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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 名作鑒賞

  元稹(779--831),字微之,別字威明,行九,世稱元九。祖籍洛陽,六世祖遷居長安。稹生亂世,八歲喪父,家貧,但父輩藏書頗富。他隨母親居鳳翔,在那裡度過童年。十五歲在長安應試明經科及第。貞元十九年(803),與白居易同登書判撥萃科,同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元和元年(806),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試,名列第一,授左拾遺。他為官一直仕宦坎坷,升沉不定。唐穆宗時被擢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並曾為宰相(三個月)。53歲暴卒於武昌軍節度使任所。其生前死後,人們對他的人品、官品評價頗不一。或謂其正直、勤政、愛民;或謂其「工於投機取巧」、「巧宦熱中」、「勾結宦官」、損人利己。  元稹著述頗豐,生前曾多次自編詩文集,後總匯為《元氏長慶集》一百卷。北宋歐陽修曾見過。但其後陸續有所散佚,今存六十卷本。  元稹是位早熟的作家,他不僅寫詩歌,還寫小說,駢、散文章也頗有名氣。他與白居易、李紳、韓愈、劉禹錫、柳宗元、白行簡、張籍、王建、李防等著名文學家都有交往。文學史上歷來以「元、白」並稱。元稹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人和代表作家之一,他寫作新樂府詩早於白居易。其樂府詩現存四卷,五十餘首。他的傳奇小說《鶯鶯傳》是唐傳奇中的優秀之作,對後世說唱文學影響較大。  元稹還是著名的愛情詩人。貞元十五年(799)冬,21歲的元稹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濟),與其母系遠親崔姓之少女名「雙文」者(即後來傳奇小說《鶯鶯傳》中的崔鶯鶯)戀愛。然而貞元十九年在長安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後,與太子賓客韋夏卿之女韋叢(成之)結婚,蒲城女子遂被拋棄。婚後六載,韋叢病故。不到兩年,納妾安氏。後又續娶裴淑(柔之)。他以自己的愛情和婚姻體驗,寫作了一些愛情詩和悼亡詩,現存八十餘首。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云:「微之自編詩集,以悼亡詩與艷詩分歸兩類。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於後來之文學者尤巨」(第四章《艷詩及悼亡詩》)。的確,在元稹以前,中國正統文人的詩歌較少寫自己的愛情。愛情詩往往出自民歌,如《詩經》的「風」詩,兩漢、南北朝的樂府民歌。在唐代,元稹是李商隱之前唯一一位大量寫作愛情詩的詩人,也是唐代唯一一位既大膽寫自己的戀愛生活,又寫夫妻愛情及悼亡之情的詩人。然而後人對其愛情、婚姻生活與其愛情作品的關係問題,也多有批評。  古艷詩二首①  春來頻到宋家東②,垂袖開懷待好風③。鶯藏柳暗無人語,唯有牆花滿樹紅④。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等閑弄水流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⑤。  ①此即《鶯鶯傳》中所謂「立綴《春詞》二首」。言「古艷」者,有所諱也。②宋家東: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此以宋玉東鄰之女喻雙文之美貌多情。③垂袖句:暗寓「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詩·召南·野有死麕》)之意。④鶯藏兩句:言雙文幽居深閨,獨處孤寂。而春花已放,青春已至,奈何沉默不語?⑤等閑兩句:《幽明錄》:「漢明帝永平中,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採藥,道迷入山,見一杯流出,有胡麻飯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姿容絕妙,遂留半年,懷土求歸。既出至家,親舊零落,邑屋更變,無復相識。訊問,得七世孫。」唐、宋詩詞中多用此典故,或稱劉郎、阮郎,或合稱劉阮。