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思想與中國文化
一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中國,迄今已有兩千年的歷史。在這漫長的歷史行程中,佛教大體上經歷了如下的幾個階段: 在漢代,佛教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它既對中國社會很不了解,中國社會對它也頗為陌生。人們把它同當時仍在流行的黃老之學相提並論,所謂「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便是這種情況的歷史反映。而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則把它看作是盛行於當時的方術的一種。所以,漢代佛教雖已開始有了佛經的翻譯,但它卻始終未能擺脫初傳時期的朦朧狀況。而且,漢代佛教主要活動於以宮廷貴族為主的上層社會之中,還未能廣泛普及於民間。當時的出家僧侶,除個別例外,還都是外籍譯師,還沒有正式的華籍僧人,更沒有中國高僧。作為一種宗教——漢代佛教,還遠不是體態完備的。 魏晉時期,佛教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不僅譯經數量有了大量的增長,而且譯經質量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還出現了中國佛教的義理之學。這標誌著:魏晉時期的佛教已開始了它的「中國化」的過程;它除了佛經的翻譯之外,還有了從事於佛教理論的研究了。從而,「義學」名僧輩出,而中國的佛教高僧也就從此而出現於中國佛教的歷史舞台上。諸如道安、慧遠、法顯、道生、僧肇……這些知名當時,影響後世的義學名流(其中,法顯還是一位譯師),已成為當時佛教界的重要人物。這時,佛教不僅有了自己的目錄之學(即早期中國佛教的經錄),而且還有了自己的注釋之學。雖然當時的佛教顯學《般若》,深受玄學的影響,以致一度出現了玄學化的現象,但是,魏晉時期的佛教,畢竟是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特別是曹魏之後,中國佛教也建立了自己的傳戒制度,從此,出家僧人不再只是「剃髮」、「染衣」,而且也都能「受具」(受了「具足戒」,方能成為正式的合格僧人)了。有了正式的中國僧人,就標誌著佛教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已開始生根,從此,它就將逐步地以「中國佛教」的面貌活躍於中國的歷史舞台上。同時,魏晉時期中國式的佛教寺院也日漸增多(據佛教史料記載,西晉兩京,共有佛教寺院一百八十所,僧尼三干七百多人;東晉時期,共有寺院一千七百六十八所,僧尼二萬四千人),寺院經濟也開始出現。從而中國佛教也就初具規模了。
南北朝時期,由於得到了南北王朝的大力扶持,佛教有了更大的發展。尚空談的「義學」,重實踐的「禪學」,以各不相同的風格和特點,分別盛行於南方和北方(當然,這只是就其主導一面而言的,實際上,南方也有「禪學」,北方也有「義學」,只是不佔主導地位罷了)。在南方,宋、齊、梁、陳四朝的統治者,幾乎都是熱衷於佛教的,其間,雖有像范縝這樣的無神論者出而反對佛教,但是,由於佛教得到了王朝的大力支持和庇護,它的發展,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在北方,佛教雖曾一度遭受「二武法難」(即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滅佛運動),但是,總的說來,北方佛教同樣是有著很大的發展的。這個時期,佛教是大、小二乘並弘,經、律、論三藏共宣。不同體系的各種學派,紛紛出現。譯經、注釋,都遠超前代。梁僧佑的十五卷的《出三藏記集》,成為迄今保存完整的早期經錄;僧佑的十四卷的《弘明集》,則是一部相當重要的佛教文獻彙編。