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須:使孔子被誤解的學生
樊須,字子遲,亦稱樊遲,是春秋末年魯國人。他與曾參同學一樣,也比孔夫子小四十六歲,是夫子晚年的學生。不同的是,曾參當年求師心切,打著背包,懷揣著老爸的引薦竹簡,一路風塵地追趕著夫子的足跡,終於得償所願地投在了出國講學已經多年的孔老師門下。那一年,曾參十六歲。樊遲沒有出國,他先參加了工作。在魯國大夫季孫氏門下任職,頂頭上司是冉求。這冉求也是夫子的學生,是個比較有政治才幹的人。他很賞識樊遲,認為樊遲具有勇武精神,又能服從命令,是個好兵。所以在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魯國軍隊抗擊齊軍入侵的戰鬥中,冉求力排眾議,以「樊遲為右」①,自己親帥「左師」禦敵,終於大獲全勝。那一年,樊遲年僅二十一歲。也就是在那一年,夫子結束了他十四年的出國講學生涯回到魯國。不知道是不是冉求的推薦,也不知道具體是在哪一年,反正最終樊遲棄戎從學,成了孔老師的學生。不過,他沒有曾參那麼幸運,曾參前後在夫子那裡受教近十年。如果再加上從老爸那裡間接受到的夫子影響,那曾參被孔老師熏陶的日子就多了去了。而樊遲即便是在夫子回國的當年拜師,滿打滿算也只有五年的從師時間。因為夫子回國五年後就走完了他的人生路。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樊遲和曾參之間才產生了那麼大的差距:一個帶累了老師被後人誤解,一個卻成了老師的衣缽傳人。
一、小人樊須
《論語》中有關樊遲的記載共有六處,都是他和夫子之間的問答。由於《論語》的編錄順序並不按照時間的先後,所以這六處問答孰先孰後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根據這六處問答所合力展現的樊遲形象來看,他應該是一個很努力又很尊敬老師的學生。每次和先生見面,他都會恭恭敬敬地提問,有時候甚至會一連問好幾個問題。既然是個尊師好學的後生,又經歷過衝鋒戰場的生死考驗,那他的學問應該是越來越好,從情感上來講,也是越來越靠近夫子才對。所以,基於這樣的判斷,我們認為《子路》篇中記錄的樊遲想學種莊稼一事,應該是他和夫子之間留在《論語》中的最早一次對話。可是,就是這次對話,產生了他們誰也不曾料到的嚴重後果,它不僅使夫子被後人誤解了幾千年,也成為文化革命中夫子貶低和仇視貧下中農而被打倒批臭的重要證據。讓我們來看看事情的原委: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這段話的前半部分說的是樊遲想跟孔老師學種莊稼。一日,樊遲請教夫子如何種田。孔老師一聽,那可不是自己的強項,就據實相告:我不如老農。樊遲又說,那就請您教我如何種菜。孔老師只好又說:我也不如老菜農。兩個問題都沒找到答案,樊遲怏怏而出。如果事情只記錄到這裡,那就絕不會造成後來那麼大的負面效應,反而彰顯了夫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實事求是態度。可是,夫子實在不滿意樊遲那種心智不明的懵懂狀態,他大聲嘆息一句:「小人哉,樊須也!」
這裡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直呼樊須的大名,一是送了樊須一個「小人」的稱號。這兩點都很明顯地表達了夫子的不悅。我們都知道,古人一般忌諱直呼別人姓名,認為這是不禮貌的表現。在《論語》里,當夫子說到弟子時,無論當面還是背後,都喜歡直接叫他們的名字,而不叫姓名,讓人覺得很親切,即便是對跟他叫板的宰予和總被他批評的仲由,他也沒有直呼其姓名。可是對這個老實巴交的樊須,夫子則一反常態,連名加姓一起叫了出來,可見孔老師當時的確不怎麼高興。
至於「小人」,更是表現了夫子對樊須的不滿。不過,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小人」並不與「君子」對舉,也就是說它不是一個道德概念,不是說樊須的品行有問題。這裡的「小人」實際上是與「大人」對舉,指的是在下位的人,是眼界有限、志向不大的人。在夫子看來,樊須應該從大處著眼,應該有遠大的志向和抱負,應該學習為政方略,做一番大事業,真正能使人民安居樂業。所以面對樊須的不悟,面對他執著於種糧、種菜的不謀道只謀食的淺見,孔老師簡直是恨鐵不成鋼,由不得地長嘆一句:「小人哉,樊須也!」接下來,夫子仔細地解釋了原因:身居上位者,如果能夠做到「好禮」、「好義」、「好信」,那就必然會贏得百姓的尊敬、服從以及真心和實情。也一定會吸引四方的百姓背著抱著他們的兒女前來定居,到時候,人心歸向,百姓各有所能,哪裡還用得著在上位的人去親自耕種呢?換句話講,即使你是個耕田能手,你的地里出產很高,你又能解決幾個人的溫飽呢?所以,心裡裝著天下,凡事從大處著眼,做到「好禮」、「好義」、「好信」,這才是學習的著力點。為什麼要與種田、種菜較勁呢?也許,夫子也知道樊須在保家為國的戰鬥中立有戰功,所以對他更有一層期待,當樊須一個勁兒地要學種田、學種菜時,也就怪不得孔老師對他大失所望了,失望至極,「小人哉,樊須也」也就脫口而出了。不過,樊須脫下戰袍想學種糧種菜,倒是解甲歸田的絕好註腳。