以喻男女遇合之事。則劉郎、阮郎遂為情郎之謂。  此微之與雙文交往之初,調情試探之作。故用男女風情之故事,並暗語、暗示之法以啟之。可知元稹之工於心計,善弄機巧,且無莊重之意。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論其「巧宦」、「巧婚」,實不枉也。蓋元氏亦巧於情者。  鶯鶯詩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①梳頭暗淡妝。夜合帶煙籠曉月②,牡丹經雨泣殘陽。  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頻動橫波嬌不語③,等閑教見小兒郎④。  ①取次:猶雲隨便,或草草。白居易詩「老愛尋思事,慵多取次眠」。元稹「取次花叢懶回顧」。②月:《才調集》作日。③頻動橫波:頻頻送目之意。④等閑:無端,隨便。此謂令「小兒郎」情不自禁地凝眸眷戀。  此詩言夜間男女幽歡情景。  贈雙文①  艷時翻含態②,憐多轉自嬌。有時還自笑,閑坐更無聊。  曉月行看墮③,春酥見欲銷④。何因肯垂手⑤?不敢望回腰⑥。  ①雙文:即元稹在蒲城所戀崔氏少女之名。②翻:反而,此謂更加。③行:將要。④春酥:或喻雙文面色之紅暈。如《離思》其一「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酥旋欲融」,《雜憶》其五「憶得雙文衫子里,鈿頭雲映褪紅酥」可參。⑤垂手:《樂府題解》:「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⑥回腰:《西京雜記》: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後漢書》:梁冀妻孫壽善為妖態,作折腰步。可知「垂手」、「回腰」皆指一種舞姿。此喻雙文之美姿。  此詩描寫幽會之時,雙文之美色,表達艷羨之情。  關於他早年的戀情,流傳最廣的是《會真詩三十韻》。該詩是小說《鶯鶯傳》的一部分,表面是寫小說中張生與崔鶯鶯幽會,實則抒寫作者當年蒲城戀愛之事。茲錄於下供參讀:  會真詩三十韻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蒙蒙。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綉襱。寶釵行彩鳳,羅披掩丹虹。言自瑤華圃,將朝碧帝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綠鬆鬆。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遇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清鏡,殘燈繞暗蟲。華光猶冉冉,旭日漸瞳瞳。乘騖還歸洛,吹蕭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幕幕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明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度,天高不易沖。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以上皆熱戀之作。  以下《古決絕詞三首》三首敘二人分手之事,陳寅恪云:「雙文非負微之,微之實先負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無忌憚者,當時社會不以棄絕此類婦人如雙文者為非,所謂『一夢何足惜』者也。……嗚呼!微之之薄情多疑,無待論矣」(《元白詩箋證稿》)。茲錄於下供參讀:  古決絕詞三首  乍可為天上牽牛織女星,不願為庭前紅槿枝。七月七日一相見,相見故心終不移。那能朝開暮飛去,一任東西南北吹?分不兩相守,恨不兩相思。對面且如此,背面當何如?春風撩亂伯勞語,部況是此時拋去時。握手苦相問,竟不言後期。君情既決絕,妾意亦參差。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噫春冰之將泮,何予懷之獨結?有美一人,於焉曠絕,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別!水得風兮小而已波,筍在苞兮高不見節。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若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已焉哉!