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周頤與王國維:不同的審美範式

一 問題的提出 況周頤與王國維是清末民初兩位最重要的詞論家。論者多謂況氏代表我國傳統詞論的終結,王氏則是把西方理論引入詞學研究的先驅。對於《人間詞話》的評價,隨著我國學術現代化進程而越來越高,其論「境界」的九則詞話五百餘字,抉幽探微,尋繹無既,好評如潮;而對況氏畢生專力的詞學成果,學界的研究卻相對薄弱。這種反差的意味值得深思。 而從況、王二人的交流互動中,卻發現另一種反差。王氏對況氏其人其詞不乏善評,而況氏對王氏詞學不置一詞,在一冷一熱背後,似亦隱藏著更深的旨趣差異。 王國維首次到上海在1898年,進《時務報》館任書記。但他在上海的詞學活動,應從1905年算起,此後幾度來往於滬上,時居時離。除以填詞自遣外,他的《人間詞話》即於1908年開始在上海《國粹學報》第47、49、50期連載。至1910年改定為六十四則,補署「脫稿」時間「宣統庚戌九月脫稿於京師定武城南寓廬」,即今通行本《人間詞話》卷上。此王氏手定的部分是評論其詞學思想的最基本的文獻根據(其他卷下等部分均為他人輯錄)。而況周頤從1911年起即定居滬上,直至1926年病故。他的《蕙風詞話》的部分寫作和整理成書都在此時。 上海當時是東南乃至全國的詞學重鎮,諸多詞學名家聚集一地,詞社林立,交遊頻繁。況、王二人且於1916年同在猶太富商哈同所創立的倉聖明智大學任職(各任《學術叢編》、《倉聖大學雜誌》編輯)。細檢王氏文集,頗多記況評況文字。如1918年曾作《題況蕙風太守北齊無量佛造像畫卷》二首贈詩,有「湖海聲名四十年,詞人老去例逃禪」之句。1920年梅蘭芳遍邀名流作「香南雅集」,王氏應況氏之請,作《清平樂·況夔笙太守索題香南雅集圖》酬應之作。王國維還親書扇面贈況氏,所書者為唐詞三首①。這些酬贈、酬應之舉說明兩人之間關係和諧。王國維還多次評及況氏人品和詞作。1917年8月27日他給羅振玉信中,說及「哈園做壽」,座中有況氏,「夔笙在滬頗不理於人口,然其人尚有志節,議論亦平」。「近為翰怡(劉承干)編《歷代詞人征略》,僅可自了耳」②。嘉其「志節」,而於況氏境況拮据深致同情。他又對況氏詞集《蕙風琴趣》作過評點,趙萬里曾輯錄數則編入《人間詞話》卷下,如:「蕙風詞小令似叔原,長調亦在清真梅溪間,而沉痛過之。疆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果何為哉!」說況氏小令可與晏幾道比肩,而小晏在王氏心目中,是屬於「生香真色」的「唐五代北宋之詞」的;其長調稍遜周邦彥,但勝於史達祖,而「沉痛過之」,比之朱祖謀又多一份「真摯」,評價不可謂不高;而「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一語,更是感慨萬千,充滿敬意。王國維在私人交往場合,更力主蕙風詞勝於疆村。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1936年3月22日引張爾田給他的信說:「(況)在滬時與疆老合刻《鶩音集》,欲以半唐壓倒大鶴(鄭文焯),疆老竟為之屈服,愚殊不以為然。惟亡友王靜安,則極稱之,謂蕙風在疆老之上。蕙風詞固自有其可傳者,然其得盛名於一時,不見棄於白話文豪,未始非《人間詞話》之估價者偶爾揄揚之力也。」③《人間詞話》於提高況氏聲譽有力焉。 然而極為耐人尋味的,況周頤卻未投桃報李,始終未對王氏詞論和詞作作過任何評論,連當時與況氏過從甚密的同調詞家(如朱祖謀等)也鮮有議論。也就是說,王國維對況氏詞作有過肯定的評價,而況氏卻一無回應。我們知道,況氏《蕙風詞話》五卷,是由《玉梅詞話》(後易名《香海棠館詞話》)、《餐櫻廡詞話》等合編而成的(1924年),而《玉梅詞話》也於1908年起發表於《國粹學報》41、47、48期上,與王氏《人間詞話》載於同時同一刊物,一時成為詞論雙璧。尤在《國粹學報》第47期上,兩書同期刊出。況氏《玉梅詞話》雲「真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在強調「真」這一點上,倒與王氏桴鼓相應,如合符契。這也表明,他們二人原有太多的切磋互評的機會,卻出現這種一冷一熱的異常情況。這對正處於詞學批評與創作豐收時期的況、王二氏而言,實有探究發覆的必要。 二 若隱若現的「金陵—臨桂詞派」 這一冷熱的強烈反差不是偶然的,首先應從況周頤自身的詞學背景上尋找原因。 況周頤具有成熟、系統而深刻的詞學思想,而又與他所從出的所謂「臨桂詞派」脈息相通。蔡嵩雲《柯亭詞論》「清詞三期」條在介紹第一期浙西派與陽羨派,第二期常州派後說: 第三期詞派,創自王半塘,葉遐庵戲呼為桂派,予亦姑以桂派名之。和之者有鄭叔問、況蕙風、朱疆村等。本張皋文意內言外之旨,參以凌次仲、戈順卿審音持律之說,而益發揮光大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為體,故詞格頗高;以守律為用,故詞法頗嚴。今世詞學正宗,惟有此派。余皆少所樹立,不能成派。其下者,野狐禪耳。故王、朱、鄭、況諸家,詞之家數雖不同,而詞派則同。④ 「臨桂詞派」,與我國文學史上的一些流派稱呼一樣,並非是具有正規章程、嚴密組織形式的現代性的社團派別,僅指有著大致相同或相近文學宗旨與志趣的文人群體,甚或僅指一種文學現象或文學趨向。就葉恭綽所「戲呼」的「桂派」來說,這群詞人的共同宗旨是「立意」和「守律」,以此二者構成「體」、「用」關係,以追求「詞格」和「詞法」的高遠和嚴謹。而作為個體,他們的詞學淵源即所謂「家數」可以各不相同(如文廷式詞宗蘇、辛,鄭文焯仰攀周、姜之類)。 據唐圭璋《端木子疇與近代詞壇》⑤所描述的師承、從學譜系,則是文廷式、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均受王鵬運之巨大影響,「王氏年輩較長,影響最大」:一、「文、鄭二氏俱與王氏有往還,唱酬極得」;二、「朱氏與王氏游,始從學為詞」;三、「況氏則與王氏同在薇省(內閣中書),受王氏之獎掖誘導亦多」。結論是:「述文、鄭、朱、況四家之詞,不可忘王氏。」王鵬運儼然「桂派」領袖了,儘管五大詞家中,只有王、況同為廣西臨桂人(文廷式,江西萍鄉人;朱祖謀,浙江歸安人;鄭叔問,山東高密人)。