正是夫子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給自己惹來了巨大的麻煩。抓著這個把柄,有人認為他鄙視農業,有人認為他鄙視農業科技,有人認為他有違師道,還有人認為他瞧不起廣大勞動人民。所以後來很多《論語》註疏的本子,都要在這裡費一番口舌。如曹魏時期何晏的《論語集解》,北宋邢昺的《論語註疏》,南宋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元代陳天祥的《四書辨疑》,都為夫子反對樊遲學稼做開脫,可見這句話是怎樣的困擾了後儒。到了20世紀70年代,這句話又被拿出來說事,不過這回沒有人能夠為孔夫子做辯護律師,因為這句話被上綱上線地擺在了政治的高度,它是孔夫子仇視貧下中農的有力證據,這個證據和他「克己復禮」妄想變天的思想一起,成了他被徹底打倒批臭的充分理由,在車間、在地頭、在營房、在課堂,在所有可以說話的地方,在所有可以張貼大字報的地方,他的名字成了時代流行語,他的至聖先師形象終於被孔老二所替代。孔夫子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句話居然被派上了這樣的用場。
可是,歷史還是還了夫子的清白。我們不得不承認他的高明,他在差不多兩千五百年以前,在反對樊遲學稼中就透露了自己的社會分工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講,社會分工是社會發展的重要標尺。今天我們看近代英國學者亞當·斯密《國富論》和當代其他一些經濟學家有關社會分工的理論,也許會驚詫他們的睿智,實際上,如果我們仔細看一看這段樊遲學稼故事,仔細想一想它在歷史上引起的一直不斷的爭訟,就可以推知這種社會分工思想的發展。孟子在《孟子·騰文公上》中明確指出社會分工的必要性,他總結的「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是對夫子社會分工思想的明晰,並且進一步指出了社會分工的兩大類別和特點:「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跳出「階級分析論」的框架,再把新時期關於生產力的新思想放進去,再用西方社會分工理論來觀照,孟子這段兩千多年前的老話就顯出了智慧,而孔老師反對樊遲學稼就不能不說更有一種超前的智慧了。
二、樊遲問仁
歷史在孔老師的身後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些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在反對完樊遲學稼以後,又繼續做起了誨人不倦的工作。很可能樊遲的同學把孔老師那天的話及時傳給了他,樊遲終於弄明白了老師對自己的期待,所以從那以後,樊遲所問的所有問題都緊緊圍繞著修德這個大綱,而且很下苦功夫,光是「問仁」就問了三回。
第一回樊遲問仁先從「問知」開始,這裡的知同智。孔老師回答他:「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②意思是,專心致力於引導百姓走向仁義道德,對鬼神敬而遠之可以說是智慧了。「敬而遠之」意指尊敬而不迷信。這句話從「務民」說起,也就是說夫子對樊遲的教誨始終緊扣著他的弱點,提醒他考慮問題要從大處著眼。樊遲會意,所以他緊接著又問,那什麼是「仁」呢?孔老師回答的很簡要,他說:「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就是說有仁德的人,應該難事沖在人前,獲利退居人後。這「先難後獲」四個字看起來很簡單,可包孕的境界卻很不簡單。也許這句話就是宋人范仲淹「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母板吧。
第二回樊遲問仁得到了夫子一個更簡單的回答,可是這個回答非常有名。他問老師:什麼是仁呀?老師只說了兩個字:「愛人。」③後世對夫子學說的最簡要的概述就是樊遲得到的這兩個字,所謂「仁者愛人」。樊遲繼續發問,那什麼是智呢?孔老師又只答了兩個字:「知人。」這次樊遲沒有聽明白(「樊遲未達」)。夫子看他一臉茫然,就補充說,推薦選拔正直的人,並把他們的位置安排在邪惡的人之上,那就可以使邪惡之人轉化成正直之人了(「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可是樊遲還是轉不過這個彎。下了課,他急忙找到同學子夏對他說:「鄉(通「向」,意為剛才)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這子夏,名卜商,是個極聰明的學生,孔夫子去世後,他在西河一帶講學,很有盛名。聽了樊遲的話,他大聲讚歎老師的話意蘊豐厚(「富哉言乎」),然後舉了兩個例子分析給樊遲聽:「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意思是舜和湯擁有天下,懂得在眾人中選拔人才,分別推舉賢人皋陶和伊尹擔當重任,那些不仁之人也就自然被疏遠了。這些都是知人的結果,也都是智慧的做法。這就繞回來回答了樊遲的「何以為智」的問題。經過子夏的一番解釋,樊遲應該明白老師的意思了。的確,「智者知人」,知人善任,齊家治國平天下,哪一樣少得了它呢?即便從個人的修身養性著眼,知人也是必修課。反過來講,哪有知人的人不是智慧之人呢?需要區別的是,智慧與聰明並不是一回事。聰明更強調天生的資質,所謂耳聰目明,說的都是感官的特性。智慧強調的則是後天的修鍊,它是一種在學習、在思考、在感悟、在經驗的累積中獲得的辨析判斷和處理事物的能力。智慧飽含著仁德之心,看起來樸實無華,甚至是大智若愚。聰明是天賜的禮物,如果持有者不懂得正確地養護它,就會陷入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怪圈,那些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人,多半都是聰明過人的人。
