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講壇】鮑鵬山:《說孔子》第六章 政治家(1)
【百家講壇】鮑鵬山:《說孔子》(1) 第六章 政治家
魯昭公25年的時候,孔子35歲,魯國出了一件大事,這個大事直接導致孔子離開魯國。這就是魯昭公的被迫流亡。
一國之君啊,怎麼會流亡呢?我們只知道國君流放他人,或驅逐他人出境,怎麼還有國君被他人逼迫而流亡的呢?
講這個的時候,我們要稍微穿插一下。魯國的政治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政治。魯國的國君實際上是沒有什麼權力的。
那個時代的政治結構和我們今天想像的不大一樣。天子對諸侯,只是名義上的「共主」,各路諸侯對天子予以政治與道德上的尊敬,並且要對天子述職與進貢。但是,天子並不能干涉諸侯在自己的封地內的行政權。而諸侯對他下面的大夫也一樣,不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但是,魯國的情況比這個更特別,魯國國君的權力更少。這要從魯國的的第十五任國君姬允說起。
魯國第十五任國君姬允,娶齊國齊僖公的次女文姜為妻。文姜未嫁時即與其同父異母的哥哥姜諸兒淫亂。姜諸兒後來在父親齊僖公死後,即位為齊襄公。而文姜在魯桓公即位時嫁到魯國。魯桓公18年,魯桓公帶著夫人文姜與齊襄公在濼地(今濟南西北)相會,文姜與襄公18年未見,又發生通姦,魯桓公責罵文姜,並決定立即回國。文姜告訴齊襄公,齊襄公設宴送行。齊強魯弱,心中不快卻又無法表達,魯桓公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宴後,齊襄公讓公子彭生扶魯桓公上車,授意彭生尋機殺死魯桓公。彭生乘機折斷魯桓公肋骨,使其暴薨車上。
事後,魯國抗議。但只是提出殺彭生以謝天下。齊襄公殺死彭生以堵天下議論之口。彭生沒想到自己被人利用還要掉腦袋,死前憤怒地說出被指使的實情。但魯國作為弱國只能受此奇恥大辱。
魯桓公有四個兒子,長子姬同是嫡子,繼承國君的寶座,是為魯庄公。次子、三子、四子都是庶子,只能擔任政府的高級官員。因為姬允被尊稱為桓公,即威武的國君,所以他的三位庶子,被稱為「三桓」。三桓的後裔,分別改姓(封國內全體貴族和全體官員,都是國君的後裔,跟國君同姓。所以庶子的後裔必須改姓,否則人丁越來越多,熙熙攘攘,全國貴族只有一個姓,分辨起來就很困難)。次子姬慶父的後裔改姓仲孫(有時候也稱孟孫或孟),三子姬牙的後裔改姓叔孫,四子姬友的後裔改姓季孫。
三大家族輪流掌握政權,世代相傳,遂開始魯國著名的長達四百年之久的三桓政治。三桓從國君手中奪取到政權和廣大土地的所有權,並在自己的封地上建築都城,我們後面要講到孔子「墮三都」,這三都,就是他們構築的近乎於割據的據點。魯國國君遂跟周王朝的天子一樣,被冷落在一旁。
孔子在魯國的時候,他對這一點的感受非常的深,他歷來反對大夫把國君的權力據為己有,因為他認為這樣不符合政治的秩序,諸侯應當尊崇周天子,大夫應該尊崇諸侯,他覺得這樣,政治秩序才正常,大夫攫取國家的權力,專斷國家的權力,他認為這是不合理的。所以他就一直和魯國的三桓關係搞不好。我們客觀地講,三桓對孔子一直是比較尊敬的,但是孔子對三桓,他一直是不滿意的。問題在於魯國的大權掌握在三桓的手裡,這也就決定了,為什麼孔子在魯國,一直不能夠得到政治上的成功,因為他和三桓搞不好關係。孔子有一段很有名的話,他說:
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
