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謝晉:中年痛失雙親,晚年哀送兩子,生活可以消滅他,卻無法打敗他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制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范兒青年
全文5027字,讀完大約6分鐘
位於上海青浦的福壽園內一隅,安葬著謝晉、徐大雯夫婦,以及其長子謝衍和次子阿三4人。園內楊柳依依芳草萋萋,櫻花綻放,漫天飛舞,有一種特別凄婉的美。
有人說,如果把20世紀分成前後兩半,要列舉出後半個50年中影響最大的中國文化人,那麼,即使把名單縮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謝晉。
同樣,回溯世界電影的發展史。在中國卷中,必定有以謝晉為代表的第三代電影人所書寫的濃墨重彩之筆。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雲蒸霞蔚。
與謝導交往甚密的余秋雨先生說: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像的天地。
他和夫人徐大雯共生育了四個子女,大兒子謝衍智力超群;老二是女兒,智力欠佳,但生活能自理;老三和老四是兒子,都是智障,需要旁人照料飲食起居。謝家自此開始蒙上一層悲傷的色彩。
然而,生活的猛虎並沒有因此停止撕咬這個不幸的家庭。謝晉的父母親在「文革」時期遭受牽連,雙雙以自殺的方式含恨離世。
古人說人生有三大悲劇:幼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大悲,經過一次就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而謝晉導演竟然經歷過兩次。
回首來看,謝導的整個一生就是一部與坎坷命運搏擊的苦難片。但他在生活中表現的堅強,對親人的摯愛,身為父親的責任和付出,都讓人感動流淚。
謝晉、徐大雯(中)和兒子
1923年,謝晉出生在浙江上虞的書香門第,祖輩都是當地名門望族,劉禹錫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中的謝字說的就是謝家。
謝晉的父親曾是國民政府交通部的總會計師,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有所成就,讀名牌大學、出國留洋,以此來光耀門楣。但是謝父沒有想到,謝家偏偏出現一個愛上了藝術想去做「戲子」的孩子。
童年時的謝晉
高中畢業時,謝晉不顧父母的反對,堅定報考戲劇學校。最終考入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
上個世紀30年代末,謝晉隨著父母遷到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當時,好萊塢的電影,在美國上映一兩周後,便會在上海上映。正是在此期間,謝晉由之前對戲曲的痴迷轉向了對電影的熱愛。
青年時期的謝晉英俊青澀
1947年,他就讀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導演專業,並於次年畢業於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導演系。同年加年入大同電影企業公司任副導演,自電影《藍橋會》開始獨立執導電影。
1957年,謝晉執導的《女籃五號》開創了中國彩色電影故事片的先河。
電影《女籃五號》海報
有人說浪漫主義的吶喊,是謝晉電影的一大特色。自《藍橋會》開始,無論處在怎樣的社會背景之下,謝晉都一定堅持在影片中,融入一些浪漫主義的情結。而就是這樣微小的堅守,使得謝晉拍攝每部新片,都面臨著巨大的挑戰。
《藍橋會》劇照 筱文艷(賈玉珍)、楊占魁(韋郎保)
那些在今天看來相當平常,又略顯含蓄的畫面,在上個世紀60年代,卻被認為是極其大膽的嘗試。堪稱經典的《紅色娘子軍》這部革命題材的電影,在劇本完成階段,差點兒就被打入冷宮。
愛情是美好的,但革命是嚴肅的。在那個時期的中國,革命題材的電影很難包容愛情因素。
歷經艱難險阻,在1961年7月1日,建黨40周年這天《紅色娘子軍》在全國上映,創下了8億人口6億人觀看空前盛況。
《紅色娘子軍》劇照
雖然浪漫的氛圍讓紅色娘子軍在群眾中獲得了極大的反響,但在那個革命氣息濃郁的年代,謝晉還是由於自己的堅持受到了這樣或那樣的批判。
執著的謝晉並沒有受此影響,反而邁開了更大的步伐,此時的他,全然不知一場風暴即將到來。
謝晉的電影幾乎都有著極為深刻的時代烙印。1965年,謝晉接拍了一部反映舊社會越劇藝人悲慘命運的電影《舞台姐妹》。
這部電影被公認為是在那個年代敢於張揚個性,並且在藝術上卓有成就的佳作。然而,也正是因為這部電影,讓當時初顯電影才華的謝晉,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
《舞台姐妹》劇照
1965年,全國各地掀起了一股對文藝界及某些作品的批判浪潮,一時間弄得人人自危。加之一年後文化大革命的興起,謝晉導演的電影以及謝晉本人也未能幸免於難。
