只睡兩個時辰,餘下的時間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話未出口,卻聽響亮的一聲鞭子響,著肉時幾乎能聽到皮肉爆裂的聲音,有壯婦叉腰呵斥的厲聲:「賤骨頭,到了這裡還想偷懶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臉嚶嚶哭泣起來,才哭了兩聲,又有兩鞭子下來,斥罵道:「嬌滴滴哭什麼?有哭的功夫不會多舂兩斗米么?還以為自己多尊貴呢!」 暴室苦熱不說,還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責不斷,難怪凡有宮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殞於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壯婦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壯婦滿臉堆笑迎上來,畢恭畢敬道:「奴婢不曉得是莞妃娘娘來了,給娘娘請安。」又誠惶誠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這些罪婦的,要不奴婢去請掖庭令來陪娘娘說話?」 庫房內悶熱得緊,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衝,愈發覺得頭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宮不過是順路過來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婦的,本宮就只問你。有個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滿得幾乎要滴下來,忙道:「有,有,才來了兩天功夫,正在裡頭舂米呢。」她小心覷著我的臉色,「娘娘可要見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雞啄米似的應聲道:「方便、方便。」說罷從人群深處拉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聲道:「娘娘慢慢說話,奴婢去看著那些人。」 見她走遠,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還好吧?」 槿汐也不說話,只慢慢屈身軟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連累了娘娘被人笑話,奴婢無臉再見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滿臉是淚,一驚之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槿汐生性剛毅,從未見過她有過一分軟弱,她永遠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傷,一來是怕牽連我,二來她與李長之事到底不甚名譽,如今鬧到滿城風雨,人人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她一向要強,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彎下腰身,手心撫過她急劇消瘦後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連累了我我如何還能來看你。倒是你,都是當年一心為我才會到今日這地,總是我對不住你。」想是這兩日勞苦傷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別急,我總想法子救你。」 槿汐搖頭,一臉平靜到底的絕望,「娘娘有著身子何苦再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發必定不得善果,何況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這裡自生自滅罷了。」 我為她撩開蓬亂的頭髮,沉聲道:「槿汐,從前都是你勸我,如今換我勸你,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這樣死了,不僅親者痛仇者快,更是為了別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們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渙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懷疑,連我自己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關懷溫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軀,不必再來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會保重。」 我心下一酸,頷首道:「我知道,你可曉得李長如今在哪裡?」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過和奴婢一樣受罪罷了。若不是奴婢,他也還好好做他的總領內監。」長時間的勞作加上火熱,槿汐的嘴唇乾裂滲出血來,像在唇上開了一朵無比嬌艷奪目的紅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過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過下去罷了。如今這事鬧將起來......」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點笑容,「說句不怕娘娘笑話的話,那一日李長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來,不知怎的,倒也覺得有幾分真心了。」 她的話,驚起我心底隱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難見真情是最難得的。」 「是啊!」槿汐感嘆道:「奴婢從前見娘娘與......」她噤聲,停一停道:「總以為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罷了,如今自己經歷,始知『患難見真情』這幾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離開暴室。小允子自去囑咐方才那婦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宮去。 秋涼時節,別處都是黃葉覆落,似織金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卻依舊是草木扶疏,半點不見凋零枯黃之色,唯有深深淺淺的綠將空翠堂包裹其中,連地下亦是半片枯葉也不見,打掃得纖毫不染塵埃。 還未到掌燈時分,內堂里光線已經幽暗了許多,徐婕妤隻身站在滿架子書籍前,執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個人彷彿是隱沒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書卷氣隱隱繞人。 我揚一揚臉,浣碧尋了個由頭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著她道:「婕妤苦讀讀書,本宮來得不是時候了。」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戲謔道:「正要用晚膳,娘娘來得正是時候。」 她的側臉露了一小塊在即將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塊皎潔的玉塊,瑩白而剔透。她輕柔地笑著,似三月初時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朦朧而輕軟,「娘娘宮裡出了不小的事,難不成娘娘這個時候與嬪妾來談心說話。」 她冰雪聰明,如何不明白我的來意。我索性笑道:「與聰明人說話自然能茅塞頓開。」 她放下泛黃的書卷,衣袂間還沾染著久遠的書香,「嬪妾算不上聰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幾分娘娘的來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聰明,本宮多言亦是徒勞,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幫本宮?」 徐婕妤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溫柔中透出一分堅冷之氣,「若沒有娘娘,天地間早沒有嬪妾了,更沒有將來嬪妾和皇上的孩子。為著這個緣故,娘娘所說嬪妾都會盡心竭力去做,以圖能報娘娘萬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傷害皇上才好,否則,請恕嬪妾不能為了。」 「怎會?」我忽而笑了,懇切地望著她清澈的眼眸,「本宮只想救槿汐和李長,自然也是為了皇上,李長在皇上身邊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則操作皇上的顏面,二則皇上身邊連個會服侍的人都沒有了,處處不得順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麼,但憑娘娘吩咐。」 我璨然微笑,「本宮相信婕妤會做得很好,說得很好,只要把這層意思帶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頭思索,光影在巨大的書架前勾勒出她脖頸到鎖骨纖瘦柔和的弧度,那樣靜謐的姿態,彷彿她是從書頁上走出來的水墨美人,單薄而柔軟。她靜靜道:「娘娘所言並非很難,只不過......」她的目光似波瀾不驚的湖面,安靜望著我,「嬪妾從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語,娘娘為何要嬪妾來說?」 我舒展長眉,似漫不經心地吐出幾字,「因為你少言寡語,所以偶然所言才會有振聾發聵之效。」 夜幕如巨大無邊的翼緩緩從天邊垂落,掌燈的桔梗一盞一盞點亮了堂中的蠟燭,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她嫻靜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揚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嬪妾願意儘力一試。」 從玉照宮出來,人也不覺有些疲乏了,仰首間但見滿天星斗璀璨,幾乎如銀河傾倒,鑽輝奪目。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身子輕飄飄地還在甘露寺下的長河之中,泛舟時攪動河水中的星波搖曳,如在銀河中漫行一般。 幾乎是這樣以為了......然而身邊,高大華麗的轎輦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沒有別人了。朱牆粉壁,似望也望不到頭的山脈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與迷茫無法寄託,被風吹起的瑰麗碩大的裙幅似綺麗的蝶翼,想振翅高飛亦飛不出去。我緩緩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這一步棋不要走錯,只盼望能保住槿汐。第二十八章 示情 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來請,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覺也稍稍安心。及至玉照宮,徐婕妤淡掃娥眉,妝容清淡,案几上只擱了一本翻開的《孟子》,藍草染的書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氣質很相宜。 她溫婉一笑,道:「皇上告訴了今早要來嬪妾這裡坐坐,嬪妾想娘娘所說之事宜早不宜遲。」徐婕妤指一指內堂後的一扇十二幅的烏梨木雕花屏風,帶著歉意道:「屏風後頭是臣妾更衣的所在,皇上是不會過去的。委屈娘娘在後頭聽著,若說得有什麼破綻,還得娘娘事後彌補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視於她,「多謝你想得周全。」於是把釵環皆摘了下來,免得有碰撞之聲驚擾。才收拾完畢,已聽見外頭通報駕到的聲音傳進來,便忙閃在屏風後。 徐婕妤扶著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淺淺施了一禮,笑盈盈道:「皇上來了。」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月色緞裙,只裙角上綉著一朵淺米黃的君子蘭。 玄凌端詳她,笑道:「你今日氣色倒好些。」 她盈盈道:「托皇上的福。」 玄凌「嗯」了一聲,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場,也該好好養著,朕見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說著「咦」了一聲,環顧道:「怎麼不見赤芍陪著你?」 為防著赤芍礙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內務府選新進的衣料。那本是個美差,她自然不會推脫。 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無法掩飾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幫臣妾去領秋日城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聲,也自覺有些失態,因見案几上擱著一本翻開的《孟子》,不覺含笑,「婕妤怎麼有興緻在看這個?」 徐婕妤略略有些拘謹,此刻聽見說起《孟子》,也自如了些,「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倒很願意讀讀。」 玄凌聽她如是說,也頗有興緻,「婕妤愛讀《孟子》,不知有何見解?」 徐婕妤謙和一笑,輕聲細語,「臣妾讀《孟子》始知朱熹之淺薄,朱熹妄稱夫子,被後人讚譽『程朱理學』,其實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興緻更濃,道:「婕妤為何這樣說?」 徐婕妤笑得寧靜恬淡,「《孟子.萬章》上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禮記.禮運》亦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到了朱熹口中卻宣揚『存天理,滅人慾』,實在大大不通。」她轉臉看著玄凌,「我朝以來皆以孔孟之道為正宗。朱熹雖在理學上頗有成就,文章亦寫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嚴蕊一事便可知,為一己之私嚴刑拷打無辜女子,逼得她委頓幾死,心腸冷酷可見一斑。」 玄凌笑笑,彈一彈指甲道:「朱熹的確有不通人情之處。」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揚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說起『存天理,滅人慾』,臣妾先覺得不通。」她臉上微微一紅,「若宮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為皇上綿延子嗣呢?豈非自身就是大錯特錯了。所以覺得說這話的人必然是無情之人,與皇家寬厚之德背道而馳。」 細碎的金色的秋陽暖光似迷濛的輕霧繚繞,落在空闊的空翠堂中,別有一種青郁靜謐的氣息,彷彿蒹葭蒼蒼之上瀰漫的如霜白露。徐婕妤的目光有一種迷濛的溫柔,似牽住風箏的盈弱一線,只牽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龐上。 玄凌隨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陰翳的散漫和冷漠,「背道而馳?」他見徐婕妤含蓄低頭,淡淡道:「婕妤最近見過什麼人聽過什麼話么?」 徐婕妤婉約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別說臣妾現在走不動,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從不說別人的閑話的,更不愛管別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釋然笑道:「不錯,朕覺得這是你最大的好處,不似旁人那麼嘴碎多方。」玄凌多了幾分信賴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聽聽婕妤的意思。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雖然臣妾見解粗陋,不過倒是很願意陪皇上說說話。」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宮中紛傳崔槿汐與李長之事,皇后主張嚴懲,敬妃持中不言,端妃頗有不忍,莞妃不便說話,不知婕妤如何看?」 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記得春日桃花之景?設計者說到嚴蕊,臣妾便獻醜用嚴蕊的《如夢令》來答。」她的聲音輕柔悅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說何解?」 徐婕妤頸中一串八葉桃花細銀鏈子,正中的墜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彷彿合著她的話語應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似是而非,紅紅白白,正如桃花,愛之者稱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愛者嫌其輕薄無香,逐水飄零。其實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罷了。朱熹眼中嚴蕊是輕薄妓女,死不足惜。而千古之後,人人讚歎嚴蕊俠義之風,不為酷刑所逼而攀誣士大夫。正如此詩中的桃花,或許朱熹眼中也不過是輕薄逐流水之物,卻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言及今日宮中之事,皇后認為關係宮中風紀規矩,臣妾倒以為,他們並未禍亂皇宮,不過是宮女內監相互慰藉罷了。他們這些為奴為婢的一入宮門便孤身勞作至死,難免凄涼寂寞想尋個伴,以己度人,也只覺得可憐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風之後亦忍不住要擊節讚歎,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細如髮,聰慧過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溫和道:「婕妤以為如何處置才好?」 徐婕妤柔婉的聲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邐的裙幅,「皇上可曾聽說過一句話『不痴不聾,不作家翁』,唐代宗的昇平公主被駙馬郭曖醉打金枝,代宗也不過以此語一笑了之,何況是無傷大雅的宮女內監對食之事?其實皇上若不信,可去每個宮裡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難道個個都要殺之而後快么?