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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採訪對象死於35年前

『閱讀需要主張』

這是一篇虛擬訪談。

我們的採訪對象死於三十五年前。

她頭上戴著光環:「美國精神教母」,「美國商業文化代言人」;她也被非議:「邪教教主」,「不入流的哲學家」。

如果她還活著,想必會繼續遭遇爭議:到底是作家?還是公共哲學家?

對她來說,文學還是哲學,都和一個執念相伴相隨:對英雄的崇拜。

這個時代,還需要英雄嗎?不得而知,但起碼,安·蘭德需要。

安·蘭德:我的人生主題歌是一種迷念

安·蘭德當然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她還活著呢?是否依然發揮著出眾的文學技能和拿破崙式的感染力,繼續以一個女哲學家的身份出現在公眾場合?

她的形象在1960年代被固化——一個狂想、固執、誇張而富有煽動性的社會思想家,憑藉雄辯的口才和令人難忘的黑眼睛,即使是她的反對者,也不由自主地被其魅力吸引。

蘭德在紐約中央車站的樓廳上眺望中央大廳,圖為Theo Westernberger為1979年的《展望》雜誌所拍。

寫作是蘭德唯一「創造自己世界」的武器,諷刺的是,雖然憑藉《源泉》和《阿特拉斯聳聳肩》兩部著作,她圓了少年時代的作家夢,但依照她文學作品而推演出的哲學觀,所謂客觀主義,一直為同代人乃至後人閉口不談。這位在晚年被粉絲視作專橫而孤獨的「宗主」,如果知曉身後事,恐怕也要覺得幻滅——一如她寫的劇本《理想》中的女主角凱·貢達,「你們所有在銀幕上看著我的人,聽到我所說並為此崇拜我——我在哪裡能聽到呢?」

蘭德畢生推崇理性,自己卻是個浪漫激情的女人。如果她今天站在我們面前,相信依舊是個迷人的存在——她會留著20世紀20年代美國女人那種短而直的黑髮,披著那件標誌性的黑色披肩,用長煙嘴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像卡捷琳娜攜帶著她的隱形王冠那樣,帝王般地攜帶著她的聲望,等待我們好奇的發問。

1947年10月,蘭德在華盛頓老辦公大樓的黨團活動室里,聆聽呈遞給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證詞。

我的寫作

「我總是著迷於英雄式的冒險故事」

新京報:據說你還是個九歲小女孩時,就想做一個作家了,十歲時就開始寫作。是什麼激發了你當作家的夢想?你又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作家?

安·蘭德:在20世紀初的俄國,想成為一個作家並不罕見,尤其在聖彼得堡,詩人、小說家和辯論家是得到頌揚的。在俄國,文學是一種顛覆力量,是被禁的政治言論的替代品。

1914年時,我讀了兩本兒童書,一本是記錄俄國女沙皇凱瑟琳大帝少女時代的傳記,還有一本叫《神秘谷》,是一個叫塞勒斯的英國軍官的冒險記。5月底時我們全家去歐洲旅行,我記得在英國泰晤士畔,我看見了一張畫著金髮女孩合唱隊的海報,這些女孩留著大膽的英國齊肩尾部內卷式髮型。當晚,我就開始想像並撰寫這些女孩的冒險故事,我總是著迷於英雄式的冒險故事。

我之所以成為一個作家,並不是想拯救世界,不是想為同胞服務,而是為了獲得創造自己喜歡、尊敬並欣賞的人事的那種單純、個人、自私和自我中心的幸福。我能夠忍受平視地環顧自己的四周,但我不能忍受俯視。我想要仰望。

蘭德和她的朋友、反共人士莉拉·羅傑斯於1951年在好萊塢的合影。

新京報:在你的文學創作生涯中,一共有四部小說為人所知,分別是俄國題材的《我們活著的人》、反烏托邦題材的《頌歌》(中文譯為《一個人》)、以及歌頌個人主義英雄和美國資本主義的《源泉》和《阿特拉斯聳聳肩》。在這四部小說里,你刻畫了許多鮮明的文學人物,比如《我們活著的人》中的布爾什維克內戰英雄安德烈、《頌歌》中代號為「平等7-2521」的反叛者、《源泉》中的建築天才霍華德·洛克,以及《阿特拉斯聳聳肩》中的「創造者」領袖約翰·高爾特,一般來說,作家筆下總有一個人物是以自己為原型來刻畫的,對你來說,是哪個人呢?

安·蘭德:不應說原型,準確的說,應該是我的英雄。對我來說,無疑是《源泉》中的霍華德·洛克。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建築師,設計的摩天大樓象徵著美國資本主義的理想和原則。因循守舊的庸人和心懷惡意的敵人想毀掉洛克,就像紐約和好萊塢的生意人和赤色分子想毀掉我一樣。但「最高貴的靈魂」無視威逼利誘,他將實現夢想。

你可以說我是照著鏡子里的模樣,畫下了我的英雄,但也可以說洛克是我對尼采式英雄的尊敬。這樣的英雄在安靜時,身體柔軟得像一隻貓,但在創新的緊張狀態下,身體會變得非常僵硬。他不僅擁有塞勒斯的自信,而且也擁有塞勒斯的傲慢,他會「踩著屍體」去成為一個建築師。他是我的英雄。對一個真正的女人而言,女性的本質就是英雄崇拜,尋找男人的慾望。

新京報:那麼,和我談談你心中的英雄應該是怎樣的?