梁慧皎的十四卷的《高僧傳》,是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一部體系完備的僧傳。它為以後僧傳的撰寫,確定了體例,樹立了規範。這些著作,對於以後的佛教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南北朝佛教的寺院經濟,有了更大的發展;出家僧尼,也大為增多(南朝:劉宋之世,共有寺院一千九百一十三所,僧尼三萬六幹人;蕭齊之世,共有寺院二干零一十五所,僧尼三萬二干五百人;蕭梁之世,共有寺院二干八百四十六所,僧尼八萬二干七百多人,一說已有僧尼「十餘萬人」;到了陳朝,寺院減少到一千二百三十二所,僧尼則仍有三萬多人。北朝:北魏之世,已有寺院三萬多所,僧尼二百萬人!……)。從中國佛教發展史來說,南北朝佛教,是佛教中國化過程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歷史階段。 隋唐時期的佛教,則是中國佛教的「成熟」期(也是它的「鼎盛」期)。首先,隨著王朝的統.一,佛教也由南北異趣而走向統一。隨著相對獨立的寺院經濟的發展和各派思想的「成熟」,適應時代需要的,具有中國風格與中國特點(且就多數佛教宗派而言)的各個佛教宗派也就相繼產生了。宗派佛教的出現,標誌著佛教已經完成了它的中國化的過程,至此,它確實可以名符其實地稱之為「中國佛教」了(在此之前,它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印度佛教」的痕迹)。而隨著宗派佛教的出現,一批擁宗自重,門戶之見甚深的宗派領袖人物,也就以前台「主角」的身份而佔據了佛教的歷史舞台。(隋唐佛教的基本情況是:隋代,共有寺院四、五千所,僧尼二十多萬人;唐代,共有寺院四萬五千多所,僧尼近三十萬人,寺院奴隸十五萬人,寺院佔有的土地上千萬頃!) 宋元以後的佛教,則已走向了它的衰落期。自宋元以至明清,雖然佛教各宗仍在各立門庭,分頭活動,但大都是步武前人,陳陳相因,很少再有什麼新的東西了。(宋以後佛教的基本情況,大致是:北宋,共有寺院四萬來所,僧尼最多時達到四十五萬多人;在元初,共有寺院四萬二干三百多所,僧尼二十多萬人;明代,寺院以萬計,僧尼最多時已達五十來萬人;清初,約有寺院八萬來所,僧尼三十多萬人……) 二 從思想上說來,佛教分為小乘和大乘兩大系統。小乘佛教,是早期佛教,大致說來,它還是保持了佛教的原始形態的。大乘佛教,則是後起的,較之小乘佛教,大乘佛教的許多東西可說都已「面目全非」了。從思想淵源說來,大乘佛教,是從小乘佛教的部派佛教中演化出來的;而就其階級根源說來,大乘佛教,則是古印度由奴隸制社會走向封建制社會的時代產物。 大、小乘佛教,都已傳來中國。自東漢以至南北朝,某些小乘佛教的學說,還曾一度流行過。但是,自從隋唐時期佛教的所謂「大乘八宗」(即天台、三論、唯識、華嚴、禪、凈土、律、密的八宗)相繼創立之後,除了律宗還有屬於小乘律者之外,在思想理論上,便是「大乘獨尊」了。除了在大藏經里還保存有相當數量的小乘「三藏」外,小乘佛教的思想學說,已幾乎絕響於佛教界。無論是出家的還是在俗的佛教學者,言必稱「大乘」,行必以「菩薩」自詡。這自然是由社會歷史所決定,也就是說,大乘佛教(這裡,主要是指「性宗」和「禪宗」)的那一套思想理論,更能適合時代的需要,因此,它才能夠獨佔隋唐以後的佛教歷史舞台。 在中國大乘佛教思想里,有所謂空、有、相、性的區別。 「空」,即空宗,在中國佛教思想史上說來,就是由隋吉藏所創立的三論宗。空宗——三論宗所講的「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它所「空」的,只是事物的本體。至於現象,它還是承認其有的(只不過是「假有」而已)。所謂「緣起有」,「自性空」,便是這一思想的理論概括。事物的現象,是「緣起有」——「緣起」而「有」,就非真有、實有,而只是一種「假有」。事物的本體,則是「自性空」。「緣起有」法,只有假相,並無實體,所以是「空」。用僧肇的話來說,就是「不真」故「空」(「不真空」)。這是就客觀現象而言的。如果就主觀認識來說,「空」,就意味著不著於相。