皇上乃天下,職責之重休止是一個家翁,大可端出一點容人之量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深深看住玄凌,目光像新開殼的蛋清澈明亮溫潤,不含一縷雜技,「許是臣妾懷有身孕的緣故,實在聽不得這些打打殺殺的事,過分心軟了,請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和安慰,「是啊!如今宮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連著沈淑媛和嬛嬛,大約都見不得生殺之事的。」言盡於此,玄凌與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囑了幾句,便步履輕快回了儀元殿。 徐婕妤扶著桔梗的手目送玄凌離開,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亦只盈盈望著玄凌遠去的背影,靜靜無言凝望。 我在屏風之後,望著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陳雜。大約要很愛很愛一個人,才會有這樣纏綿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綿綿深情,從不在玄凌面前表現出來。她彷彿已經習慣了,只是在他的身後這樣安靜看著他。 我默默地嘆息了一聲,而我,想必是不會再以這樣的眼神看著玄凌。而我想這樣溫柔凝眸的一個人,也不會再有從前這般深情凝睇的時光了。 自玉照宮回來,我心境輕鬆了些許,然而人亦沉默了。只坐在小軒窗下,有心無意地撥弄著琴上七弦,看著花宜領著宮女們收拾殿前池的枯荷殘葉,只餘下一池靜水。 浣碧站在我身後,一遍又一遍用木齒梳蘸了皂角首烏膏為我篦頭髮。她道:「回來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幾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裡有這樣快,只不過剛剛八字有了一撇罷了,餘下的事還不知怎麼樣呢。」 浣碧笑道:「話雖這樣說,但總算是有點眉目了,可見徐婕妤一點就透。」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猶疑,「只是徐婕妤與小姐只能說是熟稔罷了,並不似有沈淑媛與小姐一般的情分,怎麼小姐反倒把事情託了她而不是沈淑媛?」 我扯一扯篦發時披在肩上的盤金綉鮮桃拱壽雲肩,轉臉看著廊下開著的一叢叫「佛見笑」的淡紅色菊花,「就是因為眉庄與我親近,所以這些話不能是她去說。徐婕妤頗有才情見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聽她的話。只是......」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層憂慮--徐婕妤飽讀讀書,才情見識自然不淺,心裡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還好,若是一旦動了什麼腦筋,未嘗不是一個強敵。 浣碧久在我身邊,如何不曉得我的,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緊的是不甚得寵,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貴嬪,也頂多和從前的愨妃樣子,小姐不必擔心她能爭多少寵去。」 清澈的池水倒映著天光雲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爭寵何必還等到往後。她是不屑於爭來的那點子寵愛罷了--何況若論起家世,我也不過是罪臣之女,無枝可依,又哪裡比人家好了?」 浣碧聞言垂下眼瞼,低低道:「咱們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溫大人前兩日來時說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許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緊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裡也好受些。」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隻身回宮難免草木皆兵。其實徐婕妤也是個好的,否則眉庄與敬妃屑與她往來了。」 說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幾乎涼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卻聽玄凌的聲音笑吟吟道:「怎麼這時候在篦頭髮?」 我一驚,忙起身笑道:「皇上怎麼這樣突然來了?倒嚇了人家一跳。這樣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換身衣裳再來見皇上罷。」 玄凌負手站著,臉上有溫柔沉靜的喜悅神色,低語道:「小軒窗,正梳妝,原來是這樣安靜融洽的光景。」 他隨口一句「小軒窗,正梳妝」,我聽著隱隱不祥,含笑道:「皇上該罰,沒事說什麼蘇軾的《江城子》,聽著上怪凄涼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籠上一層薄薄的郁藍霧色,臉上卻依舊是那種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蘇東坡寫給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時一刺,想到純元皇后之事,滿心不自在起來,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聲笑道:「臣妾倒覺得東坡好福氣,前有正妻王弗,續弦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愛妾朝雲患難與共,當真是男子中嬌妻美妾的典範了。」我話鋒一轉,只笑盈盈望著玄凌道:「只是論起嬌妻美妾來,又有誰比得過皇上呢?」 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轉晴,「朕當你要說什麼,原來又是拿朕打趣兒。」他走近我身邊,接過浣碧手裡在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東坡,為朕的朝雲篦一篦頭髮罷。」 他的手勢很輕柔,齒梳划過頭皮有一點酥麻的癢。我閉著眼睛道:「皇上方才進來時彷彿很高興,有什麼高興的事情能說給臣妾聽聽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樂一樂。」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細如髮。早朝的時候大臣們上了奏章,說起今秋錢糧頗豐,百姓們都安居樂業,朕聽了也高興。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時沉默寡言,偶爾說起幾句來,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爾輕笑,「徐婕妤與皇上說了什麼叫皇上這樣高興呢?臣妾聽聞徐婕妤滿腹讀書,想必說話也極得體,只是無緣親近罷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與人親近。如今懷著身孕不便走動,更是不大與人見面了。不過來日論起兒女之事,你們倒有很多話說了。」 「皇上打算得好長遠。」我謙謙微笑著道:「皇上素來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舉措得當,不惑於外亦不憒於內,才有今日百業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則皇上以為天下太平,是刑法嚴苛有效呢?還是仁厚寬和為要?」 玄凌撫著下巴笑道:「嬛嬛這是要考較朕的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說考較二字,不過是請教罷了。」我佯裝一揖到底,唱到:「還請先生指教一二罷!」 玄凌忍俊不禁道:「亂世用重曲,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戰禍不起,自然是以寬容之道休養生息為要。」 我順著他的話頭道:「寧為太平犬,不作離亂人。可見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對外寬而對內苛,又是如何說呢?」我停一停,含了迷濛樣的愁思,極輕聲道:「槿汐入宮早,在臣妾身邊服侍時常常說起當年純元皇后施惠六宮的恩澤。說句犯上冒昧的話,臣妾很想知道,若純元皇后還在,今日李長與槿汐之事該會如何處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閃著幽異的火苗,盯著我道:「槿汐和你說起過純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發毛,臉上卻分毫不也露出來,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宮前就在宮裡伺候了,雖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說起先皇后,總道她寬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順著光滑的蠶絲明羽緞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著我,眼神卻有著空洞的傷感,茫然看著遠處,喃喃道:「若柔則還在......」 我澀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涼,唯有掌心的熱帶著灼人的溫度。我軟語安慰道:「臣妾想當今皇后是純元皇后的親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雖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長之事懲戒皇宮,大約也不會真要他們的性命吧?何況皇上待人以寬,皇后也必定會和先皇后一般寬仁待下,絕不會與皇上言行相悖,也不會與純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宜修如何能與柔則相提並論!」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與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體,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絲毫鬆懈,一切以皇上為重,不願與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馳。皇后雖非原配,卻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與皇上同居龍鳳之堂。皇上稟之以寬,皇后又怎會從之以嚴呢?」 玄凌眉頭微蹙,「從前或許不會,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煩躁的寓所,「朕想起你懷著雙生胎辛苦,宮中卻紛傳你腹中之子並非騰的孩子。旁人便罷了,竟然連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濃,「可有什麼要留心的,難道連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來越軟了!」 我微微一笑,勸解道:「皇后也只是關心後宮之事罷了,何況耳根子軟的人必定心腸也軟,仁慈和善。」 玄凌輕哼一聲,「心腸軟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軟心腸硬了。」他平一平氣息,「徐婕妤有句話說得很是,如今宮中有三位嬪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產的,哪裡能見得這樣生死打殺的東西,即便要罰,也該緩一緩。」 浣碧在旁輕輕道:「皇上方才問小姐為何這個時候梳頭,原是有緣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時候小姐受過驚嚇,日日都是槿汐陪著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氣又傷心,連著兩夜沒睡好。還是溫太醫教的法子,說多用篦子梳梳頭可以鬆緩精神,夜裡好睡些......」 未等她說完,我呵斥道:「多嘴!誰要你在皇上面前亂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別聽浣碧的,她一點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並沒有事。」 浣碧不無委屈地低頭揉著衣帶,玄凌凝神我片刻,伸手撫一撫我的臉頰,柔聲道:「還要瞞朕么?看你眼下的烏青就知道你一定沒睡好。」他嘆息,「嬛嬛,你心腸太過柔軟,一味委屈自己,還攔著浣碧不許說實話。」 我微微垂著臉,發上的首烏膏有沉鬱的氣息緩緩散開,因為裡頭摻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別有清淡芬芳。我低聲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邊已是上天眷顧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邊多年,心裡總是有些捨不得的。」我微微紅了眼圈,「說到底總是她不對,縱使她和李長真的有情,也不該惹這許多是非。皇后是後宮這主,她要按宮規處置誰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聽從。」 玄凌頗有不快之色,略帶薄責之意,「縱然後上皇后掌管,難不成朕身為天下之主卻不容過問了么?」 他的口氣是責怪的,即便沒有我,玄凌對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頭的暗喜化作口中溫軟的不安與緊張,牽著他的衣袖儂儂道:「皇上這樣說倒像是為了臣妾的人而責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遷怒皇后,若真要怪責就怪責臣妾沒有好好約束宮人吧。」說著就要支著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麼沒有約束好宮人?這樣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這裡才開天闢地第一樁。論起來他們都是飲食男女,內監雖然算不得男人,但總有人的情義,秦始皇殘暴至此,也未曾在宮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滅人人慾?」 我知曉他的心思,順口道:「其實論起來此事總在宮牆之內,悄悄掩過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張揚到了臣民耳中,豈非叫人看笑話。臣妾說句不中聽的話,槿汐也就罷了,李長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朝夕相處的時候只怕比臣妾還多上許多,也可算是功過相抵了。」 玄凌低笑一聲,朝我擠擠眼睛,促狹道:「這話聽著倒像是吃醋一般。怕是借著說李長的話在擠兌旁人了。」 我紅了臉道:「誰要擠兌旁人了,誰又吃醋來著,臣妾不過白說一句而已,皇上就這樣多心,彷彿臣妾在為皇上早起去看徐婕妤吃醋了。」說罷扭轉身子,不肯和他說話。 竹影婆娑,泠泠有風吹過,帶來桂子濃郁甘美的香氣,沖淡了竹葉的清疏朗朗氣息。玄凌笑著過來摟我的肩道:「是朕不好!--你也是,都是做母親的人了,方才還和朕深明大義地說道理,一轉身又鬧起孩子脾氣來,真真不曉得要拿你怎樣才好。」 我索性任性撒嬌道:「做母親就不許鬧鬧脾氣了么?何況又不是嬛嬛要鬧脾氣,都是皇上逼的罷了。皇上都是好多孩子的父親了,還這麼霸道!」 玄凌朗聲大笑道:「瞧瞧你,朕不過說了一句,你有多少話兒等著朕了。真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 我啐了一口,方才破涕為笑,指著小腹道:「嬛嬛是女子,肚子里的是小人,皇上既覺得難養,可都不要了罷。」 「朕哪裡捨得呢?朕想起一進來就告訴你去看了徐婕妤,怕你本來為了槿汐的事不自在,又添一重煩惱。」 我橫他一眼,笑道:「誰要煩惱了?說起來徐婕妤即將監盆,皇上也要多去看看她才是啊!」 玄凌吻一吻我的眉心,低笑道:「嬛嬛這樣懂事,朕也會叫你安心的。」 我起身進內室換了件家常衣裳,一壁又吩咐小連子傳點心進來。待我換了衣裳出來,桌上已擱了幾道菜式:靈芝山雞煲、珍珠桂圓燉官燕、百合片燉豆腐、釀紫薑尖兒,皆是玄凌尋常愛吃的東西。 我問小連子道:「準備了這些功夫,怎麼不叫端上來?」正說著,小允子親自捧了一道菜來,我笑道:「這是今秋新進的鱸魚,此時吃最肥美不過,用新鮮菊花烹了清燉,口味也清爽,皇上嘗一嘗罷。」 玄凌大顯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鱸魚就食指大動,沒想到今年在你這裡佔了頭籌了。」 「知道皇上喜歡,所以早早預備下了。」我含笑道,「原本是要送去儀元殿的,誰知那麼巧皇上自己來了,正好吃個新鮮。」 玄凌大喜,一時吃得痛快。過了一盞茶功夫,小連子上來道:「酒釀清蒸鴨子已經好了,可要端上來?」 我看著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裡吃了酒釀清蒸鴨子說不錯,因此如今各宮都準備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這會子怎麼送上這個來了,聽著就覺得油膩膩的。傳朕的旨意,就說朕吃絮了,以後不必再準備著了。」 我著意體貼道:「撤了鴨子,換一個龍井炒蝦仁來,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專心於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縷笑意抿了下去。第二十九章 奮起 過了兩日,釋放槿汐和李長的旨意就下來了。玄凌到底顧及皇后的面子,雖然未嚴懲槿汐和李長,也保留了他們從前的職責,卻也到底罰了一年的月錢小懲大戒。只是比起性命來,這一點銀子也是根本無關痛癢了。 那一日,我早早領著浣碧親自去接了槿汐回來。不過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經瘦了一大圈,整個人憔悴支離,一回來便一氣喝了許多水,隨即便默默無言了。我起先以為她會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個性外柔內剛,又如何會哭泣?她甚至連一句抱怨也無--因為她根本不願開口說話。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連數日,槿汐只問了一句,「李長可也無事了?」我答了「是」,她緩緩鬆一口氣,再也不開口了,連早起陪伴我去皇后處請安的事槿汐亦推託了,只叫浣碧跟著。我知道她不願意見人,更知她好強之心,也不願去勉強。浣碧與花宜數次忍不住要去勸,也被我一力攔下了。這是槿汐的心結,若自己想不開,旁人怎樣勸說亦是枉然。 也難怪槿汐不願出門,除卻未央宮中安靜些,連這安靜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靜,出了未央宮,外頭唧唧喳喳的舌頭無不拿這事當了笑話來說,我縱然勸得動玄凌,卻也堵不住眾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嘆息了一句,流言殺利,不遜於任何殺器啊!連向來堅韌果敢的槿汐,亦變得委頓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傷畏懼更如山傾倒,會日復一日壓得她無法喘息。 