安·蘭德:幾千年前,最早的一個人發現了如何生火。他很可能就是被燒死在他教會他的兄弟們如何去點燃的樹樁上。他被認為是一個與人類所害怕的惡魔打交道的壞人。然而此後,人類就有了火來取暖,來烹煮食物,來照亮他們的洞穴。他給他們留下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禮,而且他把黑暗逐出了地球。經過了數個世紀以後,出現了發明車輪的第一個人。他很可能就是在他教會的兄弟們建造成的車架上被處以車裂的極刑。他被認為是一個冒險闖入禁區的越軌者。這就是我的英雄。

安和丈夫弗蘭克走在通往查茨沃斯大宅長長的車道上,旁邊是瑪琳·黛德麗敬獻給馮·斯騰伯格的兩排樺樹。

新京報:你的小說被當做思想小說,雖然憑藉曲折華麗的情節吸引了讀者,但你似乎最在意的還是小說人物代表的思想。然而有這樣一種觀念:當代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說過,以小說人物為某種觀念的化身,會損害人物塑造,使得小說變得單薄和蒼白。他認為喬治·奧威爾的《1984》就是這種反面教材。而你的小說《源泉》中的洛克缺乏人情味,屬於作家E.M.福斯特所謂的「平面型人物」,《阿特拉斯聳聳肩》中主人公約翰·高爾特的演講更是洋洋洒洒六頁有餘,你認為你的著作是否成為了昆德拉最憎惡的奧威爾式圖解小說?

安·蘭德:這種批評我不是第一次遇見了。《源泉》出版前,我的先後兩個文學代理人簡·維克和沃特金斯都要求我多照顧讀者一點,多加些故事,少加些觀念。《阿特拉斯聳聳肩》出版前,蘭登書屋的老闆瑟夫勸我把演講刪掉,因為讀者只喜歡看故事。當然,我全都拒絕了。

在我看來,感情波動是思維缺陷的產物。我的小說人物是觀念的載體,我從來不是以塑造豐滿的人物為寫作目的的。好的資本主義者應該尊重讀者,超過尊重自己,好的哲學家應該尊重觀念的內在邏輯,無視普通讀者的感受。

弗蘭克·奧康納、鄰居珍妮特·蓋納和蘭德在查茨沃斯大宅外面。

我的思想

「我永遠不會為他人而活,也不會要求他人為我而活」

新京報:可《源泉》和《阿特拉斯聳聳肩》都成了超級暢銷書,你40歲以後變得很富有。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推崇自由資本主義的人,如何看待金錢?

安·蘭德:錢只是一種工具。它會把你帶到你想去的地方,但不會替你開車。財富是人的思維能力的產品。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掙錢的過程。你得喜歡做這件事,而不是喜歡這件事的結果。我不是個愛揮霍的人這輩子做的最奢侈的事,是在《源泉》電影改編權賣給華納公司後,給自己買了一件2400美元的裘皮大衣,我穿了很久。

新京報:成名之後,你幾乎斷了和在俄國的家人的聯繫,你從不對公眾談你的出身,為什麼?

安·蘭德:我不認為我的出身對我的創作和思想發展有什麼幫助。如果人生可以擁有主題歌的話,我相信每一種有價值的人生都會有一首。我的主題歌是一種宗教、一種迷念。它或許是一種狂熱,又或許是個人主義這個詞所表達的一切東西。我與那種迷念相伴而生,但是,不妨稱為宿命或嘲諷吧,地球上有那麼多國家,我卻出生在最不適合一個自由主義狂熱者生存的國家。所以,不要問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我的朋友或我的情感,要問就問我思考的東西吧。

攝於1967年。蘭德戴著她的金質美元符號的領針,站在紐約美聯儲大樓前。

新京報:你很看重自己公眾哲學家的身份,你的哲學觀很反對利他主義。你對利他主義的理解是什麼?為什麼要激烈地反對它?

安·蘭德:利他主義?今天我們不談概念,我和你說說什麼是「犧牲」。人們眼中的美德就意味著犧牲,我們在一次次出現的災難中變本加厲地去要求更大犧牲。借著恢復道德的名義,我們已經把自以為導致了我們的困境的邪惡都犧牲掉了。我們已經為了仁慈犧牲了正義,為了整體犧牲了個性,為了信仰犧牲了理智,為了索取犧牲了財富,為了自我否定犧牲了自尊,為了責任犧牲了幸福。可是這些都是一個人至高無上的財富。所以,你說我為什麼要反對它呢?

新京報:反對利他,反對自我犧牲,你歸根到底是在為個人主義搖旗吶喊嗎?

安·蘭德:首先,我們決不能把世界拱手讓給我們鄙視的人,比如平庸大眾、宗教分子和獨裁者。人世間首要的權利,便是自我的權利。人類首要的使命就是對自己盡職盡責。就如同要說「我愛你」,首先必須能夠說出「我」。是人則獨立思考、獨立工作。是人則不能掠奪、剝削或者統治支配他人。

我發誓,以我的生命以及對它的熱愛,我永遠不會為他人而活,也不會要求他人為我而活。

本文整理自2017年2月25日《新京報·書評周刊

本文整理自2017年2月25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3版。作者:柏琳;編輯:羅東、張進。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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