第三回樊遲問仁在《子路》篇里。這次的答案與前兩回又有不同。第一回的「先難後獲」講的是一種姿態,第二回的「愛人」講的是一種胸懷,層層遞進,到了第三回就落在了實處。這一次,孔老師開始告訴樊遲具體的為仁方法:「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居處」,一人獨居,「恭」,不惰,不放肆;「執事」,行事,「敬」,不懈怠,不怠慢;「與人忠」,待人忠誠。並且夫子還特彆強調,「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就是說這些為仁的方法,即便在偏遠的夷狄之邦,也不可棄之不行。的確,孔老師開出的這個為仁的方子,不僅可以跨越地域,在夷狄之邦生效,而且也可以穿越幾千年的時光,在今天依然發揮效用。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慎獨、敬事、忠誠,那他不是仁人又是什麼人呢?所以,孔老師的這個答案可以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了。
三、從游舞雩
孔老師對樊遲的教誨在點點滴滴之中,他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合宜的施教機會。有一次,孟懿子詢問孔子什麼是孝。孔夫子回答他說:「無違。」④這孟懿子是魯國的大夫,姓仲孫,也即孟孫,名何忌。他的父親孟僖子臨終時曾囑咐他要向孔夫子學禮。所以夫子這次為他答疑,也許就是在上門教學的過程中。結束了給孟懿子的課後,夫子坐上了自己的木軲轆專車。這專車儘管破舊,可它仍然是士大夫出行時的禮儀需要。連夫子最賞識的顏回去世,他也沒有賣掉它替顏回買槨。在夫子的眼裡,禮是至高無上的,不可僭越。這專車從沒有專職司機,有時是學生,有時就是夫子自己。這次當班的人是樊遲。樊遲一心一意地駕著車,孔老師卻不肯放棄這次同行的機會,他對樊遲說:「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 樊遲轉頭問道:「何謂也?」這位樊遲老兄平時就對老師的話犯迷糊,這次又做著司機,更不能分神,所以根本搞不懂 「無違」的意思。好在他有不恥下問的好習慣,所以老師就給了他一個具體的解釋,告訴他「無違」就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⑤
問過了仁,也問過了禮,樊遲的學問大有長進。孔老師也越來越喜歡和他聊天,不僅請他駕車,也帶他一起出遊。一日,樊遲陪老師在舞雩台下遊覽(「樊遲從游於舞雩之下。」 《顏淵》)。他心情放鬆,頭腦也變得很靈活,一口氣問了老師三個問題:「敢問崇德,修慝,辨惑。」 意思是我怎樣才能夠提高品德,消除錯誤,辨別迷惑呢?孔老師在回答問題之前首先誇讚了樊遲的這些問題問得很好:「善哉問!」通過這些問題,孔老師已經知道了這個學生的進步,所以他要肯定學生的努力,並且真心地為他高興。接下來,孔老師告訴他:「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意思是,如果你做到了先做事,後計得,那不就是做到了崇德嗎?如果你改掉自己的錯誤,不攻擊別人的缺點,那不就是做到了修慝嗎?如果你逞一時之氣,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甚至忘了父母家人,那不就是陷入了迷惑嗎?這段回答句句用了反問,可句句都顯出老師的平易近人,顯出了老師對樊遲的關愛。尤其是最後一點,說不可以逞氣斗勇犯迷惑,很可能就是有的放矢,因為樊遲是軍人出身,又值年少氣盛之時,恐怕做一時逞氣斗勇的事,也在所難免。所以夫子適時地敲打敲打他。
我們看完這六段關於樊遲的記載,可以清晰地勾描出這對師徒情感發展的脈絡。從 「小人哉,樊須也」,我們看出了孔老師對這位不著調、不入門的學生的深深嘆息,也看出了樊遲的木訥、愚拙以及忠厚和執著。第一次交談,結束在雙方的不悅中。可是樊遲憑著他的勤學好問,孔老師憑著他的誨人不倦,使他們在學仁為仁的修德之路上越走越近。最終,樊遲贏得了老師的誇獎和關愛,孔老師也得到了一位和當年的仲由一樣有著英武之氣的侍衛官。當然,最重要的是夫子又多了一位同道。也許,能夠讓樊遲站在自己的隊伍里,孔老師即使被打倒批臭也心甘情願吧。
注釋:
①《左傳·魯哀公十一年》。
②《論語·雍也》。
③《論語·顏淵》。
④《論語·為政》。
⑤《論語·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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