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
「童兒,你且下凡去,告訴她的父母,莫再白費力氣。」月老捋著手中紛繁的紅線,不無嘆息。
「是,師父。」
寧安城幾十年不曾這般熱鬧了。天高皇帝遠的靜謐小城,此刻的街市卻喧囂如京城。新科狀元回鄉省親,高頭大馬,鳴鑼開道。又有陛下厚重封賞,抬禮隨從足足跟了半條街。那馬上的狀元郎,少年模樣,未有桀驁之勢。氣度自華,眉眼如星繁。
狀元的隊伍被城中百姓們簇擁著,大家紛紛議論著這位由皇上欽點的頭榜頭名。高中的消息從京城一層層傳遞到寧安城,不知添了多少渲染。「他可不得了!所作辭賦怕是神仙都難及一二呢。」「是呀!我還聽說狀元公子通曉星宿之學,真真是劍眉星目,俊逸不凡呢。」城中適齡女子們的芳心就這麼點兒的工夫,被徹底點燃。人人都道若得此少年青眼相加,可謂是祖上修德了。
雖是登科之後的依制省親,但為表皇恩浩蕩,聖上已特旨為其在寧安城開府建衙。可這位狀元郎的隊伍好像並未朝新府行進,而是左轉進了西街。
西街不比內城人聲鼎沸,是個偏靜之處,多是商賈富戶居住。狀元郎在一戶高屋門庭前勒住了韁繩,起身下馬。抬禮隨從輕緩放下一箱箱賞賜,列隊站齊。
「冒昧容諒。煩請您去通報一聲,在下岳昭,前來向葉小姐提親。」狀元郎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如同驚雷,一字一句炸在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就連出來迎接的老管家,也差點失態。
「天哪!怎麼會?!」湊熱鬧的姑娘們更是心碎一地:「莫非不知她是……」
彷彿是提到了什麼諱莫如深的事,旁邊的姑娘紛紛交換眼色,生生將「天煞孤星」四個字咽了回去。
而提親的岳昭,並未為這些紛議之聲所動,依舊望著葉府,目如朗星。
「你說什麼?!」正在前廳與夫人敘話的葉老爺,差點一個不穩打翻手中的茶。葉夫人更是激動到眼含熱淚難以自持:「快請他進來!」
於是,葉府上下浩蕩而出,除卻對欽點狀元突然造訪的不勝惶恐,更多的情緒像是……不勝感激???
像是怕岳昭反悔一般,葉老爺和夫人親自將他迎進府中。岳昭施以晚輩之禮,不忘示意身後隨從將禮箱抬進來。
然而葉家的反應,久居寧安城的人並不意外。
葉氏一門,系絲綢世家。雖為商賈,但也是顯赫望族。可近來幾年葉老爺愁白了頭,不為名不為利,單單為了獨生女兒的婚事。
葉家大小姐,閨名葉箏。容姿絕美,玉質惠心。可偏偏像是中了詛咒,年方二十四,未有一人提親。葉家甚至自己去請媒婆炒作,去茶館請說書人營銷,也未見絲毫效果。久而久之,葉箏成為寧安城的笑柄,甚至有流言稱她「天煞孤星」。
葉箏自己倒是看得開,素日里撫撫琴,寫寫字,彷彿並未被流言所擾。人家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可她從小到大便未存過情愛心思。與堂姐表妹們去看牡丹亭的折子戲,也不曾被那郎情妾意感染分毫。世上怕是真的有被月老遺忘的人,若非心疼家中雙親為她思慮成疾,她連這位狀元郎都不想見。
葉家老爺和夫人激動歸激動,但畢竟是女兒的終身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眼前這位青年,禮數周全,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可家世人品無一得知,還需細細問上一問。
「狀元公子駕臨,敝府蓬蓽生輝。不知公子庭前所言,是為何意?」葉老爺開門見山。
「葉老爺,葉夫人。」岳昭恭謹站起:「回城倉促,未先請媒人過府,還望二位原諒。岳昭此行,是來提親的。」說罷從懷中取出若干文書,雙手遞出。
「這是在下的生辰八字與家世宗親細況,請二位長輩詳察。」
葉夫人翻看著這些文書,已然樂得合不攏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而葉老爺畢竟是一家之主,向來穩重些。「公子一切自然是無可挑剔。不過……」葉老爺語氣中透著不少遲疑:「小女的情況,你可曾聽聞一二?」
岳昭微笑,聲線溫柔:「葉小姐溫恭懋著,端賴柔嘉。我傾慕許久,若可得葉小姐屬意,願生生世世,愛之護之。」
終於說出來了。
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句話皆是肺腑之言,字字為諾。
