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Contact)(《科幻世界》2000年3月封面故事)

接觸(Contact)(《科幻世界》2000年3月封面故事)

題圖

(網上剛找的,哪位朋友有清晰點的掃描圖或原稿,幫忙給個鏈接供替換)


我承認我低估了地球人的智慧,僅僅三次通話,他們就基本掌握了我們的語言。雖然回電中含有大量的語法錯誤,一些詞的發音也很不規範,不過我仍可以勉強聽懂。但我對於他們的語言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看來這次接觸是個艱巨的任務。沒人能幫我,據我最近的同胞還在四萬光年以外。


「怎麼樣,先生?」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作為地球上最負盛名的音樂家,聯合樂團的總指揮,我知道自己任何一句帶有肯定語氣的話都會被當作是權威的解釋。

「嗯……毫無疑問,他們正在向我們表示友好。這三段音樂雖然調式不同,但都是節奏明快,旋律流暢,這說明——如果他們沒有欺騙行為的話——對我們沒有敵意。」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但礙於身份,還是顯得胸有成竹比較好,況且我並不是信口開河,曲子中的輕鬆味道誰都能聽出來,從在場軍官的表情來看,絕大多數人都有與我相同的結論,只是更相信聽到這些話從我嘴裡說出來。

「我們第三次回電選擇了《迎賓曲》,從技術角度講,合適嗎?」

「非常合適」我肯定地回答,「既然短期內掌握對方的語言不可能,倒不如找一種雙方都能理解的交流方式。就像外星人那樣,一開始就播放音樂,他們肯定認為我們能夠理解,事實上我們也理解了,音樂是沒有疆界的。」


地球人的飛船迅速散開,變成一支具有規則幾何形狀的中空隊列,緩緩駛向地球,離我最近的幾百艘飛船關閉了測距光束。顯然這種行為並沒有什麼軍事意義,只是一種禮節,他們歡迎並且正在引導我在地球上降落。


我站在觀禮台上,欣賞著盛大典禮的進行。執政官親自歡迎外星來客。

外星人的樣子和人類差不多,沒帶面罩,肯定能夠直接呼吸地球的空氣。

四周安靜極了。突然我聽到一種對音樂家來說非常可怕的聲音,就像用刀同時割斷豎琴的所有琴弦一樣。只見外星人揉著鼻,繼續與執政官走在紅地毯上。

可能他打了個噴嚏,我有點想笑。


這裡要冷一些,我有些不適應。但這並不會對身體造成有害的影響……壞了,我的帕格尼尼軟齶上全是粘液!我發不出第三輔音了!我知道這只是生理上的正常反應,但在這關鍵時刻……真倒霉!

地球元首開始講話了,旁邊站著許多身著統一服裝的翻譯。講話一結束,在一名首席翻譯的示意下,翻譯團開始整齊的朗讀譯文。顯然地球人的發音器官構造簡單,為了發出全部的四種輔音和七個聲調,必須使用那些設計精巧的輔音發生器。聽起來有點怪,但足以表達意思了。地球人的講話很簡潔,語氣雄壯有力。這我倒不奇怪,沒理由認為他們會主動向我示弱。

現在輪到我講話了,我怎麼講?除非有一個第三輔音的發生器,但是……翻譯團中也沒有第三輔音!只有高亢或低沉的第一輔音,還有一些用敲擊的方法產生的節奏顫音。

我必須絞盡腦汁尋找語氣得體且不用第三輔音的辭彙,還不能和地球人剛才的發言重複,該死的帕格尼尼軟齶!和地球人雖錯誤不斷但流利的講話相比,我那標準的結結巴巴的發言只會成為笑柄。看看地球人臉上奇怪的表情吧,他們肯定感到詫異,只是為了禮貌不會表現出來而已。


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那個外星人竟然用嘴就奏出了這樣複雜的音樂!他肯定是在模仿我們的軍樂團,基本上只發出了類似銅管樂器的聲音。

這是聯合政府的外交部長忽然走過來,一臉興奮。難怪,地球統一以來,外交部的工作就是編寫外交史,因為始終沒有什麼其他政府可供交往。現在這個傢伙一定是覺得時來運轉了。

「尊敬的先生,執政官決定立即為外星人舉辦一場音樂會,希望您和樂團做好準備。」

「我會竭盡全力的。」這是實話,我不想把這個巨大的榮譽讓給其他人,也肯定不會敷衍了事,應付差事。

一切都高效率的運作著,我迅速選擇了曲目,率團進入星際音樂廳,簡單的排練之後,我安靜的等著唯一的聽眾出現——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其他人只能收看現場直播,連執政官也不例外。


我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測,地球人恐怕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並已經系統的研究了許多年了。典禮上的翻譯團肯定經過了長期訓練,那些輔音發生器構造精細,規格統一,肯定是批量生產。說明地球人對我國語言的掌握已經相當深入。那些所謂的語法錯誤,或許就是長期使用後形成的類方言現象,要不然怎麼會有規律的出現,並且每次都錯的一模一樣呢?他們對我們已經充分了解了,可是我們對於地球卻什麼也不知道!