唐圭璋進而指出,王鵬運又受教於端木埰: 吾鄉端木子疇先生,年輩又長於王氏(鵬運),而其所以教王氏者,亦是止庵(周濟)一派。止庵教人學詞,自碧山入手。先生之詞曰《碧瀣詞》,即篤嗜碧山者。王氏之詞,亦導源於碧山。先生嘗手書《宋詞賞心錄》以貽王氏。先生有作,王氏見即懷之。可見王氏傾倒先生之深。 此文中還提到況周頤也受到端木埰的直接指導:況氏《綺羅香》過拍有「東風吹盡柳綿矣」句,端木氏對葉虛字「矣」不以為然,況氏終身「守律綦嚴,亦未嘗非受教於先生(端木氏)也」。唐氏《朱祖謀治詞經歷及其影響》⑥一文,更詳細地分析以上諸氏之間的傳承關係。此文以朱祖謀為傳敘對象,可注意者二:一是「朱氏學詞之師為端木氏,王氏(鵬運)則在師友之間」。他說,朱祖謀原本工詩,從不作詞,四十以後結交王鵬運,「始專心致志作詞」,但取徑於吳文英,與王氏導源於王沂孫有異;至其晚年,更以端木埰為詞學導師。唐先生寫道: 吾鄉夏仁虎前輩云:「疆村晚年,嘗謂余曰:『仆亦金陵詞弟子也。』」 朱祖謀明確地自列於端木氏門牆,「金陵詞弟子」云云,也隱然可以「金陵—臨桂詞派」目之。夏仁虎此語,見於夏氏跋端木埰手批張惠言《詞選》,在這篇跋文中,夏仁虎還說:「清咸、同間,金陵詞人在京朝者,先王父《篆枚堂詞》、何青士丈《心盦詞》先出,而子疇《碧瀣詞》繼之,半塘、疆村並問業於丈(端木氏)。」⑦「金陵詞人」一語,也明示詞人群體的確實存在。二是唐氏論及朱祖謀的詞學影響,列述龍榆生、夏承燾、楊鐵夫、劉永濟諸家;還說到他自己:「余少時就學南京,雖未曾趨前請益,然讀其詞作與論著,受益良多。」自認為私淑弟子。朱祖謀學詞於端木、半塘,又與況、文、鄭等同輩切磋交往頻仍,下及門弟子輩,澤被廣泛,其縱橫交錯的師承關係,標誌著「金陵—臨桂詞派」的形成。 這一詞派的共同詞學宗旨,誠如蔡嵩雲所言,大要在「立意」與「守律」兩端,作為詞「格」層面的「立意」,內涵極為豐富,但「重、拙、大」是其中的核心內容。從端木氏手編的《宋詞賞心錄》到朱疆村的《宋詞三百首》,再到唐圭璋的《唐宋詞簡釋》,就是這一詞學思想的一脈綿延的示範。 清代晚期的詞學流派,無不與選政緊密相連,選本常常成為某一詞派最顯著的標誌。朱彝尊為首的浙西詞派,以姜(夔)、張(炎)之「醇雅」為趨歸,編選《詞綜》,造成「家白石而戶玉田」的盛況。其末流餖飣寒乞,為人詬病。常州詞派起而抗衡,其領袖張惠言《詞選》一書,以尊體相號召,以「淫詞」、「鄙詞」、「游詞」為戒(張之弟子金應珪《詞選序》)。後周濟又編《宋四家詞選》,標舉王沂孫、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四家,並指示學詞門徑為「問塗碧山(王沂孫),歷夢窗(吳文英)稼軒(辛棄疾),以還清真(周邦彥)之渾化」,試圖糾正浙派取徑褊狹之弊。戈載《宋七家詞選》則從浙西聲律派觀點選取周邦彥、史達祖、姜夔、吳文英、周密、王沂孫、張炎七家,崇尚守律謹嚴,但亦受常州派詞論之影響(如周、吳地位之提高)。以選本彰顯詞派,確是最便捷也最易取得成效的方法,也為「金陵—臨桂詞派」所採取。 端木埰於光緒中葉與王鵬運同官內閣中書時,曾工楷親書《宋詞賞心錄》贈王氏:「幼霞仁棣清玩」。後於1933年改名《宋詞十九首》由開明書店影印出版。唐圭璋跋云:「此冊所錄共十七家詞僅十九首,然已兼包周氏四家、戈氏七家之所選,具見拙、重、大之旨,大輅椎輪,此其權輿歟?……與近日朱古老所選之《三百首》消息相通,一脈綿延,足資印證。」依唐氏見解,「拙、重、大」思想的發端「權輿」,應屬端木氏。陳匪石跋語亦云:「近數十年詞風大振,半塘老人遍歷兩宋大家門戶,以成拙、重、大之詣,實為之宗,論者謂為清之片玉。然詞境雖愈變愈進,而啟之者則子疇先生,《薇省同聲》、《碧瀣》居首,非僅以行輩尊也。」「亦清季詞派之祖燈,洵瓌寶已。」⑧說明「重、拙、大」說開啟於端木氏,當時詞界已有共識。此書所選的十九首詞,大都為傷懷念遠、感念時世之作,復有「一種頓挫往複、沉鬱悲涼之致」(唐圭璋跋語),取名「賞心」者,「益知先生胸中一段貞苦微奧之旨,於《楚辭》為近」(王瀣跋語),均可為「重、拙、大」作注。 朱祖謀工於填詞,卻慎於論詞,有關資料甚少。但對「重、拙、大」也曾言及。況周頤《林鐵尊半櫻詞序》曾轉述朱氏之語云: 明以前無所謂詞派,浙西派、常州派之目昉自乾嘉,別黑白而定一尊。常州派植體醇固,有合於重、拙、大之旨。光、宣之間一二作者,尤能超心鍊冶,引其緒而益詣其精,入乎常州派之中而不為所囿。即令二張(張惠言、張琦兄弟)、周(濟)、董(士錫)復作,有不翕然服膺者乎?⑨ 朱氏從「重、拙、大」角度肯定常州詞派,並把自己儕輩看作常州派傳人,進而能以超越常州派而自豪。他編選的《宋詞三百首》正是實踐這一詞學思想的標本。此書原編本1924年在南京刊印,選詞人八十七家,詞作三百首,當即蜚聲詞壇。況周頤《序》謂:「疆村茲選,倚聲者宜人置一編」,是學詞者欲達到「渾成」詞境的「始基」,因為此書「大要求之體格神致,以渾成為主旨」。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編》亦有「闡詞學之閫奧,詔後生以途轍」⑩的評語,指明本書非為單純欣賞誦讀之需,而是為闡述特定的詞學宗旨,倡導某種審美理想,並為初學填詞者指明取徑方向。龍榆生《選詞標準論》(11)中,更加推崇備至:「信能舍浙、常二派之所短,而取其所長,更從而恢張之,為學詞者之正鵠矣」,「晚近詞壇,蓋悉奉此為圭臬;而以『尊體』誘導來學之詞選,至此殆已臻於盡善盡美之境,後來者無以復加矣」。他還發揮況周頤序中的「以渾成為主旨」一語,認為:「所謂『渾成』,料即周濟所稱之『渾化』;衍常州之緒,以別開一宗。」雖不免跡近廣告語言,但其中蘊含詞學史上「別開一宗」等信息:「金陵—臨桂詞派倡導」「重、拙、大」,主要是批判繼承浙、常兩派的得失,尤其是進一步發揚常州派「推尊詞體」的精神。唐圭璋則特為此書作箋,編成《宋詞三百首箋》,先於1934年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初版;後又增加註釋,改題《宋詞三百首箋注》,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即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於1958年問世。