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人」說謝冕
謝冕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所長。1932年1月生於福州市。1949年秋入伍,1955年複員考入北大中文系。1960年畢業後留校任教,從事文學理論、中國當代文學、中國新詩的教學、研究。1980年5月發表《在新的崛起面前》,引發「朦朧詩論爭」。1986年,在北京大學建立國內第一個中國當代文學博士點,擔任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著述有《中國現代詩人論》、《文學的綠色革命》、《新世紀的太陽》、《1898:百年憂患》、《論20世紀中國文學》等六百餘萬字。在《「嚴」上還要加「嚴」》那篇寫嚴家炎先生的文章里,說到在文革時期,我起草了有十來個人簽名的大字報,批判他追隨邵荃麟鼓吹寫「中間人物」。文革期間,我批判、傷害的人,肯定不只是嚴先生。1968年夏秋,軍宣隊、工宣隊開進學校,接著就開展「清理階級隊伍」。那時流行一句話,說北大是「池深王八多」,很多暗藏的階級敵人都還沒有挖出來。中文系所有教員,都被集中到19樓,有家的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家。白天學習,交代揭發問題,晚上九點在樓道列隊,聽管理教員的軍宣隊的訓話,難忘的一句是「要把中文系搞得個雞犬不寧,鍋底朝天」。後來教師又都下放到各個班級,接受教育監督。然後,就不斷有「反革命」(歷史的或現行的)被挖出。周強先生被宣布為「現行反革命」,是因為在學習會上讀報紙的時候,緊張慌亂之中,將劉少奇錯讀為毛澤東。而研究方言的一位老師,聽到劉少奇被揪出的消息,在宿舍里說了一句「真是宦海浮沉」,被人告發,立刻就被掛上「現行反革命」的牌子,打上叉叉,拉出去遊街。有一天,又說挖出了一個惡毒攻擊毛主席、黨中央的「反動小集團」。小集團的成員有嚴家炎、謝冕、曹先擢、唐沅等。唐沅、嚴家炎是教現代文學的,曹先擢則研究現代漢語。驚訝之餘,紛紛打聽他們究竟有什麼罪行,卻沒有一點結果。原因是「惡攻」(文革中「惡毒攻擊黨中央、毛主席」的縮略語)的具體內容要嚴格保密,不許擴散。這樣,便出現了荒誕的一幕:在全系,或各班級召開的批判「反動小集團」的會上,發言者義正辭嚴地批判他們反動,卻始終不知道他們「反動」在什麼地方。「小集團」揪出後的一天,工宣隊師傅通知我到二院(那時中文系的所在地)開會,但沒有告訴我是什麼會。進了樓下中間的會議室,發現裡邊已經坐著十幾個教員。雖然大家都很熟,互相卻都不打招呼,空氣沉重凝固。接著,工宣隊的連長便宣布「知情人學習班」開始。說在座的,都和「反動小集團」的成員關係密切,一定了解他們的情況,要揭發他們的問題,和他們劃清界限,不要一起掉進反動泥坑。又說這是一次機會,當機立斷不要錯過。說如果涉及「惡攻」的言行,具體內容不要在會上說,下來再寫書面材料。「知情人」?「知情人」是什麼人?我是誰的「知情人」?這是快速掠過我腦子的問題。我想,和嚴家炎、曹先擢等先生很少來往,唯一可能的就是謝冕了。謝冕讀書時高我一個年級,平常也不認識,但1958年底1959年初,我們六個人在一起編寫過《新詩發展概況》。留校後,他在文藝理論教研室,我在現代漢語教研室的寫作組。經濟困難時期,他還下放到京西的齋堂公社工作一段時間。記得1963年有一次我找過他。那時他是系教師黨支部委員,我總在不斷地爭取入黨,卻總沒有人理睬我,就「靠攏組織」地找他。聽完我前言不搭後語的「思想彙報」,他只是說了些「要繼續努力」之類的不著邊際的鼓勵話。但是文革發生後,來往卻多起來了。學校開始分裂為兩大派,我們既不願如「井岡山兵團」那樣激進,也不滿意聶元梓一派的那種得勢當權者的做派,七八個有點「中間騎牆」立場的教員,便組織了一個「戰鬥隊」;應該是謝冕的主意,起名「平原」,取同情「井岡山」,但又與之有別的含義。在激烈的運動中,這種「中間派」立場,肯定是左右不討好的。因為是一個「戰鬥隊」,便常在一起開會,討論問題,寫大字報。可是,「戰鬥隊」里有七八個人,為什麼就我是「知情人」?想來想去,真的想不明白。「知情人」的揭發會開了一個下午。斷斷續續有人發言,也不斷有長時間的沉默。但主持人不理會這種沉默,堅決不散會。我是個不堅強,甚且軟弱的人,經受不了這種氣氛長時間產生的壓力,便搜腸刮肚地來想謝冕的「問題」。終於想出了兩條。其中的一條,現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另一條,我說,有一次我們去天安門遊行(文革中遊行是家常便飯),回校的時候,騎自行車從紫竹院公園穿過。天氣很熱,我們坐在湖邊的樹蔭下休息。涼風吹過來,謝冕說,真好。