就是天下有道,政治的秩序比較正常的時候,像禮樂、軍事征伐這樣的事情,都是由周天子來決定的。但是在天下無道,政治秩序比較混亂的時候,這樣的大事往往就由諸侯來決定。實際上我們看《左傳》或《戰國策》,春秋戰國時期,至少春秋後期以後的戰爭,都是諸侯自己發動的,而不是周天子發動的。這說明什麼?說明國家的整個政治秩序混亂,而且當諸侯不聽周天子的,自行其事的時候,諸侯自己的地位也並不能得到很好的保護,因為諸侯的後面還有大夫,比如說魯國的國君不聽周天子的,但是魯國的大夫三桓:季氏,孟孫氏和叔孫氏也不聽他魯昭公的。那麼這些大夫是不是就是最終掌權的人呢?也不是,大夫手下還有家臣,就是所謂的陪臣,比如說季氏手下有一個家臣叫陽貨,他又不聽季氏的。這種一級覬覦一級的態勢,很像是莊子的一個寓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樣,整個的政治次序就倒過來了,本來是周天子到諸侯,諸侯到大夫,大夫到家臣,家臣是最低級別的一個行政級別。但是現在,家臣控制了大夫,大夫控制了國君,國君控制了周天子,整個的社會秩序是倒過來的,所以孔子覺得這樣的世道是無道的社會,對這樣無道的社會他當然是不滿意的。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
孔子在講到魯國政治的時候,曾經很傷感。他說:國家政權離開魯國的國君已經五代了,大夫掌權也已經有四代了,現在大夫,三桓的子孫也已經衰微了。那麼他講的是哪一段歷史呢?從公元前608年,魯文公去世,大夫襄仲殺死了嫡長子子赤(一名惡),然後自己立了宣公,到孔子說這話的時候,就是魯定公的時候,正好是五代。從季氏開始掌權,經過了魯成公、魯襄公、魯昭公和魯定公,也已經有四代了,所以魯國的公室已經衰落了。但是季氏的大權又落到陽貨的家裡去了,所以三桓的子孫也衰落了。從木金父開始算起到孔子,他們家族在魯國已經生活了八代人,魯國可以說是他們的祖國,而且魯國是一個文化禮儀之邦,所以孔子對魯國的感情是雙重的,對魯國的衰落,他是非常的傷感的。
孔子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論語·季氏》】
但是,還有一件更讓孔子感傷的事情在後頭,這就是在魯昭公25年,魯昭公要祭祖。每一年,國君都要舉行一次大的祭祖活動,按說國君在祭祖的時候,大夫要把自己祭祖時間錯開的,因為國君祭祖的時候,大夫要參加的。但是我們知道,魯國的權力在季氏的手裡,季氏根本不把國君放在眼裡,所以這邊魯昭公在祭祖,季氏也在家裡祭祖。他不僅不參加魯昭公的祭祖儀式,而且還把魯昭公祭祖的時候要用的樂隊調到他家裡去了。
講到這個,我要稍微說明一下周王朝的文化,我們把它稱之為禮樂文化,禮和樂是不分開的。在祭祖的時候有一個音樂的儀式,樂隊要跳一個舞,叫萬舞,這個舞蹈是禮儀中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環節,但是舞蹈的規模,是根據不同的級別有嚴格的規定的。天子的級別是所謂的八佾,什麼叫八佾呢?八排八行,八八六十四個人。天子的萬舞跳起來,是六十四個人在那裡跳舞。到諸侯降一級,減少二佾,就變成六佾,六八四十八個人。到了大夫再減為四佾,四八三十二個人。然後到了家臣,比如說陽貨,包括孔子這樣的士,如果他們在家裡面要舉行祭祖的儀式的時候,他們也可以跳萬舞,但人數再減兩個,就變成二佾,二八十六個人,這是周禮規定的。