唐氏箋本乃據朱氏「重編稿本」改訂,收詞人八十一家,詞作二百八十三首,已與朱氏原編本不同,故署名「上疆村民重編」,重編本比之原編本,新增十一首,刪去二十八首,詳見《宋詞三百首箋》神州國光社1948年再版本之「附錄一」。或以為增刪篇目乃唐先生擅自所為,實不確。 朱祖謀《宋詞三百首》之所以成為詞史中的經典選本,乃是集中了友朋後輩們的見解與智慧,並非朱氏一人之作,代表了這一詞派的共同旨趣。況周頤直接參与入選篇目的斟酌取去。《詞學季刊》上署名「靈」的一則「補白」《詞林新語》(一)記載:「歸安朱疆村,詞流宗師,方其選三百首宋詞時,輒攜鈔帙,過蕙風簃寒夜啜粥,相與探論。繼時風雪甫定,清氣盈宇,曼誦之聲,直充閭巷。」(12)況氏門人趙尊岳也記述:「疆丈居德裕里,蕙師居和樂里,相去里許,排日過從。……適與蕙師合定《鶩音集》(指將《疆村樂府》與《蕙風琴趣》合刊為《鶩音集》),以紹半塘老人一脈之傳。又選《宋詞三百首》,手稿冊費,相互斟訂,皤然兩叟,曼聲朗吟,挈節深思,遙酬答,餘音裊裊,並習聞之。」(13) 唐圭璋不僅為朱祖謀《宋詞三百首》作箋作注,而且一仍其宗旨,踵事增華,編選《唐宋詞簡釋》一書,原為1940年重慶中央大學油印講稿,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他在《後記》中說:「余往日於授課之暇,曾據拙重大之旨,簡釋唐詞五十六首,宋詞一百七十六首。小言詹詹,意在於輔助近日選本及加深對清人論詞之理解。」他明確聲言,其編選的指導思想即是「拙、重、大」,要對眾多「近日選本」起到「輔助」作用,幫助讀者「加深」對「清人論詞」、實即「金陵—臨桂詞派」的詞學思想的「理解」。 三 對「境界」說的全面質疑 對「重、拙、大」說作出理論性闡釋的是況周頤。他多次論及此說,但其定義式的解說反而使人不得其要領。何謂「重、拙、大」?他說:「輕者重之反,巧者拙之反,纖者大之反,當知所戒矣。」(14)近似同義反覆。然而,它與王國維的「境界」說顯然是兩種不同的對宋詞的審美觀照,代表不同的詞學宗旨。職是之故,況氏及其詞學同道,就對《人間詞話》採取了不贊一詞、視而不見的態度,一時保持集體的沉默。(況氏年長王氏十八歲,有否不與後輩論難之意,不得而知。)王國維對況氏其人品其詞作均作過肯定評價,對其詞論卻三緘其口,也令人存疑。 後繼者就不再保持沉默了。溫和儒雅的唐圭璋先生在1938年《斯文》上正式發表《評〈人間詞話〉》一文,開篇禮貌性地許以「議論精到」後,通篇予以駁難:對王氏「舍情韻」而專倡「境界」深致不滿,「專言境界,易流於質實」;「隔與不隔之說,此亦非公論」;王氏對白石「率意極詆,亦系偏見」;「論柳、周之處,亦不符合實際」;「南宋諸家如夢窗、梅溪、草窗、玉田、碧山各有藝術特色,亦不應一概抹殺」(15)等等。直言無諱,情見乎辭,在唐氏論學文字中極為少見。直到1984年,他在編定一生論詞成果的《詞學論叢》一書時,在《後記》中還特意提及此文:「在教學中,同學曾詢及《人間詞話》之優缺點,余謂此書精義固多,但亦有片面性,如強調五代、北宋,忽視南宋;強調小令,忽視慢詞;強調自然景色,忽視真情吐露,皆其偏見。至以東坡詞為『皮相』,以清真為『倡伎』,以方回為『最次』,以白石《念奴嬌》、《惜紅衣》為『霧裡看花』,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為『鄉愿』,以周介存語為『顛倒黑白』,亦皆非公允之論。」對《人間詞話》的駁難,至老不變。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萬雲駿先生,與唐氏同為吳梅先生之門人,「就學南京」。1987年,我在復旦大學主持助教進修班的教學,曾邀請他來講授詞學,他對《人間詞話》從四個方面作了系統批駁。今據當時筆記,整理其要點如下。 一、宗尚:重顯(鮮明之美,直覺型)輕隱(朦朧之美,品味型)。其表現為:(甲)輕比興貴賦體;(乙)輕密麗尚疏淡;(丙)斥琢煉尚自然;(丁)貶「間隔」主直露。其結果為:(甲)揚韋抑溫,尊后主;(乙)揚歐秦蘇辛,抑賀吳王張,於周前後矛盾;(丙)尚晚唐五代北宋,抑南宋。 二、根源:(甲)獨尊小令而貶抑長調;(乙)重鍊句而忽視煉章;(丙)重詞中有畫,而忽視詞中之「畫中有詩」。(參見葉燮詩論(16)) 三、矛盾:(甲)理論與鑒賞的矛盾;(乙)觀點與觀點之間的矛盾。 四、參考:(甲)只取明白如話,不取慘淡經營;(乙)只取放筆直干,不取曲折迴環;(丙)於愛國詞,只取抗金恢復,不取黍離麥秀。 我注意到萬先生在此年曾公開發表過兩篇文章:一篇為《對王國維「境界說」的兩點疑問》,刊香港《大公報·藝林》,1987年3月16日;一篇為《王國維〈人間詞話〉「境界說」獻疑》,刊《文學遺產》1987年第4期,但均不及講演之直率、酣暢。他用二元對立的簡潔形式,把雙方觀點的分歧表達無遺,凡王氏所「輕」者皆為萬氏一方的正面主張。人們不難發現,萬氏的觀點與唐圭璋先生是完全一致的,甚至連表述方式也相似。如唐氏《評〈人間詞話〉》雲「推王氏之意,在專尚賦體,而以白描為主」,即與萬氏第一條「輕比興貴賦體」吻合。至於第四項「參考」所列三點,萬氏在課堂上明言,這是唐先生給他信中之語,舉以為「參考」。所以,萬先生的這次授課,並不是他一個人的見解,甚至不僅僅是唐、萬兩人的共同見解,而是代表了「金陵一臨桂詞派」中前輩詞家所未明言或未暢言的見解。比如,萬氏在公開發表的那兩篇論文中,多次引用《蕙風詞話》「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境界等說來反駁王氏;又比如「不取黍離麥秀」一點,力圖在南宋詞作中發掘「黍離麥秀」意蘊,在子疇、半塘、疆村、蕙風的論詞言論中,可謂比比皆是,指不勝屈的。這均與王國維迥然有別,儘管他也是清末遺老。還應提及,吳梅與朱祖謀、鄭文焯交往甚密,他為《宋詞三百首箋注》作序,推重朱氏「得半塘翁詞學,平生所詣,接步夢窗」(17),其實,他們均對夢窗詞情有獨鍾,聲氣相通,在詞學審美取向上是一致的。 四 「境界」說之我見 對於上述兩種詞學審美取向均提出異議的,較早的是沈曾植,這是意味深長的。沈曾植長於王國維二十七歲,自1915年王氏由羅振玉介紹謁見沈曾植,以古音韻學請益起,一直以師輩視之,當時兩人住處頗近,來往十分密切。沈氏時在上海,儼然遺老領袖,主持逸社,朱祖謀等時時參與。沈氏1916年且為《疆村校詞圖》作序,兩人並有詞作互贈(如1914年沈作《賀新郎(甲寅重午日滬西麥根路作)》贈朱,1917年朱也以《戚氏(丁巳滬上元夕)》呈沈)。