織女別黃姑,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夜夜相抱眠,幽懷尚沉結。那堪一年事,長遣一宵說?但感久相思,何暇暫相悅!虹橋薄夜成,龍駕侵晨列。生憎野鶴性遲回,死恨天雞識時節。曙色漸曈曈,華星欲明滅。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時徹?有此迢遞期,不如生死別。天公隔是妒相連,何不便教相決絕!  以下諸詩為離別相思或追憶舊情之作,皆關乎雙文者:  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①,除卻巫山不是雲②。取次花叢懶回顧③,半緣修道半緣君。  ①《孟子·盡心》:「觀于海者難為水,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②宋玉《高唐賦》序云:「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以上兩句引喻言情,極言所愛之女如滄海、巫山之美,風情萬種,無與倫比;而其愛戀之情亦如滄海之水和巫山之雲,深沉綿邈,幻化多姿,人世間亦無與倫比者。③取次:隨便,草率地。此謂漫不經心,了無心緒的樣子。花叢:喻群女雲集之處。此言除此所愛之人外,再也沒有能使自己動心的女子了。而「曾經」,則謂所愛已成過去,歡情難再,唯此時心已如死灰難以復燃。  此為元稹詩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但對此詩意旨的理解卻大有不同。一說此為回憶蒲城之戀而作,「半緣修道半緣君」句,「君」即雙文。陳寅恪認為此詩乃「微之自言眷念雙文之意,形之於詩者」(《元白詩箋證稿》)。若是,則此詩當是與雙文分手不久,尚未識韋時所作,則立意在寫愛之深摯專一。一說此為悼念亡妻韋叢之作,「君」乃韋叢。則立意在傷逝悼亡。而「半緣修道半緣君」句,是含蓄的說法,其實「修道」也緣於失「君」。總之是因所愛至深,失愛之傷感亦深,故而無心他顧矣。  無論此「君」為誰,詩之情感與生活中之情感終有不同。元稹先戀雙文,又娶成之,喪妻未幾即納妾,又續娶裴氏柔之,可見其並非用情專一之人,詩之所言,行未必然。然而不專未必不真,「其於韋氏,亦如其於雙文,兩者俱受一時情感之激動」(陳寅恪語),亦緣自真實。  並附《離思》之一、二、三、五如下以便參讀:  自愛殘妝曉鏡中,環釵謾篸綠雲叢。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酥旋欲融。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紅羅著壓逐時新,杏子花紗嫩麴塵。第一莫嫌才地弱,些些紕縵最宜人。  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枝葉度殘春。  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娃(女換作犬)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此追憶二十年前蒲城戀愛之詩,即《鶯鶯傳》中所述初歡情景及後幽會之情事:「有傾,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自是復客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娃(女換作犬旁)兒:小黃狗。《才調集》作「娃」,陳寅恪辨其誤。  此類憶雙文之作,頗見眷戀舊情之意。然往事如夢,當日情人早已勞燕分飛,唯此種種溫馨記憶而已。又《雜憶詩五首》可參讀:  今年寒食無月光,夜色才侵已上床。憶得雙文通內里,玉櫳深處暗聞香。  花籠微月竹籠煙,百尺遊絲拂地懸。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鞦韆。  寒輕夜淺繞迴廊,不辨花叢暗辨香。憶得雙文籠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山榴似火葉相兼,亞拂低牆半拂檐。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  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憶得雙文衫子里,鈿頭雲映褪紅酥。  