《金剛經》所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於此「虛妄」之「相」上不起「執著」,這就是「空」。再有,空宗所以異於「有宗」者,不在於對於客觀現象的看法上,對於現象的看法,空、有兩宗可說是基本相同的。因為,「有宗」各派,也都認為宇宙萬有是虛假不實的。所不同的,是對於彼岸世界或者是對於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的看法上。空宗,不僅對現實世界持否定態度,而且對彼岸世界也持否定態度。《大晶般若》所謂「設有一法勝涅槃者,我說亦復如幻如夢」,便是這種觀點的具體反映。「涅槃」,是佛教的彼岸世界,是佛教徒們所嚮往的最終的歸宿處。可是,在空宗中人看來,不僅「涅槃」也是空的(其實,空宗者流是非常的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在「理論」上,連彼岸世界他們也予以否定;而同時,在踐履上,他們卻又一心嚮往著出世解脫),甚至「設有一法勝涅槃者」,也同樣是空的。這可真是一空到底了!同時,除了「空性」(或「性空」)之外,空宗也不承認有任何超自然的、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在世界觀上,他們是「性空緣起」論者,除了「緣起性空」之外,他們不承認有任何的實在!空宗之異於「有宗」者,也就在這裡。 所謂「有宗」,第一,他們肯定有彼岸世界,即所謂的「無上菩提」與「大般涅槃」;第二,他們肯定有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即所謂的「真如」、「佛性」之類。在「有宗」里,又分所謂「相宗」與「性宗」兩大體系。 「相宗」,就是由唐玄奘所創立的法相唯識宗。就現象論(方法論)說來,稱之為「法相宗」;就本體論(世界觀)說來,稱之為「唯識宗」。唯識宗的世界觀,是主觀唯心主義的「阿賴耶緣起」論。他們不僅承認有作為世界本原的「阿賴耶識」(即第八識),更加承認有彼岸性的最高的精神實體——「圓成實性」(圓滿成就真實體性,其實就是「真如」)。所以被稱為「有宗」、「相宗」之異於「性宗」者,主要的有兩點:.其一,解脫論上,他們不同意「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其二,世界觀上,他們不同意把「真如」說成是世界本原,也就是他們不同意「真如緣起」說。
「性宗」,包括天台宗和華嚴宗。就解脫論說來,兩宗都是「佛性」論者,即都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就世界觀說來,兩宗都是客觀唯心主義的「真如緣起」論(華嚴宗則稱之為「法界緣起」論)者。他們都承認於冥冥之中有一個超乎一切的彼岸性的精神實體。這種精神實體,是最高存在,世界本原,世界的(還有出世的)一切,都是由它派生的。這種最高存在,通稱之為「真如」或者叫做「法性」、「法界」、「實際」以及「佛性」、「如來藏」等等。由於他們一切都從「真如」、「佛性」出發,一切又統歸之於「真如」、「佛性」,所以在佛教思想史上他們就被稱之為「性宗」。 以「教外別傳」相標榜的禪宗,確乎是中國佛教的特產。不過,就其基本思想說來,則它又是同「性宗」大體相同的:解脫論上,他們也是「佛性」論者;世界觀上,他們也是客觀唯心主義的「真如緣起」論者。只是用以表達他們觀點——禪見的方式(方法),頗為有些「與眾不同」罷了。至於師弟授受之間的大施棒喝,大逗機鋒,那已是晚期禪宗的現象了。當然,就中國思想史說來,較之佛教其它的各個宗派來,禪宗確乎是產生了更廣泛、更深遠的影響;它簡直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位驕子! 三 佛教在完成其自身的發展、演變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同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發生交涉;原是一種外來宗教的佛教,終於形成為具有中國特點(甚至也被認為是一種中國傳統)的·宗教,無寧說就是這種長期的相互交涉的結果。 