然而在沈氏《海日樓札叢》卷七中,卻對朱祖謀、王國維兩人之詞學觀均有微詞: 自道光末戈順卿輩推戴夢窗,周止庵心厭浙派,亦揚夢窗以抑玉田。近代承之,幾若夢窗為詞家韓、杜。而為南唐、北宋學者,或又以欣厭之情,概加排斥。若以宋人之論折衷之,夢窗不得為不工,或尚非雅詞勝諦乎?(18) 「近代承之」云云,顯指朱祖謀一派;「為南唐、北宋學者」,則非王國維莫屬,「欣厭之情」即以一己愛憎評詞,用語頗重。在沈曾植的心目中,似已把朱、王兩人視作兩種不同論詞傾向的代表,需予以「折衷」。這對我們客觀公正地評論這一詞學公案,具有方法論的啟示作用。 王國維是我國傳統學術轉型為現代學術的奠基人之一,也是開創詞學現代化的先驅,這一歷史定位是毋庸置疑的。他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自日本返國時起,即由傳統治學轉向「獨學之時代」,如饑似渴地鑽研西方哲學,「體素羸弱,性復憂鬱,人生問題,日往複於吾前,自是始決從事於哲學」。僅在1903年,他先「讀汗德(即康德)之《純理批評》」,卻未能了解;又「讀叔本華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書。叔氏之書,思精而筆銳,是歲前後讀二過」,並從叔氏書中獲得「通汗德哲學關鍵」(19)。 他特別沉潛於康德、叔本華、尼采三家的哲學、美學、文學思想,於康德著有《汗德像贊》、《德國哲學大家汗德傳》、《汗德之事實及其著書》、《汗德之哲學說》、《汗德知識論》、《汗德之倫理學及宗教論》;於叔本華著有《叔本華像贊》、《德國哲學大家叔本華傳》、《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書叔本華遺傳說後》、《叔本華與尼采》;於尼采則著有《德國文化大改革家尼采傳》、《尼采氏之教育觀》等。他1907年為《靜庵文集續編》所寫的自序中說:「余疲於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近日之嗜好,所以漸由哲學而移於文學」(20)。1904年寫的《<紅樓夢>評論》稱得上是我國第一篇運用西方理論且具有現代著述範式、批評話語的文學論文。這些都是他進入《人間詞話》寫作前的學術背景。 然而《人間詞話》的著作體裁,對此書與西學關係的研究,帶來了複雜難明的困難。從王國維手自編定的六十四則詞話而論,前面九則論「境界」者為通論之屬,標舉「境界」為論詞準則,剖析境界類別如造境與寫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優美與宏壯,寫實家與理想家,境界大小與優劣等,凡五百六十七字(21);其他五十多則,則仍採取傳統直覺式、體悟式的評賞方式,或論析詞人,或品評詞作,衡鑒詞句,最後數則論及創作方法,與一般詞話並無二致。除了第18則明引尼采「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來評李後主詞外,均無直接徵引西人之處。尤其是簡約未暢、點到為止的敘述方式,缺少西方著作中邏輯推理、精密思辨的論證結構,這一方面造成後人闡釋的自由空間,或與中國舊有典籍相聯繫,或與西學新說相對勘,論者蜂起,莫衷一是,也難免有「過度闡釋」之嫌,反而影響了對此書詞學轉型的諸多關節點的真切把握。另一方面,用語省簡率意,也引起一些誤解。 《人間詞話》的核心思想是「境界」說,作者既未展開論證,後人眾說紛紜,或謂「作品中的世界」,或指作品中「鮮明的藝術形象」,則偏重於作品本身;或謂「不僅是指真實地反映客觀現實的圖景,也包括了作家主觀的感情,它是以主客觀統一的概念出現的」,則包括作品、作家兩者;或謂「指能為作者所感知並由作者表達在作品中,又為讀者所獲得的鮮明真切的感受」,那就涵蓋作品—作家—讀者三個維度了。關於「境界」定義,還可舉出許多。其次是「境界」概念之來源,是源出我國古籍或佛典,還是來自西方,抑或兩者結合?再次是與「境界」說相關的問題:如境界是否即為「意境」?何以「境界」比之「興趣」、「神韻」(或氣質、格律、神韻)來,更為根本?「無我之境」能否存在?這一連串的問題,至今似未能獲得確解。 讀者未能獲得確解的另一原因,又與王國維其時對西學的態度有關。他1905年所作《<靜庵文集>自序》中說:「去夏(1904年)所作《<紅樓夢>評論》,其立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然於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的氣質,而無關於客觀的知識。」1911年在《國學叢刊序》更進而提出「學無中西」的口號,與「學無新舊」、「學無有用無用」並唱為三。這說明他改變了對西學亦步亦趨的做法,如評《紅樓夢》,他直言是運用甚或套用叔本華悲劇觀來展開分析的;嗣後他已察覺此一論學途徑之不當了。因而在《人間詞話》中,他初步採取融匯中西、創立己說的表達方式,特別是他提煉出的一系列概念、論點,讀者若不了解其學術資源所自,是很難確切把握的。 比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對於這兩種境界,王國維因「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歸於「壯美」、「宏壯」之境;「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故歸於「優美」之境。而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論及壯美感產生於一種對比:「一方面是我們自己作為個體,作為意志現象的無關重要和依賴性,一方面是我們對於自己是認識的純粹主體這一意識」,由於這種對比和靜動的交替,因此在產生壯美感時,「主觀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觀看到的環境上」(22)。這就與王國維所謂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可以相通相釋了。