這一日晚,玄凌遣李長送來了一品椰汁紅棗雪蛤,我謝恩接過,為免槿汐在旁尷尬,只叫她去小廚房看著爐子上的清燉金鉤翅。數日不見,李長整個人迅速蒼老了一圈,脊樑也有些傴僂了。 我嘆息著道:「公公清減了不少,這幾日受苦了。」 李長微微勾著腦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為自己身子還強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幾天粗活身子就這樣不濟,當真是不中用!」 我賜了他座,溫言道:「暴室哪裡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宮親眼去探望過槿汐,竟不知道還有這樣苦熱不得見人的去處。公公如今能平安出來,也算是萬幸了。」 李長低低咳了一聲,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樣子,「奴才劫後餘生,也是這樣想的。在暴室的時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沒什麼,頂多累著些罷了。」他的聲音更低,「如今奴才出來依舊在皇上身邊行走,倒敢有人說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長的每一道皺紋中都掩藏著擔憂和憫意,啞著聲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用絹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實心知肚明,槿汐會被人說三道四也是因為她在本宮身邊的緣故。本宮自回宮中,宮裡多少雙眼睛盯著只管要拿本宮的錯處。本宮一再小心了,她們就去打本宮身邊人的主意,就是個例。」我的語氣中頗有委屈隱忍,「若不是本宮無用,也不會牽連了你與槿汐了。」 李長忙起身道:「娘娘這話自傷得重了。娘娘是皇上身邊一等一的紅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們愈是議論娘娘的是非,愈是顯出娘娘在皇上心裡的與眾不同。」 我微帶著沉沉的鼻音,緩緩道:「本宮前次執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見一回以後會沒機會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頓責罰也是要去的。只可惜到底也沒見著公公。其實公公哪裡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牽了敬妃與端妃來了本宮這裡,說是安貴嬪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瓔珞才鬧出的事端。想想也是,安貴嬪向來仔細,事情鬧得這樣大,連皇后都要親自來查,本宮一力想保住你們二人也是無計可施--好在皇上顧念舊情。」 李長默默聽著,驟然牽動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是啊,安貴嬪一時莽撞......連帶著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復為平日恭順而謙卑的笑容,「奴才會謹記教訓。」 我抿一抿有些乾燥的嘴唇,意味深長道:「這個教訓不僅公公要謹記,本宮也會牢牢記住的。」 李長望著槿汐的住處,悵然道:「那麼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宮會開解她。」李長點點頭,默默起身告辭。彼時殘陽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間隙里投下灼艷的光影。李長的悠長的身影便在這血紅里慢慢被拉得愈來愈長。 幾日來我胃口甚好,溫實初亦道產期將近,多多補養增些氣力也是好的。槿汐進來時我已經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紅棗雪蛤,她捧著一紫砂鍋的清燉金鉤翅,用銀勺子舀出金黃綿厚的湯汁在白玉小瓷碗中。那湯是用翅針加老鴿、龍骨、肉眼、牛肉、火腿絲用文火煲足五個時辰,其間要不斷撈去浮油什質,待湯汁成金黃色後隔渣方能用。魚翅用此沸湯煨過,令其柔糯而不爛,加入好雞湯,燉沸後調以適量元貼心水和參湯方能入口。 槿汐黯然調著湯汁,靜靜道:「他走了?」我應一聲,她又道:「他老了。」我不作聲,槿汐再沒有說別的話,只把翅湯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熱用些吧!」她安靜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無物的空茫渙散,沒有一個著落的地方。 魚翅和雞湯的水乳交融使室內瀰漫著一股氤氳的暖人肺腑的香氣,我緩緩撥動著手中的銀匙,仿若不經意一般,「槿汐,你看著宮裡的人和上林苑的花兒一樣多,宮裡都是些什麼人呢?」 「主子,或者奴才。」她的話語簡短而淡漠,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麼」,我看著她道:「這些主子或者奴才裡頭,有哪些人是你的故交好友,哪些是你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柔儀殿,除了李長,再沒有旁的人。」 「是啊!出了柔儀殿,槿汐你相熟的也只有李長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我款款看著她,「既是不相干的人,她們所說的話愛聽的就聽,不愛聽的便當是刮過耳旁的風。槿汐,咱們做的事說的話,只能顧得了自己,顧不了人人都喜歡,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揚成一個無奈而乾澀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說起道理來人人都曉得,可是真要做起來,何嘗不是難上加難。」 「因為難就不做了么?永遠也不去面對?或者,以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逆運算 眼睛,就真能外頭的事都沒發生過了么?」我微笑著語氣堅毅,「槿汐,你從不是這樣的人。」我輕輕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潮濕,有澀澀的觸感。我動容道:「當初是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長,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著如今這個由頭斷了也好。槿汐,你實在不必勉強自己。」 有長久的靜默,我與她相對時竟似在無人之境一般,半點聲息也無。槿汐是過頭看著楓樹上的脈脈紅葉,那鮮艷的紅,在凄楚的夜色朦朧里也有濃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轉頭看我,眼角含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欣慰,「有些話,奴婢在暴室時就對娘娘說過。」 我頷首,心裡漫出一絲欣慰,「不錯,原以為只可同富貴的人竟可以共患難,也是難得的機緣。槿汐,你既曉得這點,必然也明白你若傷心不振,李長心裡也會更難受。」我和靜微笑,「槿汐,咱們好好活著不是只為了自己,更是因為要我們身邊的人因為我們過得更好些,不要有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天。」我攥著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為了流言紛擾而傷害了一個愛護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燈時分,窗外絹紅宮燈散出朦朧溫暖的紅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龐上,照亮歲月划過時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許,那些痕迹不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跡,亦是一種懂得和飽滿。 次日起來,照舊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當。我見槿汐房中門窗緊閉,浣碧傳單,道:「槿汐彷彿還沒有起來。」 我點點頭,化了胭脂點在唇上,道:「由她多睡會兒吧。」梳洗罷,浣碧和花宜扶著我往皇后的昭陽殿中去。 八月已慢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且又在清晨,連空氣中都帶著淡淡蕭疏的闊朗氣息。時辰還早,大約皇后也沒起來,庭院外三三兩兩聚著幾個嬪妃興緻勃勃地談論著什麼。才走近些,卻聽見穆貴人與祥嬪的聲音張揚著興奮的短時間,「祥嬪姐姐方才說得好,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未央宮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貨色,連著她身邊的宮女也是個和內監吃對食的主。那天聽祥嬪姐姐說起我還不信,現在想起來真是噁心得連隔宿的飯菜都要吐出來了。」 祥嬪得意洋洋道:「雖然皇上輕描淡寫把事情給過了,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我且看她如何收回這個臉面!」 橫刺里祺嬪帶著宮女過來,笑道:「還如何收拾得起臉面呢?都丟得滿宮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僕倆一起躲起來,再不出未央宮的大門。」 幾人見是祺嬪來了,忙彼此見禮。因著皇后說時近中秋,玄凌格外開恩,把禁足的祺嬪恕了出來。穆貴人「咯」一聲笑道:「她哪裡還有臉呢?我瞧著她從來都是沒皮沒臉的。」 祥嬪揚著娟子道:「她自己本就沒臉,下頭的人也跟著添亂。聽說皇后軂這繪春和剪秋兩位姑姑親自在那奴才的房裡搜出那些個東西來,真真是噁心!」 祺嬪手裡擰著一片雞爪楓的葉子揉搓著,帶著詭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東西是她自己用來勾引皇上的呢?只不過是底下人替她保管著罷了。」 我在旁聽著,登時勃然大怒。浣碧氣得臉色發青,耐不住咳嗽了一聲,那些人談得絡,一聽見動靜回頭,登時臉色大變。 祥嬪和穆貴人等到底膽子小,訕訕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禮。唯獨祺嬪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著,神情愈見倨傲。 我微微一笑,「還未恭喜祺嬪,終於出來了。」我的目光清冷掃過她身後的祥嬪和穆貴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嬪禁足的時候悶壞了,一出來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嬪低頭撥著衣衫上的珍珠紐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裡明鏡兒似的,何必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呢?」 我不以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開恩,為著八月中秋團圓,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嬪放出來,卻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費了。」祥嬪不解,低低「咦」了一聲,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為祺嬪長了教訓才放出來的,卻不想還是這麼毛躁,豈非過完中秋又被尋個什麼由頭禁足了。」 祺嬪冷著臉晌,忽而拈起絹子低低笑了一聲,道:「嬪妾有什麼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邊的人做出這等沒臉面的事來,可不曉得是不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我正待說話,肩上驟然一暖,一件雪絮絳紗披風已披在了身上,卻是槿汐的聲音暖暖道:「早起天涼,花宜也不曉得給娘娘帶上披風,萬一著涼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顆心穩穩落定了,道:「你來了?」 槿汐的手穩穩扶住我的手肘,沉穩道:「是。陪娘娘給皇后請安原是奴婢的職責,前兩日奴婢病著不能起身,如今好了就該伺候著娘娘。」槿汐裝束嚴謹,神色亦穩重如常,轉而看著祺嬪,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應有的端肅,「祺嬪身為宮嬪,方才的話是該對莞妃娘娘說的么?所謂上樑不正下樑不正,娘娘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嬪,尊卑有別。難道說小主昔日苛待宮人之錯也是因為娘娘上樑不正的緣故么?祺嬪小主未免強詞奪理了。」 祺嬪氣得噎住,恨恨道:「強詞奪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穢亂宮闈......」 槿汐倏然打斷,含笑冷然道:「小主這話錯了。奴婢是與李長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縱然不喜歡也好,只是穢亂宮闈四個字奴婢萬萬擔當不起。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說奴婢穢亂宮闈,豈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縱容宮闈大亂?不知小主這樣污衊皇上居心何在?」 祺嬪絞著手中的絹子,恨得咬牙切齒,「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會她,只緩緩看著旁邊的一眾嬪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嬪小主一般么?」 穆貴人先低頭訕訕紅了臉道:「嬪妾不敢。」 「那麼,祥嬪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夢魘還沒好吧?」 祥嬪忙垂頭道:「嬪妾不敢妄自議論。」 恰巧與祺嬪同住的周容華帶了侍女過來,見我忙福了一福。我輕笑道:「容華妹妹如今是翠微宮的主事,雖然年輕卻很懂事。妹妹既與祺嬪同住,有什麼事也該好好教導祺嬪,別讓她再出了什麼差錯連累妹妹。」 周容華素與祺嬪有隙,她這個容華的位份也是因祺嬪的貶黜而得,立刻道:「謹遵娘娘教誨。」說罷去拉祺嬪,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麼說話行事還這麼不檢點,由著年輕的姐妹們看笑話兒。」 祺嬪氣得發怔,正要說話,卻是剪秋出來說皇后已經起來了,眾人也不再多言,一同進去了。 一一請安過後,皇后見槿汐隨侍在我身邊,不覺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來了。」 槿汐含笑恭順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視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該好好伺候著莞妃。」皇后語重心長道:「槿汐你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服侍莞妃應該格外上心,別惹出什麼事端來叫莞妃煩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視著皇后,「多謝皇后娘娘關懷。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掛心了,其實並不算什麼事。既然連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當不得什麼事了。」 皇后意味深長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縷寒光划過,「是么?不過能讓皇上為此向本宮開口,看來也不是什麼小事了。」 「皇后是說奴婢與李長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頭的事千頭萬緒,奴婢之事實在微不足道。」她如此坦蕩,旁人反而不好說什麼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將至,聽聞清河王不日內亦會回京,加之莞妃與徐婕妤都是產期將近,連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辦。」 眾人異口同聲道:「但憑娘娘做主,臣妾等不勝歡欣。」 喉頭乾燥得發痛,像吞了顆毛栗在喉頭,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這樣哽咽著刺痛難受。心沉沉地突突跳著,一下又一下,熱辣竦的,耳中只回想著那句話--清河王不日內亦會回京。他要回來了!他要回來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儀殿,一顆心恍恍惚惚地沒有個著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他終於要回來了。心頭卻苦得發澀,我又該如何面對他呢? 這樣驟喜驟悲之間,日子也緩緩過渡到了中秋。第三十章 離恨苦 關於槿汐和李長的流言漸漸平息。傳播流言的樂趣,本不外乎是滿足自己探究他人隱私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窺探當事人聽到流言後的痛苦來獲得自己喜悅的滿足。因而,若當事人對流言置若罔聞,她們漸漸也沒有興味了。 對於李長和槿汐的再度往來,我與玄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開始忙碌。先是帝後去太廟祭天,然後由皇后偕同闔宮陛見,向玄凌賀喜,最後是貴嬪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後帶著去頤寧宮向太后請安道賀。 我的心緒是茫然而酸澀的,隱隱帶點期盼。一早起來便按品大妝,珠翠環繞,鳳冠霞帔,湮沒在賀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嬪妃和親王外眷是不會相見的。等參拜結束,已到了正午時分,草草歇歇了午覺起來,又要卸下禮服,換成略略簡約些的衣衫,準備晚間的合宮家宴。 午睡起來時,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淺青色緞子圓領直身長衣,領口綉小朵點金水綠卷鬚花,袖口滾連續葡萄花邊紋,下面一條藕荷色織銀絲百褶裙,外套一件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褙子,皆用燕子盤扣點綴。她這樣精心裝扮,雪白的膚色映著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紗溪邊一株臨水照影的碧綠煙柳。 浣碧一見是我,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腳亂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縱然酸澀,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別脫下來。」