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龍: 「蒙太奇」手法、「觀」和「感」、問的藝術、創新無止境

詩詞的表現藝術(3)

「蒙太奇」手法

中唐詩人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中的「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歷來被認為是「客中改歲之絕唱」(胡震亨《唐音癸簽》);其實,它一字不易地取自梁武帝上午《子夜冬歌》。梁詩的原句是:「一年夜將盡,萬里人未歸。」戴叔倫只是將詞序顛倒了一下;但這一顛倒,卻點鐵成金,結果眾口流傳,而它的出處反而幾乎被人遺忘了。

戴詩後來居上的奧秘在哪裡呢?我們只要將兩聯詩作一比較,就不難找到答案。梁詩重在敘事,兩個完整的句子敘述了兩件互相關聯的事--一年的最後時光快結束了,但羈旅天涯的遊子還沒有回到故鄉。言盡意止,讀者一目了然。戴詩重在表象,兩個名詞性片語描繪了兩個形象:除夕之夜的形象和此時客居天涯的遊子形象。意在言外,要求讀者發揮想像聯想來補充。

「一年將盡夜」,寥寥五字,可以喚起讀者對除夕的一連串想像:燈紅酒暖,爆竹聲聲,笑語溫存,家人團聚,一片節日的歡樂氣氛。「萬里未歸人」,又使讀者想像到旅館寒燈、遊子悄然獨處的形象。這兩個形象一組合,立刻使人感受到一個新的意義:「每逢佳節倍思親」,抒情主人公在樂景與哀情的鮮明對比中,神馳故里,鄉思難禁。

英國十八世紀的美學家休姆說:「兩個視覺意象,構成一個視覺和弦,它們的結合,暗示一個嶄新面貌的意象。」這就是電影藝術中的「兩個鏡頭並置」,產生畫面與畫面之間的,在質上區別於這兩個分鏡頭的「第三個意義」,即所謂「蒙太奇」手法。「嶄新面貌的意象」、第三個意義,在我國古代詩論中稱之為「象外之象」,「言外之意」。它是通過讀者各自的生活經驗、文化素養、美學趣味等等而產生的,是讀者「思而得之」得再創造。因此,這種意象,比原來的分鏡頭畫面更親切動人,含有無窮餘味。

「觀」和「感」

明代的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談到情和景的關係時,以「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的警語,指出同樣的自然景物,可以給不同心境的詩人帶來不同的感受。事實確是如此。比如「夜來風雨聲」這種尋常的自然景象,就可以使不同的詩人產生不同的聯想:

忽聞雨掠蓬窗過,猶作當時鐵馬看。

南宋愛國詩人陸遊聽到雨聲,引起的是壯志未酬的憤懣。

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清代「為官心存君國」的鄭板橋,因風雨聲想到了民間的疾苦。

宋代詩人曾幾在大旱之年的一個夜晚,被雨聲從夢中驚醒,快活的手舞足蹈起來,連衣服、床鋪給淋濕了也全然不顧,即興寫了一首七律:

一夕驕陽轉作霖,夢回涼冷潤衣襟。

不愁屋漏床床濕,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

無田似我猶欣舞,何況田間望歲心。

黑格爾說過:「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上述各詩中所表現的風聲、雨聲,正是經過了詩人的「心靈化」,因而使讀者通過這些物象聽到詩人的心聲,而產生外觀和內感水乳交融的藝術享受。

問的藝術

晉代的陶淵明寫過一首題為《問來使》的詩,全詩是這樣的: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

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

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

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

宋代的王安石寫過一首《道人北山來》,內容與上詩大體相同:

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崗。

舉手指屋脊,雲今如此長。

開田故歲收,種果今年嘗。

告叟去復來,耕鋤尚康強。

死狐正首丘,遊子思故鄉。

嗟我行老矣,墳墓安可忘!

唐代的王維寫過三首《雜詩》,其第二首云: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第三首詩都是通過故鄉來人問故鄉的事,表達了思念和關切家鄉的真摯感情。陶淵明獨愛象徵隱逸孤高的菊花,所以問「今生幾叢菊」;王安石喜歡象徵高風亮節的松樹,所以他問「問松我東崗」;王維欣賞冰清玉骨的梅花,所以問「寒梅著花未」。很顯然,三位詩人在問的內容上,都有深刻的含意,都象徵著他們高潔的品格和情操。但是,在問的語言上,則有精鍊和繁冗之分。王維的詩寫得自然親切,含蓄藴藉,給讀者留有馳騁想像的廣闊空間,耐人玩味。陶淵明、王安石的詩,則顯得有點言盡意止,給人以複製生活的感覺。因此,清人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的按語中說:三詩「同一杼軸,皆情到之辭,不假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右丞只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欲於此下復贅一語不得」。

這樣比較一下,我們自會發現,王維的高明之處,就在於用最精鍊的語言,表達了詩人藴含豐富的心境。黑格爾說過:「抒情詩的原則是收斂或濃縮,在敘述方面不能遠走高飛,而是首先要達到表現的深刻。」他又說:「在抒情詩里,凡是雖有豐富感情,而對外在事物乃至內心情境的細節進行冗長的描繪,效果總比不上簡練含蓄的作品。」我國歷代的詩評家都提倡「以少許當多許」,「以有限藴無限」,看來王維是深得此中三昧的。

創新無止境

古代寫山的名作不少。王維的一首寫終南山的詩,其中「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一聯被公認為千古名句。因為白雲、青靄不但給詩增加了色彩美,而且寫出了終南山吞雲吐霧的氣象。王夫之曾以此詩為例,說明詩「有大景,有小景」,而好詩應該「以小景傳大景之神」。劉熙載也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因為山和水不同,比較單調;詩人在描寫山的時候,藉助於雲煙變幻的襯托,山的精神就易於顯露,情態也更多樣一些。宋代的寇準為了形容華山的高俊,寫了「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的詩句,就是成功的例子。因為「紅日」、「白雲」,幫助突出山「高」,確實起了映襯作用。

但是,烘雲托月之法是否就是寫山的不二法門呢?是否可以千山一面呢?有創造性的詩人就能獨出心裁,難中見巧。請看李白的《敬亭獨坐》:「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為山增加音響美得眾鳥飛盡了,不留一點蹤跡;連點綴山頭的一抹閑雲也飄然而去,可以說一點襯托的東西也沒有了,這山不成了純屬於自然地理的山了嗎,還有什麼詩情畫意呢、「山之精神」有如何寫得出呢、然而,詩人卻獨具匠心地寫了「相看兩不厭」五字,把山人格化,似乎他和敬亭山早已親密無間,情融神會了。這「相對無言」的情景,正顯示了「神交已久」的境界;而敬亭山的精神品貌,也就由於和詩人的「相看」而和盤托出,真是「皮毛脫盡,精神獨存」。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創新是沒有止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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