以下為悼憶亡妻韋叢之作,約略分年系之。  元和四年秋、冬所作九首:  夜閑  感極都無夢,魂銷轉易驚。風簾半鉤落,秋月滿床明。  悵望臨階坐,沉吟繞樹行。孤琴在幽匣,時迸斷弦聲。  《昌黎集》卷二十四《監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年二十七,以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卒。」陳寅恪認為此詩當為元和四年(809)秋所作。詩中所言,皆孤鸞獨處,物是人非之感。  感小株夜合  纖干未盈把,高條才過眉。不禁風苦動,偏受露先萎。  不分秋同盡,深嗟小便衰。傷心落殘葉,猶識合婚期。  此以小樹早萎喻成之早夭。  醉醒  積善坊中前度飲,謝家諸婢笑扶行。今宵還似當時醉,半夜覺來聞哭聲。  此以「前度」與「今宵」對比,言歡盡悲來、前事難再之意。  追昔游  謝傅堂前音樂和,狗兒吹笛膽娘歌。花園欲盛千場飲,水閣初成百度過。  醉摘櫻桃投小玉,懶梳叢鬢舞曹婆。再來門館唯相吊,風落秋池紅葉多。  此追憶前歡,傷逝悼亡。  空屋題  朝從空屋裡,騎馬入空台。盡日推閑事,還歸空屋來。  月明穿暗隙,燈盡落殘灰。更想咸陽道,魂車昨夜回。  此詩題下原註:「十月十四日夜」。《昌黎集》卷二十四《監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云:「其年十月十三日葬咸陽,從先舅姑兆」。其時元稹供職東都御史台,「尚在洛陽,為職務羈絆,未能躬往,僅遣家人營葬也」(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知此詩為元和四年(809)韋叢歸葬咸陽之次日夜,元稹在洛陽所作。  初寒夜寄盧子蒙  月是陰秋鏡,寒為寂寞資。輕寒酒醒後,斜月枕前時。  倚壁思前事,回燈檢舊詩。聞君亦同病,終夜還相悲。  詩題一作《初寒夜寄盧子蒙,子蒙近亦喪妻》。  城外回謝子蒙見諭  十里撫柩別,一身騎馬回。寒煙半堂影,燼火滿庭灰。  稚女憑人問,病夫空自哀。潘安寄新詠,仍是夜深來。  此詩亦同上作,以同病相憐而互哀。  旅眠  內外都無隔,帷屏不復張。夜眠兼客坐,同在火爐旁。  除夜  憶昔歲除夜,見君花燭前。今宵祝文上,重疊敘新年。  閑處低聲哭,空堂背月眠。傷心小兒女,撩亂火堆邊。  此二詩當為元和四年歲未所作。  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①,自嫁黔婁百事乖②。顧我無衣搜藎篋③,泥他沽酒撥金釵④。  野蔬充膳甘長藿⑤,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宅。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⑥,潘岳悼亡猶費詞⑦。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⑧。  ①韋叢是太子少保韋夏卿最小的女兒。此以謝安最偏愛侄女謝道韞之事為喻。②黔婁:戰國時齊國的貧士。此自喻。言韋叢以名門閨秀屈身下嫁。百事乖:什麼事都不順遂。③藎篋:竹或草編的箱子。④泥:軟纏,央求。⑤藿:豆葉。⑥鄧攸:西晉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晉書·鄧攸傳》載:永嘉末年戰亂中,他舍子保侄,後終無子。⑦潘岳:西晉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詩》三首。這兩句寫人生的一切自有命定,暗傷自己無妻無子的命運。⑧同穴四句:希望死後與妻同葬一處。又希望來世再為夫妻。但這些希望都難以實現。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徹夜難眠,以刻骨銘心的苦苦思念來彌補她生前所經受的艱難困苦。  此三詩在《元氏長慶集》中,編在第九卷悼亡之作中,在《諭子蒙》詩後。而其前後之作皆為元和四年韋叢新亡後之秋、冬所作。陳寅恪對此卷中悼亡詩一一分折之後,曰:「第九卷悼亡詩中有關韋氏之作,共三十三首。就其年月先後之可考知者言之,似其排編之次第與作成之先後均甚相符,此可注意者也。夫微之悼亡詩中其最為世所傳誦者,莫若三遣悲懷之七律三首。寅恪昔年讀其第一首『今日俸錢過十萬』之句,而不得其解,因妄有考辨。由今觀之,所言實多謬誤(見一九三六年清華學報拙著《元微之遣悲懷詩之原題及其次序》)。然今日亦未能別具勝解。故守『不知為不知』之訓,姑闕疑以俟再考。」  