那麼在魯昭公祭祖,舉行萬舞儀式的時候,他把樂隊召來,只剩下二佾了,只有十六個人了。按周禮不是六佾嗎?應該是四十八個人啊,那還有四佾哪去了呢?原來被季平子調到他的家裡去了,季平子家裡面本來有四佾,現在加上魯昭公這四佾變成了八佾,而八佾可是周天子的規格啊。所以季平子這件事情做得實在是太不像話,這個不像話有兩個方面:第一,他一個大夫,竟然用周天子的禮儀來祭自己的祖先,這是嚴重違背周禮行為的。其次,他不僅自己越禮了,而且還把魯昭公的樂隊調走了,讓魯昭公一國之君,連祭祖的儀式沒有辦法舉行,可見這個人當時是多麼的猖狂。
季平子不僅如此。周天子祭祀宗廟的儀式舉行完畢後,在撤去祭品收拾禮器的時候,專門唱一首歌,這首歌叫《雍》,這首歌有這麼兩句:「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天子莊嚴又肅穆,各路諸侯來助祭。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論語·八佾》)
可是這個季平子在自己的家裡面祭祖的時候,他也唱這樣的歌,所以孔子覺得這個事情是又好氣又好笑。為什麼好笑呢?好氣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好笑呢?你想一個大夫,在家裡面祭祖,那個歌唱的:天子很莊嚴,他是天子嗎?然後下面還有各路諸侯都來助祭,他手下的只不過就幾個家臣,幾個小嘍羅,現在也好像是諸侯一樣,這不很可笑嗎?不合適又不和諧,不和諧而又一本正經,煞有介事,便很滑稽,所以孔子對這個事情覺得很可笑,當然更可氣,對這件事他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
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
這個季平子用天子八佾的舞隊在家裡面跳舞,這種事情他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這種事情如果我們還能忍,我們還有什麼不能忍?
問題在於,孔子忍無可忍也就算了,他當時還沒有做官,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學者,發發牢騷,批評批評。可這個時候最忍無可忍是誰呢?魯昭公啊。魯昭公太生氣了,他太沒有面子了,一國之君祭祖的時候冷冷清清,連一個萬舞都跳不出來,而大夫的家裡面鑼鼓喧天,聲勢浩大。他受不了,覺得很丟人,惱羞成怒,結果就帶著軍隊,去攻打季平子。所以孔子講的這句話,「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既是講自己不能忍,同時也是對魯昭公表示理解。
但是,結局卻非常出人意料。魯昭公帶著軍隊去攻打季平子的時候,季平子早就有所防備,他在家裡面造了一個很高很高的台,就是等著將來如果有這麼一天,他可以跑到高台上抵抗。現在魯昭公帶軍隊來了,季平子就跑到高高的台上,然後據險抵抗,絕不投降。在那個高台上和魯昭公討價還價。
季平子說,現在你來攻打我,我到底有什麼罪?我希望你能夠讓我到沂水的旁邊,待下來,然後你慢慢去調查,等你查證了我的罪行以後,我們再說。
因為這個時候季平子被魯昭公包圍了,如果魯昭公真攻上去,他肯定要掉腦袋了,所以他提出了緩兵之計。
那魯昭公當然不答應了,魯昭公叫他的軍隊繼續往上攻,然後季平子又提出了第二個方案。你把我囚禁到費邑,然後等待著調查。費邑是魯國的一個非常堅固的城市,也是季氏的封地。這些大夫,他們在自己的封地上都建造了很堅固的城,然後派自己的家臣在那裡守衛。季平子提出:讓我到費邑去,把我囚禁到那個地方去,然後你再慢慢調查我的罪行,以後再說。
