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鼎峙話氍毹 | 出世
來自專欄年華半盞燈
脞語
這個系列是去年年底在紐約時鬼君萌生的想法——想整理一下以京劇為主的所有三國戲。雖然花了半年多的時間來準備這個系列，但是三國戲涉及的內容比較龐雜，戲曲、文學、歷史、民俗等皆在其內，恐不可勝書，有不當之處，還請大家指正。
文章都會首發在公眾號「戲知」上，知乎排版有限，所以有些內容只能通過截圖的方式來呈現，也歡迎大家提供對內容提供意見與想法。
本篇標題是「出世」，但是還會涉及三國戲的來源、歷史演變和三國故事的前世緣起——《半日閻羅》。
三國戲的源頭並非《三國演義》?
提起「三國戲」，大家或許會自發地聯想到《三國演義》。儘管《三國演義》確實提供了大量的「三國戲」，但是，某些三國戲的故事其實並不見於《三國演義》，比如《黃鶴樓》。
《黃鶴樓》一戲說的是周瑜欲討荊州，請劉備過江飲宴，在黃鶴樓密布伏兵，如劉備不還荊州，不準下樓。劉備與趙雲臨行時，諸葛亮曾給趙雲竹節一枝，並囑危急時始可開視。劉備等中計後，趙雲將竹節劈開，得周瑜令箭一枝，君臣遂持令下樓，安然脫險。
讀過《三國演義》的朋友肯定知道書中沒這段，那麼這戲是由演員自己創編的么？事實也並非如此。《黃鶴樓》一戲的故事可以從《三國志平話》「玄德黃鶴樓私遁」尋找到一絲端倪。赤壁之戰後，周瑜認為劉備諸葛將來必得天下，想設計囚了劉備。因此，他設計邀劉備來黃鶴樓。諸葛亮知道後，派糜竺給劉備換衣，內有紙條「得飽且飽，得醉且離」。然後，劉備在酒席前給周瑜屢帶高帽，使周瑜大醉；最後劉備趁機逃走。
在這個故事版本中，我們可以發現戲中的關鍵道具——令箭，其實並未出現。令箭的出現是在之後的元雜劇《劉玄德醉走黃鶴樓》（此劇還有姜維亂入）以及明傳奇《草廬記》中，並且令箭還連綴起了赤壁之戰的情節（諸葛借風時，周瑜給的令箭）。至於具體的流變過程，等做到《黃鶴樓》時再來說明，不過可以想見，《黃鶴樓》一戲的最終成型是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民間故事或藝術的積累與演變的。
除了《黃鶴樓》之外，像《金殿阻計》、《月下斬貂蟬》等等也並未見於《三國演義》，但他們都是從民間故事或是早期戲曲作品中演變而來的。「三國戲」也可以說是民間三國故事的集萃。
今後，戲知會按照時間線來給大家梳理京劇中的「三國戲」，或許也會涉及其他劇種，說說故事流變，談談唱念做打，講講戲情戲理，與大家一同走進戲中的「三國宇宙」。
楔子——半日閻羅
在《三國志平話》中，三國的故事是由一名書生在陰間審理案件開始的，叫「司馬仲相陰斷獄」。明代，馮夢龍編著的《喻世明言》中也有這個故事，不過主角的名字不一樣，名叫司馬貌。那麼，為何三國的故事是從這一位司馬書生開始的呢？他審理的案件又是什麼呢？
這個故事的原型最早是出現在宋代的《新編五代史平話》的「梁史評話」。此事只是開篇略帶一提，並沒有書生和這麼多的案件，即韓信、彭越、陳豨（沒有英布）上告天帝，然後天帝下詔讓他們分別轉世為曹操、孫權、劉備。
京劇里的這個故事，叫作《半日閻羅》。情節大體不差，有產保福藏本。不過，可能這種故事也沒多少可看性，台上也就見不到了。
然而，前些年台灣國光劇團排過一出新編戲《閻羅夢》，也是以這個故事為底本來進行創作的。故事中的兩世輪迴變成了三世輪迴，人物就集中在項羽、虞姬、韓信身上。
儘管演員水平較大陸演員稍有差距，但此戲還是新編戲中為數不多的佳作。小編也不多做劇透，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國光劇團-《閻羅夢》_嗶哩嗶哩 (゜-゜)つロ 乾杯~-bilibili