有人統計過,「文革」時期謝晉被批判的場次多達200餘場。家裡的一切物品都被反反覆復翻檢查抄。謝晉夫人徐大雯曾回憶說,造反派在他的家裡隨意拿取任何物品,連一條毯子都不曾放過,致使晚上她和孩子們連一個能蓋在身上的東西都沒有。
中年時顯大師風範
那個時候的謝晉,被關在上影廠的牛棚里,無法顧及家人,家裡的一切全靠夫人徐大雯一個人照顧。親人疏遠,學生反目,年邁的父母親遭受牽連,被批鬥羞辱。
1968年,一個春日的夜晚,謝晉的父親終因不堪凌辱,以吞服安眠藥的方式選擇自殺。他吞下了一瓶安眠藥後坐在椅子上長眠起來。他不願跪著生,但求坐著死,沒留下一個字一句話。
被關押在牛棚的謝晉聞訊趕來,他發現父親趴在桌子上很安詳地「睡著了」。他抱起父親,把父親擱在床上,試圖把他的腿拉直,讓老人家舒服一些,可是早已僵硬,根本拉不動。
在謝父死後的次年,謝母也從自家的樓上跳下自盡了。這位一向安分守己的老婦人,也對人生感到了絕望,或者說不願再讓兒子受累。
謝導妻子徐大雯這樣回憶道:我婆婆自殺時,我在永福路52號門房間看門。里弄乾部打電話通知我後,我又馬上報告了上影廠的工宣隊,希望能讓謝晉再回一次家。這個請求勉強得到了同意。
謝晉與妻子徐大雯結婚照
當我與謝晉回家時,婆婆的屍體還躺在樓下的泥地上。人們都圍著看,什麼表情也沒有。一位好心的鄰居用一床棉毯把她蓋著。
謝晉一聲不響地跪下,用雙手輕輕托起母親的遺體,一步步走上了五樓的家裡,又輕輕把她放在床上。一切悄然無聲,怕驚醒了母親似的然後,又低頭站在母親的床前,默哀了很久很久。
徐大雯說,謝晉那時一點表情也沒有,一滴淚也沒有。人到最傷心時是絕對不會掉淚的,連表情都凝固了。
對這些事情,謝晉在「文革」後從未談起。但從某種層面上講,他對往事記得比誰都清楚,永遠記在心裡。與之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的難忘感受都融到了他的作品之中。
有人說,謝晉是中國電影的民族魂,他特別關注民族的命運。
而謝導說,「我的電影註定是要翻來覆去的,因為扣准了時代脈搏,所以一定會隨著時代變化其光澤。」
「文革」過後,謝晉獲得平反,在事業上化風雨為彩虹。他把那種心痛得抽搐卻欲哭無淚的感受融入到了電影作品中,每完成一次作品,他就相當於把自己的心靈燃燒一次。
他拍攝的《天雲山傳奇》《牧馬人》和《芙蓉鎮》等影片,無論是《天雲山傳奇》中的羅群,還是《牧馬人》中的許靈均或《芙蓉鎮》中的秦書田,這些人都在政治風雲的變幻中,被打入生活最底層,蒙受從肉體到精神的扭曲,卻始終追求愛和真理。
《天雲山傳奇》劇照
《牧馬人》劇照
《芙蓉鎮》劇照
他把政治運動對人的靈與肉的摧殘與扭曲刻畫得入木三分,閃耀著真實豐滿的人性光芒。這何嘗不是謝晉本人的寫照?正是因為經過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磨難,才使得他能夠精準把握「文革」當中普通人的命運。這是作為一個藝術家對「文革」的深刻反思,他無疑是把自己影射進了電影中。
在中國電影發展100年的歷程中,「謝晉」這個名字伴隨了人們60年。從上個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中期,謝晉的高度就是中國電影的高度。
50年代有他的《紅色娘子軍》,60年代有他的《舞台姐妹》,70年代有他的《天雲山傳奇》,80年代更有他的《芙蓉鎮》。
作為擁有觀眾最多的國內導演,謝晉說,為什麼我的電影會與眾不同?因為我有哲學。
每當他的新片出來,大江南北都是搶購一空。據說,當時一張電影票的價格為2毛錢,謝晉的電影票房卻驚人地達到了1.2億元,是百姓心中真正的大片。
然而,這位在中國電影界如此叱吒風雲的人物,命運卻偏偏「捉弄」了他。謝導的一生輝煌而苦難,榮耀而哀傷。與事業上的輝煌成就相比,命運卻給他更多的不公和磨難。
余秋雨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門孔》,講述了謝晉的胸襟,柔情和慈愛。
謝導的二兒子阿三雖然有點傻,卻很性情。「文革」時,謝晉挨批挨斗,他每天一到下午五點,就沒有心思玩耍了,守在門口等父親,父親不回來,他就堅決不吃也不睡;每次謝晉外出,他就會捧著他的一雙鞋子,遞到他的腳下——鞋子早被他上了鞋油,擦得鋥亮;每當得知父親從外地回來,不論多晚,阿三都會守在門口,趴在貓眼那兒看著外面,年深日久,他的眉毛因此缺了一角。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三的哮喘病越來越嚴重。每當夜深人靜時,聽到他喉嚨里發出的怪聲,謝晉心裡就難受極了。他帶阿三到華山醫院去治療,醫生說,阿三的肺和80多歲老人的肺差不多了。謝晉苦苦哀求醫生,無論花多少錢,也要治好他的病。醫生也為之動情。
1992年,40歲的阿三走了,死於哮喘併發症。臨去世前,他還懂事地安慰謝晉:「爸爸,你不要難過。」謝晉痛苦萬分,很長一段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見人。從此,他把失去阿三的痛苦轉化為無盡的愛,更多地寄託到阿四身上。
謝晉和兒子的生活照
小兒子阿四痴呆並患有癲癇病,經常發作,生活難以自理,謝晉就經常為他洗臉、刮鬍子。為了給兒子理髮,謝晉還專門向人學習理髮技術。謝晉常和阿四踢足球,讓阿四樂不可支;為了給阿四增加營養,謝晉專門置了一具石磨,和阿四一起做豆漿,阿四推石磨,父子頭靠頭,手把手,形影不離的一幕溫馨而感人。
