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賞析 | 京劇武生泰斗王金璐先生演出《潞安州》 ?

王金璐先生演出《潞安州》

1983年12月16日,中國戲曲學院在新街口工人俱樂部籌募北京兒童福利基金,三場義演中有兩場大軸皆為王金璐的《潞安州》。

《潞安州》演的是北宋末年金兵南侵,宋將陸登拚死抗戰,終因弱不敵強,夫妻雙雙殉國的故事。過去單演的《潞安州》不過是三十分鐘左右的墊場小戲,「賣點」僅是劇尾一個硬殭屍而已。此戲原是黃派劇目,曾是楊瑞亭的拿手戲,丁先生所授即按楊的路數。但無論楊瑞亭,還是周瑞安、吳彥衡,此戲均少精彩,誰演都難以討俏。後李萬春《潞安州》常接演《八大鎚、斷臂說書》,來個「一趕二」,紅火的是《八大鎚》,《潞安州》疲軟依然。

一出小小歇工戲竟被王金璐當作義演中的大軸,其中必有文章,不少行內外人士懷著一種獵奇心理走入劇場。隨著戲的演進人們好生詫異,此戲老得掉牙,竟變得新意選出,真一出老中出新的好戲。有專家認為新《潞安州》成功在於移了「步」而「形」未換,並指出「這才是老戲創新的路子」。知曉內情的當然也佩服李墨瓔的剪裁有術,使這齣戲脈絡清晰,主線強幹又不枝不蔓,整齣戲不乏「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的生花妙筆。王金璐的「移步」無一處不移在點子上:舊本陸登文扮,與夫人也齊上場時,戴紗帽穿,頭場是為兒子子文龍做「百日」賀儀,二人對坐邊飲酒邊對唱,有如《大名府》中盧俊義的「賞雪」。陸登素有「小諸葛」之稱,金邦大兵壓境的當口哪來來這等閑情雅緻,王、李大筆一勾,勾的正是地方。現改成先由陸夫人弔場,陸登簾內一聲「回操」,旋即在眾將擁簇下登場,這一改,無異大大強化了備戰氣氛。陸登有修書向韓世忠求援一節,為哈迷激詐入城中埋下伏筆,台上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臨戰氣息,每日操練兵馬以備不測,這場改得好。此時陸夫人擺下的酒席變了主題,成了為丈夫排憂驅煩的壓驚酒,杯酒未飲,又見探馬急報,陸登立時提槍躍馬,戲下變得十分緊湊。如今陸登始終扎靠在身,無須換裝磨蹭時間,也不用黑風利起霸等墊場補充,這一筆頗有技巧。

陸登開城迎敵,原本一戰即敗,匆匆退入城中,哪來名將風采?現增加一場大開打,一出小武戲搖身一變成了火熾熱鬧的大武戲,頭場先讓陸登勝一場,待等兀朮與黑風利合兵一處,第二仗才因寡不敵眾而落敗。經此一改,不僅陸登多有「一賣」,同時意味著陸登之敗乃「非戰之罪」也。

「巡城」一折按老路陸登將大唱〔導、碰、原〕,王金璐因嗓制宜,以〔二黃散板〕的蒼涼之聲唱出低回的旋律,雖有不得已之無奈,卻也聲情並茂,切合此時此刻誓死抗金、面臨殉國的特殊情境。原先唱句太多「水詞」,如〔回龍〕詞是「為國家秉忠心食君祿報皇恩東擋西殺南征北剩到如今頭戴金盔身披鎧甲腰掛龍泉緊守大營」,又有原板]詞如「宋王爺坐江山風調雨順,我朝中又出了賣國好臣,都只為賊金邦興兵犯境,潞安州兵將寡難以戰爭,叫人來掌紅燈敵樓來進,手扶垛口細看分明」。這些詞兒不是使人不知所云,便是大半讓人不得要領,現改為〔倒板〕「守邊城御強敵戰將本分」,再在撞金鐘)板上唱:「深夜裡緊提防帶甲親巡,率兵卒上城樓詳查動靜,盼救援觀賊陣暗自心驚、.…」遺字造句,達意得體,戲情扣得緊上加緊「審哈」是一場生丑對手戲,陸登讀信時的唱詞改得很到位:「上寫拜上陸總鎮,救兵已遣正兼程,他一人獨闖賊營非可信,膻腥陣是何因?」短短四句,該交代的全交代了。陸登升帳審哈,一問一答,原戲僅有「一翻」,現加為「兩翻」,表演更有發揮的時空餘地。新本安上了「豹尾」,王金璐加了一場「巷戰」,場面大顯悲壯和慘烈,這裡把原詞改為「城破我當以身殉,姣兒(一想、一頓)……滿城的百姓我怎放心?(插白:「罷!」)捨身報國死無恨」,陸登猛見夫人嘆:「忠烈難得出一門,」攻微伐漸的一改,境界大為升華。