他說有一種解脫的、身心放鬆的舒暢。還說,人和自然的關係其實很重要,可是我們不明白這一點……我一邊揭發著謝冕,一邊心裡惴惴不安,便把自己也拉進去,說我和他有同感,贊同他的看法。然後我上綱上線說,這是我們對革命厭倦的情緒的流露,是一種消極的情緒。說完,我注意著會議主持人的反應,看到的是毫無表情;顯然離他的期望相距甚遠。會議最後他做總結的時候說,不要存在僥倖心理,別以為對你們的底細不了解,別拿些雞毛蒜皮的事來搪塞!——我想,肯定也將我包括在這些話裡面。我沮喪地走出二院時,在門口,也參加會議卻沒有說話的另一位工宣隊師傅(北京齒輪廠)走到我身邊,用不經意的平淡語氣說,「沒事,不要緊的,別放心上……」這話出自工宣隊員之口,當時很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因此讓我長時間不忘。在60-80年代的政治風雲中,謝冕的「反動」、「右傾」、「反馬克思主義」,並不止這一次。文革中,他擔任1972級、1974級的教學工作,與學生關係很好,工作兢兢業業,還帶領他們(記得是高紅十那個班)到西雙版納體驗生活。在反右傾回潮等運動中,卻多次受到批判。80年代初支持「朦朧詩」,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又受到圍攻,指責他的「崛起論」是「系統地背離社會主義文藝方向和道路」的「放肆」的理論,是「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嚴重挑戰」。「清污」運動中,工作組進駐北大,中文系的文藝理論、當代文學教研室是運動重點,謝冕又是重點中的重點。他的這些遭遇,經受的困難、打擊,我並不是很清楚,因為他很少詳細談過。「清污」運動中,他私下沒有訴冤,也沒有寫文章公開檢討。事情過後,當「反動」、「受難」成為獲取「光榮」的資本時,也從不見他拿這些來炫耀。當我試圖從他發表的大量文字中,來尋找他對自己這些經歷的講述時,找到的只有下面零星且籠統的片斷:(文革)十年中,我曾經數次「打入另冊」。隨後,一邊要我不停地工作,一邊又不停地把我當作階級鬥爭的對象。我個人和中國所有知識分子一樣,無法抗拒那一切。……我只能在獨自一人時,偷偷吟詠杜甫痛苦的詩句:不眠憂戰伐,無力振乾坤!……《在新的崛起面前》中我為「朦朧詩」辯護,……這篇三千字的文章所引起的反響,是我始料所不及的。它從出現之日起,即受到了激烈的、不間斷的批判和圍攻,其中有一些時候(如「反自由化」和「反精神污染」時期),甚至把這些本來屬於學術和藝術層面的論題,拔高到政治批判的高度上來。80年代以來,我和謝冕同在一個教研室,我們的教學、研究,又都和新詩有關,所以來往也多起來了。1985年前後,他開設《詩歌導讀》和《當代詩歌群落研究》的討論課,都要我去參加,我從這些課中學習了許多東西。1993年從日本回來後,又參加他主持的「批評家周末」的活動,他並讓我加入他和孟繁華主持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的著作編寫。他說,本來他是要寫1956年這一本的,「我讓給你了」,並給這本書起了書名:「1956:百花時代」。在和他的交往中,我看到在學識、歷史感、藝術感受力和判斷力,以及對生活的熱愛上與他分明的差距。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很難學到的,但畢竟也受到某些影響。在對當代歷史,對新詩,對人、事的看法上,我們有許多相通的地方。不過,有時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之所以沒有引發衝突,原因是由於他的剋制、寬容。在是非上他有明確的標準,但對待朋友,從不把這種標準,當做「道德棍棒」隨便揮舞。他總說要記住朋友的好處。舉幾個例子來說。有一次「批評家周末」討論美國暢銷書《廊橋遺夢》,謝冕對這部小說評價很高。現在想起來,他的這個評價,可能和那時他對「人文精神」失落的深切憂慮有關,他把對這個文本的閱讀,加入了對時代嚴重病症的思考。我對《廊橋》並無好感,覺得它是個俗套,我也從來不喜歡過分感傷的作品。但那時我不是正常地談我的意見,而是故意往極端上去糟踐它:那是在故意顯示我與他的區別。謝冕不會不知道我的「詭計」,但他沒有表現慍怒,照樣正常地引導著這個討論。1997年在武夷山開詩歌研討會,也發生類似的事情。他出於對新詩現狀的關切(他認為90年代詩歌普遍存在迴避現實,走向對個人的「自我撫摸」的情況),提出了「詩正離我們遠去」的有名論斷。我又一次故意「唱反調」。在他發言後我說,我們總埋怨詩離我們遠去,為什麼不反省我們在離詩遠去,反省我們對詩歌出現的新因素缺乏認識、感受的能力和耐心?我顯然是在離開具體事物在抽象談問題。