叔本華又說:審美主體在產生優美感時,「全部意識為寧靜地觀審恰在眼前的自然對象所充滿」,「人們自失於對象之中了,也即是說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已僅僅只是作為純粹的主體,作為客體的鏡子而存在;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知覺這對象的人了。所以人們也不能再把直觀者和直觀分開了,而是兩者已經合一了;這同時即是整個意識完全為一個單一的直觀景象所充滿,所佔據。」(23)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於此也有所著落。另外,王氏1904年在《孔子之美育主義》(24)一文中,已引用宋邵雍「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性偏而暗」(《皇極經世全書解·觀物外篇十》),其中「以物觀物」、「以我觀物」二語,也可能為王氏所本。饒宗頤1955年《人間詞話平議》(25)中,亦指出「王氏摭康節以論詞,人多不知其本」。他說:「邵康節曾論聖人反觀之道,謂『反觀者,不以我觀物,而以物觀物』(《皇極經世》),王氏之說,乃由此出。」饒氏然後對王國維「以無我之境為高」的見解,進行批駁,認為「為文之際,必須有我」。如此看來,王氏「有我、無我」之說,取徑於中西二源,自加熔裁。探明學術資源所自,對於把握王氏論說的本義,無疑是十分重要的。 對於「境界」這個核心觀念的探源尋根,卻令人有目迷五色之感。在王氏以前,本土文獻資料中論「境」、「意境」、「境界」者指不勝屈。饒氏文中已指出司空圖、苦瓜和尚、鹿乾岳、王漁洋、袁隨園等例,「至於詞中提出境界者,似以劉公勇(體仁)為最先。《七頌堂詞繹》云:『詞中境界,有非詩所能至者,體限之也。』」這些資料所論「境界」,與王氏「境界」雖有相通之處,但又非完全等同。比如佛典《俱舍論頌疏》中所云:「功能所託,名為『境界』,如眼能見色,識能了色,喚色為『境界』。」著重於人們眼、耳、鼻等六根所直接感知的外界,王氏論詞多處強調「感受」,但若要證實他的「境界」說乃取資於佛典,必得有其他的確證,因為論詞重感受幾乎是所有詞論家的公論,幾成俗套。有的學者用叔本華的「理念」說,即後天的「自然物」與先天的「美之預想」之結合,指證為王氏此說之「淵源」,雖有相當說服力,然亦不免令人將信將疑,主要原因是王國維自己對「境界」說本身的性質未加闡述,更幾乎沒有論證。不少為「境界」所下的定義,其實不是境界本身,如謂「境界是情與景、意與象、隱與顯、感情與想像的統一」,此實為境界之內容;又謂「境界要求文學語言能夠直接引起鮮明生動的形象感」,此實指境界的寫作要求;其他如境界的分類、創作方法的不同(造境、寫境)等等,都不是境界本身的性質。佛雛說:「美(藝術美)在境界——這是王氏詩學體系的核心。」(26)可謂一語中的。我以為,王國維境界說的主旨似可提煉為「美在境界」一語,換言之,境界是能提供美的文本獨立體。這一解釋看似大而無當,或許其包容性正貼近王氏本義,不然,一立「境界」怎能「氣質」、「格律」、「神韻」,「三者隨之矣」(還要包容「興趣」)?「境界」應屬於外延甚廣、層級甚高的概念。 以上從影響比較研究的角度探討王氏學說的淵源所自,既為幫助理解王氏本義,也為客觀地衡定王氏吸收西學的程度與方法。這自然是不夠的,還可從現代闡釋學的視角作平行比較研究,將王氏學說置於更廣闊的中西學術背景中進行互釋互融,從而獲得更豐富的意義。 《人間詞話》中論「隔」與「不隔」處,最易引起質疑,實有誤解。朱光潛《詩的隱與顯》(27)、饒宗頤《人間詞話平議》以及前述唐圭璋、萬雲駿等先生,均從詩詞境界的隱秀多元並存的角度,批評王國維對「煙水迷離之致」、「隱」的偏見。錢鍾書先生髮表於1934年7月的《論不隔》(28),直截了當地指出:「隱與顯的分別跟『不隔』沒有關係」,「有人說『不隔』說只能解釋顯的、一望而知的文藝,不能解釋隱的、鉤深致遠的文藝,這便是誤會了『不隔』」。錢先生指出,王國維的「不隔」說,「是接近瑞恰慈(Richards)派而跟克羅齊(Croce)派絕然相反的。這樣『不隔』說不是一個零碎的、孤獨的理論了,我們把它和偉大的美學緒論組織在一起,為它襯上了背景,把它放進了系統,使它發生了新關係,增添了新意義」。這就是說,闡釋學上意義的合理增生是符合學理的。「不隔」只是要求作者能把所寫的事物或境界,「得以無遮隱地暴露在讀者的眼前」。無論是「顯」境界,還是「隱」境界,均需寫得如在目前,便是「不隔」。王國維此句在手稿本中原作「問『真』與『不隔』之別」,其「不隔」即是對「真」的追求,真情、真景,「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把「煙水迷離之致」寫得如身歷其境,也就達到了「不隔」的要求。「霧裡看花當然是隔;但是,如果不想看花,只想看霧,便算得『不隔』了。」對王國維的「不隔」說,錢氏幽默地說:「我們不願也隔著煙霧來看『不隔』說。」從詩歌理論來說,王國維的「不隔」說實無大病。 王國維主張「不隔」,崇尚自然真切,反對使事用典、鍊字琢句、泛用代字,在一定詩學範圍內是正確的;但他在具體評賞時,卻表現出個人欣賞趣味上的偏嗜,引起人們對他主張的質疑,又是可以理解的。如他評姜夔「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為「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第39則),對其《念奴嬌》、《惜紅衣》兩詞,再一次給了「隔霧看花之恨」的斷語(第36則),又斥其《暗香》《疏影》為「無一語道著」(第38則)等等,這與況氏一派論詞是異趣的。《蕙風詞話》卷一記述:「曩余詞成,於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倘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耶。」(29)「可解不可解」之「煙水迷離之致」在藝術世界中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對姜夔的上引詞作亦應給予充分的肯定評價,事實上,詞學界幾乎無人認同王氏對姜詞的評賞。看來,王氏的審美趣味偏重於疏朗爽俊、生動直觀一路,作為個人欣賞習慣自無不可,但用以指導學術研究,難免偏頗之責了。