誰都想改戲,會的,是精改;不會的,是胡改。有本事的,就得讓人遇上的是舊的色香味,品到的則是新意味新感覺,但又找不見與傳統割裂的痕迹,顯得渾然天成,此所謂「移步不換形」也。梅蘭芳五十年代初提出的這一戲改主張「非精於此道者不能奏其效,過去有人反對,無他,假充內行而已。」吳小如教授觀後有感:「要改戲,就要像《潞安州》那樣改。」

王金璐的陸登氣度、颱風、神韻十分講究,深得楊派蘊藉含蓄之美。即使後半部略含南派風味,也是他楊派與南派共溶的演法。大戰」一場王金璐持槍轉身的姿式一如楊小樓,他身形略顯傾斜,卻又渾圓自然。靠旗、髯口、飄帶和腰腿、身手、肩背自然成整體,各個部位在台上形成的每一道軌跡全無稜角,給人的感覺是處處連續無間斷。全身似松實緊、似慢實快、不帶廢身段、不見廢步子,氣息鬆弛控制自如,此乃多年錘練洗毛伐髓之功。他開打亮相時也有「移步」之作,「移」中出新意,但似是楊派氣韻。陸登身上隱約中似見《戰太平》的花雲,又似見《戰宛城》中的張綉,似又有寧武關》中周遇吉的影子。這三個角色的若干「相」在陸登身上達到水乳交融,程式新用,新在地方,用當其所,就是創新。

「審哈」一場極精彩,陸登與哈迷蚩話鋒相接,問答之間幾無隙縫,王金璐與鈕驃二人「蓋口」嚴密而靈活,念白字字清切,絕非率道寒光直透哈迷量脊樑,左「一翻」、右一,目眥俱裂,眼中進出兩爾操瓢者可比。王金璐一手按劍一腿翻」,全是大幅度的對稱狼狽恰成強烈對照,戲味實是濃郁之極。

王金璐的戲愈是細處愈生色,精妙常在微調中。陸登出城迎敵,與金邦大軍兩陣對峙,面對漫山遍野的金兵,他踮足作遠望狀,觀後不禁一驚,看來凶多吉少,他的心思全自眼神中透出。又如陸登和夫人正盼救兵盼得心焦,聞報金兵打破水西門,已然殺向城裡來了,陸登自知此去必無生還,正欲向夫人交待後事,猛想起事態緊急,只說出一聲「夫人你……」,心中潛詞是今既以身報國,這個家已顧不上了。隨後連催「帶馬!」提槍匆匆而下,演來細膩可見,見此舉止,不知者還以為王金璐忘詞了呢。

王金璐先生為弟子趙永偉老師說戲

王金璐細節處理上常作「駭心動目」之觀,同其與「借物寫心」相合,戲本來是假的,可就是要踩著生活的道理去演。甩髮和殭屍這兩手技藝舉凡武生無有不會,其立意與巧妙則大不相同。「巷戰」中王金璐扎靠帶甩髮,只見他脖梗一用力,甩髮竟在空中甩成條筆直而有彈性的軟棍飛向腦後,恰從當中兩桿靠旗縫隙間落下,不能拖泥帶水,不能掛上靠旗,這比不扎靠的甩髮不知要難上多少。陸登自盡時的「殭屍」也很有學問,他不按老路正面後仰,靴底直衝台下,而改為下腰時把身子挪一個角度,斜身倒下時頭朝下場門,這全在一條支柱腿的勁兒。如今台上不設「檢場」,無法及時撤去身後桌子,改編後的末場十分緊湊,連拉二道幕的時間也沒有,再說把價視線的正面移開,多少也是一種舞台凈化要求,從台下欣賞角度,觀眾由斜處看「殭屍」,更能對全過程一目了然,豈非一得。

戲的後部帶有南派氣息,或許與早年所學的楊瑞亭戲路有關。陸登有叼起髯口渾身顛顫的做派,稍嫌火氣,與通體楊派神韻有稍欠和諧之處,局部的誇張外露與總體的蘊藉含蓄風格也略有不合。綜觀之下,大醇小疵而已,責備賢者,「春秋」之意罷了。

新排《潞安州》演出的第二天就有評論文章,有人贊其為「武戲文唱」,可謂一言以蔽之。有人看後大叫過癮:「昨夜星辰仍閃爍,見王金璐功力,一劇足矣。」也有人說得更妙:「《潞安州》是一出聽後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好戲!」

舊戲新演的《潞安州》是王、李伉儷雙劍合璧的精品,王金璐曾經風趣的說:「嘿,我真要感謝文革,給我這麼多時間,靜靜地默戲研戲。」說來好不洒脫,聽來不無三分苦澀,二分感懷,五分豁達,十分豪情。

《潞安州》冷戲變熱身價陡增,不久便唱進了懷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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