就思想領域來說,佛教傳來不久,就同儒、道兩家發生了關係,而這種關係,可說是既相互矛盾、鬥爭,又相互吸收、融合。 就儒、道、釋三家的矛盾、鬥爭而言,早在漢代,儒家者流就已經以儒家的綱常倫理以及夷夏之辨,來責難佛教了(詳見牟子《理惑論》);之後,又有神滅與神不滅之爭;到了唐代的韓愈,可說是達到了儒者闢佛的高潮。韓愈在其《原道》(載《昌黎先生集》卷一一)里,一則說:「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嗚乎!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再則說:「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詩》曰:夷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韓愈在其《諫迎佛骨表》(載《昌黎先生集》卷三九)里,又一則說:「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再則說:「夫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韓愈用以闢佛的,仍然是綱常倫理以及夷夏之辨。當然,歷史上儒家的反佛,基本上都還是「說理」的,雖然韓愈也曾主張用「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原道》)的劇烈的行政手段來對待佛教,但是韓愈的這種主張,並未被皇帝所採納。一般說來,歷史上的儒家反佛,還是屬於「說理鬥爭」。 至於道家的反佛,情況就很不相同了。一方面,道家者流也用一些諸如「老子化胡」之類的無稽之談來貶佛、反佛;而另方面,他們往往又要借重皇帝的封建權威來妄想消滅佛教。佛教史上的所謂「三武法難」(即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的滅佛運動),除反映了世俗地主同僧侶地主之間的尖銳矛盾和劇烈鬥爭之外,道教徒的從旁煽動這一外在因素,確乎也起了一定的推波助瀾的作用。這種情況表明,道家的反佛,可「說」之「理」實在太少,所以只能借重封建暴力來對待佛教。 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佛教自然也要以其特有的神學哲學思想,來批駁儒、道。這種情況,也是歷代皆有,姑不詳談。 當然,儒、道、釋三家的相互矛盾和鬥爭,只是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的一個方面的情況,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方面(甚至是更為重要的方面)的情況,那就是它們之間的相互吸收和融合。 從哲學思想方面說來,傳統的儒學,須要吸收佛教的一些思想資料來補充自己。魏晉南北朝以來,不少的儒家學者,紛紛地以佛學相標榜;許多儒學名家,都大交佛教名僧,甚至連柳宗元、王安石這些著名的唯物主義思想家,也都同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唐代唯心主義哲學家李翱的《復性書》,浸透著佛教的思想影響。宋儒「理一分殊」的命題,其實不過是對佛教華嚴宗的「然事法名界,界則分義,無盡差別之分齊故;理法名界,界即性義,無盡事理同一性故」(澄觀《華嚴法界玄境》卷上)這一理論的概括。二程的「一草一木皆有理」這一命題,無非是佛教天台宗「一色一香,無非中道」和禪宗「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這種觀點的模擬!朱熹則更是經常用佛教的語言來表達他的唯心主義思想:「眼前凡所應接底事物,事事都有個極至之理;……若事事窮得盡道理,事事佔得第一義!」(《朱子語類》卷三《大學·經下》)所以,程朱理學的出現,更不妨說是在相當的程度上受了佛教(尤其是禪宗)思想影響的產物。