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中篇小說推薦--伴娘

(中篇小說)……舟卉

從小形影不離的兩個女孩最終成了情敵,一個奪走了對方的男友,一個又傍上了女友的父親。是什麼讓這對原本形影不離的親密女伴陰錯陽差劍走偏鋒?

伴娘

舟卉

新郎結婚了,新娘卻不是她。電影里早就用濫的橋段,拷貝進現實生活後,絕對沒有了戲劇性。一個鬧騰的婚禮,結結實實砸下來,徹底砸碎了鍾文的幻想。她哭不得,鬧不得,反倒是那麼安靜地坐在化妝台前,朝臉上抹著眼影腮紅。人家是有心機的,一步步走到現在,她敵不過。照說敵不過,就算了,可總歸還是有點不甘心。

這樣的場合,鍾文逢著了,不見得肝腸寸斷悲慟欲絕,但心頭難免會像針一樣扎著,忍是忍不住的,都痛得齜牙咧嘴了,偏偏還不能把真實的臉孔轉過來給人看。

外頭的鞭炮一直沒斷,噼里啪啦,碎屑都彈到台階上來了。炮仗也一撥接一撥地炸開,砰——啪,砰——啪,酒店的玻璃門都震了,硫磺味在空中瀰漫著,是嗆鼻的。鍾文站在酒店門口,渾身不自在,兩條腿都有點發軟了。

有種悲哀她說不出來,但就是在心裡頭翻江倒海。沒有辦法宣洩,就蓄著,蓄多了,就是要腐蝕五臟六腑的,並像蛇一樣鑽動,鑽空整個人的軀體和神經,要讓她像沙一樣散掉。鍾文覺得把自己賣給了喜氣洋洋,自找的,臉上已經有了火辣辣的傷口,可還偏要往上面塗油彩,末了還要上台向人們打揖作笑。

她朝後挪了挪,背靠在了玻璃門上。笑,依舊要笑的,可憐的是,連笑的力氣都差點沒有了。她不該來的;來了,也是沒地方擺的。她恨不得可以找條地縫鑽進去,眼不見為凈。有些事索性掐斷了,痛苦也只是一時的;可現在,掐是掐了,卻藕斷絲連。連著的還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另一個女人。這種滋味,也只有她受得。

飯店的地面是黑色大理石鋪成的,擦得一塵不染,如鏡面般透亮。一低頭,裙子,衣袂,水晶吊燈,以及那雕飾繁複的天花板,全映在裡面。那也是一個完整的婚禮,窸窣閃動,人來人往,也同樣川流不息。只不過,一切倒過來了,燈在上,腳在下,腳踩著了臉,臉又壓住了水晶的燈,燈光有點破碎和迷離了。鍾文有些恍惚。她抬頭去看新郎,那個熟悉的男人竟有了幾分陌生。他穿了一套阿瑪尼西裝,筆挺地站在酒店門口。幾天來的忙亂,似乎絲毫沒讓他受著影響,看不出一絲倦容。他頭髮剛修剪過,看上去油光發亮的,尤其頂上那一撮,打過摩絲後,根根分明地翹著,是那種顯擺的翹。看來,他還是很得意的。想想也是,這麼一個排場盛大的婚禮,沒有一個男人會不得意的。

如果是和她結婚呢?鍾文冷不防冒出了這個念頭。想都不用想,肯定沒這麼風光了,說不定就在一家普通的餐廳,五六桌酒席,放幾掛鞭炮了事了。看來在關鍵時刻,男人是比女人更為虛榮的。女人虛榮,只是小打小鬧,看起來都矯情,入眼的只是表層的東西;而男人,一旦虛榮起來,那是不顧情面、不顧對方死活甚至連自己都可以出賣的。

眼前的這場婚禮,奢華得有點過分。過於奢華,冷眼人眼裡,就像是做戲。一半是做給自己看的,一半是做給別人看的。新娘家有錢,燒那麼點是無所謂的。可新郎呢?這個輝煌是錢燒出來的,新娘家的錢燒出了旺騰的火光,倒是映紅了新郎的這張臉,他看上去是多麼的富華闊綽,又是多麼的神采奕奕!當那浩浩蕩蕩的由近二十輛賓士組成的車隊,穿過城市最繁華的街道時,他大概是以為穿行在射燈照耀的T型台上了。那種作秀的感覺,可能讓他覺得是人生的一次升華。