我打開妝台上的首飾匣子,揀了一支白玉嵌紅珊瑚珠子的雙結如意釵別在她髮髻間,又埋了幾顆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鬢邊簪了一朵淺水紅色的秋杜鵑,又戴上一對鎏金點翠花籃耳墜,臨鏡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隨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躊躇道:「奴婢......不是要搶小姐的風頭,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紀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慚愧。我若有什麼風頭,也只該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覺地摸一摸飛紅如霞的雙頰,比平時更添一分艷軟穠麗的小女兒情態。她打開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櫥為我挑衣裳,內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數百件,織金燙銀,嵌玉鑲珠,滿室皆是流麗的華彩。 一時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後擇了一件淺霧紫的輕羅衣裙,蓮雲蓬萊花紋有種輕軟繁漪的柔美,襯得整個人仿若一朵輕盈的紫色的雲。臂間挽了一條玉色煙紗絞碎珠銀線流蘇。想起初見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紫色的宮裝,我與玄清,突兀地遇見。 這樣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顆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覺柔軟了下去。浣碧低低嘆息了一聲,在我頸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顏花鏈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彷彿也綻放了無數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嬌嫩的年紀了。 時光緩緩划過,如一潭靜水,雖然潺涴緩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雲了。一如宮中女子暗暗流雲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呵!這句話讓我夜宴時見到恁多的年輕宮嬪時,更是深有感觸。 尤其是葉瀾依的得寵,心裡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宮朝見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眾妃嬪自然是卯足了鬥豔之心,個個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後頭。為求節日喜慶之意,宮妃們的身上大都是織金的宮裝,連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聖的宮嬪亦穿著掐金錢的錦衣,放眼望去儘是金閃銀爍,兼之環佩珠玉的光芒閃耀輝映,紫奧城內一片歌舞昇平的浮華璀璨景象。 然而眾人間最奪目的莫過於自年初便得寵至今的灧常在葉瀾依,不,如今已是灧貴人了。 她雖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嬪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僅次於胡昭儀,連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呂昭容都被排到後頭去了。座上嬪妃縱然背地裡恨得銀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麼來。 灧貴人一身齊整的天水碧絲綉宮裝,內外兩層淺青和深碧的宮紗繁複重疊,行動間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搖曳。她的衣衫永遠是青綠色的為多,比之浣碧的溫柔發表,灧貴人是華貴中更見清冷疏落,是隱約於繁華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歡。她的雙手攏於煙霞色灑絲月藍合歡花彈綃紗裙上,那月藍的花瓣便是的擺幅里深藏著月藍的內褶浮動。灧貴人臻首輕晃的瞬間,金枝雙頭虎睛珠釵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洶湧,仿若她一貫的神情,遊離在歌舞喧囂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撲朔迷離。 其實以她的出身,能得這樣的盛寵已是意外了。然而於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滿足,永遠是這樣的冷淡的,含一縷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這一日也正是眉庄懷孕滿百日的日子,宮中難得同時有三名身份貴重的妃嬪有孕,盛宴便格外熱鬧隆重。眉庄在宮中眾人眼中向來大方得體,又得太后的鐘愛,如今有孕,難免得人矚目。 一直到開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隱約期盼著什麼,卻更添一重相見後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輕喚了兩聲,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手這樣涼,可是著了風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來覺得風涼罷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轉身,忽然腳步停駐,眼波綿延直直飛了開去,牢牢定住在遠處。 幾乎是心頭一顫,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處,正是玄清負手踏進。 經月不見,恍若數載時光都已經過去了。心口一熱,幾乎耐不住要落下淚來。簌簌的淚光迷濛里,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衣,清淡如月光的顏色,修長挺撥的身影裡帶了些秋涼氣息,溫潤中頗有蕭索之態。我幾乎要恨自己的淚意了,這樣的淚光里,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有什麼要緊,無時無刻,他的樣子總在腦海里。 到底是浣碧機警,側身擋在我身前,我趁機舉袖掩飾好自己的淚意,垂手時,已是平日最溫婉嫻淑的妃嬪模樣,淺淺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邊。 不過數月間,他的面龐已隱隱有了支離之態,昔日的翩翩風姿頗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間風骨卻是絲毫未減。 他拱手而拜,保持著臣子應有的本分,道:「臣弟來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習慣了他一貫在筵席上的遲到早退,隨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執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風塵趕回來,人都添了幾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處保持離我三寸的距離,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間的沉鬱,「到了上京著了風寒病了十數日,倒不是風塵之故。」 玄凌大為吃驚,「怎麼沒人來報知朕?」他生了薄責之色,道:「身邊跟著的人是做什麼的!」 「是臣弟不叫他們說的。」他淡淡地笑,「不過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經好了。」 玄凌仔細打量他兩眼,頗為感觸道:「瘦了這許多還說小病,你也當真是缺個人來照顧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漣漪起伏終於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彷彿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會只身前來了。」他的聲音沉一沉,「或許清此生所求,只能是庄生曉夢了。」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我,彷彿一根細針在太陽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幾乎要跳起來。胡昭儀俏皮一笑,嬌滴滴的聲音自珠翠重疊間漫出,「六表哥最風流倜儻,哪肯找個人來束手束腳。若被人管著,還有伊人可求么?」 玄清向來只把她當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懷,只道:「昭儀已為人母,俏皮勁兒卻是一點未改。」 胡昭儀嬌聲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勁兒罷了,將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資歷的人,然而容貌鮮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緊,掃過我隆起的小腹,轉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淑媛安好,還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庄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王爺。」 他方才看我,退開一步,拱手行禮,「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語氣里有一絲難辨的嘶啞,這一句「莞妃娘娘」簡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難堪而無奈。然而再難堪,終究勉強回了一禮,「王爺回來了。」 天色慾晚,闊而遠的天際里暮靄沉沉寒蟬凄切,重重殿宇樓閣在暮雲晚霞的暗色餘暉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疊剪影,宮苑深深寂寞都隨著陰冷地氣緩緩涌了出來,整個紫奧城彷彿都被浸沒在濃郁得化不開的陰翳之下。他靜靜道:「娘娘即將臨盆,身子可還康泰?」我幾欲落淚,抿一抿唇極力維持著矜持道:「勞王爺掛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洶湧得難以遏制,浣碧忙攙住我的手道:「王爺見諒,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揮一揮手,向我道:「趕緊去吧,著了風寒可不好。」 方才邁出重華殿,腳下一個踉蹌,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還好吧?」 悲涼轉首間深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總以為能剋制自己,總以為自己能忘記,總以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聲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還是小心為上。」 我微微頷首,「是我不夠穩重。」 浣碧的嘆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小姐和王爺心裡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點頭攔下她的話,「他要好好活著,我也是。」 浣碧鄭重點了點頭,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緊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緒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綻,還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點頭,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嘆惋。第三十一章 相見歡 雪絮連煙錦的披風軟軟涼涼地擱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風之暖,心裡反倒生了涼意。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廊下綠蠟桐葉舒捲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無盡無遮,一個眼錯,幾乎以為是清在朝我走來。 自己亦是感嘆,相思入骨,竟也到了這樣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氣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聲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嗎?」 喉頭幾乎要哽咽住,極力笑著道:「方才席間已經說過,本宮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爺忘記了么?」 他緩緩搖頭,「方才是方才,現下是現下。清在上京逗留數月,如今見面,只想聽一聽娘娘真心說自己安好,這樣清也能放心了。」 我側首,廊外一樹紫蓼花開得繁花堆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裡格外灼灼地凄艷。我含著一縷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與否並不重要,這個地方本來就沒有真心,所以無謂是否真心說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輕輕道:「王爺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將臨產,皇上事事掛心,什麼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絲質疑和嘲諷,「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麼端妃和敬妃也就是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宮的安好若王爺關心太多,王爺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實在不必勞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腸,「難得的中秋家宴,王爺獨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貫這樣。」他的笑意哀涼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從前娘娘從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從前怎樣做,如今也都是錯的了。」 他語中的怨責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爺最是洒脫,如何也作怨懟之語?」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輪圓月如玉輪晶瑩懸在空中。天階夜色涼如水,無邊無際潑灑下來銀輝如瀑。 他已經恢復了尋常的閑閑意態,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說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決意要回宮那一刻,已經應允了槿汐要割捨自己的心。我倏然回頭,道:「浣碧,咱們回去吧。」 轉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溫度如熱鐵烙在手上,一直沉鬱克制的心驟然平實了下來。他說:「不要走。」 腳步隨著心底最溫軟的觸動而停駐。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開去,我抽出自己的手,無可奈何道:「你我這樣說話,若被人看見......」 遠處的絲竹笑語盪迭在紫奧城的上空。今夜,這裡是一個歡樂之城,有誰願意離開皇帝的視線獨自來聆聽這中秋時節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籠在柔明月暈下,更顯得無波無塵,清冷有致。他望著遙遠的熱鬧一眼,若有所思道:「灧貴人眼下很得寵。」 我望著漣漪輕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嘆息道:「於她,這樣的恩寵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點頭,「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這樣的恩寵,何況......」 他沒有忍心說下去,我介面道:「何況是她這樣身如飄萍沒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別過臉,轉首仰望天空一輪明月如晶,那樣明秈的光輝如水傾瀉,彷彿不知世間離愁一般。 這一輪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數年前的這樣一個中秋,也是他這樣與我相對,可是那時,縱然會對前途惴惴,卻何曾有如此連明月也無法照亮的凄涼心境。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卻原來,不需要西風凋碧樹,茫茫天涯路早已經被命運戳穿,容不得你掙扎反抗,再掙扎,再不甘心,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路上胼手胝足地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檻菊愁煙蘭泣露的時節,宮殿重重羅幕飛紗緩緩垂落,卻抵禦不住人心自生的輕寒。我硬生生別轉頭去,檐下燕子雙雙飛去,倍覺哀涼,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雙宿雙棲。 他低低道:「有灧貴人和蘊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見她們一個個得寵,我總覺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聽聞未央宮煥然如金屋。」「金屋緊閉鎖阿嬌,你怕我也有長門咫尺地,不肯暫回車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長門宮,我是已經回來的人。至於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無關其他。」 「是么?」他驟然逼視住我,「你執意回宮是原因諸多,卻也是為皇兄和你們的孩子,難道見他左擁右抱也能視若無睹么?」 