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景行上完課剛九點,他見雨勢太大,遂坐在教室里等雨小些後再走。還有很多人也留下了,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處交換筆記或是聊天。都是些家常便飯的話資,抱怨自己的父母有多愛干涉私生活,或是兄弟姐妹的自私愚蠢,然後竟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攀比,看誰家的破事最糟心,誰的反抗最決絕。最後一個女生勝出了,她說她父母死活不讓她念書,已經私自跟別人簽了婚約。她弟弟還總是對她說醜話,還把她打工私存起來念書的錢全部偷了去。她找父母評理,結果才知道是她媽指使的,居然說:「你有本事掙錢,不來補貼家用,念個鬼書,我知道你想飛高枝,一雙勢利眼,到時候離我們這幫窮鬼遠遠的。」

  她帶著極悲憤不屑的語調總結:「是,她沒有說錯。我就是看不起他們,想離他們遠遠的。我恨他們自私狹隘,強行給別人賦予責任感,為自己撈盡好處。用我辛苦攢的錢給我弟弟買床,說他正在發育。倒讓我繼續睡木板,還扯歪理說我是女孩子骨頭軟,不需要睡床,而且姐姐就應該把一切奉獻給弟弟。憑什麼,我總有一天要把他們從我家裡轟出去,讓他們連木板都沒得睡,滾去蹲大街。」

  不論他們怎麼聊,全都是些個人瑣事,都沒有涉及政事新聞,這很不像學生的作風。最近所有人都刻意避開這話題。景行有些同情那個女孩子,雖然剛開學兩天,平時也沒有注意過她,但那一番話讓周圍的人很難不矚目。她像是享受著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又抑揚頓挫道:「身為新時代的女性,別的不去管了,但一定要自立自強,不能隨意因命運屈服。它們踐踏我們生而為人的尊嚴,我們就該以直報怨。這世界是誰的跟我無關!但是我,一定是我自己的。」

  正當大家被她那通話感動時,幾乎激動地要鼓起掌來。關門的老頭來了,一邊掐滅燈,一邊趕人道:「走了,走了,下班了。」

  女生臉上的燈光和她歡脫的表情同時熄滅了。她「切」一聲,把包拎起來就往外走。景行看雨也不會小了,於是也只好冒雨回去。

  他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那個女生在和一個瘦小的男生糾纏不休。她焦慮地說:「我這可是新大衣誒,這料子淋濕就起毛了,不好沾水的。」

  男生是個沉默木訥的軟人,向來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是舉著傘又不想給。她便急了,氣道:「你還是不是男人,男生保護女孩子不是應該的么?再說了,你一個大男人淋濕了有什麼要緊的啦。真是的,扭扭捏捏的,拿出點男人樣兒好不好。」

  她最終還是成功地把傘拿到手。那個可憐的男生把書包舉到頭頂衝進了雨中,沿著屋檐艱難地前行。不過其實這行為很多餘,這個雨勢哪怕是撐傘也會濕透的。

  景行見不會有變小的趨勢,就決定不必再等下去。這種天氣也叫不到車了,他撐起傘跑進雨里。他往恭王府方向走,打算抄近路回去。剛過了定阜街,忽然看見有幾個人正打著煤油燈。他們像是在找尋什麼東西。景行走近時才認出是春雲。他於是問:「你在找什麼?」

  她極為焦急,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忙說:「六姨太丟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他耳邊一陣轟鳴,口齒不清地問:「什——什麼意思?」

  她顯得心急火燎,傘也沒有好好撐,身上全都濕透了,大滴的水從發梢滴下來,說:「我也不知道啊。她好像是和大爺吵架了,看門的人說她往北邊跑了。」她抓住景行的袖子,問:「你,你平時和她最親近,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她會不會去找你了呢?」

  他並沒有告訴她自己住的具體地址,只是說起他要搬到景山附近。如果她是往北跑的話,她能去的地方並不多。大雨如注,夜又深了,她一個人單獨在外會出大事的。他想到這一點,根本沒時間再去思考,對春雲拋下一句「我也去找。」

  他迅速地衝進了夜雨中,那段短暫的時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失聰了。耳畔嗡嗡作響,沒有任何具象的聲音,像是雨聲,呼喊聲,鳴笛聲混雜在一起。兩邊道路的灰暗景色倒退著。他並不確定她會不會在那裡。他想起他曾經和她一起乘黃包車從景山路過。那個黃包車夫喜悅地和他分享天倫之樂。他甚至隱約記得,在遠去的舊年裡,彷彿有誰舉起一幅雪景圖,不服氣地辯白:「誰說我沒有認真繡的。你的景字,我繡得可認真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著怎麼樣的希望,如果她真的會來找自己,那她唯一確定的,離自己最近的地點只能在那裡。他以最快的速度飛跑到了景山門口,到時已經精疲力竭,伏在膝蓋上氣喘吁吁。雨水順著發梢滴到臉頰,然後滑進口中,苦澀至極。在這幾十分鐘里,雨已經漸漸地小了。

  他拖著一地迤邐的水跡,往山上快步地挪去。他穿過每一棵樹,走過每一塊台階,都顯得很吃力。他的力氣像是快要盡了,但好像總是還剩一些支撐著他的下一個步伐。當他在一個破草檐下找到她時,他分不清自己還剩下些什麼情緒,大腦和四肢一樣僵硬濕冷,寸步難行。