沈曾植批評他以「欣厭之情」評詞是有道理的。 王國維是傳統詞學轉型為現代詞學的先驅,這一歷史定位仍然是符合實際的。但對他融注吸納西學的程度應有客觀、適當的估計。畢竟他論「境界」的文字僅五百六十七字,不少附著其上的意義闡釋,恐非王氏原本所實有,亦非合理之引申。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在總結王國維「學術內容」與「治學方法」時,提出「三目」,其第三目是: 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於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麴考等是也。(30) 此即引西學治中學一途。《紅樓夢評論》明引叔本華的悲劇觀來分析《紅樓夢》,《宋元戲曲考》後改名《宋元戲曲史》,亦見西方文學史觀念的影響。陳氏不提頗負盛名的《人間詞話》,而《人間詞話》兩卷本明明是收入他作序的《王國維遺書》的,這不是偶然的疏忽,而關涉到他對此書性質的一種判斷。 近年引起學界注目的《人間詞話》手稿本和王氏學術隨筆《三牖軒隨錄》(31),可以從中窺測作者撰寫此書的過程,進而探其運思理路。手稿本共一百一十四則(未含自刪者十三則),以「《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一則開端,各條之間散漫無序,當是隨想隨錄之作,初無邏輯結構與理論體系。後來其手定的論「境界」的第1—9則,在手稿中分別為第31、32、33、36、37、35、47、49、80則,並不連貫。估計在1908年《國粹學報》發表時,王氏才加以理董,而把論「境界」的九則,集中置於篇端。《三牖軒隨錄》原連載於1914年9月9日至1915年7月16日的瀋陽《盛京時報》,其卷四有「人間詞話選」條,共選錄31則。首先選錄論「境界」者,在手定本的九條中,只取五條(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優美與宏壯、理想家與寫實家等條均落選),繼而依次為論李白直到元曲。文前有小引云:「余於七八年前,偶書詞論數十則。今檢舊稿,頗有可采者,摘錄如下。」均說明最初寫作時,並無統一的規劃,更無建立以「境界」說為中心的詞論體系的意圖。 王國維自己對《人間詞話》的評價,前後期也存在差異。在《人間詞話》中,他認為「境界」說比之嚴羽「興趣」說、王士禛「神韻」說來,當為「探本」之論,頗顯自信自得。但1925年8月29日王氏《致陳乃乾》信中說:「《人間詞話》乃弟十四五年之作。……此書亦無底稿,不知其中所言如何。」(32)似已不大看重。龍榆生更對友人宣稱:「靜庵先生老年深悔少作。」(33)而據龍榆生自述,此語聞之於張爾田,他在《研究詞學之商榷》中說:「近人況周頤著《蕙風詞話》、王國維著《人間詞話》,庶幾專門批評之學矣。而王書早出,未為精審,晚年自悔少作(張孟劬先生說)。況氏曆數自唐以來、下迄清代諸家之詞,抉摘幽隱,言多允當,自有詞話以來,殆無出其右者。」(34)龍氏把「晚年自悔少作」之說,不僅在友朋之間傳遞,且公之於眾,這是較早表示褒況貶王立場的公開言論,值得注意。朱東潤先生也轉述羅根澤先生語:「羅根澤先生曾告我:王國維先生晚年在清華教書時,有人詢以《紅樓夢》及論詞主張,王輒瞠目以對,說是從來沒有這回事。羅先生平生不妄語,我所深知,王尤為眾口交推,可是明明有這回事卻說沒有,蓋晚年心有專註,遂不更著意故也。」(35)如此看來,王氏晚年《人間詞話》自評變化的傳聞,是可以據信的。朱先生所說的「晚年心有專註」,指王氏自辛亥革命後,即從文學研究轉向甲骨、金文、古史、地理、古器物等傳統學術。如果他知道此書身後備受推崇的情況,可能也會感到是不虞之譽了。 五 理解「重、拙、大」的切入口 「重、拙、大」說的理論闡釋者是況周頤。他自述此說受教於王鵬運: 「己丑(光緒十五年,1889)薄游京師,與半塘共晨夕。半塘於詞夙尚體格,於余詞多所規誡。又以所刻宋元人詞,屬為斠讎,余自是得閱詞學門徑:所謂重、拙、大,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積心領神會之,而體格為之一變。」(36)準確地把「重、拙、大」定位在詞的「體格」的範疇。 如何理解「重、拙、大」?有的學者分別從詞格(重)、詞筆(拙)、詞旨(大)三方面來解讀,並認為三者又是互為一體的「藝術審美理想」,不失為一種有啟發性的見解。但在況周頤那裡,詞美要素實不止此三點,可以再予添加。他晚年所作《歷代詞人考略》卷八「柳永」條中,又加了一個「寬」: 吾友況夔笙舍人《香海棠詞話》雲「作詞有三要:重、拙、大」,吾讀屯田詞,又得一字曰「寬」。 此書稿今藏南京圖書館(存唐宋詞人部分三十七卷),署名劉承干,故用劉氏口吻,稱「吾友況夔笙舍人」,實乃況氏所編。在他的《詞學講義》中又說:「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37)則在「重、拙、大」、「寬」外又可增益「雅」、「厚」。他也論詞境,「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38),則又可增「靜、穆」。這都說明「重、拙、大」並不是自足性的嚴密的理論框架,具有開放性和一定的隨意性。因而對它的解讀,與其採取逐字詮釋界義的方法,不如採取通脫融渾的方式,或許更能接近端木埰等人最早提出時的原意。 從端木埰、王鵬運、朱祖謀到況周頤,都具有強烈的末世情懷和遺老情結,經歷過改朝換代、天崩地裂的時代巨痛和個人的家國重創,其勃鬱難抑,滿腔悲憤,需要一種適當的發泄渠道。傳承千年之久的詞體,恰恰是此時他們尋找到的最好形式。末世情懷和遺老情結既影響到他們創作的主調感情類型,也制約著他們詞評的審美取向。 王鵬運《南宋四名臣詞集·跋》(四印齋本)云: 其思若怨悱而情彌哀,吁號幽明,剖通精誠,又不欲以為名也。於是則摧剛藏棱,蔽遏掩抑,所為整頓締造之意,而送之以馨香芬芳之言,與激昂怨慕不能自殊之音聲。蓋至今使人讀焉而悲,繹焉而慨,伉真洞然大人也,故其詞深微渾雄,而情獨多。 這裡所評的南宋四名臣詞,是指趙鼎《得全居士詞》、李光《庄簡詞》、李綱《梁溪詞》、胡銓《澹庵長短句》,是王鵬運所合編的集子。他在《跋》文中對歷史上名臣詞作內蘊的闡發,明顯帶有其當下意識,與他自己的時代感受、生命體驗融貫一起,表現出對詞作中一種真誠而不雕飾、鬱伊而不能排解、超越一己之私的「洞然大人」的雄渾深情的追求與祈向。 