可只有她知道他的底子,他不過就是新娘家安排的這場豪華婚禮中的一個擺設。他這樣筆挺地站著,把頭髮搞得像吃了亢奮素似的,其實,是為了掩蓋他華麗外表下的底氣不足。

鍾文有些恨他,看著他就有點像揭傷疤,那種痛,是鋒利的。可她又有些同情他,可恨可惡的人總是跟可憐糾纏不清的。人要變了,真是一眨眼的事情,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從來不喜歡打扮,樸素而清清爽爽的。

鍾文能回憶起來,林為南以前的頭髮烏黑柔軟,她喜歡用手指去撩它們,撩過去就像撩一匹短短的光亮的絲緞。絲緞下面是青白的頭皮,如璞玉一般,乾淨,散發著溫熱的氣息。鍾文喜歡從背後輕輕地抱著他,俯下頭去聞他的頭皮,那是一種醉人的男人香。直到現在,鍾文閉上眼睛,鼻子底下還是能嗅到那股溫熱的香氣。香氣裊裊而來,穿越光陰,從爆竹炸開後濃烈的硫磺味中鑽出一條縫隙,絲絲縷縷甚至有些不顧廉恥地飄進她的鼻孔。

這股香文學氣她是熟悉的,揪心的,卻再也和她無關了。鍾文驚了一下,猛地睜開眼睛。一張陌生賓客的臉正從她面前飄過,廳堂里花與燈依舊。恍惚只是一瞬的,於她而言,卻是感到了某種刺心。他就站在那兒,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他滿臉紅光,一雙墨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上揚,露出一排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牙齒,笑著。黑西裝,白襯衫,藍領帶,領帶打了個溫莎結。左胸上一小束玫瑰,玫瑰拖出一截緞帶,兩個金色的字赫然在目:新郎。

新郎是他,但新娘不是她。

新郎在和來賓招呼,微笑,握手,寒暄,然後腰微微一鞠,一隻手朝里擺,請,請進,恰到好處的熱情。洞房花燭,乘龍快婿,男人最強的興奮劑,他全沾上了,難免得意揚揚。可在鍾文眼裡,他的笑有點訕訕的,有點趨奉的,在女方這些來歷不凡的親朋面前,他還是有些欠了底氣的,不夠鎮定和沉穩。

外面的陽光太烈了。爆竹還在繼續「砰——啪,砰——啪」炸著,酒店門口騰起了一片橙黃色的煙霧,硫磺化粉散落開來,撲進了鍾文的鼻子。

鍾文的鼻子受了點刺激,那種嗆的味道直往毛囊里鑽,她想流眼淚,她想打噴嚏,但使勁用手捂住了,不讓噴嚏打出來。又一個爆竹炸開,跟得那樣緊,鍾文實在忍不住了。「阿嚏」,一個響亮的噴嚏終於打了出來。

鍾文反應算敏捷的,打噴嚏時她趕緊側身。但從口鼻里出來的飛沫,還是噴到了新娘的婚紗上。新娘有點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讓鍾文心裡起了毛。她分明看到了新娘在不經意間瞟出來的那縷輕蔑。但旋即,新娘又迎出個笑臉來給她,笑臉的那層意思像是饒恕又像是可憐,還有點假模假樣的安慰。

一對狗男女,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鍾文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給嚇著了。在婚禮之前,她從來沒有用這麼惡毒的詞語形容過白薇和林為南。但現在,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被挾持了。被挾持的她,不得不從委屈過渡到了憤怒。男的是恬不知恥的,女的也是不擇手段的。這就是一個噴嚏給她的啟示。

從軟弱和恍惚中激醒後,鍾文突然有了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

鍾文和白薇並排躺在床上。

那是一個潮熱的夏日的午後。知了在屋外的苦楝樹上「吱啦——吱啦——」不要命地叫著。一架長城牌電風扇,在木板凳上「嘩啦嘩啦」搖動。南方的梅雨季節,空氣黏搭搭的,似乎捏一把就能捏出水來,呼進去,吐出來,濕悶得都讓人的肺葉長水泡。

房間只有一個窗子,窗子開在東面。這時候,太陽已經偏南,正當空,這裡照不到了。一幅薄薄的紗簾,掛在窗口,純白色,蕾絲料,鉤邊的地方有細小的孔隙。整整一個下午,紗簾一直在隨著風搖曳微抖。只要風大一點,那帘子的一處便飽滿起來,像孕婦的肚皮,朝房間里聳過來,幾道弧紋過後,肚皮就沒有了,飽滿的又歸於平靜。紗簾落回去,還在微微地抖著。有一枝喇叭花的藤,攀到了窗口,順著鐵柵欄爬上去,四處伸展著綠油油的葉子。纖細的嫩須,半透明的,一圈圈纏繞著鐵杆,其中一根還匍匐到窗角,挑起紗簾,伸到房間里來了。

