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與廟堂——品讀蘇東坡(連載1)
一、載入史冊的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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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仁宗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春天,朝廷舉行了一次進士考試。
科舉,幾乎是寒門子弟步入仕途的唯一途徑。那個時代,多少人十年寒窗,卻一次次地咀嚼名落孫山的沮喪與苦澀,甚至有的州郡幾十年都沒有一人及第。唐代荊州地區就是如此,以至於人們譏笑那裡叫「天荒」。後來終於有一個叫劉蛻的舉子考中了進士,算是破了「天荒」。當時的太守崔弦得知這一喜訊,特地修書表示祝賀,並贈他一大筆「破天荒」錢。劉蛻不肯接受賞賜,在回信中寫道:「五十年來,自是人廢;一千里外,豈曰天荒。」
與前代相比,宋代讀書人無疑是幸運的。嘉佑二年這次考試,及第人數之多、人才之盛,在北宋118榜進士考試中獨佔鰲頭,即便是放眼整個科舉時代,也是鳳毛麟角的。
唐宋散文八大家,宋代有六位,這時候五位聚集京師。歐陽修是會試主考官,蘇軾、蘇轍、曾鞏都在這一榜高中,蘇洵來京師跑官要官,同時也是陪兒子考試。嘉佑初年的京師,成了全國文學界矚目的焦點。
這一榜進士中,有兩對師徒,日後在學術上成績斐然:哲學家張載和弟子呂大鈞,經學家程顥及其弟子朱廣廷。幾年前去寶雞出差,公路上的指示牌跳出「橫渠鎮」字樣,方意識到這裡是張載的老家,眺望連綿起伏的岡巒,不禁想起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鎮,瞬間高大起來。
這一榜進士有好幾對兄弟。蘇軾、蘇轍;曾鞏、曾布;林希、林旦。甚至還有一對叔侄,章惇和章衡。
這一榜進士中有多人日後成為朝廷重臣,其中有9人官至宰相(副宰相)。誰也沒有想到,這時候的同學少年,在此後的四十年時間裡,紛紛捲入政治漩渦,浪尖波谷,宦海沉浮,一次次地體會波詭雲譎的人生況味。以蘇東坡為核心,他們的悲歡離合,把北宋推上了中國文化的巔峰。
其實,歐陽修當主考官,蘇軾當考生,就意味著這次考試必將深深地植根於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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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洵父子三人是嘉佑元年來到京師的。在此之前,為了謀得一個官做,也為了兩個兒子的前途,蘇洵頗費了一些周折。
蘇洵是個大器晚成的人。他的兩個哥哥都是進士出身,蘇洵卻自幼不喜讀書,直到27歲才發憤用功。兒子蘇軾都七八歲了,他還在輾轉京師,參加參加科舉考試,但兩次都名落孫山。回到家中,把為應對科舉而準備的幾百篇文章全部燒掉,說:「這些東西都不足為我所學」,他可能是最早痛恨科舉考試的人。從此蘇洵不再專註科舉,而是刻苦研修經史文章,思索古今治亂成敗等現實問題,有五六年時間不動筆寫作。有了深厚的積累,終於成為一代文章大家。
然而,有能力是一回事,被人賞識又是一回事,歷史上懷才不遇的事情,古今中外不勝枚舉。那時候沒有互聯網,沒有自媒體,可以自我展示、自我炒作,讀書人要想闖出名頭,只有依靠文壇領袖或者高官薦舉,至少要進入文化圈,先混個臉熟再說。因此讀書人也要「拜碼頭」,這叫「干謁」。即便是後來有了科舉考試,干謁這一傳統仍然延續下來,成為一道獨特的士林風景。
西晉的左思,費時十年寫作《三都賦》。當時著名作家陸機本也想寫《三都賦》,聽說後給弟弟寫信說:「有個卑微的小爬蟲想寫三都賦,等他寫完後,我要用他的文章蓋酒罈子。」左思寫完後,很是得意,誰知文學界根本不買賬,於是就去找另一個作家張華品評。張華看後,替左思出主意:「你在洛陽默默無聞,皇甫謐位高權重,你去找他推薦一下,保證聲名鵲起。」左思於是拜謁皇甫謐,皇甫謐大加讚賞,親自為《三都賦》作序,於是社會上紛紛傳抄,以至洛陽紙貴。晉 陸機《平復帖》,這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紙本法帖,距今1700多年。