此三詩立意與《離思》五首大不相同。不論《離思》是為雙文還是成之而作,其意旨總在憶美。而此三詩則重在傷悼。故取「報恩」為切入點,先回顧與韋叢婚後的艱苦生活,以明「貧賤夫妻「間深厚的感情,從而引出對妻子的愧疚之情,再托出報答之意而反覆詠嘆之:「與君營奠復營齋」,「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作者著意強調的是人類生命過程中一種常見的悲劇性──願望與可能之間的時空錯位:在雙方擁有共同的生活時空之時,一方因主觀的或客觀的原因而欠了對方太多;而當其意識到應該補償而且有能力加倍補償時,機會卻永遠失去了!於是只好終生忍受悔恨和愧疚的折磨。元稹此時的心境即屬此類:妻子在時,他獲取太多而給她的太少,妻子本為大家閨秀,卻因嫁給自己而過上了貧賤的生活。這實在太難為她了!然而更其難能可貴的是她無怨無悔,心甘情願的生活態度。現在,元稹有了報恩的能力和意願,然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報答了。因而「此恨」難平,悔愧便永遠折磨著他抱憾的心。  《唐詩餘編》云:「第一首生時,第二首亡後,第三首自悲,層次即章法。末篇末句『未展眉』即迴繞首篇之『百事乖』,天然關  鎖。」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範圍者。勿以淺近忽之。」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夫微之悼亡詩中其最為世所傳誦者,莫若《三遣悲懷》之七律三首。……所以特為佳作者,直以韋氏之不好虛榮,微之之尚未富貴,貧賤夫妻,關係純潔,因能措意遣詞,悉為真實之故。夫唯真實,遂造詣獨絕歟!」  前代評家也有認為此詩淺陋者,如《養一齋詩話》云:「微之詩云『潘岳悼亡猶費詞』,安仁《悼亡》詩誠不高潔,然未至如微之之隔陋也。『自嫁黔婁百事乖』,元九豈黔婁哉?『也曾因夢送錢財』,直可配村笛山枳耳。」  元和五年後在江陵之作:  感夢  行吟坐嘆知何極?影絕魂銷動隔年。今夜商山館中夢,分明同在後堂前。  元和五年春,元稹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三月途經商山,夢遇亡妻,乃有此作。  合衣寢  良夕背燈坐,方成合衣寢。酒醉夜未闌,幾回顛倒枕。  竹簟  竹簟襯重茵,未忍都令卷。憶昨初來日,看君自施展。  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  君彈烏夜啼,我傳樂府解古題。良人在獄妻在閨,官家欲赦烏報妻。烏前再拜淚如雨,烏作哀聲妻暗語。後人寫出烏啼引,吳調哀弦聲楚楚。四五年前作拾遺,諫書不密丞相知。謫官詔下吏驅遣,身作囚拘妻在遠。歸來相見淚如珠,唯說閑宵長拜烏。君來到舍是烏力,妝點烏盤邀女巫。今君為我千萬彈,烏啼啄啄淚瀾瀾。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烏啼桐葉墜。當時為我賽烏人,死葬咸陽原上地。  夢井  夢上高高原,原上有深井。登高意枯渴,願見深泉冷。徘徊繞井顧,自照泉中影。沉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念此瓶欲沉,荒忙為求請。遍入原上村,村空犬仍猛。還來繞井哭,哭聲通復哽。哽咽夢忽驚,覺來房舍靜。燈焰碧朧朧,淚光凝炯炯。鐘聲夜方半,坐卧心難整。忽憶咸陽原,荒田萬餘頃。土厚壙亦深,埋魂在深埂。埂深安可越?魂通有時逞。今宵泉下人,化作瓶相警。感此涕汍瀾,汍瀾涕沾領。所傷覺夢間,便隔死生境。豈無同穴期,生期諒綿永。又恐前後魂,安能兩知省?尋環意無極,坐見天將昞。吟此夢井詩,春朝好光景。  江陵三夢  平生每相夢,不省兩相知。況乃幽明隔,夢魂徒爾為。情知夢無益,非夢見何期?今夕亦何夕?夢君想見時。依稀舊妝服,晻淡昔容儀。不道間生死,但言將別離。分張碎針線,襵疊故屏帷。撫稚再三囑,淚珠千萬垂。囑雲唯此女,自嘆總無兒。尚念嬌且騃,未禁寒與飢。君復不憘事,奉身猶脫遺。況有官束縛,安能長顧私?他人生間別,婢僕多謾欺。君在或有託,出門當付誰?言罷泣幽噎,我亦涕淋漓。驚悲忽然悟,坐卧若狂痴。月影半床黑,蟲聲幽草移。心魂生次第,夢覺久自疑。寂默深想像,淚下如流澌。百年已永訣,一夢何太悲!悲君所嬌女,棄置不我隨。長安遠於日,山川雲間之。縱我生羽翼,網羅生縶維。今宵淚零落,半為生別滋。感君下泉魄,動我臨川思。一水不可越,黃泉況無涯。此懷何由極?此夢何由追?坐見天欲曙,江風吟樹枝。  古原三丈穴,深葬一枝瓊。崩剝山門壞,煙綿墳草生。