這顯然魯昭公也不能答應,因為費邑是他季氏的家邑,你不等於放虎歸山嗎?所以魯昭公也不答應,一定要置季氏於死地。季平子不得已,提出了第三個方案,你給我五輛車,讓我流亡到國外去。
按說,季平子只是專權,他也並沒有想篡位,也沒有殺魯昭公的想法,他現在這麼樣的專橫霸道,實際上也是這個家族由來已久的一個習慣性的做法。至少他罪不至死,所以,剝奪他的權力,甚至讓他流亡到國外,應該是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因為季平子流亡國外了,等於說,魯昭公通過這一次的行動,大獲全勝,把國君的權力收回來了,同時專權的季平子最後是這樣的下場,也是對孟孫氏、叔孫氏的一個很大的震懾。
所以前面兩件魯昭公不答應是對的,這最後一招讓他流亡到國外,我覺得魯昭公不答應是一個失誤,是一個很錯誤的決定,那你只能逼著人家只好和你頑抗到底了。
實際上,當時魯昭公手下有一個叫子家羈的人,他很明白,季平子在魯國執政多年,他總有一些黨羽,他總有群眾基礎,而且除了季氏以外,還有孟孫氏呢,還有叔孫氏呢,那兩家是什麼態度?這兩家一旦明白過來了,支持了季氏,那你魯昭公就沒法收場了。於是他就勸魯昭公說,趕緊答應他,現在我們老是攻不下來,時間長了會出變故的,現在天還亮,沒問題,一到天黑了,什麼人會出來我還真說不清。
但是魯昭公也是氣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受窩囊氣是氣夠了,堅決不答應,今天我一定要殺了這個季孫意如(意如是名,平子是死後的謚號)在魯昭公的身邊還有一個堅決支持魯昭公的,叫郈昭伯,這個人和季氏有私人的恩怨。那個郈昭伯和季平子沒事的時候,他們就鬥雞玩,中國古代的小貴族經常搞鬥雞,那個季平子把那個雞穿上皮背心,保護雞;可是這個郈昭伯做什麼呢?他把那個雞爪子穿上金屬的爪子,那結果肯定是郈昭伯的雞贏了,把季平子家的雞給斗敗了。季平子生氣了,一看他的雞爪子是鐵爪子了,說他作弊,當著很多人的面破口大罵郈昭伯,我們知道這都是貴族啊,「士可殺不可辱」,你這麼罵,他沒有面子,就懷恨在心,季平子不但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得罪了別人,反而在擴建自己的莊園時,又把郈昭伯家的宅基地佔過來了,這兩者之間的仇恨就越來越深了。所以這個時候郈昭伯就對魯昭公說,我們絕不撤兵,我們一定要把他殺了。實際上這個人是有私心的。
魯昭公一時攻不上去,季平子也不下來。但是時間一點一點地推移,天色已經逐漸的晚了,兩邊都著急。時間的推移對季平子有利,所以魯昭公就要找增援,他就派了郈昭伯去找孟孫氏,讓他派兵來幫忙。實際上魯昭公根本就沒有看出來,誰是他的敵人,誰是他的朋友。
郈昭伯到孟孫氏那裡搬救兵去了,這邊叔孫氏的家裡面,也在謀劃。叔孫氏在家裡面跟他的家臣們商量,國君和季孫氏打起來了,我們站在誰的一邊?他們最後得出一結論:如果季平子這一次被消滅了,季氏家族沒有了,我們叔孫氏、孟孫氏家族也沒有了。得出這個結論以後,那個叔孫氏毫不猶豫地帶著自己家的軍隊直接就衝上去了,幹什麼?打魯昭公去了。魯昭公還在攻著季平子呢,背後來了一幫人,一下子把他的軍隊全衝散了。而郈昭伯不是帶著魯昭公的命令,去讓孟孫氏來支援他嗎?孟孫氏肯定不願意,在那裡磨蹭推脫。等他一看到叔孫氏家的軍隊上去,已經把魯昭公的軍隊衝散了,他臉一變,就地就把郈昭伯殺了,然後也帶兵過去了。最後是三家聯合起來,打敗了魯昭公。
這樣的事情我們今天不可想像,但這就是魯國當時的政治現狀。