  她一樣渾身濕透,看見他後忽然眼淚就掉下來了。這是景行最害怕的事,頓時顯得手足無措,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要怕」。還沒有能說完,她就跑了上來撲進他的懷裡啜泣不止。她的身體很冰,像一塊剛在冰水中洗凈的美玉。身上縈繞的瑞香芬芳隨著雨水的濕潤散得更加濃烈。

  她顫抖得很厲害,彷彿忍受著極大的寒冷和驚恐。那些冰涼的畏懼一波接一波地傳遞到景行身上。那是十年里他們靠得最近的一次,她張開雙臂把他抱得很緊,哆嗦道:「景行,我好冷。」

  這山上無燈無火,她髮髻上即將傾墮的兩支芙蓉玉簪沒有半絲光輝。但她的臉,她的眼睛都像初陽升起前的晨曦,發出讓他能清晰看見的光澤。他從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她,沒有任何的機會,能一俯視就看見她的長髮,微顫的眼睫,和如冰的面頰,當然他不能忽視浮在那些之上絕望的表情。

  她臉上的脂粉都被剛才的瓢潑雨水給洗凈了,此時是她最本來的面目,沒有細描滿塗出的精緻,卻擁有無與倫比的美麗。他很想伸出手,像她抱住他一樣給予她溫暖,那些沒有隨時間而改變的溫度依然在他的眼神中。

  若昕把臉貼在他的衣襟上。那上頭沾滿了雨水,還有她的眼淚。她不想再離開這片凈土,可以容納她全部歡笑和悲傷的一小片布帛。她不想再下去,再次離開,面臨潛伏幽怨雙眼的夜幕,隨時會撲上來咬斷她脖頸的惡狼,以及隨興而起的炮火。那些在烈火和爆炸中煎熬慘叫的生命,在槍械威脅下吶喊的靈魂,在人世紛亂中掙扎的信念,此時都讓她感到畏懼。她不願意再去想其它事了,只想停泊在這裡,希望能從此衰老死去。她驚恐於叢林中會突然竄出來一隻野獸,撕開她的衣服,吮吸她的血液。

  她低聲道:「他還沒有來嗎?」這像是在鼓勵自己。要是他再不來,她就可以跑了,什麼千刀萬剮,沉塘服毒,她都不要再怕了。她想抬頭求他,是否還願意,帶自己離開。可是一想到會拖他入水,她又難於啟齒,只好保持著這個姿勢僵硬在他的懷中。

  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即將觸摸到她衣袖的雙手又僵硬在半空中,識趣地放下。他想她已會和王渝謙吵架,生氣地跑開,但在極度懼怕之時還盼望著能看見他。她一定是接受他了吧。對她而言,他應該明白,自己只是一個相知相伴的過客。這一次又冷硬地讓他接受了答案。那些幽然如夢的香味不住地提醒,他只是她正好俯首欣賞的一株瑞香花而已。

  他覺得也該提醒自己了,乾笑了幾聲,恭敬道:「六姨太,您放心。大爺一定很快會來的。」掠過一陣風,身後樹葉上的雨珠撒了一地,也落了幾滴在他的眼中。

  她大感驚詫,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一股寒意從心底猛然間爬到眼眶。難道真的是她在自作多情?王渝謙洞察了一切?她彷彿都能聽見他尖銳的嘲諷。他正看著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難以克制地盡情睥睨,用最冷酷的話語鄙夷,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在嘲笑她居然會做這種蠢事。

  她絕望地抬頭,迷茫無助地想在天空中尋找到一絲亮光,但天上是大片漆黑如稠墨的濁雲,沒有半粒星光。她失神地低喃道:「景行,我很久——沒有看到天樞星了。」

  他心裡苦笑了一聲,它不就一直都在你身邊嗎,就像你的影子一樣從沒有離開過。只是一遇陰雨,就會一併消失。他安慰道:「你放心,它一直都在,永遠都會在的。只是被雨雲擋住了。」

  她聽後浮出些無奈的笑。兩人再沒有話了。正好南邊上山的響起了呼喊的聲音,還有火把的亮光。他退後一步,所有的表情都凝固成唇際的一絲淺笑,心想,再也不需要什麼天樞星的亮光了,它就算再亮,也離得太遙遠,連一個眼神也照不清。現在他的火把才能照亮她前方的路。

  他退後幾步,恭敬道:「奴才請主子駕。」他知道那句話是強調給自己聽的,和她的身份只能停駐在主僕之間。再走遠些就會有一場滔天烈火,會毀了周圍所有的人,包括已過世的人都不會安心。

  「你……說什麼?」

  景行淡笑道:「說慣口了,還是這個稱呼最適合。」他又說:「你快去吧,我就住在景山的後面。往北繼續走,下了山沒幾步路就到了。」

  她沒有任何的表情,胸口和陰雨天一樣悶,賭氣冷聲道:「知道了,你救了我有功,我會賞你的。有什麼想要的,只管隨時來說吧。」

  她徑直地往燈火方向走了過去,一次也沒有回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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