久依荒隴坐,卻望遠村行。驚覺滿床月,風波江上聲。  君骨久為土,我心長似灰。百年何處盡?三夜夢中來。逝水良已矣,行雲安在哉?坐看朝日出,眾鳥雙徘徊。  張舊蚊幬  逾年間生死,千里曠南北。家居無見期,況乃異鄉國。破盡裁縫衣,忘收遺翰墨。獨有纈紗幬,憑人遠攜得。施張合歡榻,展卷雙鴛翼。已矣長空虛,依然舊顏色。徘徊將就寢,徙倚情何極?昔透香田田,今無魂惻惻。隙穿斜月照,燈背空床黑。達理強開懷。夢啼還過臆。平生貪寡歡,夭枉勞苦憶。我亦詎幾時,胡為自催逼?燭蛾焰中舞,繭蠶叢上織。焦爛各自求,他人顧何力?多離因苟合,惡影當務息。往事勿復言,將來幸前識!  獨夜傷懷贈呈張侍御(原註:張生近喪妻)  燼火孤星滅,殘燈寸焰明。竹風吹冷麵,檐雪墜階聲。  寡鶴連天叫,寒雛徹夜驚。只應張侍御,潛會我心情。  答友封見贈  荀令香消潘簟空,悼亡詩滿舊屏風。扶床小女君先識,應為些些似外翁。  六年春遣懷八首①  傷禽我是籠中鶴②,沉劍君為泉下龍③。重纊猶存孤枕在④,春衫無復舊裁縫。  檢得舊書⑤三四紙,高低闊狹粗成行⑥。自言並食⑦尋常事,唯念山深驛路長。  《公無渡河》⑧音響絕,已隔前春復去秋,今日閑窗拂塵土,殘弦猶迸舊箜篌。  婢僕曬君余服用,嬌痴稚女⑨繞床行。玉梳鈿朵香膠解,盡日風吹玳瑁箏⑩。  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怪來醒後旁人泣,醉里時時錯問君。  我隨楚澤波中梗,君作咸陽泉下泥。百事無心值寒食,身將稚女帳前啼。  童稚痴狂撩亂走,繡球花仗滿堂前。病身一到繐帷⑾下,還向臨階背日眠。  小於潘岳頭先白⑿,學取莊周淚莫多⒀。止竟悲君須自省⒁,川流前後各風波。  ①六年:元和六年(811),時元稹在江陵貶所。韋叢死於元和四年秋,至此已一年半。②傷禽句:以籠中鶴自喻,因羈累於仕宦,又遭貶謫,故云傷禽。③沉劍句:《晉書·張華傳》載:晉惠帝時,張華見鬥牛間有紫氣,詢問懂天文的雷煥,雷煥說豐城(屬洪州)之地有寶劍,其氣上徹於天。張華就命雷煥覓劍,掘地四丈多,得雙劍,名「龍泉」、「太阿」。後雙劍入水,化為雙龍飛上天。此處以沉劍為龍喻韋叢辭世升天,人神兩隔。④纊:絲綿。重纊,當指綿被。⑤舊書:舊時的書信。⑥高低句:言韋叢信字寫得不工整。「可知成之非工刀札善屬文者」,「非雙文之高才絕艷可比」(陳寅恪語)。⑦並食:以一飯代替兩餐,已經習慣了。此言生計艱難。⑧《公無渡河》:漢樂府中最短的歌辭,四言四句。《樂府詩集》附於《相和六引·箜篌引》之下。據崔豹《古今注》,朝鮮渡口守卒霍里子高早起撐船,見一白髮狂夫橫渡急流,其妻阻之不及,夫溺死。妻乃彈箜篌而唱此曲,聲甚悲壯,曲終,亦投河死。⑨稚女:《江陵三夢》詩言夢中韋叢「囑雲唯此女,自嘆總無兒」,可知稹與成之唯生一女,而且韋叢去世時女兒尚很幼小。⑩玉梳兩句:言妻子的首飾尚在,但人已長辭。⑾繐帷:又稱繐帳,即靈帳,柩前的靈幔。曹操《遺令》:「於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帳。」陸機《吊魏武帝文》:「悼繐帳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⑿潘岳(247--300):西晉文學家,其《悼亡詩》有名。《秋興賦序》:「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元稹此時恰亦32歲。言「小於」,是說自己比潘岳早生白髮。⒀學取句:《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此自我寬慰之意,言應向莊子學習,達觀生死。⒁止竟:意謂停止。  此八首詩又與《離思五首》之重在憶美、《遣悲懷三首》之極言報答不同,其立意側重於寫懷念和哀思。第一首寫生死相隔,睹舊日衣物而傷情。第二首寫自己有一天清理亡妻的遺物,忽然找到幾頁妻子舊時的書信,字跡樸拙真率。信中說自己常常過「並食」的日子,已經習慣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這個總是四處漂泊的人。第三首借《公無渡河》故事,說箜篌雖在,但妻子已去。自己拂試箜篌時無意中碰響了琴弦,引起思念之情。第四首寫整理妻子舊衣物、首飾,心情悲傷,但小女兒還不懂得這些事,只知道玩。第五首寫自己因懷念亡妻而憂愁難釋,朋友置酒為自己銷愁,但不料自己在醉中呼喚妻子,使在場的人都為之泣下。第六首寫自己宦遊漂泊,寒食節到了,也不能去咸陽為亡妻掃墓,抱著小女兒暗自流淚。第七首寫小女兒只知道玩,自己則對著亡妻的靈位獨自傷感。第八首引莊子以自釋,並言世路風波難料,還須自省,多加小心。  