他的語氣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間啞口無言,這才驚覺他語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試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飾好神色,淡然自處,「那麼王爺以為本宮要大肆潑醋或是終日以淚洗面才對?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宮一人,本宮又何必強求?傷心是這樣過日子,不傷心也是,那又何必要傷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對王爺也是一樣的。」 玄清的笑容憂傷而無奈,顧左右而言他,「說起灧貴人,你是否還記得從前我應允你看馴獸嬉戲?」 我記得的,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我驀然明白,「你當日所說的馴獸女是葉瀾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當日她雖是卑微之身,卻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驀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樂?」 玄清微微一低頭,寬廣的素袖薄薄拂過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樂,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輕輕一笑,凝望滿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來並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凍,哪怕見滿枝梨花嬌艷晴光,也不過以為是冰雪精魂凝結罷了。「如果沒有真心呢,恐怕連奢望快樂也不可得。」我問:「你們認識很久?」 「並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馴獸時為猛獸撲傷,是我請太醫為她醫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灧貴人不過一名孤苦少女,卻乃自由之身。如今雖為貴人,卻行動被人虎視眈眈,可見世事多變,並非只有一人困頓其中輾轉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靜靜回味著他所說「世事多變」四字,心中酸澀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陰晴圓缺,何況人生百變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憂愁的白霧覆蓋,「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圓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織女一夕一會,也能相對暢談,盡訴相思。」 廊前檐下搖曳著姿態裊娜的藤蘿濕漉漉的,偶爾有幾滴露水從枝蔓上滑落滴到了頭髮上,鬢髮間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蘿清香。那種露水的冰涼感覺從肌理滲入心脈,但覺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懷,將心割裂成碎。唯低頭看著他與我的影子的交集,悵然想,如若沒有當初種種,我與他或者還是能這般如影隨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聲道:「也許,做人才是最難最艱辛的事。若有來世,我情願做一陣風,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蕭涼的晚風撩起他耳側垂下的幾縷散發,遠處的歡笑笙歌遠遠地彷彿在塵世的喧囂里。遠處無數宮院的明熾燈盞灼灼明亮,與夜空中的滿穹繁星互為輝映,星芒與燈光閃耀交接,紫奧城所有的宮殿樓宇都被籠上了一層不真實的華靡氤氳。因著這氤氳的模糊,所處的環境暫時被含糊掉了。我是多麼貪戀和他獨處的時光,那樣寧謐,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歡欣。然而,那笙歌陣陣,這繁華宮廷,時時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這樣和他安安靜靜說話了。 我面對他,盡量以平靜的姿態,羅衣輕拂過地面的聲音似清凌的風,「王爺與本宮若再耽擱,只怕就要驚動皇上了。」 他的目光駐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還有兩個月就要臨盆,嬛兒......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頭的哽咽噎得我緩不過氣來,他一直以為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為了孩子離開他,他卻還肯真心實意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用力點頭,忍下淚水,「我會。」我仰頭看著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話都不可說,不能說,千言萬語,說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頷首,退開兩步,「為避嫌疑,還是我先回去,娘娘過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見他離開,心中哀郁之情愈濃。近旁樹影微動,彷彿是誰的身影一閃而過。我心中一慌,急急回頭去看,喚道:「浣碧--」浣碧聞聲急急跑來,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邊守著可見什麼人過來?」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迴廊那頭看著,並不見有人經過呀。」她著急道:「小姐可是看見什麼了嗎?」 我壓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許是風聲,或許是我聽差了。」 浣碧為我繫緊披風的流蘇,道:「那麼咱們趕緊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經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說上京風物。玄凌低低問我:「怎麼如此功夫才回來?」 我忙淺笑道:「適才略略覺得有些累,所以歇了會兒才過來。」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聲關切,「還好吧?莫不是孩子亂動?」 我不願在清面前與玄凌過分親近,只婉聲道:「沒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環顧四周,卻見近旁灧貴人和胡昭儀的座位空著,玄凌笑道:「蘊蓉哪裡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語,只聽玄清的話語若溪水潺涴,婉約在心上緩緩划過。他的話我靜靜聽著,神思專註,彷彿還是些許年前與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憶。 恍惚還在數年前,也是這樣的中秋家宴上,我與他隔著遠遠的距離,隔著絲竹管弦的靡軟之樂,隔著那麼多的人,聽他緩緩說起蜀中之行,與他共話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場景,杯中還是我親手釀成的桂花酒,人卻已不是當年的人了。 正聽著,忽然坐在玄清身邊的平陽王朗朗道:「當真羨慕六哥,哪裡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對這位幼弟極為愛惜,雖不是一母同胞,平陽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卻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紀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該娶位王妃靜靜心了。」 平陽王略為靦腆,忙道:「皇兄笑話,六哥都尚未娶親,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覺拊掌大笑,指著玄清道:「瞧你帶的壞樣子,連著老九也不肯娶親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葉茂就好,臣弟們也好偷些閑。」 語罷,只見胡昭儀換了一身櫻桃紅的宮裝再度盛裝入席,聞言耐不住偷笑了一聲,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壞了。」又向平陽王道:「別聽老六的,來年若要選秀,朕一定好好給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擱幾房妾侍或者側妃在,別太失了規矩。」 平陽王臉色微紅,「倒不是臣弟偷閑,也不敢要皇兄這樣費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樣,必要求一位心愛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說,一直靜默聽著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皇上一頭熱心著,或許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庄總是端莊的,哪怕這樣大喜的日子裡,依舊是笑不露齒,大方得體,如一棵筆直通透的芝蘭玉樹。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說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過了,不是冤家不聚頭,朕只看他們倆那一日呢。」說罷,眾人都笑了起來,平陽王直羞得面紅耳赤。 平陽王玄汾如今二十二歲,先皇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嬪出身寒微,容貌既遜,性子也極沉默溫順。先皇不過一時臨幸懷上了子嗣被冊為宮嬪,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終隆慶一朝她也不過是在嬪位,直到先皇薨逝後才按祖制進為順陳太妃。因著順陳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喪子的庄和德太妃撫養長大。順陳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寵,宮中勢利,難免有幾分看低這位小王爺的意思。是而玄汾雖然年輕,眼角眉梢卻頗有自強自傲的堅毅之氣。 我喟嘆,想起來,玉姚和玉嬈也不小了。玉姚已經二十一,玉嬈也十六了。遠在川蜀之地自然尋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聽爹爹和玄清隱隱約約提起,玉姚經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邊的浣碧,見她終身如此耽擱,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擺設一般,雖然身份最尊,卻一整晚端坐不語。此刻她端正容色,淺笑盈盈,「皇上只關心著兩位皇弟,也該著緊著自己的事才是。」說著微笑著向徐婕妤身邊遞了一眼。 盛裝的徐婕妤身側站著她的四位侍女,伺候著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襲橘紅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藍宮女裝束。 皇后微微而笑,雲髻上碩大的金鳳出雲點金滾玉步搖上明珠亂顫,閃耀出灼灼的耀目光華。「不是臣妾要笑話,皇上一晚上的眼風都不知道落在哪裡了。徐婕妤知情識禮,想必調教出來的人也是極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會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這樣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賞赤芍一個恩典,也了了一樁心事吧。」 既是皇后開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覺含笑道:「皇后總是事事為朕考慮周全。」 此時灧貴人業已回席,胡昭儀眉毛一揚,「咯」地一笑,「表姐好賢惠!」 玄凌微微不悅地咳了一聲,皇后卻絲毫不以為意,只低眉含笑道:「為皇上分心是臣妾應當的。」皇后似想起什麼,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緩緩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還是要你說句話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陣白一陣紅,起身低頭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擱下筷子笑道:「這話就像是不太情願了。你的宮女總要你點頭肯了才好,否則本宮也不敢隨便做這個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遲遲未開這個口也是怕她生氣傷了胎兒,緩一緩再說也是好的。」玄凌的話甫出口,赤芍早就漲紅了臉,委屈得咬緊了躊,只差要落下淚來。 皇后和顏悅色道:「身為天子妃嬪,這樣的事遲早誰都會碰上,能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眾人的目光如劍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緊緊抿著嘴唇,臉色微微發白道:「是。臣妾也覺得很好,謝娘娘為赤芍做主。」 玄凌鬆一口氣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來賞婕妤。」李長忙應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還不趕緊謝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還是桔梗扶著徐婕妤先起來謝了恩,又叫赤芍分別給皇帝、皇后和舊主徐婕妤磕頭,按著祖制進了更衣,又叫開了擁翠閣住進去。因赤芍本姓榮,人前人後便稱呼榮更衣。 胡昭儀在旁低低冷笑一聲,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著擁翠閣,真當是居如其人!」 此時玄清早已停了說話,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卻十分悲憫惋惜。眉庄亦微帶憫色搖一搖頭,朝我看了一眼有。我如何不知,有了擁翠閣,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第三十二章 向來痴 再添酒回燈重開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過後,都有些索然無味的感覺。玄凌身邊再添新寵,任誰也不樂見。為增氣氛也為減尷尬,玄凌便叫樂姬再擇新曲來唱。早先開席時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灧貴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宮中眾位姊妹都在,想也聽膩了樂坊的曲子,臣妾逞能,雖不及安貴嬪天籟之間,也願以一曲博得雅興。」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邊近年,從未聽你唱過一曲,今日倒是難得聽你開金嗓了。」 葉瀾依嫵媚一笑,丹鳳眼眸中水波盈動,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過是助興,唱的不好只當是逗趣罷了。臣妾獻醜。」她從來清冷,今日一笑明艷如此,雖然眾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寵,卻也個個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與群獸為伍真當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於正殿中央,舒廣袖,斂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其實陵容的歌聲已是皇宮一絕,加之這些年來刻意為之,早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眯,有安陵容的歌聲珠玉在前,除非純元皇后在世,更無出其上者,更遑論一個從不修行歌藝的葉瀾依了。然而細細品味,陵容的歌聲雖然得益於精巧,卻也失於精巧,過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種真味。而葉瀾依不過隨口吟唱,卻貴在天真爛漫,情深意摯。那種越女對著王子傾吐心聲的思慕之情,那種在你面前你卻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躊躇與憂傷,在歌聲中似肆意流水的河水,憂傷蜿蜒。 一時間重華殿中都默默不已,是在她悠悠反覆歌吟不絕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著一句「心悅君兮君不知。」 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運許多了。無論如何,我所悅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樣明白他。這樣想著,微一抬頭,卻見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這裡,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覺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卻見葉瀾依歌聲已畢,「啪啪」擊掌兩下,聞得殿外鳥鳴聲聲脆玲,乍然飛進一群彩羽鸚鵡來,一隻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隻白羽紅喙的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興緻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東西也調教得機靈。」 灧貴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過各人的面龐。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覺遍體似被溫軟恬和的春水瀰漫過,驟然洋洋一暖。她向來神色冷淡,如今神色這般溫柔,倒叫人意外。她的聲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藝不精,只好在這些旁門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溫然一笑,娓娓道:「這正是灧妹妹所長,也很能討皇上喜歡。