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是只屬於自己的民謠詩人,我們卻對他大喊,不要讓我們失望
青島降溫,縮在家裡,無意間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姑娘寫自己在音樂節約炮的故事,她用很多文字鋪墊與男主角的瞬間來電,接著寫兩人去了營地的帳篷,那天晚上正好張楚去營地念詩,姑娘說自己頓時心生澎湃,感覺周身一切都那麼美好;然後另一個姑娘在她的故事下面留言說,我靠,那可是張楚,這一篇只看到張楚兩個字,我都快高潮了……
看到這裡,我打開電腦,找到1994年香港紅磡的視頻,張楚坐在椅子上問:「好了嗎?」
94年的那場演出,對很多文藝青年來說就像一輩子的胎記,在心裡是個抹不去的印記,
很多人像我一樣,很小就背過了裡面的每一句歌詞,每一句念白,包括竇唯忘詞的嗯嗯啊啊與張楚唱完《廁所和床》時的一聲嘆息,哪怕那時候我們並不懂他在唱什麼;因為那場演出,張楚被推升到一個奇異的高度,罩上了虛無的光環,單獨居住在很多人的心中,有個只屬於他自己的位置。
在他出道的那個金屬黨、長發青年和皮衣皮靴橫行的時代,他是唯一的、也是最純粹的民謠詩人,高高地站在空中,俯瞰著整個世界;他說,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世界是個搖籃,哪裡危險哪裡可以放蕩。
二十年來,有人迷戀著他,尊敬著他,甚至信仰著他。就像那個因為張楚可以跟陌生人來一發的姑娘,就像2016年,在他「微小相見」的巡演中,《姐姐》前奏響起來,一個女孩大聲喊道:「張楚,我愛了你三十年!」,一個魁梧的漢子衝上舞台,給了他狠狠的擁抱。這是其他搖滾老炮兒們得不到的待遇。
然而,我卻看到過另一個張楚。
差不多11年前,張楚隱居在青島,那時的我是青島一家雜誌的娛樂記者,借著工作的機會,見過他好幾次。
第一次是在某酒吧,新店開業,唐朝樂隊來演出,我在二樓休息室採訪,演出完了之後,張楚默默地走進來,又瘦又黑,一點也不像94年畫面里那個皺著眉頭的詩人。他蜷縮在角落裡發著呆,我俯視著他,同時在心中到處尋找那個仰視很久的張楚,但是找不到。
第二次是在紀念張炬的唱片《禮物》的青島簽售會上,張楚領著一個姑娘,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個姑娘穿著一件黑色細細肩帶的低胸弔帶和人字拖,人很小巧,但事業線無比深邃,她站在張楚身邊,張楚像個老頭,暗淡無光。接著晚上去酒吧演出,張楚、欒樹、姜昕、馬上又,好像還有誰誰誰,他們一起合唱《禮物》,在漫長的間奏里,有人故意推了張楚一下,於是他走到麥克前面嚎了一嗓子,但是solo沒有停,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在鬨笑,張楚害羞著退回來,等到solo彈完該唱的時候,他又沒出來……
之後還有好幾次,每見一次,我心中那個一直仰視的詩人都弱一圈,現實中這個有點迷糊、十分害羞、不善表達的張楚都越發清晰。每次知道自己要見他之前,我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喊: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失望。
然而,張楚終究是那個樣子,自從2000年之後,他逃離北京,先回到西安,又隱居青島;無論到了哪裡,都有一堆人圍著他,有免費的酒,每天都可以泡在酒吧里,來來往往的新朋友,不愁吃飯,因為沒帶鑰匙門被風吹上了,他就睡在朋友家,因為喝完啤酒,就睡在朋友家的小孩床上……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張楚沒有創作欲,沒有表達欲,沒做成任何一件事,在不同的酒吧里,都有人遇見他,看著他抬起頭盯著天花板發獃,問他,他說,我把那兒看成一扇門。
之後,他離開青島,回到北京,在東城區住了很多年,選擇過妥協,參加過商演,出過EP唱片,音樂節壓過軸,漸漸消失了聲音,玩過樂隊,也辦過不插電演出,看似折騰了不少事,但總是那麼平平庸庸。
接受採訪時,張楚總會被問及1994年的香港,他說,紅磡只是一段青春期的記憶,對他來說,很普通。很顯然,不管是對他,還是對何勇、竇唯,或者說,對那個特定時代的所有搖滾老炮兒,時代的烙印都變成了一種巨大的包袱,順應是錯的,抵抗也是錯的。
張楚曾經不願再唱《姐姐》,不願再提起94年的香港,不唱《造飛機的工廠》里的歌;當他終於推出新唱片,他說,我覺得我到現在才接近找到我是誰。
但是,那些音樂沒有激發出任何迴響,很多評論者用不同的聲音表達出的都是同樣的感受,就像當年90音樂會上高居打火機的中年人的吶喊:不要讓我們失望。
張楚怎麼了?
這是個所有人問了至少十年的問題。類似的問題還問了竇唯、何勇和其他所有的搖滾老炮兒。
在真實的見過張楚許多次之後,我已經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不是張楚怎麼了,而是我們怎麼了。他們從來不是我們高舉著萬花筒看到的帶著光環的樣子,是我們給自己在心裡畫了一張漂亮的餅,那裡面有我們在一事無成的生活中所有的意淫和寄託,他只是讓我們的夢破碎,讓現實重新變成現實。
在當初經常能見到張楚的時候,我因為某種莫名其妙地失望,總是拒絕跟他說話,甚至故意遠離。現在的我,卻很想跟他坐在青島的海邊發發獃;我不再年輕,時常回憶起的青春里,張楚是個抹不去的音符。
很遺憾,我只在現場聽過他唱了一次歌,他唱道:
我們站在大路上向天空望著,看見太陽照耀著就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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