以至連程朱也對佛教讚不絕口:「釋氏之學,亦極盡乎高深!」(《二程全書》卷一三)「(庄)周安得比他佛!佛說直有高妙處,莊周氣象,大都淺近。」(同上書卷三七)「佛教最有精微動得人處」(《朱子語類》卷一三);「其克己,往往吾儒之所不及!」(同上書卷二九)表面上以闢佛者自居的兩宋理學的開創者,對於佛教竟是如此的推崇。至於明儒王陽明「天下無心外之物」的命題,簡直可以說是一字不改地襲用了佛教「心外無物」的論點。而所謂「這個便是汝的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傳習錄》上)的「真己」簡直就是佛教唯識宗所講的「去後來先作主公」的「第八識」或佛教其它各派所講的「佛性」!宋明理學同佛教的關係,雄辯地說明了:佛教思想給予儒家學說的影響,是多麼地深刻!佛教思想的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近代(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一些名家,自龔自珍以至康有為、章太炎等人,都沒有能夠擺脫佛教思想的影響)。我們不妨這樣說:自魏晉以來,中國唯心主義哲學,無論是在世界觀還是認識論上,無一不從佛教哲學中汲取營養;正是佛教哲學「豐富了」中國傳統的唯心主義的哲學思想。
至於道教的借用佛教,更是人所共知的史實。可以說,道教從其早期的民間宗教的形式,逐漸演變為以後那種具有比較「完備」的宗教形式的宗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模仿、借用佛教的結果——無論從道觀規模、道士形象以至大量的道教經典和神學教義說來,都是如此。不妨這樣說,如果沒有佛教的傳入,很難想像會有後來這種形式的道教! 至於佛教,在漢代,它被方術化;到魏晉,它又玄學化;歷經南北朝以至隋唐,它又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諸如「儒佛合一」、「三教同源」之說,一直籠罩著佛教界;而到了宋代,這一思想達到了高峰。宋代的不少名僧,不僅把佛教的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的「五戒」,比做儒家的仁、義、禮、智、信的「五常」,他們說:「人乘者,五戒之謂也。……以儒校之,則與其所謂五常仁義者,異號而一體耳。」(契嵩:(原教),<鐔津文集)卷一)「夫不殺,仁也;不盜,義也;不邪,禮也;不飲酒,智也;·不妄言,信也。」(契嵩:<孝論·戒孝章),同上書卷三)而且,還大講「孝道」。名僧契嵩,撰寫《孝論)(載《鐔津文集)卷三)十二篇,宣稱:「天地與孝同理也,鬼神與孝同靈也。故天地之神,不可以不孝求,不可以詐孝欺。」「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至哉大矣,孝之為道也夫!」(《孝論·原孝章》第三)不僅把孝理性化,而且把孝神靈化;孝,乃是「天經地義」的「大道」!契嵩還特別申明:「天下以儒為孝,而不以佛為孝,……嘻!是見儒而未見佛也。佛也,極焉。以儒守之,以佛廣之;以儒人之,以佛神之,孝其至且大矣!」(《孝論·廣孝章》第六)就這樣,契嵩從綱常倫理上以「會夫儒者之說」,以大講儒、佛一致。不僅如此,契嵩還大講中庸,大讚禮樂:「夫中庸者,立人之道也。是故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必修中庸然後學也。飲食可絕也,富貴崇高之勢可讓也,而中庸不可去也。其誠其心者,其修其身者,其正其家者,其治其國者,其明德於天下者,舍中庸其何以有為也。亡國、滅身之人,其必忘中庸故也。」(《鐔津文集》卷四:《中庸解第一))「夫中庸也者,不為也,不器也,明於日月而不可睹也,幽於鬼神而不可測也,唯君子也,故能以中庸全。」(同上書:《中庸解第三》)契嵩從而得出結論說:「中庸之為道也,靜與天地同其理,動與四時合其運。……」(同上書:《中庸解第四》)中庸,竟然成了時空萬物的運動規律!「禮,王道之始也;樂,王道之終也。