雖說這故事是封建迷信，並且像曹操這樣的人物，漢靈帝登基之前便已出生，但在當時的民間故事中，這種因果循環算是一個頗有吸引力的開頭了。
戲中背景所提的賣官鬻爵也是漢末衰敗的具象之一，加之其他因素，民變四起，最終在184年發生了「黃巾之亂」。
是時，風雲際會，英雄輩出，漢末三國的傳說從一位superhero的出世正式開始……
武聖關雲長
作為漢末三國時期著名的superhero, 關羽雖然在當時人中便有極高的評價，如曹操稱其為天下義士，周瑜稱其為熊虎之將，但是關羽在後世成為武聖，也是歷經了近千年的過程。
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關羽與張飛便成為了武勇之將的代名詞。京劇《春秋筆》中檀道濟身邊有兩位武將，薛彤、高進之（戲中名高雲）便是如此（時以比張飛、關羽）。
隋唐時，關羽的名望有所下降。相比之下，諸葛亮是備受推崇。
唐玄宗時期（公元731年）設立武廟，以姜太公為主祭，諸葛亮是武廟十哲之一。
唐肅宗時期（公元760年），關羽入武廟的古今六十四名將。
四年後，肅宗接受官員「聖賢錯雜，古今並列」的建議而削去名將配享之儀。同時武廟十哲、文廟七十二弟子也被削去。
宋時，關羽在武廟的配享之儀也是有出有進，但是官方和士大夫階層對關羽的評價不高。
然而，民間卻由於講史的火熱，加之北宋末至南宋的政治局勢，關羽在民間的地位不斷提高，從而也影響官方的評價。
元、明、清三朝崇尚關羽的風氣更是愈發狂熱。
官方的稱號從宋徽宗時期的「忠惠公」到清光緒年間的「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
民間給關羽定了造型「丹鳳眼、卧蠶眉、二尺長髯，面如重棗」（在《三國志平話中，關羽還曾是虯髯），定了裝備「赤兔馬，青龍偃月刀」，也給關羽增加了許多傳說故事，比如過五關、水淹七軍等等。
戲台上的關羽故事也是越演越多，足以勾勒關羽一生的軌跡。
早期京劇中的老爺戲基本上是繼承崑曲與徽劇中的關羽戲目來的。早期的京劇藝人中，米喜子和程長庚的關羽戲都很出名。在電視劇《大老闆程長庚》中，厲慧良先生曾出演過米喜子，並複製了當年的場面。不過，臉譜是厲慧良先生自己根據老臉譜研究出來的。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一位梨園界的老先生——王鴻壽（老三麻子）。原本京劇中的關羽戲數量不多，只有《白馬坡》、《戰長沙》、《華容道》等戲，表演上也基本以唱為主。王鴻壽從臉譜、身段、演唱、行頭多個層面豐富了關羽戲的表演風格，並且極大程度上豐富了京劇里的「老爺戲」戲目，比如關羽早年流亡的故事。
斬熊虎
《三國演義》中，關羽出場是這樣介紹自己的過去：
「吾姓關，名羽，字壽長，後改雲長，河東解良人也。因本處勢豪倚勢凌人，被吾殺了， 逃難江湖，五六年矣。」
《三國志平話》上的描寫大同小異，逃亡的原因是關羽不忿家鄉官員貪財好賄，最後殺官並逃難江湖。
戲曲也不例外。元雜劇「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中的關羽出世是斬殺當地企圖趁亂起兵的府尹。後來，又有了「斬熊虎」的故事（據說是出自彭宗古《關帝外紀》？）。清宮內廷編排的《鼎峙春秋》便演此事。王鴻壽先生也將這齣戲搬到了京劇舞台上。雖然內容與《鼎峙春秋》的記載略有不同，但都是大俠關羽為民除害，流落江湖的故事。