鍾文從床上望過去,窗口是綠汪汪的一片。柔軟的白紗簾稀釋了光線,植物的綠色映進來,打在地板上,呈現出一片綠幽幽的朦朧效果。地板打了蠟,本身有棕紅的光澤,但那一片綠吞沒了那一片棕紅。那片綠在蠟的表面遊離,窗帘一晃,綠便也跟著晃。

鍾文的眼睛有些迷離,身體飄起來,就像浮在那片幽涼的綠上了。

這是白薇的房間。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薄荷葉清香。鍾文不知道這種好聞的氣味是從哪裡來的。白家的乾淨和整潔,讓她打心眼裡羨慕。梅雨季節,別人家的牆壁上都長出了霉花,打開壁櫥全是陳腐發霉的味道。可白家的空氣彷彿能和周邊環境隔離,雖也濕搭搭的,卻要透亮許多。就著窗口的光仔細看,能看見一粒一粒透明的水珠子飄浮在空氣中,沒有塵埃。在白薇的房間,這股薄荷葉的清香,彷彿會自我生長,好像是從牆壁里散出來,從地板上滲上來的,從門從床從衣櫃,從一切有形的物件中自然揮發出來的,源源不斷。這種清涼的氣味,能浸入心脾,流淌進肺部血管,靜靜地奔跑到她全身的細胞里。

竹篾席子已磨得很光滑,透著褐色幽亮的光澤,植物體陳年累月積下的冰涼,從毛孔里滲進去,是種熨帖的涼。鍾文枕在一個小枕頭上,盯著那片光影,睡意朦朧。她隨意地伸展著四肢,一個舒服的姿勢。剛才還燥熱的身體,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這天中飯是在白家吃的。白薇的媽媽還從冰箱里拿出兩根奶油雪糕分給她們。吃完雪糕,兩個小姑娘又做了一會兒作業,才到房間里來睡午覺。雪糕的奶油稠軟香甜,那種冰涼滑過的感覺,這會兒還在鍾文的舌苔上停留。她呼口氣,還能聞到滿嘴巴的奶香。

白薇沒睡著,她「咯咯」笑著,用手去撓鍾文的胳肢窩。鍾文癢了,一邊笑,一邊躲。白薇卻變本加厲。兩個人就這樣嘻嘻哈哈扭成了一團。這麼一鬧,睡意自然被驅走了,一下子倒睡不著了,就這麼睜著眼睛躺著。知了的叫聲透過窗子,攪纏在電風扇「嘩啦嘩啦」的聲里,倒不那麼刺耳了,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好像那棵苦楝樹是長在兩三條弄堂以外的。後來,知了聲聽不見了。鍾文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爬上了郵電局院子里的那棵桑樹,伸著手去夠桑葚。那桑葚紫紅紫紅,飽滿得都能流出汁液來。突然一條毛毛蟲掉到了她脖子上。她感到害怕,用手去打。毛毛蟲打飛了。可她怎麼伸手使勁都夠不著桑葚。正著急的時候,毛毛蟲又冒出來了,毛茸茸地癢。被爬過的皮膚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又像被融化了一樣。毛毛蟲朝她的胸脯那兒軟綿綿地爬過去。一陣強烈的、幾乎令皮膚震顫的酥癢後,她有點恐懼了,怕緊接著就是深深的蜇痛,便趕緊去捉蟲子。桑葚從手裡滑出去了,一顆顆紅果子在半空飄落。

她突然睜開眼來,蟲子其實沒有,她看到自己抓著了一隻手。白薇睡著了。白薇的小手搭在鍾文的胸脯上,纖細的手指在無規則地輕輕划動。

鍾文微微笑了一下,閉上眼睛睡覺。她任白薇的手繼續在夢裡遊盪。

鍾文有些彆扭地站在新娘的身邊。她得笑著,時刻微笑。嘴角上提,雙唇輕啟,露出八顆牙齒,OK。閃光燈「咔嚓」,又一聲「咔嚓」,又一片鬧騰的「咔嚓」,她的面孔定格在親切的、彷彿由衷而發的笑容中。她的笑容,是這個婚禮一個要緊的陪襯。新娘不會輕易漏下她,也不會輕易放過她。只有她在,無論鏡頭還是場面,才會呈現出層次,才會有了重點中的重點。