我們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儀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戀花墜子便晃得花枝亂顫,「安貴嬪的意思說灧貴人本是馴獸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長弄些本色的奇枝淫巧來討好皇上?」 呂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聲脫口道:「奇技淫巧啊!安貴嬪未必是有心這樣說的,若說到寒微出身,難道安貴嬪是大家閨秀么?一樣的人罷了,安貴嬪若有心說這話,豈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儀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銀般滴溜一轉,已經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長了語調道:「是呢--安貴嬪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禮義之人』,怎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話音一落,底下幾個膽子大的嬪妃已經吃吃笑了起來。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礙著胡昭儀的身份,一時粉面漲得如鴿血紅的紅寶石,緊抿著唇不說話。敬妃只作沒聽見,哄著抱了個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觀,掰著白玉盤裡一個金黃的佛手,只作與眉庄賞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過眼,輕咳了一聲,頗有責怪之意,道:「昭儀別失了分寸。」 胡昭儀眉眼一揚,咯咯輕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動氣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難免逗個樂子,何況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說的呀!」說罷只拿眼瞧著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身子有些軟軟地發顫,淚水含在眼眶之中,幾乎含不住要落下來。皇后只淡淡溫言道:「安貴嬪素來謹慎溫和,未必是有心之語。蘊蓉你也不是什麼話都要心裡過一過的人。」 胡昭儀明眸皓齒,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錦繡之下愈加嬌俏穠艷,眸光嬌嫩得似能滴出水來。她軟綿綿道:「表哥聽聽,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說話做事無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挲著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盞上好的純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聽亦似無心,突然「嗤」地一笑,緩緩道:「好好地誰會有心動這些心思。」他看一眼呂昭容身後的宮女道:「昭容喝醉了說話不知輕重,你扶著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罷。」 玄凌輕輕一語,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呂昭容身上。胡昭儀微微驚愕,很從從容下來,若無其事地撇了撇嘴。呂昭容縱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來,由著身邊的侍女攙了下去。 端妃黯然搖了搖頭,啜飲了一口桂花酒,她卻是從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滿面緋紅,楚楚動人地謝恩,「種種紛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謹言慎行了。」 玄凌因對她情分日淡,不過淡淡安慰了兩句,便道:「你向來飲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與陵容相識已久,知她酒量甚好,並非玄凌所說。如此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脹,屈膝福道:「多謝皇上關懷。」她說得情真意切,彷彿真對玄凌感激不盡。 胡昭儀見她起身,微微一笑,嬌嗔道:「安貴嬪大是不祥,一說話便起紛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該要她來。」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宮中再無人歌聲能及得上她--從此宮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儀道:「再好的歌喉也有聽膩的時候,現放著灧貴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嗎?好不好地衝撞了胎氣。」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與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罷,從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無事也不必出來了。」 胡昭儀出身高貴,從不將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並不避忌,照舊揚聲說出此番話來。陵容身形微微一顫,並不轉過臉來,只恍若未聞,依舊安安靜靜走出殿去。一眾妃嬪對陵容得寵數年早已不忿,今日見她如此被當眾折辱,又聞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稱願。 倒是引起紛端的灧貴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聞。或許是我多心,只覺得她有意無意把目光拂過我的臉龐。 胡昭儀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邊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紅艷艷的酒汁愈發襯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畫。眉庄在她近旁,仿若無意地輕輕唏噓了一句,「話說回來,安貴嬪這副嗓子,莫說是皇上,我偶爾想起來也念念不忘呢。新歡最好,到底舊愛也不能忘,何況安貴嬪如此聲似天籟。」 胡昭儀雙手用力一握,旋即鬆開,若無其事地哼了一聲,再無旁話。 我微一轉頭,見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凍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頰上一般。我暗暗覺得不好,知道她是為方才赤芍之事煩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說到酒醉,臣妾倒聽說徐婕妤宮裡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請婕妤著人送去呂昭容宮裡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過的書多,不拘有什麼好古方子在,著人去拿來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著由頭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著的,旁人怕找不到,還是臣妾親自去一趟吧。」 玄凌點一點頭,溫然道:「也好。你即將臨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 說著叫桔梗好生攙著下去。李長見有兩位妃嬪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兒還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語如花,善解人意,「李長你的差事真是越當越糊塗了,今日是榮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擁翠閣了。」皇后衷心祝禱,「但願榮更衣能和她舊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為皇上懷上龍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已走至殿門,皇后此話說得朗朗,她的背影輕輕一顫,似風中飄零的一片落葉,腳步幾乎有些不穩。 我心下凄微,愈加擔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賢惠,著實費心了。」 皇后注視著徐婕妤離去的背影,微微搖頭道:「徐婕妤雖然聰敏卻有些鑽牛角尖,今晚不免失儀。其實皇上對徐婕妤已是十分愛寵,她又將誕下皇嗣,還有什麼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這樣的人。」 皇后瞭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對徐婕妤過分憐惜,她倒不如從前懂事了。」說罷轉頭笑著看我,和顏悅色道:「到底莞妃有氣度肯體諒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會縱壞了她。」 我猛一警醒,謙順笑道:「娘娘擔心了。臣妾倒不是縱容,只怕徐婕妤動氣傷了龍胎,有什麼比皇上的子嗣還要緊的呢。」 玄凌溫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還總擔心這許多。」 皇后凝眸於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雖然不語,卻是望著徐婕妤的空座輕輕皺了皺眉頭。 至夜深時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著玄凌興緻正濃無暇顧及其他,低聲向端妃笑語道:「姐姐方才怎麼喝起酒來了,桂花酒雖甜後勁卻大,瞧姐姐這個喝法是要添酒助興呢還是借酒澆愁?」 端妃眉眼間微有如煙輕愁,低嘆道:「雖然借酒澆愁無濟於事,可是看見呂昭容的樣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呢?家世恩寵不及胡昭儀,便被人踩到這般地步。唇亡齒寒,溫儀帝姬尚且還不是本宮親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壓低了聲音仿若閑話家常一般,「姐姐有姐姐的尊貴,誰又能無端牽連姐姐。不過話說回來,今日的事誰不明白,呂姐姐不過是個替罪羊罷了。然而若非皇上開口,誰又能輕賤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語氣中涼意畢顯,「咱們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約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語,目光所及之處,一抹素色泠然於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過數巡,一則我身體吃不消,二則擔心徐婕妤,道一聲「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牽掛徐婕妤,便吩咐了轎輦先往玉照宮去。待轎輦行到玉照宮時,夜色清亮若銀瀑傾倒於玉照宮碧瓦琉璃之上,濺開無數明光。圓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好似一望無盡的水銀碎片,滾開一天的璀璨。涼風徐徐而至,只覺心懷暢然。我才入儀門,見桔梗急得到處亂轉,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我心一沉,忙問:「怎麼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桔梗倏然見到我,如見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來了就好,我家小姐動了胎氣了直喊疼呢,還忍著不許奴婢去請太醫,這可怎麼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會動了胎氣?」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著跺腳,恨恨道:「赤芍那個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麼赤芍,如今她是榮更衣,別錯了稱呼害你們小主!」我喚過黃芩:「你來說。」 黃芩口齒爽利,道:「皇上今兒個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來叫人來收拾榮更衣的東西。小姐不知是氣惱還是什麼,方才臉色就不好。如今她們亂鬨哄收拾了東西走,想是驚擾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搖頭,望著一輪圓月嘆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給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於一時,大可等到徐婕妤生產之後,何必這樣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聲寬慰道:「皇上也不是這樣急性子的人,多半是榮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著你們小主素來和氣,益發登頭上臉了。」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進的貼身丫環,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覺漲紅了臉愈加著惱。 我心下有數,不覺微微一笑,心頭重又被焦慮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塗了,難道你也糊塗了么?眼下有什麼比婕妤的性命還要緊,還不快去請衛太醫來!」我想一想,「溫太醫也一同請來,本宮進去瞧你家小姐!」 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勸道:「產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懷著身孕怎麼好進去!」 我回頭叱道:「胡鬧!還沒生呢,何來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氣鬱結,這樣生產何等危險,我怎能不去瞧!」說著一把推開她手,徑直往內堂走去。 徐婕妤素來清減不愛奢華,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連應時花卉也不多見,綠影疊翠,晚風拂動室內輕軟的浣溪素紗,一地月光清影搖曳無定。朦朧中看見外頭幾盞蕭疏的暗紅燈盞被月光照得似卸妝後的一張黯淡疲倦的臉。那紅光投在暗綠的內室,唯覺刺目蒼涼,蕭索無盡。 華衾堆疊中的纖弱女子無力傾頹,身子蜷縮成一個痛苦的姿勢。她的臉色蒼白若素,透明得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縴手綿軟蜷曲在湖藍色疊絲薄衾上,似一個蒼冷而落寞的嘆息。她愁眉深鎖,疲憊而厭倦地半垂著眼帘,偶爾的一絲呻吟中難以抑制地流露深深隱藏著的痛苦。 我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聲道:「把自己作踐成這個樣子,何苦呢?」 她的肩膀瑟縮著,彷彿一隻受傷的小獸。半張臉伏在被子里,我看不見她的淚水,只見湖藍色的疊絲薄衾潮濕地洇開水漬,變成憂鬱的水藍色。我輕輕道:「傷心歸傷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半晌的靜默之後,她嘶啞的聲音嗚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我的性命他何嘗有半分牽念呢?」 我不覺心下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貪新忘舊是常有的事,何況是皇上,妹妹難道如此看不穿么?」 「如何看穿呢?」徐婕妤吃力轉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裝著眼不見為凈,皇上卻連睜一眼閉一眼的餘地都不留給我。」她滿面皆是淚痕,勉強維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軟弱的呼吸中滲出一種水流花謝、曲終人闌的悲傷杳然,彷彿天上人間的三春繁華之景都已堪破了。她的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覽無餘的悲哀之外再無其他。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絕望的樣子,整個人如凋零在地的一萼白玉蘭,被雨水沖刷得黯黃而破碎。 我柔聲安慰道:「你身子不適,先別說這些話,好好請太醫來看才是正經。」 她一雙眼眸睜得極大,似不甘心一般燃著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緊我的衣襟,喘息道:「甄嬛,有些話我從未說過,如今......如今......」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宮以來我一直稱你『娘娘』,然而這一聲『甄嬛』已在我心裡顛倒過了無數遍。自我第一日入不聽說你,無數人都把你當作笑話說,我心裡卻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樣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邊,我便更好奇。」她的呼吸有些混亂的急促,臉色暗紅如潮卷,「皇上心裡沒有我,我從來就明白。我曉得我不夠美,不夠乖巧,唯一的好處不過是飽讀讀書。然而這又算什麼,論起讀書來,已有一個才華卓絕的你。宮裡又有萬分得寵的安貴嬪,我用心再深也難得皇上時常眷顧。後來皇上有了傅如吟,我一直想不明白,傅如吟如此淺薄,皇上怎會對她愛幸無極。後來傅婕妤死了,我才隱隱聽說她像你,相處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皇上是何等想念你、牽掛你--雖然他從不告訴任何人。直到那日我看見你,我才肯想念,傅如吟和你那麼像,皇上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視線,含笑凄微,「莞妃姐姐,您何其有幸,雖然你遠離紅塵候選,可是皇上並未停止過思念你。皇上偶爾願意來看我,不過是喜歡看我坐在窗下看書的樣子。你知道么?」她忽然凄艷一笑,如雪地里乍然開放的一朵泣血紅梅,「皇上一向最愛看我著紫衫,執一卷讀書在軒窗下靜靜看書。直到你回來我才曉得,那側影像極了你看書時的樣子。也唯有這個時候,皇上才會最溫柔地待我。」 我於心不忍,這樣的痛楚,被人視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曉。只是不同的是,我的真相是夕之間被殘忍撕開,而徐婕妤,卻一直是自知而隱忍的。