想到這裡,我感到很大的壓力,我必須在這次接觸中與地球政府充分地交換意見,甚至達成戰略上的協議。也許地球人當我是外交官,而且事實上我現在確實可以代表全體國民,但我不過是個旅行家,偶然來到地球的旅行家,我清楚自己有多大分量。

現在我進入了一間大會議廳,四周是以宇宙景觀為主題的激光壁畫,應該是專門進行外交會議的場所。

一名高級官員站在中央,他的身後像是龐大的翻譯團,但我卻沒有看見首席翻譯。看來這個人一定精通我國語言,能夠親自領導翻譯團。與這樣有能力的外交高手會談,我可不能出一點差錯,首先得儘快找到一台第三輔音發生器。


我驚奇的看到外星人環顧四周,並且從陳列架上取下一把藍色的大提琴,擺弄了幾下,奏出了幾個優美的音符。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掌握了大提琴的演奏方法。那把大提琴是件真正的樂器,只是在製作上刻意追求華麗,放在大廳中作為裝飾品。但它不僅僅是件擺設,無論是音質還是音色,比起我的樂團提琴手所用的樂器都毫不遜色。

看來碰上內行了,我確實感到了壓力。我轉過身,抖擻精神,面對樂團舉起指揮棒——《拉德茨基進行曲》!


他並沒有講話,直接示意翻譯團發言。不過每人面前都有一本小冊子,看來發言稿早就寫好了。這更印證了我剛才的猜測,地球人早已準備就緒。如果我不是碰巧來到地球,他們就要主動與我們聯繫了。

發言的內容並不晦澀,沒有什麼枯燥的術語。地球人喜歡開門見山,語氣與地球元首的歡迎詞一樣,但並不是咄咄逼人,給我的感覺是不卑不亢。

我隨即發言,試著用手裡的輔音發生器與自己尚能正常使用的共鳴腔配合,結果居然出乎意料的流暢。看來地球人早就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來到地球,對發生器的設計經過了充分的考慮。況且我正在使用的這個裝置與翻譯團所用的大不相同,更漂亮,更精緻,顯然是專門為客人準備的。

我坦誠的告訴對方,我並不是正是派遣的使節,只是偶然經過,按照星際慣例主動聯繫,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無法作主。


我正想演奏第二曲,忽然外星人開始奏樂了,我一時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仔細聽完這一首完整的外星樂曲。

看來這些外星人天生就是音樂家,喉部的結構巧奪天工。說不定他認為我們安排了一次音樂交流活動,應該禮尚往來。當然,他只是孤身一人,只好獨奏。

音樂一結束,我趕緊招呼全體樂團成員起立鼓掌。聽起來這首曲子旋律平和,沒有過多的技巧,但順理成章,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不是我和樂團單方面的表演了,變成雙方唱對台戲。想想全球一百億人都在看著我,於是我決定不再按照事先擬定的曲目順序,隨機應變是最好的策略。


對方肯定是對我的實際身份表示失望,於是把發言稿翻到後面,跳過那些外交辭令,轉而說了一長串客套話,只是泛泛的表示了一下對所有人的祝福。

對於這樣的客套話不必太認真,但是也沒有什麼合適的回答。我只好試探性的問他,對於今後的事態發展有什麼看法。


這一曲《喜洋洋》可以說是最好的選擇,我試圖烘托起一種歡樂的氣氛,這樣整場音樂會的基調就確定了。沒想到外星人演奏的樂曲旋律很慢,還有一些憂鬱,似乎對未來的事情沒有把握。這樣氣氛上的轉變讓我多少感到有些彆扭,恐怕所有聽眾也有類似的感覺。

又一想,說不定剛才我有點盲目樂觀了,以後的交往中也許不會一帆風順,今天還是採取中庸之道,選擇那些沒有強烈感情色彩的曲子比較好。

看來這個傢伙委婉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表示讚賞。然後特意挑了一首哀怨的曲子。


沒想到地球人先做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個人觀點,然後告訴我,他對交往的前景表示悲觀,認為一切順利的可能性很小。

我立刻問他為什麼,並請他闡述官方的意見,語氣上有點強硬了。


外星人的音樂快了起來,甚至有點急促,節奏強烈,鏗鏘有力。

我隨後奏起《輕騎兵序曲》,在風格上和外星人的音樂很相似。


地球人說出了一種對距離的感覺,認為有限的生命無法與無限的宇宙相抗衡,但同時仍強調,他們會繼續堅持與其他生命形式接觸,不會因此而放棄。

我覺得地球人有點誤解我的意思了,他們把這個問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也許他們認為我只是民間代表,隨口閑聊幾句,真正的具體問題還得和我國正式的外交官員談。

我也不那麼正式的、用中性的語氣希望所有人都儘力而為吧。


外星人表現了一種無奈的情緒,我應當設法改變一下這種凝重的氣氛,沒有其他樂曲比這首《命運》更合適了。


地球人表示他們具有大無畏的精神,不會向任何困難屈服。我對此表示鼓勵,順便公式化的提了一句:希望以後合作愉快。


外星人的音樂很和善,其中有一段旋律很像《鳳求凰》,我可以認為他在表達一種主動要求交朋友的情緒。

我正是等著這一刻的到來,迅速把樂譜翻到最後,指揮樂團齊奏《友誼地久天長》,同時要求凡是不用嘴演奏樂器的人都要用嘴唱歌,頓時氣氛達到了高潮。


地球人一定是在用兩種語言同時講話:讓我們和平相處,直到永遠。這是我所能聽到的最友好的承諾了。於是我也站起來,與地球人一起大聲的重複那句話:讓我們和平相處,直到永遠。


外星人的飛船從視野中消失了,我想想這幾天的經歷,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想不到這個外星人來一趟地球,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音樂表達感情。我必須寸步不離的跟著,隨時都要指揮樂隊奏樂。

明天開始就要到外交部工作了,只不過因為在歡送儀式上外星人與我握手的次數最多,比執政官還多。

這時我的上司——外交部長過來了,用一種近乎討好的口氣對我說:

「那場演出真是棒極了!尤其是最後與外星人一起奏樂的時候,簡直令人難以形容!」

「音樂是沒有疆界的嘛!」我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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