魯昭公打敗了,這時候有一個大夫就跑到魯昭公這兒來說,季平子沒有篡位的想法,也沒有殺你的想法,他只不過是專權,你跟他搞好關係,你還可以繼續做你的國君。但是魯昭公,他真的是已經不願意再受這樣的氣了,他這樣做國君也太窩囊了,一個國君什麼權力也沒有,連一個祭祖的儀式都完不成,太窩囊了,所以他寧願自己流亡國外,也不願再在魯國做這樣窩窩囊囊的國君。於是他選擇了流亡,流亡到了齊國,最終在外面流亡了七年,死在國外,一直就沒有回來。
在這七年裡面,魯國也沒有立新的國君,那魯國的權力在誰的手裡呢,季氏,季平子,他做執政。季平子更高興了,以前至少表面還有一個魯國的國君,現在這也沒有了,魯國的大權全在他的手裡了。
孔子怎麼辦呢?國君沒有了,國家的大權在季平子的手裡,他最反對的,最不願意看到的政治局面出現了,他也同樣不願意在魯國待下去了,這一年他35歲,所以在魯昭公流亡不久,他也帶著他的一些學生離開了魯國,流亡到了齊國。
到了齊國待了兩年,齊景公那裡也不重用他。有一天齊景公告訴他說,我老了不能再用你了。這是很明顯的下逐客令了。所以,37歲的孔子不得已,又回到了魯國。
這時魯國還是沒有國君,大權還在季平子的手裡,所以他不可能在政治上有什麼想法。於是他就繼續從事他的教育事業,37歲一直到51歲,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時間和年華。整整15年的時間,他在政治上幾乎消失了,一心一意地和他的學生們廝守在一起,天天談談學問,就 「優哉游哉,聊以卒歲」。但是天下那麼黑暗,魯國的政治那麼黑暗,孔子不出來,「於天下蒼生何」啊?你有那麼大的政治理想,你有這麼好的政治才華,國家都到這一步了,你為什麼不願意出來?所以很多人想不通。有人就來問孔子:「子奚不為政?」孔先生啊,你怎麼還不出來從政啊?孔子怎麼說呢?孔子引用了《尚書》上的一段話,他說:
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
我在家裡面,宣傳孝順的道理,然後和兄弟們關係搞得很好,把我們的家族搞得很和睦,然後用這樣的方式影響政治,影響民風,這不也是從事政治嗎?孔子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說,從事政治不一定要出來做官,你可以通過你的行為影響政治,影響社會風俗,自然政治就得到了改變,這也是從政的一種方法,而不一定要自己直接地進入體制。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說,在孔子那個時代,他自己雖然沒有能夠成為一個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但是孔子最終成為了「萬世師表」,他對中國政治的影響,不是他自己的親自從政,而是他給我們確立了政治的理想,政治的信念。這個政治的理想和政治的信念,一直在影響我們中國人。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
我們剛才講了一般人對孔子不理解,其實他的學生也開始著急了,老師天天和我們在一起談學問,天天和我們談政治,老是在空談,他為什麼不出去呢?子貢也想探探老師的口風。子貢說話很注意方式的,他是一個商人,他就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給孔子打一個隱喻,說老師啊,現在這地方有一塊很好的美玉,我們是把它裝在盒子裡面放在家裡面,還是把它找一個好的買主,找一個好的價錢把它賣出去呢?孔子一聽就明白了,師生都是聰明人。孔子就感慨地說,那好吧,賣掉它吧,賣掉它吧。不過我為什麼一直沒有出手呢?因為我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買家,我還沒有得到一個好的價錢啊。