婚禮花團錦簇,新娘才是錦簇中的那點花芯,面額上的那粒硃砂痣,瓷胎上的那滴釉里紅。所有的紅包喜字、綵綢燈籠、玫瑰紙炮、伴郎伴娘,以及門外的爆竹,所有的沸騰喧鬧,都不過是陪襯,是一萬種紅;用這一萬種的紅,來陪襯這芬芳日子中唯一的一點白——新娘的白,婚紗的白,手套的白,嬌嫩臉蛋的白。新娘才是鏡頭的焦點,才是祝賀聲的所指,才是噼里啪啦炸響的鞭炮的衷心。

新娘頷首,鍾文就要跟著頷首。新娘微笑,鍾文也要跟著微笑。但又不能笑過頭,不能蓋過了新娘的風頭。她要顯得殷勤,但又不能過於殷勤,新娘才是這場婚禮的主角,她不能喧賓奪主。她不過是陪襯,要恰到好處,不露聲色但又無處不在的陪襯。

鍾文穿著一條蓬鬆的藕粉紅超短裙,那奇怪的設計,讓她看上去像極了一隻毛茸茸的雛鴨。臨出門時,白薇還往她頭上插了一朵碩大的同色系假花。於是,她整個人看上去就顯得誇張了,粉嫩是粉嫩,卻假模假樣,一副繁花似錦的模樣,卻有裝嫩的嫌疑。鍾文很不習慣,她想盡量躲到新娘的後面去,想借新娘的蓬開的婚紗來遮一下自己的腿。但白薇戴著白紗網格手套的手猛地一拽,一把把她拉了出來。

白薇叫鍾文來參加婚禮,白薇還央求她提前一天去白家,所謂出閣前的陪夜。這讓鍾文有點意外。這活只有閨蜜幹得,是有點故意要把她拖進來的意思。看來,白薇倒還有點向她示好的意思了,但一想到倆人之前鬧成的僵局,這種央求就有點彆扭。鍾文倒是佩服起白薇來,一點都不避嫌,結婚了還讓她來當伴娘,如此泰然處之,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婚禮上,鍾文本想穿自己那條寶藍色底白玉蘭枝凸紋刺繡旗袍的,那是她衣櫥里最華麗的一件,之前統共才穿過兩回,還簇新著。昨晚她把旗袍帶到白家,想找個衣架掛起來,免了生皺褶。白薇看到了,放下手裡正在擺弄的婚紗,跑過來,拉開衣櫥取了一條藕粉色的超短裙丟給她。裙子的袖子和裙擺上綉有蕾絲花邊。

「文文,你這條旗袍太中式了,和我的婚紗有些不配的。穿這條吧,可愛些!」白薇說。

裙子是搶眼,但這樣的風格顯然已不適合鍾文。蕾絲,超短,一看就是幼稚。

鍾文也沒有直接拒絕,提起裙子在鏡子前比試了一下,才說不穿。白薇摟住她的肩膀,有些撒嬌地說:「文文,這是我特地挑的,讓婚紗店按你的身材定做的。要不,你先試試看?」說著,便連拖帶拉把她推進了衛生間。

鍾文也只好換。「你看,裙子那麼短……」換上後她怎麼都覺得彆扭。

「還好嘛,你看看!」白薇把她拉到了鏡子前。

鍾文就知道這條裙子她是推託不得了。既然白薇早就安排好了,她也只有跟著她的意思走。就明天一天,總能熬過去的。反正她這次來,也是作好打算把自己當傀儡的,就明天借給新娘白薇用一用,也算還她一個人情。

「既然你早選好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呀?我也省得自己挑衣服了。」鍾文有些埋怨。

「哎呀不好意思,你看我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的……」白薇解釋,裝出無辜的表情。

鍾文的本意,是想用旗袍壓下白薇的婚紗的。她知道,那條寶藍色旗袍穿上身,即使搶不了新娘的風頭,也絕對會是婚禮上的一道亮色。她已經輸得太厲害了,不僅輸掉了愛情,還輸掉了自尊。本來這弔詭的婚禮跟她有什麼關係?可偏偏不久前母親患病住院,情勢又被微妙地扳過來了。白薇不僅主動來看望,還動用家裡關係把病人轉到省城醫院,請了最好的主刀醫生。母親拉著白薇的手,說了一通感謝的話,這讓坐在旁邊的鐘文意識到,自己和白薇還是沒完,而且倒又一次欠了她的人情。白薇那邊還是一口一聲「文文」地叫著她,人家已經表現出修好的意思來,人家已經把友誼像燙手山芋扔過來了,她接不得丟不掉,可最後還是不能不接。當著母親的面,她不能撕破了臉皮掉轉頭就走人。