……故禮樂者,王道所以倚而生成者也。」「夫禮,所以振王道也;樂,所以完王德也。」「人君者,禮樂之所出者也;人民者,禮樂之所適也。……是故禮貴乎上行也,樂貴乎下效也。」(《鐔津文集》卷五《論原·禮樂》)一個佛教僧侶,如此的大講王道、禮樂,於此可以想見儒家思想給予佛教的影響是多麼的深了!宋代的另一名僧智圓則說:「夫儒、釋者,言異而理貫也。……嘻!儒乎?釋乎?其共為表裡乎?」((閑居編)卷一九<中庸子傳上》)他自號「中庸子」,公然宣稱他以「宗儒為本」(<閑居編)卷二二《謝吳寺丞撰{閑居編序)書》)!他要「修身以儒,治心以釋,拳拳服膺,罔敢懈慢!」(<中庸子傳上))一代佛教名僧,卻要「修身以儒」,「宗儒為本」,智圓者,簡直是一個儒佛一家的活標本!宋代的知名文僧惠洪,還把儒、佛兩家比做掌與拳:「吾道比孔子,譬如掌與拳,展、握故有異,要之手則然!」(<禮嵩禪師塔詩>,見《鐔津文集》卷一九)則儒、佛不但是「一家」,而且簡直是「一體」了! 佛教,也在接受著道家思想的影響。北魏的曇鸞,曾經從陶弘景受學「長生術」;北齊、陳世的慧思,還曾發過這樣的「誓願」:「我今入山修習苦行,……為護法故求長壽命,願諸賢聖佐助我。得好靈芝及神丹!……足神丹藥修此願,借外丹力修內丹!」(《南嶽思大禪師立誓願文》)一代名僧,居然也要大「修內丹」,他簡直是一位身披僧裝的道人!宋代的某些禪僧,公然用「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法演《語錄》,見《古尊宿語錄》卷二二)這種飽含《老》、《庄》氣味的語言,來宣揚他們的禪見。可見他們感受道家思想影響之深了。 由於佛教也深受儒、道兩家思想的影響,所以就很自然地產生了「三教一家」、「三教同源」的思想。 「三教同源」之說,其來有自,至宋、明而大倡。宋僧智圓說:「釋、道、儒宗,其旨本融,守株則塞,忘筌乃通。」(《閑居編》卷一六《三笑圖贊》)明僧真可說:「我得仲尼之心而窺六經,得伯陽之心而達二篇,得佛心而始了自心;雖然,佛不得我心不能說法,伯陽不得我心二篇奚作,仲尼不得我心則不能集大成也。」他從而得結論說:儒、釋、道三家,「門牆雖異本相同」(《紫柏別集》卷一(題三教圖})!另一明僧德清說:「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憨山夢遊集》卷四五《道德經解發題·發明歸趣》)「跡異」、「心同」,三教同源:「孔、老即佛之化身」;則又是「三教同體」了! 這種儒、釋、道三家的相互吸收、相互融合的情況表明:一方面儒、道兩家,須要從佛教那裡吸取某些思想養料以「豐富」自己;另方面,佛教為了使自己能夠更加中國化一些,也須要從儒、道兩家(尤其是儒家)那裡吸取若干東西以裝扮自己。而歸根結底,為了維護封建統治的需要,「本是同根生」的儒、釋、道三家的思想家們,都深切地感到:儘管他們之間存在著矛盾,但是,為了他們所共同從屬的整個封建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他們必須在思想上相互補充,在行動上相互協調。這便是「三教同源」、「三教一家」這類思想產生的階級根源。總而言之,這種儒、釋、道三家相互融合的情況的出現,乃是歷史的要求,時代的需要。 四 談到佛教同中國文化的關係,涉及的方面就更加廣泛了,這裡。僅就以下的三個方面,略為敘及,以見一斑。 1.石窟藝術 「在佛教東來的通路上,經過新疆維族自治區時,遺留有古代龜茲、高昌等洞窟的造像;經過甘肅河西走廊時,遺留有敦煌干佛洞、安西榆林窟、永靖炳靈寺、天水麥積山等石窟造像;再東進而有山西大同雲崗、河南洛陽龍門、山西太原天龍山、河北磁州響堂山、河南鞏縣石窟寺、山東雲門山、遼寧義縣萬佛堂等大小石窟造像,蔚為盛現。在江南的有棲霞山石窟造像,在四川的有廣元石窟、大足石窟,以及巴中、通江等地石窟造像,分布既廣,數目亦多。」(常任俠《佛教與中國雕刻》)真可說是佛教石窟遍及全國了。其中尤以雲崗、龍門和敦煌三大石窟聞名於世界。創刻於拓跋魏時代(五世紀中葉)的大同雲崗石窟,現存主要洞窟五十三個,大小造像五萬一千多軀,為舉世聞名的藝術寶庫。