夢成之  燭暗船風獨夢驚,夢君頻問向南行。覺來不語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聲。  陳寅恪曰:「疑是元和九年春之作」。「蓋微之於役潭州,故有『船風』、『南行』及『洞庭湖水』之語也」(《元白詩箋證稿》)。  元稹的悼亡詩非常有名。他的妻子韋叢與他共同生活了六年,年僅27歲就去世了。當時元稹31歲。他們夫妻感情甚篤,因而元稹悲傷不已,寫了一些悼念亡妻的詩。他自謂「悼亡詩滿舊屏風」(《答友封見贈》)。他在《敘詩寄樂天書》中說:「不幸少有伉儷之悲,撫存感往,成數十詩,取潘子『悼亡』為題」。  在他之前,中國作家的悼亡之作並不多,最優秀的只有晉人潘岳的《悼亡詩》。元稹繼承了潘岳寫一己之婚愛、傷悼之真情的傳統,而在內容和藝術性方面則大大超過了潘詩。其後亦長期無人能繼。只有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可以與之媲美。  元稹另有《夢遊春七十韻》詩,乃自傳性的作品。先寫與蒲城崔氏雙文戀愛的幸福和分手的痛苦;次寫與韋叢結婚的美滿和傷逝悼亡的悲哀。最後寫自己仕途之坎坷、情懷之幽憤。茲錄於下供參讀:  夢遊春七十韻  昔歲夢遊春,夢遊何所遇?夢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泠淺漫溪,畫舫蘭篙度。過盡萬株桃,盤旋竹林路。長廊抱小樓,門牖相回互。樓下雜花叢,叢邊繞鴛鷺。池光漾霞影,曉日初明煦。未敢上階行,頻移曲池步。烏龍不作聲,碧玉曾相慕。漸到簾幕間,徘徊意猶懼。閑窺東西閣,奇玩參差布。隔子碧油糊,駝鉤紫金鍍。逡巡日漸高,影響人將寤。鸚鵡飢亂鳴,嬌娃(女旁換作犬旁)睡猶怒。簾開侍兒起,見我遙相諭。鋪設綉紅茵,施張鈿妝具。潛褰翡翠帷,瞥見珊瑚樹。不見花貌人,空驚香若霧。身回夜合偏,態斂晨霞聚。睡臉桃破風,汗妝蓮委露。叢梳百葉髻,金蹙重台履。批軟殿頭裙,玲瓏合歡袴。鮮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最似紅牡丹,雨來春欲暮。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寓。  夜夜望天河,無由重沿泝。結念心所期,返如禪頓悟。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雜洽兩京春,喧闐眾禽護。我到看花時,但作懷仙句。浮生轉經歷,道性尤堅固。近作夢仙詩,亦知勞肺腑。一夢何足雲,良時自婚娶。  當年二紀初,嘉節三星度。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甲第漲清池,鳴騶引朱輅。廣榭舞委蕤,長筵賓雜錯。青春詎幾日,華實潛幽蠹。秋月照潘郎,空山懷謝傅。紅樓嗟壞壁,金谷迷荒戍。石壓破闌干,門摧舊梐枑。雖雲覺夢殊,同是終難駐。  悰緒竟何如,棼絲不成絇。卓女《白頭吟》,阿嬌《金屋賦》。重璧盛姬台,青冢明妃墓。盡委窮塵骨,皆隨流波注。幸有古如今,何勞縑比素?  況余當盛時,早歲諧如務。詔冊冠賢良,諫垣陳好惡。三十再登朝,一登還一仆。寵榮非不早,邅回亦云屢。真氣在膏肓,氛氳日沉痼。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忤誠人所賊,性亦天之付。乍可沉為香,不能浮作瓠。誠為堅所守,未為明所措。事事身已經,營營計何誤!  美玉琢文珪,良金填武庫。徒謂自堅貞,安知受礱鑄?長絲羈野馬,密網羅陰兔。物外各迢迢,誰能遠相錮?時來既若飛,禍速當如騖。曩意自未精,此行何所訴?努力去江陵,笑言誰與晤?江花縱可憐,奈非心所慕。石竹逞奸黠,蔓青誇畝數。一種薄地生,淺深何足妒?荷葉水上生,團團水中住。瀉水置葉中,君看不相污。  白居易《和夢遊春詩一百韻序》云:「微之既到江陵,又以《夢遊春詩七十韻》寄予,且題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樂天知吾者,吾不敢不使吾子知。』予感斯言,三複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  陳寅恪《無元白詩箋證稿》:「《夢遊春》一詩,乃兼涉雙文、成之者,……則知元、白《夢遊春》詩,實非尋常遊戲之偶作,乃心儀浣花草堂之巨制,而為元和體之上乘,且可視作此類詩最佳之代表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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