我怔怔想,要多深的愛,才能容忍這樣明知是錯覺的情意。我輕輕撫著她的背脊,驟然驚覺她是這樣的瘦,一根根骨頭在掌心崎嶇凸顯,彷彿微微用力就能折斷一般。心下沉靜,她一直都是不快樂的,兼之赤芍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敏感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經得起這番波折。 「只要你願意,儘管叫我甄嬛就是,一切名位榮華本就是虛的。」我柔緩道:「你既然這樣不快樂,早早學端妃也是一條出路。」 徐婕妤的目光倏地一跳,輕輕搖頭。她那樣脆弱無力,搖頭時有碎發散落如秋草寒煙凄迷,唇角的一縷微笑卻漸次溫暖明亮。「我在皇上身邊的日子,只要能遠遠看著他,他待我情意浮淺,可是那有什麼要緊呢?」她的眸子底處越來越沉醉,有華彩流溢,「我還記得選透那一日,我在雲意殿第一次瞧見皇上。他在遙遙寶座之上,那麼高大,那麼好。他很溫和地問我的名字,雖然之後他就忘了。可是在他對我說話的那時候,在我心裡,這世間再沒有一個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觸動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裡,這世間亦沒有一個男子能比得上他。滿心滿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系,魂之所牽。念及此,不由也悵惘起來。 徐婕妤牢牢盯住我,「姐姐對皇上也是同樣的心思吧?所以才肯歷盡艱難回宮來。若換作旁人,曾是廢妃之身,又家世傾頹,如何還敢再回這如狼似虎的後宮來?」 徐婕妤的心思到底是簡單了。而當著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駁。她伏在床上,吃力一笑,「初見姐姐時我雖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皇上如此喜歡。而姐姐對皇上的情意亦是投桃報李,一片赤誠,因而我只為皇上高興,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為赤芍如此計較?」 她頹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經艱難,當倍加珍惜才是。然而姐姐與我都為他懷著子嗣,他轉頭又有新歡。從前我總以為沒有姐姐在皇上才多內寵,如今姐姐既在,皇上尚且連輕薄佻達如赤芍的也收在身邊,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語未完,淚又流了下來。 徐婕妤氣息不定,身邊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趕了出去,我見她神氣不好,情緒又如此激動,愈加擔心不已。此時她穿著家常玉蘭色的寢衣,我無意將手擱在榻上,忽覺觸手溫熱黏稠,心下陡然大驚,掀開被子一看,她的寢衣下擺已被鮮血染得通紅。我失聲喚道:「浣碧--」第三十三章 愛怨結 溫實初和衛臨在一盞茶的功夫後到來,溫實初把一把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已經皺了起來,衛臨更是叫立時切了參片含著。 我一聽用參便知道不好,也不敢當著徐婕妤的面露出顏色來,只道:「溫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當年本宮的朧月帝姬早產,溫大人都能保得本宮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順順利利。」我口中寬慰,心下卻也不免憂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麼還不過來?別叫那些偷懶的奴才們路上耽擱了。」 徐婕妤雖然傷心,然而初次臨產總是害怕,知道早有宮女去請玄凌,眸光不自覺地總盯著朱漆門外流連。 內堂已經亂作一團,徐婕妤極力剋制的呻吟越來越痛苦幽長。浣碧再四進來請我,道:「宮裡的產婆已到了,熱水也燒好了,小姐快出去吧,產房見血是不吉利的。」 我縱然擔憂,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別害怕,本宮就在外頭看著,有那麼多太醫在,不會叫你和孩子出半點差錯。」徐婕妤似乎沒有聽見,只死死盯著門口進出的宮人,似乎在專心致志傾等著什麼。 我無可奈何地默默嘆息了一聲,欲轉身的一刻,忽然感覺廣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聲音哀婉而冰冷,似煙花散落於地的冰涼余灰,「皇上不會來了,是不是?」她驟然「咯」地冷笑一聲,疲倦地合上雙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懶,是他捨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裡,卻連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溫婉而知書達理的,恰如一盞清茶裊裊,我從未見她如此神態,不覺身上一涼,想要安慰幾句,卻更知玄凌不來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只得將她冰冷瘦削的手輕輕放進被中。 溫實初見如此情狀也是心知肚明,溫言道:「娘娘快出去吧!這裡交給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紅,低低道:「你儘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溫實初默默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不會不顧子息,只怕被人痴纏住了,娘娘再請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來,我沉聲道:「有了上次安貴嬪的例,想來皇上不會耽誤。只是你再親自去催一催吧,皇上來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應,卻聽宮門外腳步喧鬧,玄凌已然到了。我心頭一松,忙屈膝行禮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虛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經生了么?要不要緊?」 我才要說話,地聽一把溫和雍容的聲音緩緩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過擔心。」 我這才發覺皇后也跟在玄凌後頭,相比我的焦灼,她卻是沉穩鎮定多了。我本想將徐婕妤的情狀回稟,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醫,怕說不準情狀,皇上可以召衛太醫親自問一問。」 他「嗯」一聲,看著我笑道:「倒是你先過來了。」說著轉頭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腳程慢了。」 我只作不覺皇后的尷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過來一看才曉得要臨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邊絞著手指的劉德儀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劉德儀與徐婕妤同住玉照宮,應該多多上心的。」 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我柔和道:「回稟皇后,劉德儀從未有生育,這個節骨眼上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要娘娘來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們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當下也不多言。 頃刻間衛臨已經到了,回話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腳要選出來了。」 玄凌臉色大變,急道:「怎麼會這樣?!」 我心下大驚,不由與浣碧對視了一眼。 衛臨以寥寥一語對之,「小主動了胎氣以致如此。」衛臨說到「動了胎氣」四字,人人心中皆是瞭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輕聲道:「今日晉封榮更衣,是朕心急了一點。若不然......」 皇后心平氣和的話在深夜風露中聽來格外平靜,「沒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點不是,在宮裡晉封嬪妃是最尋常不過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來,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輕了,難免沉不住氣些。」 眾人皆不敢說話,良久良久,只聽得風穿越枯萎枝丫的聲音。我胸口幾個起伏,到底把怒氣壓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麼那麼冷,去取件披風來。」浣碧忙把一件軟絨銜珠披風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來了不僅臣妾等能安心,裡頭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軟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順遂。」 玄凌沉靜些許,鎮聲向衛臨道:「你和溫實初儘力去為徐婕妤接生,再難再兇險的你們也不是沒見過。當年呂昭容能順利產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決然,「絕不能保不住。」 衛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如一朵靜靜凌風綻放的高貴牡丹,從容不迫。她愈是這般平靜篤定,我愈是擔憂。徐婕妤凄厲的叫聲,更覺不忍耳聞。 皇后默默搖一搖頭,覷著玄凌的神色低婉道:「聽著徐婕妤吃這樣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開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賢淑,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乍然聽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對徐婕妤的評價,心中更是不忿。我見玄凌只是默不作聲,心知皇后的言語雖然對徐婕妤加意貶損,然而對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嘗不是一種開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寵,若再被皇后言語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結。 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綠玉髓曲金別針,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塵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書達理,並非一味愛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動胎氣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緣故,若真是鑽了牛角尖為榮更衣一事生氣,只怕也不到今日才發作了。皇上說是不是呢?」說罷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這是頭一胎,又受了上回險些滑胎的驚嚇,心裡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著緊來玉照宮,連帶著臣妾心裡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聽說心裡著急的緊,當下就趕過來了。」 我心下曉得他是從擁翠閣過來,路途遙遠難免耽擱,當下只轉頭向桔梗道:「快到裡頭跟你小姐說皇上到了,請她安心就是。」 一旁劉德儀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順產,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消息的事,外頭夜涼,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經叫宮人們準備好茶水了。」 玄凌點一點頭,道:「徐婕妤生產,朕是定要在這裡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聲道:「你自己也懷著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語中頗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個什麼,朕真是經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辭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軟,愈發想躲懶了。」 玄凌諄諄囑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宮去吧。」 出了玉照宮,但覺涼風習習拂面,沉悶的心胸也稍稍開朗些。我願坐轎輦,只扶著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宮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宮人。宮裡的規矩,妃嬪臨產,只得帝後和位份貴重的妃子才可入內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頭。各宮矜持身份,自然不願意親自守候,卻也不願落了人後,於是皆讓貼身心腹隨時回報消息。 宮人們遠遠見浣碧扶了我出來,慌忙跪行讓路。我只溫和道一聲「起來」,目不斜視緩緩離去。漢白玉階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澤,我穩步走下,羅紗衣裙拂過地面有優雅柔緩的輕聲,長長的裙裾軟軟蜿蜒在身後,逶迤如浮雲。 小允子在前頭領著小內監們打燈。夜風沉寂,浣碧的衣帶被風撲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掙扎著的一口氣,良久,她同情地嘆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憐。」 我默然片刻,嘆道:「更可憐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處境可憐,若然糊塗些倒也不會傷心如斯了。徐婕妤聰慧靈秀,其實於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說到聰慧,難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澤卻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濟,論到恩寵小姐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低首撫弄著手指上的海水藍玉戒指,「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我倒情願生於山野做個村婦,無知無覺一輩子。」我回頭遙望,宮宇飛檐重重,並不華麗恢弘的玉照宮掩映其中,絲毫不起眼。 浣碧眉頭微擰,「這麼一鬧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著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宮呢。」 夜涼如水漫上肌膚,我迎風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是沒弄下這孩子,那就只等著今日見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個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還在後頭呢。」我嘆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樣了?」 浣碧低首道:「那麼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還是帝姬?」 「都與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後半生也可平靜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長大。」我側首仰一仰發酸的脖子,微揚唇角,「只是私心來論,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飛快地看我一眼,「這事奴婢與小姐思量的一樣。雖說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爭寵的依靠,可是奴婢想咱們回宮已是眾矢之的,總得有人在前頭擋一擋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瞼,「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論,她這般愛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裡有點分量,也算成全她一點痴心罷。」 浣碧的手倏地一縮,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過,您既然回來,就已經沒有心了。」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我屏息,面色沉靜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經沒有了。所以該如何做我都不會遲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來,那麼就是命該我要成為眾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們以後籌謀費心的日子更多著呢。」夜色中周遭景色隱隱綽綽,白日里的風光秀美只餘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內不免黯然嘆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心中如斯想著,口中也不免悵然若失,「咱們哪裡還能奢求有平靜的日子呢,不過是活一日斗一日罷了。」 白露生愁,玉階生怨,宮廷錦輝繁綉中的陰毒哀怨永遠無窮無盡。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點,傷感中透出一絲纏綿,「咱們最好的日子,已經在凌雲峰過完了。」 月光清綿若他的目光,五內纏綿如凌雲峰頂終年不散的裊裊雲霧,不覺喃喃,「那樣的好日子......」往事的豐盈與美好燦爛在眼前,我終究還是無言了。 