創刻於元魏時代(五世紀末葉)的洛陽龍門石窟,現存(且就西山區而言)窟龕二干一百多個,佛塔四十多座,全山大小造像十萬多軀,都是稀有的藝術珍品;而聞名遐邇的「龍門二十品」,尤為書法藝術的傑作!內容宏富的敦煌石窟,不僅它的壁畫藝術舉世無雙,而且它本身簡直就是一座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博物館!此外,甘肅麥積山,現有歷代雕塑七干二百多具,被譽為「東方雕塑館」!炳靈寺,現有窟龕一百八十三個,造像七百七十六軀,壁畫約九百平方米。四川大足,現有石刻造像約五萬多軀。如此等等,均都是稀世之寶,所有這些石窟藝術,都是與佛教有著密切的關係的。 佛教石窟藝術的倡始者,雖然都是出於宗教的(其實是階級的)動機:為了「修福」,為了祈佛「庇佑」,但是,由於無數的勞動者(無名的藝術家)的辛勤勞動的結果,卻創造出了舉世聞名的藝術傑作。現在,它們已經成了具有世界意義的藝術寶藏,是我們偉大祖國傳統文化的精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
此外,石刻佛經,也是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保存在北京房山區石經山和雲居寺的石刻佛經,創刻於隋代,中經唐、宋、元、明、清,歷時一千多年,現經發掘整理,共有大小經版一萬五千多塊,共刻佛經一千多部,三干四百多卷。在這些石經中,保存了相當多的早已佚失了的古版藏經,這在佛經版本的校勘方面,具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而石經中的書法藝術,尤多珍品。同時,在這些石經里,還有大量的題記,這對研究我國隋、唐以來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也具有著極為重要的史料價值。所以,房山石經,和石窟藝術一樣,也是舉世無雙的稀世之寶! 2.小說文學 胡適曾經說過:「個國固有的文學很少是富於幻想力的,像印度人那種上天下地毫無拘束的幻想力,中國文學裡竟尋不出一個例。……印度人幻想文學之輸入確有絕大的解放力。試看中古時代的神仙文學如列仙傳、神仙傳,何等簡單?何等拘謹?從列仙傳到西遊記、封神榜,這裡面才是印度的幻想文學的大影響。」(《白話文學史》)胡適所說「印度的幻想文學」,其實就是指的各種充滿了想入非非的神話故事的佛經。據說,當年蔡元培就把八十卷的《華嚴經》,看做是一部神話小說。確實的,《華嚴經》的編撰者,確實具有著「那種上天下地毫無拘束的幻想力」,而這種「幻想力」,在中國早期的文學作品(包括屈原、莊周的作品)里,也確是沒有的。隨著佛經被大量的翻譯過來,它確實使我們不少的古典作家受到了啟發,開闊了眼界,從而產生出了一系列富於「幻想」的文學名著。(東晉干寶所著《搜神記}這部神怪小說,就是這類文學名著的早期的代表作;而膾炙人口的《桃花源記》,也是陶淵明《搜神後記》里的一篇)其實,佛教影響於古典文學的,不僅僅是它的「幻想力」,而且還有它那出世思想(以及因果報應之說)。 以描寫「唐僧取經」為中心故事的《西遊記》,是一部非常富有「幻想力,,的神話小說,它的主人公唐僧,便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幻影。玄奘西行求法的史實,到了《西遊記》里,就變成了小說中所描寫的那種「西天取經,,的神話。在這部想入非非的作品裡,不僅「如來佛」成了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最高的神,而且,連「觀音菩薩」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神。在《封神演義》這部神話小說里,佛教的一些「菩薩」,也都同許多「真人」一起,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專門描寫農民革命的《水滸》里,魯提轄因為三拳打死了惡霸「鎮關西」,不得不一度去「逃入空門」,出家為僧;在梁山泊的「一百單八將」里,也還有魯智深和武行者這麼兩位「佛門弟子」。