他怎會捨得她孤苦一生呢?即使月老那裡並未有她今世的姻緣紅線,即使她的命格確系天煞孤星。師父派他下凡之日,他便決心隱瞞實情,並偷偷在師父的酒中兌了玉露醉。天上一天,人間十載。當年的月老座下小仙童,如今已是翩翩佳公子,可以來護她一生了。
岳昭的話被屏風後的葉箏悉數聽去,從未心動過的她,驀地臉紅了。
男子對她的讚美之詞,她不是沒聽過。上街時,聽戲時,常有書生名士表達過仰慕之意。但葉箏內心絲毫不起波瀾,更未作他想。可如今,眼前說話的這人不疾不徐,卻讓她沒來由地心中怦然。又不似一見鍾情,好像已經喜歡他很久了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葉箏略感慌亂,一動便露出了一角裙裾。
岳昭看著屏風後手忙腳亂的身影,笑意更甚。
她還是他喜歡的那樣,明朗可愛。只是可惜……早已忘記了自己。
忘記了他們前世愛得濃烈而勇敢,甚至夜奔被族人抓回來沉了塘,也沒鬆開彼此的手。相約只要元神不滅,無論托生為何種命途,下輩子一定要找到對方。
這樣也好,前世苦痛於今生無益。既已輪迴,便只管珍視眼前幸福,便是真諦。
「箏兒,你且過來。」葉老爺也發現了不善隱藏的葉箏,乾脆坦然將她喚出來。如今,只看女兒的心意了。
「承蒙岳公子青眼,」葉箏微微福身,輕施一禮,又轉向二位高堂:「父親,母親,女兒願意。」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婚禮依岳昭所請,匆忙卻盛大。行完一切繁瑣喜禮,他終於可以去見她,那個此刻身著大紅喜服、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女子。
他的妻子。
葉箏心底生出空前強烈的安全感。即使記憶全無,即使前路未知,莫名的決心指引著她用盡餘生與這初見的男子緊緊糾纏。她腦海中涌動著無數言語,卻又難以言明。四目相對之間,忽然淚盈於睫。
「為何是我?」葉箏望著溫柔為她揭開蓋頭的岳昭,道出心頭疑惑:「我們不曾相識,你明明有那麼多選擇。」
「與卿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岳昭淺笑,深情凝視著她:「只因是你,只能是你。
人間的姻緣如此奇絕,豈是神仙一根紅線便可註定得了。何況那線終究是死物,會打結會斷裂,只有相愛之人心誠情堅,這人生才是鮮活可盼。
然而如此道理,有個地方是不肯接受的。
比如天庭。
維繫三界秩序,劃清人仙殊途,勝於一切。月老的酒還是醒了,發現自己派下凡間的童兒竟然以自己仙血和壽元,為天煞孤星續了一條紅線。
那日的狀元府,風雨大作。
天庭慎刑司命官親自下凡,岳昭被剔去仙骨,受五十煉魂鞭。葉箏已接近臨盆之期,不顧眾人阻攔,生生以凡人之軀撲在岳昭身上,擋住了最後也是最重的一擊。
巨大的痛楚彷彿頃刻間就要就要將她撕裂,血流如注。
「阿箏!!!」岳昭心痛至極,不顧後背皮開肉綻深已見骨,踉踉蹌蹌將葉箏抱起:「阿箏!阿箏你醒醒!阿箏!」
恍然間,所有記憶紛然而至。
前世的她與他,是兩個彼此敵對的世家宗族之後,背負先祖深仇,卻違逆天命,一見傾心。年輕的二人私定終身,彼時的她也是有了身孕。卻在私奔途中雙雙被族人押回,施了沉塘私刑。
是命么?她偏偏不信。
葉箏已經氣若遊絲,卻死死攥著岳昭的袖子:「孩子……」
哪怕我們每一世都要錯過,我也不曾後悔。只要每次能和你再近一點,再久一點,我便不會甘於寂滅,熬過重重輪迴,還會與你相見。
「爹爹快來,」清脆童聲伴隨著小腳踝上系的銀鈴響聲,一個垂髫小兒朝岳昭跑過來:「娘親喜歡的花開了哦。」
岳昭比當年滄桑許多,但眉眼依舊清澈,又飽含慈愛:「慢點兒跑,爹爹陪你一起去看。」
葉箏離開五年了,蓮花落了又開。
他從未覺得人間的時光是如此漫長難熬,即使當年師父心中不忍最終留了他的性命。從葉箏死去的那刻,他的人生已然盡數寂滅,徒留空殼了。
可深情如阿箏,為他們今生的相遇拚死留下了見證,也為他留下了希望。
「爹爹,你說娘親會回來嗎?」岳昭懷中的孩童目如朗星,天真地問。
岳昭微笑,眼眸中有初見葉箏那日的溫柔:「她一直都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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