永巷的轉角處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儀殿的必經之路。空氣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時才漫生出的清冷所處,如乳如煙的月色之下,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濃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視線。 浣碧環顧四周,皺眉道:「白天還覺得景緻不錯,一到夜裡就覺得這兒陰森森的,咱們早些回去吧。」 我點頭笑道:「日日來往的地方,有什麼好怕的?」我忽然凝視駐足道:「彷彿是什麼花的氣味,這樣香?」 空氣里淡淡瀰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氣,浣碧輕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歡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漸次疑惑起來,「這裡附近並沒種金扇合歡呀。」 我話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隱約的一聲輕笑,我正疑惑間,一聲幽長綿軟的貓叫卻無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毛骨悚然。 不過是瞬間,左右起伏不定的貓叫一聲勝一聲凄厲地響了起來。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絲月光照亮,隱隱看見牆頭瓦上站立著數十隻貓,弓背豎毛,仿似受了極大的驚嚇,低聲嗚嗚不已。小允子「嗐」了一聲,駭然道:「哪裡突然來了這樣多的貓!還不快護著娘娘!」 我驟然想起凌雲峰那一夜,駭得寒毛倒豎,緊緊抓著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將要衝出口的尖叫。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隻墨色的黑貓從永巷的牆頭直躍而下,穩穩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它凌厲撲來,彷彿被一拳狠狠擊中的感覺,整個人不覺向後踉蹌了兩步,那種飛撲而來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懼痛得我彎下了腰。浣碧一張俏臉嚇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麼樣了?!」 我只覺得雙足自小腹以下酸軟不已,腰肢間痛不可當,那種熟悉的溫熱的痛感隨著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見扶不動我,一時驚怒交加、氣急敗壞,一腳朝黑貓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腳去勢凌厲,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氣。那黑貓被他一腳踢得飛起撞在朱紅宮牆上,有沉悶的聲響夾雜著凄厲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聲,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開來。 我厭惡地轉過頭,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腹部,下墜般的疼痛讓我越來越心慌。我極力掙扎著扶住牆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快去找溫實初......」 溫實初到來時我已輾轉在柔儀殿內殿的床榻上。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我的身體骨骼,環環收攏迫緊。我陷在柔軟如雲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半昏半醒間的疼痛讓我輾轉反側,眼前如蒙了一層白紗,看出來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隱隱綽綽覺得有無數人影在身前晃動。 八月中旬的天氣,溫實初的額頭全是晶亮如黃豆的汁珠,他顧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邊道:「娘娘別害怕,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腳,心疼道:「什麼時候了娘娘還在意這些。」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髮緊,我的聲音乾澀,勉強笑道:「你是太醫,怎麼急成這個樣子?更叫我不安心。」 溫實初「嗐」了一聲,也顧不得要拿絹子舉袖便去擦。他見四周忙亂,趁著把脈的時分悄聲道:「看脈象不是吃了催產葯的緣故,怎會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按捺著痛楚道:「大約是今晚事多損了心氣,左右日子到了,生下來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張合,知道也問不出什麼,只得道:「皇上一聽急得不得了,丟開了玉照宮趕來了。」 我腹中絞痛,一時無力說什麼。良久,沉重呼吸的滯納間隱隱聞得爐中催產香料里夾雜了薄荷的氣味,清亮苦澀地刺激著我昏沉的頭腦。溫實初臉上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他不時抬袖雲擦,卻總也擦不凈的樣子。 他回頭利落吩咐隨侍的產婆道:「去看看催產的湯藥好了沒?記得要煎得濃濃的才好讓娘娘入口。」他頓一頓,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道:「皇上不便進來,有句話微臣不得不問娘娘,若是有什麼不測,娘娘要自保還是保胎兒?」 我倏地一驚,狠狠掙扎著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臨產的人,手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著,失聲道:「溫實初,我以我們十數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到我的孩子。」 他頓一頓,霎時面孔雪白,頹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來問你一問。」 我心力疲乏,見他如此神情亦不覺心軟,「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這一樁呢?」不過是一瞬,我昂起頭,厲聲道:「我只要你記住--能保得住我們母子三人是最好不過!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則,你便讓我活了下來,我雖然身為妃嬪不得自成說,但你知道的,若失去這了個孩子,我必然會做出比自盡慘烈百倍的事情來。今日你雖叫我活了下來,到時也必定會後悔萬分!」我大口喘息著,「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說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氣惱,臉色鐵青叱道:「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沒輕重的話,不怕不吉利么?!」 溫實初一向溫和敦厚,甚少這般對我疾言厲色,我曉得他是氣極了,一時也低了頭,啞聲喚過槿汐道:「皇后也來了么?」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宮守著徐婕妤,皇上帶著端妃娘娘來的。」 胸腔一陣氣息翻騰,失聲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宮,只怕徐婕妤的胎會保不住。」 浣碧急得頓足,「小姐瘋魔了,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去顧別人么?!」 我橫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氣息越來越沉重,每一呼吸幾乎都牽扯著腹中的陣痛,身體要裂開來一般。我沉聲道:「槿汐,既然皇上來了,你就去回稟,說本宮若然有什麼不測,請皇上不要顧念多年情分,斷斷不要猶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頓一頓,咬唇道:「再稟告皇上,若本宮當真無福養育子女,但請皇后收養這苦命孩兒,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關愛。」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稟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槿汐到底沉著,微一凝神已然明白過來,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託孤之語,如何能調虎離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您下載的小說來自:www.veryhuo.com veryhuo.com 浣碧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雲了,很快進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無恙,否則要太醫院一同陪葬。不過皇上已命人去請皇后速速來未央宮照應。」 我微微鬆一口氣,「槿汐,你必然把話說得極穩妥。」 槿汐低眉順目,「奴婢只說娘娘再三請皇上斷斷不要猶疑,切莫顧念 年情分。」我心上一松,只覺身上力氣也用盡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強道:「那麼徐婕妤那邊誰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請去了玉照宮。」槿汐稍稍躊躇,頗有擔憂之意,「聽說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過去了。」 端妃行事沉穩,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覺長嘆,「我已經儘力,徐婕妤能否無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憐了......」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掙開來。溫實初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道:「杵在這裡做什麼,娘娘胎動已經發作得這樣厲害,還不上催產葯來!」 我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雲絲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呼喚。 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禪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飛花如雨。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春深似海。鳳凰于飛,翙翙其羽,多年所願終於成真。 然而,榴花開處照宮闈,那明艷刺目的鮮紅刺得我大夢初醒,原來種種命運與深情,都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開,百轉千回,終無回頭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捨你? 冷汗膩濕了頭髮,昏昧中宮人的話語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趕來了,陪著皇上著急呢,叫奴婢進來囑咐娘娘安心生產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來,皇上臉色都青了,可見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稍稍清醒一些,隱約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內殿的門倏然被打開,有人疾奔而進。我正心中詫異何人敢在柔儀殿如斯大膽,卻聽得周遭宮人們的驚呼不亞於我內心的驚詫,「產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進來?!」 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嬛兒,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淚來,依稀還是年幼時,每到年關或是避暑時節,眉庄總是這樣笑吟吟解落披風踏進我的快雪軒,「嬛兒,是我來了。」 一顆心好似塵埃落定,漫漫滋生出無數重安穩妥帖來。還好,還好,無論人世如何變遷,眉庄總是在這裡,在這裡陪我一起。 費盡無數力氣,終於睜開了眼睛,心酸不盡卻先安慰笑了出來。眉庄大約走得急,鬢角散亂,衣襟上流蘇糾結。她是那般端莊的女兒家,總是步步生蓮,足不驚塵,一顰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穩重閨訓,何曾這樣驚惶失了分寸過? 溫實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擋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狽,驚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來了?」他略略往前一步,「產房血腥如何沒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氣是輕而焦灼的。大約是熟不拘禮,他的口氣有熟稔的輕責。床帳上的鏤空刺繡銀線珍珠水蓮花紋在如晝明亮的燭光下熒光閃爍,彷彿是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聲,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混亂中莫名覺得溫實初的責備與勸阻中有隱隱的溫存和關懷。 我暗暗嘆氣,許是對溫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來了。 城的聲音是有別於對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攔不住本宮,溫大人以為還能勸本宮離了這裡么?」 溫實初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委婉,「娘娘懷著身孕是千金之體,多少也要當心些。」 「大人若願意,這話大可去說與外頭的皇上與皇后聽,想必他們更能入耳。本宮若是忌諱就不會闖進柔儀殿,既進來了就沒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幾許春水般婉漫的關切,亦有几絲沉沉秋水般的自責,「從前你生朧月時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我在甘露寺受盡委屈時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如今我若再不能,豈非辜負我們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於枕間。她吃力在我榻邊伏下,菊花凜冽的香氣漾著她溫暖的氣息蘊在耳邊,她纖細的手澈白如玉,隱隱有淺青色的血脈流轉,溫熱地覆上我的臉頰,「嬛兒,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痛楚的輾轉間,腦海中驟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話語。這樣的話,近在身前的溫實初說過,一門之隔的玄凌說過,紅牆阻隔外的玄清亦說過。然而此刻,卻是眉庄的言語最貼心貼肺,十數年情誼,總比拗不過命運的情愛更不離不棄。 多年隱忍的不訴離傷,多年習慣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此刻終於鬆弛了身心,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聲音和煦如風,「很快,很快就好了。」淚眼迷濛的瞬間,瞧見眉庄欲橫未橫的眼波,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嗔怒,卻別有柳枝搖曳的柔婉,向溫實初道:「兩碗催產葯喂下去了還不見動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用重葯么?」 溫實初跺一跺腳,不覺長嘆,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預備下的催產葯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否則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會親自送來,就為防著有這一日。只是......到底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切切不能輕用。」 眉庄的側臉在燭火明媚下瑩然如玉,更兼玉的潤湧起與清冽,她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溫實初的雙眼,「既是男兒身,做事何必這樣畏首畏尾!哪怕藥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時,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權宜為之!你一向護著嬛兒如同性命一樣,如今節骨眼上怎麼倒猶豫起來了?!」眉庄待溫實初一向客氣,幾曾這般厲色說話。她大約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緩一緩神氣,憂道:「王府的東西自是好的,我只擔心總好不過宮裡的,清河王自己都沒成家立業,何來留心這些,只怕吃下去無濟於事!」 溫實初滿面紫脹,只低了頭默默不語,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麼世面沒有見過,自然是極好的物事,數月前就交到了我手裡。」溫實初不自覺地看我一眼,很快別過頭去,斂衣道:「煩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幾味葯就來。」 我聽得清河王府四字,心頭驟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許。溫實初寥寥幾語,我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原來......原來......他傷心離京避開這傷心地時,也早早為我做好了萬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暈眩中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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