尤其是在古典名著《紅樓夢》里,更是浸透著佛教的那種出世思想。 《紅樓夢》里的主人公賈寶玉,在那「花柳繁花地,溫柔富貴鄉」里經「歷」了「十九年」的「劫」難之後,終於「飄然」而「登」上了「彼岸」世界!剩下來的,卻只是「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的空無境界!而全部《紅樓夢》,末了則由一位「空空道人」來給它作了結。最後,《紅樓夢》又以如下的詩句來結束它的全書: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於此可見,無論是曹雪芹還是高鶚,在他們的思想深處,消極的東西都還是不少的;從而也就可以想見,佛教之深深地影響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決不只是它的「幻想力」,而且還有它的思想——「勘破紅塵,,的出世思想以及它的因果報應之說——這種因果報應之說,尤其充斥於諸如《三言》、《二拍》之類的小說里1 3.寺塔建築 在我國古代,寺,並非宗教場所。《說文》:「寺,廷也,有法度者也。」則古代之「寺」,乃是指執掌「法度」的宮廷。《周禮·天官》:「寺人,掌王之內人,及女宮之禁令。」《詩,大雅》:「時維婦寺。」則古代的宮廷內侍——閹宦,也稱之為「寺人」。《辭源》對於「寺」字,則作了如下的三種訓釋: (1)奄人。《詩·大雅·瞻印》:「匪教匪誨,時維婦寺。」這就是說,在古代,「奄人」(宦官、太監)居住的地方稱之為「寺」。所以奄宦,也被稱為「寺人」。而把奄宦同女人並稱,就稱之為「婦寺」。 (2)官署,官舍。自秦以宦者任外廷之職,而官舍通稱為寺。如大理寺,太常寺,鴻臚寺等。《左傳》隱(公)七年,「發幣於公卿。」《注》:「詣公府卿寺」。《疏》:「自漢以來,三公所居謂之府,九卿所居謂之寺」。《漢書·元帝紀》……《注》:「凡府廷所在,皆謂之寺。」 這就是說,所謂「寺」,就是官府衙門。《漢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上·孝宣許皇后傳》里,顏師古還曾有過這麼一個註:「寺者,掖廷之官舍」。可見,到了西漢時代,寺,仍然指的是「官舍」。
(3)僧眾供佛、居住之所。相傳東漢明帝時,天竺僧攝摩騰、竺法蘭以白馬馱經東來,初止於鴻臚寺,遂取寺名,立白馬寺於洛陽雍關西。……(《辭源》第二冊第868頁:寺) 這就是說,從佛教傳來中國後,「寺」才逐漸演變成為宗教場所。 塔,則基本上是佛教傳來後的一種特殊的宗教建築。 隨著佛教在我國的日漸傳播,佛教的寺、塔這種建築物也就逐漸地增多起來。而自從在我國出現了寺、塔這種宗教建築物之後,在我國的建築史上,也就開拓出了一個新的領域,從而使得建築這一門學科也就相應地更加豐富了起來。現在,分布於全國的佛教寺、塔,例如:洛陽白馬寺,嵩山少林寺,山西五台山的南禪寺、佛光寺(兩寺佛毆,均為唐代的原建築),山西大同的上、下華嚴寺,蘇州寒山寺,南京靈谷寺,鎮江金山寺,廬山東林寺,泉州開元寺,寧波育王寺,天台國清寺,杭州靈隱寺,等等古寺;河南登封嵩岳寺塔(北魏),西安大雁塔(唐),北京的天寧寺塔(遼),山西應縣的木塔(遼),杭州六和塔(宋),等等古塔,它們已不再只是一些宗教建築了,它們都已成為我國古建築中的藝術結晶,都已成為我國古代文化發達的歷史見證! 至於佛教在諸如繪畫、雕塑、音樂、詩歌、文字、音韻等等方面的廣泛影響,作者無力對它們一一加以敘述,這裡也就只好一概從略了。此外,佛教的某些語言,也在產生著廣泛的影響。諸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粥少僧多」,等等,等等,至今仍為我們的許多作家所欣賞,所使用。於此也就益可以想見,佛教對於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影響,又是多麼地廣泛而深遠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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