余秋雨先生曾感慨地說: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麼多電影聯繫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據說,謝導還燒的一手好菜,他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這些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
謝晉親自下廚招待客人
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打動了很多人。在客人面前,殘疾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謝晉長子謝衍,是唯一繼承了謝晉的智慧和衣缽的後代。謝衍年幼時便挑起了家庭重擔,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一邊操心被關在「牛棚」里的父母,給他們送飯送信,還一邊照顧家裡的爺爺奶奶,保護弟弟妹妹。青年時代,他在安徽農村插隊當過農民,為了謀生還去過新疆挖煤。
1983年,在著名影星盧燕的幫助下,謝衍費盡周折拿到簽證,赴美國攻讀紐約大學電影系。謝衍學成後,子承父業,拍了一半時間在美國,一半時間回中國,陸續拍了幾部頗有水準的影片,得到了父親謝晉的認可。為了照顧殘疾的弟弟和家庭,謝衍終身未婚,「長兄如父」四個字一直刻在他的心裡。
2006年,在得知自己患不治之症後,謝衍完成《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在美國的巡演,不漏聲色地變賣了美國的家產,回到上海,長年留在了父親的身邊。
謝晉謝衍父子觀看《金大班》綵排
這個「最放心」的兒子,因為同樣愛著父親,此前一直向父親隱瞞著自己的病情。2008年春節過後,謝衍以開玩笑的方式提起一個話題,他說他要在郊區買一塊墓地。在日常生活中一向是很粗心潦草的謝晉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妥。
2008年8月23日,謝衍因醫治無效,在上海去世。他在遺囑中寫道:「財產的75%留給弟弟阿四,25%留給父母。」謝晉白髮人送黑髮人,在兒子的葬禮上一直鎮定地站著,送完兒子最後一程。
在謝衍離世之後的那段日子裡,性格開朗、任何事都壓不垮的謝晉沉默了。他經常默默地走進謝衍生前的卧室,默默地整理兒子的衣物,再默默地將衣物放到衣櫃里。四天四夜不眠不休……
「是故鄉的人民哺育了我,我吃故鄉的水長大的,我是上虞的兒子,我是謝堂的兒子……」。這是謝晉出席故鄉的某次開幕式說的話,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哽咽了,取下眼睛用手抹了把眼淚,神情凄涼而哀傷。
2008年10月17日傍晚,受母校之邀,謝晉抵達上虞參加上虞市春暉中學建校100周年慶典的。
18日早上7點40分左右,謝晉下榻的酒店服務員發現,謝晉已經停止呼吸。而此時,距離大兒子謝衍去世僅56天。
2008年10月26日,中國著名導演謝晉追悼儀式在上海龍華殯儀館舉行
謝晉夫人徐大雯(左二)及小兒子阿四(右二)與親屬前來參加追悼會
在這個沒有親人陪伴的夜晚,這個飽受猛虎撕扯的老人經歷過了什麼,我們無從知曉。我們只能猜測他選擇在深夜離開,像他的父親一樣,沒有留下一個字一句話。
有人問: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
謝晉做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肯定了這個答案,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於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
「謝晉的作品,一百年後還會有人看,因為它們記載了中國重要歷史時期老百姓的命運,歌頌了人類的真善美。」這樣的讚揚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他的電影代表著不同時代的變革,能讓後來的我們看到當時人們很真實的生存狀況和時代的意義。
文末,借用一位老師的話,來致敬這個偉大的父親、導演、藝術家。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制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
年輕藝術家的長輩和老師,都從他那裡汲取過美,並構成遺傳。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
註:2016年2月16日,謝晉遺孀徐大雯因病在上海逝世,目前謝晉一家僅剩小兒子謝佳慶(阿四)在世,由姑姑代為監護。
資料參考:
1.影像人生 《謝晉父母文革之死與他的電影》
2.鳳凰衛視.人物 《為時代而歌》
3.余秋雨《門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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