為什麼沒有好的買家呀?魯國現在掌權的是季平子,不是國君啊,他不願意做他的手下。這句話說明孔子不是不願意賣,而是還沒有找到好的買家。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
這個時候,不僅一般人急,不僅他的學生急,就連那個被他瞧不起的陽貨也著急了,這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情。我們剛才講了,陽貨是季氏的家臣,這個人很專斷,他控制了季氏,然後控制了魯國的大權,但地位很低,只是一個家臣而已。而且他以前對孔子也很不好,孔子在17歲的時候,季氏在家裡面舉行了一個家宴,宴請魯國的所有的士。那時孔子母親去世不久,他穿著喪服就去赴宴了。在門口被陽貨趕出來了。所以孔子和陽貨兩個人打交道很早。這時候已經30年過去了,陽貨通過控制季氏進而控制了魯國的大權。但作為一名家臣,他這種違背政治遊戲規則的暴得大權和大名,使他心裡很虛怯。所以,他很想培植自己的勢力與群眾基礎。有著極大聲望與國際影響的孔子便是他首選的拉攏對象。他先放出風聲,想讓孔子去見他。但孔子裝著不知道,不去見,怎麼辦?陽貨想了一個辦法,根據周代禮節的規定,大夫如果給一般的士送禮,這個士如果當時不能夠在家裡面當場接受,並且表示感謝的話,這個士必須回拜他。陽貨此時雖然不是大夫,但是他掌控了魯國的大權,他和魯國的國君,他們以前有過這個盟約的,所以他以大夫的身份給孔子送了一個小豬,而且送的時候,他打聽好了,今天孔子不在家,那我送過去。你不在家,從周禮的角度,你必須回訪我,你回訪我,你不就來見我了嗎?你見我了,我們倆不就可以說話了嗎?這個人也很聰明,他是利用周禮來約束孔子,因為他知道孔子是很講禮的。孔子回到家裡,發現家裡面有了一個小豬,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問是陽貨給送來的,孔子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傢伙逼著我去見他。孔子也用了這個辦法,那行,我也打聽打聽,今天陽貨在家嗎?不在家。好,我現在去拜訪你,你不在家,我去了,對吧?我禮儀做到了,我倆還沒有見面。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不巧得很——也可以說是巧得很——孔子在路上遇到了陽貨!碰著了以後,兩個人有一個對話,非常有意思,陽貨當時權力很大,正是很得志的時候,說話的口氣也很沖,一看到孔子,就說,過來過來,我要和你說話。那孔子就不得不過去啊。陽貨和他說什麼呢?
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
陽貨反問一句,有一種人,內心裏面有那麼高的道德,有那麼高的才能,可是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國家,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苦難,竟然不出手相救,這樣的人能算是仁嗎?
陽貨這個人不怎麼樣,但是這個話講的很有道理啊,所以這樣的話一講,孔子沒有辦法,只好說,那是,你講得對。
陽貨接著講第二句話,又是反問:
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
有一種人,很願意有所作為的,很希望自己將來在政壇上有所表現的,可是卻多次失去機會,這樣的人算是智慧的嗎?