況周頤也傾心於南宋詞,並進而傾心於夢窗詞。他在《歷代兩浙詞人小傳序》中說:「詞之極盛於南宋也,方當半壁河山,將杭作汴,一時騷人韻士,刻羽吟商,寧止流連光景云爾?其犖犖可傳者,大率有忠憤抑塞,萬不得已之至情,寄託於其間,而非『曉風殘月』、『桂子飄香』可同日語矣。」竭力彰顯南宋詞人中的「忠憤抑塞,萬不得已之至情」,表達了對執著、真摯和崇高美的讚許;進而特意標舉出吳文英:「夢翁懷抱清敻,於詞境為最宜。設令躬際承平,其出象筆鸞箋,以鳴和聲之盛,雖平揖蘇、辛,指麾姜、史何難矣!乃丁世劇變,戢影滄洲,黍離麥秀之傷,以視南渡群公,殆又甚焉。」(39)況周頤也講究「詞境」,不過他側重於從「詞心」即詞人內心世界的角度去理解,與王國維「境界」之重客觀性頗有異趣。他推許吳文英「懷抱清敻,於詞境為最宜」,把清雅脫俗、志節高遠的品格當作最佳「詞境」的主要構成因素。他又認為吳文英「丁世劇變,戢影滄洲」因而在詞中表現了「黍離麥秀之傷」,這隻能算是他個人的獨特體悟了。因為吳氏的卒年至今尚無確論(40),其詞中的傷今懷昔之感未必就是宋亡後的「黍離麥秀之傷」,況周頤如此評賞,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了。唐圭璋、萬雲駿兩先生致疑於王國維「不取黍離麥秀」,想來也表示出他們對詞中的「黍離麥秀」之感的強調,與王、況等人一脈相承。 朱祖謀說,「夢窗系屬八百年未發之疑」(41),原指「夢窗世系」未明,一般學者引申為吳詞用詞晦澀而旨意難曉,才成「未發之疑」。此受張炎「七寶樓台」說的影響所致。對於朱氏而言,他對吳詞做過長期精心的揣摩,於詞中「順逆、提頓、轉折之所在」(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選本第一版原序)早已瞭然於心;今人進入吳詞,雖有一定難度,實並非邈不可測。從細心梳理脈理結構入手,注意其時空顛倒錯綜特點;了解用語的歷史淵源,注意其「通感」、誇飾等摛藻特點,還是可以把握的。朱氏所謂的「未發之疑」,恐仍在「重、拙、大」的最終旨意取向上。他在《夢窗詞稿序》(42)中說: 夢窗詞品在有宋一代,頡頏清真。近世柏山劉氏(劉毓崧)獨論其晚節,標為高潔。或疑給諫(王鵬運)亟刊其詞,毋亦有微意耶?余知給諫隱於詞者也。樂笑翁(周密)題《霜花腴》卷後云:「獨憐水樓賦筆,有斜陽,還怕登臨。愁未了,聽殘鶯啼過柳隱。」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讀夢窗詞當如此低回矣。 朱氏著眼點在於具「高潔」之「晚節」,由是「詞品」為上。懷抱凄婉,低回詠嘆,不能自已,朱氏顯與夢窗異代溝通,千古同慨了。他點讀夢窗詞集至於「十數過」,而評語僅得十一字:「力破餘地」和「擩染大筆何淋漓」。所評吳詞之句段為「待憑信,拌分鈿。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卷」(《瑞鶴仙》「晴絲牽緒亂」)和「障灧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宴清都·連理海棠》)(43)。前首詞指欲將對方所贈信物寄回,但又淚灑信箋,不忍落筆。極寫負氣不甘、千迴百折之狀,故謂「力破餘地」,極迴腸盪氣之致。後首詞詠物,用蘇軾《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謂燭光遍照海棠,遂使月光黯然失色。朱氏品評以「大筆淋漓」,也是別有體悟的。我們聯繫末世情懷和遺老情結,以及他們對吳文英詞的具體品評,倒反而能對「重、拙、大」獲得較為切實的理解。 嘗試論之,王國維論詞,「頗參新學」(施蟄存語,見《花間新集》),以超功利泯利害的文學觀為本位,尋找人生困境的解脫,以此提出「境界」等一系列概念,初具理論框架和新質內涵,對建立和發展現代詞學提供新思路、新方法。況周頤等人則本常州詞派「尊體」緒論,以道德倫理的文學觀為本位,深具末世情懷與遺民情結,以此提出「重、拙、大」等說,對詞境、詞心、詞法等一系列命題,闡幽抉微,更富本土學術特質。這兩種詞學審美範式既有差別,又能互補,既各有獨特的歷史貢獻,又有客觀存在的局限或失誤,衡鑒校量,平議為宜。 注釋: ①《蕙風詞話》卷四,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6頁。 ②《王國維全集·書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8頁。 ③《夏承燾集》第五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35頁。 ④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908頁。 ⑤唐圭璋著《詞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29頁。 ⑥《詞學論叢》,第1019頁。 ⑦《張惠言<詞選>夏仁虎跋》,見《詞學論叢》附錄二,第1059頁。 ⑧唐、陳兩跋均見端木埰選《宋詞十九首》(一名《宋詞賞心錄》),開明書店(影印)1933年版。 ⑨林鵾翔撰《半櫻詞》,1922年版。 ⑩《現代中國文學史》,嶽麓書社1986年版,第285頁。 (11)《詞學季刊》第1卷第2號,1933年8月。 (12)《詞林新語》,《詞學季刊》第1卷第3號,1933年12月。嚴迪昌認為「靈」即張爾田,見其所編《近現代詞紀事會評》,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318頁。 (13)趙尊岳《惜陰堂明詞叢書敘錄》,《詞學季刊》第3卷第4號(校樣,未及出版)。 (14)況周頤《詞學講義》,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151頁。 (15)見《詞學論叢》,第1028—1031頁。 (16)查葉燮《赤霞樓詩集序》(《己畦集》卷八):畫能使「有形者所不能遁」,詩能使「有情者所不能遁」。又說:「畫者,形也,形依情則深;詩者,情也,情附形則顯。」也就是說,詩中有畫則顯,畫中有詩則隱(深)。