關羽的臉為什麼是紅的是這戲裡一個饒有趣味的情節，多少也有點神話色彩。在王鴻壽弟子李洪春先生的《京劇長談》中，這戲的記述與劇本稍有出入，比如關羽臉是在聖母幫助之下變紅，最後再殺熊虎，而且提到了聖母助關羽改名的情節。不過，現在看到的劇本里並未有改名情節，關羽一出場便稱關雲長了，因此，這一情節如何演繹便不得而知了。
另外，李洪春先生還提到殺熊虎時，關羽是奪劍殺人（得其缸峰劍而去）。《刀會》中有一段魯肅問關羽，劍響三聲的情節，關羽答道第一次是熊虎之時。奪劍殺人情節也與《刀會》的這一段遙相呼應。
川劇中有《步月殺熊》（現已不演）亦演「斬熊虎」一事，不過有些內容不太一樣，典型的是關羽本不姓關。關於「關羽本不姓關」的出典，最早的是梁章鉅的《歸田瑣記》。此書卷七引關西故事，說關羽本不姓關，原名馮顯。
除了《斬熊虎》之外，關於關羽出世的戲，京劇中還有兩出，一出的戲名便叫《關羽出世》，是說關羽幫穆員外降妖，之後與其女婚配的事。不過，此戲就沒什麼知名度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閱一下關於此戲的資料，戲知便不做贅述了。
另一出是上世紀40年代，李萬春先生編排的四十本《三國志》的第一本，在《斬熊虎》之前會演普化天尊行雨有誤，導致水淹蒲州，被斬後托生關家的情節。「中國京劇戲考」網站上所記的《大羅天官》即是演上述內容。
從《斬熊虎》的最後時刻起，俊扮的關壽長成為了紅臉的關雲長，將來威震華夏的武聖就此誕生,而戲台上關於他出世的戲並未就此結束……
走范陽
《走范陽》,又名《白猿教刀》，是緊跟著《斬熊虎》的一齣戲。兩戲關聯性較大。前幾年，網上有一版北京京劇院日本演出的《白猿教刀》錄像，情節是《斬》、《走》二戲的結合。不過從唱詞上看，《走范陽》應該是《斬熊虎》五年後的事情。
雖然是一出小戲，但是這齣戲的表演並不容易，尤其是在演唱上。跟《斬熊虎》不同，這齣戲的聲腔是以二黃為主。關羽出場即是一段嗩吶二黃，入廟之後又有一段二黃原板，哭訴自己闖禍，連累父母雙雙遇害（現存《斬熊虎》中不見此情節）的唱段。
據李洪春先生所述，唱完這段之後，關羽還有一段月下舞劍的表演，是王鴻壽先生自創的關羽舞劍。幾十齣關羽戲裡僅此一出有此舞劍。可惜的是，這段舞劍在現有的兩個影像版本中並未得見，不知是否已失傳？
【京劇】走范陽·2004名段欣賞版本_嗶哩嗶哩 (゜-゜)つロ 乾杯~-bilibili
在白猿教刀的情節中，白猿舞「春秋刀法」的十幾個刀式，關羽則舞餘下的五十幾式。這也代表關羽學會了這趟春秋刀法。不過，李洪春也特地談到所有關戲舞這趟春秋刀式只有此戲與《閱軍教刀》（演關羽教徐晃刀法事），開打不能用，用了便不符合「未遇三合之將」的關羽了，至於演關羽的大開打、耍刀花、拿著刀來「倒扯虎」，則是把關羽演成了關勝，不符合人物。
關雲長從河東一路闖蕩，直至范陽，再次獲得神祇的幫助。他也立志要投軍扶漢。之後，關羽也將在涿州遇到他一生的兄弟，而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下期預告：定亂
本文參考書目：
《孤本元明雜劇》
《鼎峙春秋研究》李小紅 著
《京劇長談》李洪春 著
《京劇劇目辭典》曾白融主編
《關羽》渡邊義浩 著
《清代內廷演劇始末考》朱家溍 著
《三國志集解》陳壽著，裴松之注，盧弼集解
《全相三國志平話》
《毛批三國演義》羅貫中著 毛宗崗點評
《中國歷史地圖集·秦漢卷》 譚其驤 主編
「中國京劇戲考」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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