這話講得也很有道理的啊,所以孔子也不得不說,是的,你講得有道理。
看看陽貨咄咄逼人,而孔子虛與委蛇: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但是沒有實質內容。陽貨著急啊,我跟你講了半天,你老是點頭,是是是,你到底什麼個態度啊?陽貨急了就說: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時光在流逝啊,你孔子也快50歲了,你還等什麼?時不我待啊。
孔子就說,好啊,那我就準備準備出來做官吧。
一場對話就這樣結束了。這一段對話,陽貨一心要逼孔子出來做官,幫他做事,他的每一句話都咄咄逼人,而孔子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敷衍。一個急切而帶威逼色彩;一個懶洋洋很無奈,卻又不能公開絕裂。陽貨極剛,孔子極柔,極剛遇極柔,竟讓陽貨的拔山之力無處施放。孔子沒有冒犯他,沒有拒絕他,他還能怎樣?看起來是陽貨處處佔上風得寸進尺,孔子是處處退守步步為營,但到最後,陽貨大約只能悻悻而退,而孔子則施施(音yī)而還。
這一件事情說明,陽貨也覺得孔子該出來了,一般人覺得孔子要出來做官,弟子們也著急了,連陽貨這樣的人也著急了。所以我們說想起來也是有一點黑色幽默的味道,孔子一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這些亂臣賊子,「陪臣執國命」,他最討厭這樣的人,他最講究政治秩序,但是偏偏就是陽貨這樣犯上作亂的家臣,包括後來公山弗擾,還有那個晉國的大夫范中行的家臣佛肸,一再地向他發出邀請的信號。而他看得起的人,比如說各諸侯國的國君,反而對他熟視無睹,這對孔子來說是一個莫大的黑色幽默的悲劇。陽貨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的才幹和他的見識,確實在魯定公和三桓之上。只不過,可惜的是他的身份只是一個陪臣,他不可能有一個更高遠的眼光與政治的理想,所以他和孔子之間沒有辦法合作,這是孔子的悲劇。
陽貨這個人我們簡單地介紹一下。
陽虎又叫陽貨,是魯國人,此人很有膽識,深受季氏信任。在魯定公五年的時候,季平子死了,他的兒子,季桓子繼位,陽貨趁機發動政變,把季桓子囚禁了,挾持了季氏,掌握了魯國的國政。到第二年,陽貨與魯國國君魯侯,還有三桓,舉行一個盟誓,等於說讓魯國的國君和三桓承認陽貨有主宰國家的權力,陽貨控制了魯國的大權,得到了一個合法性的保證。自此,世居卿位的「三桓」巨室受到陽虎控制,他們的所有國事活動都聽命於陽虎。這位出身微賤的季氏家臣,憑藉自己的狡黠與權謀,一時成為魯國權力中心的主宰。有人懾於這種形勢,說:「陽虎執政,魯國人都服從他,違背他就是找死。」孔子也感嘆陽虎得志標誌三桓政治勢力的衰落。但是,孔子最終在魯國的出仕,卻與這個陽貨有極大的關係,這是為什麼呢?
魯定公八年,陽虎同國內一些與季氏、叔氏有私恨舊怨的貴族勢力聯合,企圖用「三桓」的異己力量取代「三桓」。為此,他們策劃於十月三日(夏曆八月三日)在城東門外的圃田設享禮招待季桓子,趁機把他殺掉;四日發兵攻打孟、叔二家,並通知城郊戰車部隊在這天到齊,等候命令。與此呼應,擔任季氏費邑宰的陽虎同黨公山弗擾計劃在費邑發動反叛以為策應。
陽虎的準備活動受到孟氏成邑宰公斂處父的懷疑,經他勸告,孟懿子提前做好了軍事預防。
十月三日這天,陽虎先到圃田等候,派衛士挾持季桓子上車赴宴,陽虎的從弟陽越駕另一輛車尾隨其後。途中,季桓子知事有詐,請求御者林楚把車趕往孟氏住地。林楚本為季氏之御人,因迫於形勢而受命於陽虎。此時,他回心轉意,聽從季氏請求,故意在十字路口把馬弄驚,讓車直向孟氏封地奔去。在後阻止不及的陽越被孟氏的埋伏射死,季桓子得以逃往孟氏。
這一意外事變使陽虎不能等待城郊部隊如期到達便提前行動。他臨時劫持魯侯、武叔,發兵攻打孟氏。這時,公斂處父帶領的成邑部隊已提前趕到,與陽虎戰於城南門內,不克;又戰於南門外棘下,將陽虎士兵擊潰。陽虎事敗,至此,煊赫一時的陽虎專魯的政局收場告終。