書體隸草結合,質樸蒼勁,對研究書體轉變意義極大。
而唐代的孟浩然則沒這麼幸運了。孟浩然大半生遊走於公卿之門,希望得個一官半職。在到長安應試時,謁見當時的丞相、也是著名詩人張九齡,專門寫了一首詩,希望得到張九齡的引薦,這就是著名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
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
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
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
徒有羨魚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我的心胸如洞庭湖一般雄渾闊大,正想為國效力,但「欲濟無舟楫」,「徒有羨魚情」,還得倚仗您老引薦。明明是求人辦事,卻無絲毫阿諛奉承之詞。自古能把跑官要官寫得如此大氣、含蓄的,只有孟浩然一人而已,孟浩然於是詩名大振。
然而詩寫的好,科舉考試卻落地。王維比孟浩然小12歲,官運非常好,一日把孟浩然帶入禁宮。恰好唐玄宗駕臨王維辦公室,孟浩然慌忙躲到床下。王維不敢隱瞞,稟告說孟浩然在此。唐玄宗聽說過孟浩然的名聲,於是命他呈詩。孟浩然吟道:
北闕休上書,
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
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
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
松月夜窗虛。
玄宗聽到「不才明主棄」,很不高興地說:「朕可沒有棄人,是你自己不進取,如何反倒怪到朕的身上?」於是孟浩然只好乖乖地回老家寫他的山水田園詩去了。孟浩然這個倒霉蛋,有了引渡之「舟」,連皇帝都見到了,仍然無官可做,他可真是命運不濟了。
宋代文人趕上了好時候,皇帝比較開明,對士人言論也很寬鬆。成都一個秀才寫詩:「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這簡直是題反詩,有人上報朝廷。沒想到宋仁宗不以為然地說:「這個老傢伙,他不過是想做官想瘋了,做不成就寫詩發泄,那就給他一個官算了。」於是,這個窮秀才竟然得了一個官職。
蘇洵現在正是在走干謁之路。在離開眉山之後,經人介紹,他專程赴成都拜訪知州張方平。張方平看了蘇洵的文章後,大喜過望,以國士待之。在家中專門給布衣蘇洵設了一個座位,這個座位從不用來接待其他賓客。這樣的禮遇和賞識,使蘇氏父子極為感動,蘇軾終其一生,都對張方平如恩師慈父一般尊重。
蘇洵墨跡蘇洵同時呈上兩個兒子的文章,問兩個兒子參加鄉試是否有希望,張方平回答說:「中鄉舉,那簡直是騎著麒麟逛閭巷。朝廷有六科取士,兩個孩子隨便選,都未必需要全力以赴。」 傳說張方平出了六道試題,讓蘇軾蘇轍作答,自己躲在屏風後面偷窺——這肯定是中國最早的模擬考試。第二天,張方平對蘇洵說:「兩個孩子都是天才,大的明敏可愛,小的嚴謹厚重,將來成就也許小兒子更勝一籌。」
張方平墨跡
在蘇洵父子出川之前,張方平說:「我何足為重,歐陽修才是大家」,親筆給歐陽修寫信推薦蘇洵,還為父子三人置辦行裝,派人送至京城。蘇氏父子於是揣著張方平的滿腔熱忱和期許,出成都,過劍門,經鳳翔,入長安,出關中,輾轉來到京師。
第二年,張方平返京任三司使,蘇洵於寒冬臘月站在郊外迎接張方平,這當然是出於敬重與感恩,另一方面自然是希望再次得到他的舉薦。那時候蘇軾蘇轍兄弟倆已經進士及第,蘇洵又欣慰又苦澀地吟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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