還有一件事是,1992年夏天我在日本東京大學教書的時候,得知當年中文系職稱評定,我又沒有評上教授。我1990年開始申請,三年了卻仍然沒有我,不免怒火中燒。那種因面子、虛榮心受挫的「怨恨」情緒,一下子爆發,夜不能寐,便給謝冕和當時任中文系主任的孫玉石先生寫信。信究竟寫些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但肯定是說了許多「惡狠狠」的,故意想著要冒犯人的話。好在孫、謝兩位先生都沒有搭理我的怒氣,後來我也有了一點反省。因此,1993年秋天回國時,我希望的是最好不要再提起這件事,而且也不需要有什麼解釋。事情正像我所想的那個樣子。對此我很感激他們。謝冕這二十多年來,為學術,為新詩,為新詩的當代變革,為年青人費了那麼多心血,做了那麼多事情,自然獲得許多人的愛戴、尊敬。但相信他也不會沒有體驗過「世態炎涼」。舉個我親眼看到的例子。十多年前,我和他到南方的一所大學去,那裡系的領導奉他為上賓。再過幾年,又到那所學校開學術會議,可能覺得他已經「過氣」,沒有多大「用處」了(他已經退休),就換了一副面孔,雖客氣,但明顯將他冷落在一旁,而改為熱捧那些掌握著大小政治、學術「資源」的當權者。因為親眼見到這樣鮮明的冷熱前後對比,我也不禁忿忿然。但謝冕好像並不介意,仍一如既往地認真參加會議,認真寫好發言稿,認真聽同行的發言,仍一如既往和朋友談天,吃飯仍然胃口很好,仍然將快樂傳染給周圍的人。我有點慚愧,他的確不像我這樣的狹隘。2005年初的冬日,北大新詩所一行到日本旅行。謝冕興緻很好,吃了不少他酷嗜的海鮮、「刺身」。在東京淺草寺的仲見世通,陳素琰急匆匆地跑來對我們說,快去勸勸謝冕,讓他不要買那件衣服了,他也就是一時興起。一打聽,原來是他看中了一件男士的日本傳統服裝,價格大概要一兩萬日元吧。我反過來勸陳素琰,謝冕決定的事情說是沒有用的;況且,只要高興就是值得。後來衣服還是沒有買成,原因不是大家的反對,而是謝冕自己改了主意。回到北京的第二天,謝冕打來電話,讓我轉告新詩所的會他不能參加了。問原因,說:「謝閱病了。」「嚴重嗎?」「嚴重。」「在家裡還是在醫院?」「在醫院。」看到他不願再多說,也就沒有問下去。我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系的領導。謝冕兒子謝閱我是知道的。小時候還帶他到動物園玩。記得是文革發生不久出生的。因為生日正好是國慶節,所以起名檢閱的「閱」字。後來,另一位教員的女兒也出生在十月一日,謝冕又為她起名周閱。謝閱正是事業有成的盛年,是北京朝陽醫院神經外科的骨幹醫生,很快就知道他患的是惡性的腦部膠質瘤。八年前,他在德國進修的時候檢查身體就已經發現,他自己就是從事這方面研究、治療的醫生,自然明白後果的嚴重。但是他對謝冕、陳素琰一直隱瞞,他不願意讓操勞一生的父母再為他擔驚受怕。他知道他在這個世界的日子已經不多,因此,他與他的妻子,細心地為父母的晚年生活作了妥當的安排,這包括在郊區購置一處房子,那種有個小小的院子(這是謝冕多年的期望)的房子;謝冕在裡面種了一棵紫玉蘭……直到這次病情嚴重發作住進醫院,謝冕才知道真相。在此後兒子手術、治療到去世的艱難的時間裡,謝冕堅忍地對待這突然的打擊。他和陳素琰幾乎每天都從昌平北七家,倒幾次公共汽車到朝陽醫院去陪兒子。他也仍答應、出席不知情的人們要他參加的會議、活動。他同樣寫好發言稿,在會上認真發言。他在人們面前,從不主動提起家庭發生的變故。朋友問起,回答也只是三言兩語。告別謝閱的時候,他一再叮囑我們不要去。但中文系的領導,他的幾個學生,和我們幾個朋友,還是趕到朝陽醫院。在那間窄小的擺滿鮮花的房間里,謝冕擁抱我們每個人,但沒有說一句話。他和謝閱一樣,獨自堅忍地承受生活中的打擊。在《北京大學當代學者墨跡選》(北大出版社1992)這本書里,收有嚴家炎、謝冕的墨跡。嚴先生引錄李白詩句「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謝冕寫的則是培根的語錄:「幸福所生的德性是節制,厄運所生的德性是堅忍,奇蹟多是在厄運中出現的。」——這應該是他所欣賞、甚至就是他所奉行的「人生哲學」了。以「節制」和「堅忍」來概括謝冕性格中的重要方面,應該是恰當的。他經歷「厄運」。對待厄運他取的態度是「堅忍」;他對自己能夠獨自承擔擁有信心,他也不願意給別人帶來麻煩和負擔。他的生活中,又確有許多幸福。他懂得幸福的價值,知道珍惜。但從不誇張這種幸福,不得意忘形,不以幸福自傲和傲人,也樂意於將幸福、快樂與朋友,甚至與看來不相干的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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