陽虎事變,給了三桓極大的震動,他們的家臣不僅要直接奪取國家的權力,而且直接以武力威脅他們的身家性命。他們第一次認識到「陪臣執國命」,不僅是執了國命,甚至是要他們的命,對國命他們甚至可以不關心,但他們不能不關心自己的命。現在陽貨之變雖然僥倖平息,但誰能保證沒有第二陽貨?況且陽貨的同黨公山弗擾,叔孫輒等人仍佔據費邑,伺機反撲,而其他權勢很大的家臣如叔孫氏手下的公若藐、侯犯,還有此次參加平叛的且有大功的公斂處父,什麼時候會再變為第二個陽貨?其時,他們終於認識到孔子一直的警告,意識到孔子的政治頭腦與眼光對魯國的重要性,他們開始了認真考慮授予孔子以權力,借重他的政治能力使魯國走出內外困境。所以陽貨的叛亂直接促成了孔子的出山。
就在孔子51歲的時候,魯定公九年,在陽貨的叛亂被平息不久,魯國政府任命孔子做中都宰。中都是魯國北方,西北的一個小城邑,一個不大的小鎮。魯國政府先派孔子做這麼一個小鎮的地方官,也帶有一點試用的味道,地方不大,但是孔子畢竟有了一塊用武之地,而且他在這個用武之地上做得非常好,很成功。
孔子的晚年有這麼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他有個學生,叫子游,在魯國的一個小城武城做地方小官。孔子有一天帶著幾個學生去看他的子游,看看子游把這個地方治得怎麼樣。他們還沒有進城的時候,就聽到這個城裡面傳出音樂的聲音,老百姓唱歌的聲音,孔子一聽就很高興,因為孔子覺得治理國家最好的辦法就是禮和樂,他覺得子游遵照他的理想在治理這個地方,他很高興。他和子游開了一個玩笑,他心情好啊,開了個玩笑,他說殺雞焉用牛刀啊,就這麼個小小的武城,你還用禮樂來治理,你不是小題大做嗎?搞得言偃,這個子游(此人姓言名偃字子游)很想不通,他說:老師啊,我以前聽你說過,君子如果學習道的話,就會愛惜老百姓;老百姓如果學道的話,就會容易聽從國家的使喚,我現在教我的屬地的人民學習道,這不是聽你的教導嗎?你怎麼這樣說呢?孔子很高興,回頭對其他的學生說,你們聽著,子游講的是對的,我剛才是跟他開一個玩笑啊。孔子為什麼這麼高興,要和子游開玩笑呢?因為孔子從子游的行為裡面看到了他的政治理想,他的學生們在幫他實現,他很高興。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從子游現在回想到了他自己在51歲的時候,他最初出山的時候,也是一個小小的城鎮,他把這個地方治理得很好。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論語·陽貨》】
孔子在中都這個地方做得非常好,成效怎麼樣呢?根據《孔子家語》的記載,孔子用禮的辦法來治理中都這個地方,把男女區分開來老幼強弱都分開,給他們適當的對待,然後讓老百姓強大的不欺負弱小的,男女走路都分開走,社會的秩序井然,路不拾遺,一年以後,當地的社會風氣煥然一新,甚至其他的諸侯國都專門派人到這兒來取經。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地方,他做得很好,所以像孔子這樣的大聖人,他就用這麼個大牛刀,你給他一個小雞,他照樣宰得好。這裡,我用一句成語來概括孔子初仕的成績:眼高手低。孔子道德極高,眼界極高,境界極高,目標極高,但做事時起點極低。這是真聖人。
魯定公當然也很高興,把孔子召去,問他,你治理中都治得很不錯,用你治理中都的辦法去治理魯國怎麼樣啊?孔子這個時候對自己中都治理的成績也很滿意,他對自己的做法也很自信,就說,用我的辦法啊,治理天下也差不多吧,更何況一個小小的魯國。
這樣的成績,這樣的自信,讓魯昭公對他有了很大的信任。魯昭公看著孔子,心裏面就在盤算著給他一個更高的職務,那麼下一次孔子得到什麼樣的職務?又做得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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