萬先生重視「詞中之『畫中有詩』」,即重視詞中之隱境界。 (17)上疆村民重編、唐圭璋箋注《宋詞三百首箋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8年版,第3頁。 (18)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頁。又見《詞話叢編》第四冊,第3613頁。 (19)《自序》,《靜庵文集續編》,見《王國維遺書》第五冊,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版,第20頁。 (20)《自序二》,《靜庵文集續編》,見《王國維遺書》第五冊,第21頁。 (21)此九則以外,王氏尚有其他論境界文字。如《人間詞話刪稿》中謂:「言氣質、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格律、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隨之矣。」(此據手稿本,人民文學出版社本無「格律」等字)然此則大意已見於前九則之第9則。 (22)叔本華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88、第346頁。 (23)叔本華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49—250頁。 (24)原載《教育世界》1904年第1期(總第69期),未署名。據佛雛考定,為王氏所作。詳其《介紹王國維的美學佚文——<孔子之美育主義>》,載《江海學刊》1987年第4期。 (25)原載香港《人生雜誌》1955年8-9月連載,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十二,台灣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321頁。 (26)見《新訂人間詞話廣人間詞話》代序,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 (27)原載《人間世》第1卷第1期,1934年。收入《朱光潛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55頁。 (28)原載《學文》月刊第1卷第3期,收入《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496頁。吳宏一《王靜安境界說的分析》說,「以表現技巧論隔與不隔,初以為系筆者創見,嘗竊以自喜」,後來才知張世祿、勞榦均持此說(該文初稿原刊1967年,增訂稿收入其《清代詞學四論》一書,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版,第295頁)。其實,錢先生《論不隔》(1934年)早已明言:王國維的「境界」說等是「藝術內容方面的問題」,「只有『不隔』才純粹地屬於藝術外表或技巧方面的」。 (29)《蕙風詞話》卷一,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8頁。 (30)《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頁。收入《王國維遺書》第一冊時,刪去《唐宋大麴考》一書,殆因此書西學因素未顯之故(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版,第1頁)。 (31)《王國維<人間詞><人間詞話>手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三牖軒隨錄》收入趙利棟輯校《王國維學術隨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 (32)《王國維全集·書信》,第419—420頁。 (33)龍氏對黃浚所言,見黃氏《花隨人聖盦摭憶》,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頁。 (34)《詞學季刊》第1卷第4號,1934年4月。 (35)朱東潤《致林東海函》,見林東海《師友風誼》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頁。 (36)《餐櫻詞自序》,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443頁。 (37)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151頁。 (38)《蕙風詞話》卷二,見《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16頁。 (39)《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第446—447頁。 (40)夏承燾《吳夢窗系年》推其卒年為理宗景定元年(1260)(見《唐宋詞人年譜》),吳熊和《夢窗詞補箋》(《文學遺產》2007年第1期)考出《水龍吟·送萬信年》作於度宗咸淳元年(1265)、《水龍吟·壽嗣榮王》作於咸淳二年(1266),此為吳氏在世具有確證的最後年份,時宋未亡。楊鐵夫《吳夢窗事迹考》(《吳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認為吳氏有可能卒於德祐二年(1276)元兵攻佔臨安之後,但所舉五首詞尚不足以為確證。 (41)《疆村老人評詞·附錄》,《詞話叢編》第五冊,第4382頁。 (42)此序張爾田謂乃曹元忠代作,然仍可視作朱氏思想。見張爾田《與榆生論疆村遺文書》(《詞學季刊》創刊號,1933年4月):「古丈素不作文……王刻夢窗詞序為曹某代作。」 (43)《疆村老人評詞》,《詞話叢編》第五冊,第43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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