鍾文有口氣出不了,婚禮上穿了旗袍也不一定真能出得了。她就是想給白薇點顏色看看。可很顯然,白薇已經識破了她的這點陰謀,於是才會不動聲色拿一條超短裙來擋住她的風頭。

鍾文憑什麼和白薇爭?從小鍾文身邊就有個白薇了,只要有白薇在,她就只能當「千年老二」,她占不了上風。上學的時候,白薇是班長,她是學習委員;入少先隊時,是白薇給她戴的紅領巾;白薇胳膊上別三道杠,她只別兩道;白薇去參加全學區的演講比賽,她只能作為候補一起前往。唯一一次揚眉吐氣,是她高考終於考了全年段第一名,可陰差陽錯,第一志願沒錄取,最後還是被調劑到了白薇報考的那所大學。這麼多年她一直活在白薇的陰影下,白薇走到哪兒,陰影就把她遮到哪兒,她想逃脫都逃脫不了。

友誼就像一張弔詭的繩網,把兩個女孩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這綁法實在有點詭異,從童年一直綁到了現在。曾經的少不更事已經變成了滿肚子的猜忌,曾經的天真無邪也早就異化成心機。在這個異化過程中,鍾文或多或少有些被動。她想不明白,人長大了怎麼就會變,那些帶刺的隱秘的情緒怎麼就會像荊棘樣生長?起初只是芽,嫩得不起眼,可一旦長成刺了,就直往對方的皮膚里肉里心頭裡扎了。她扎過白薇的,白薇也扎過她。這種相互的作用,因為倆人挨得太近,反而讓外人看不出來。

情如姐妹,這是別人看到的事實。在小學畢業留言本上,所有同學祝福她倆友誼天長地久;到了大學畢業,吃散夥飯時,班上女生都表達了對她倆這種親密關係的羨慕。她倆曾用一個飯盒打飯,頭碰頭用一把勺子吃飯,鑽一個被窩睡覺,互相借運動服穿,有時甚至連弔帶背心都換。更令人吃驚的是,連她們的男朋友也都是同一個人。一般情況下,一旦出現這種微妙的三角關係,新戀情產生,往往意味著舊友誼的夭折——這友誼必定還是經年累月攢下的,一旦反目了便是老死不相見的。可奇怪的是,發生了這種事,鍾文和白薇仍舊是朋友。友誼能撐到這份上,真的不容易,所謂韌如葦蒲、堅如磐石,也不過如此。

可沒有人知道,在表面的親熱下,實際是暗流涌動、礁石密布。過去的十幾年,鍾文可以說是為了友誼的面子,而輸掉了尊嚴的里子,並且是輸得一敗塗地。白薇以莫名的氣焰前後兩次搶了她的男朋友。是可忍,孰不可忍,可鍾文就是忍了,而且還沒怎麼吭聲。末了,還精心打扮,來參加婚禮,當了白薇的伴娘。

音樂換成了婚禮進行曲,儀式開始了,全體賓朋起立。新郎挽著新娘,穿過兩道拱形的玫瑰花門,款款朝台上走去。穿著黑色小西裝、打著領結的儐童們,把玫瑰花瓣用力地撒向半空。那花瓣就像一張張嬌嫩的嘴唇,歡樂地湧向新人。玫瑰的花香瀰漫在空中,深紅、粉嫩、米黃、純白,一片片沾在了新娘長長的頭紗上,也落在了她削瘦的肩膀和鎖骨上。

鍾文亦步亦趨地跟在新娘後頭。超短裙腰收得很緊,勒得她都有些透不過氣來。她看到無數的花瓣揚起,花瓣如雨,在空中搖擺出迷人的弧線,欲墜未墜,像被風托著,然後悠悠然地飄落。花瓣迷亂了眼睛,其中有一片像巨大的風帆壓迫著她的眼瞼而來。她眼前一陣深紅。

花瓣落下後,鍾文看到白薇突然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新娘已經站在了台階上,她居高臨下的樣子,讓鍾文覺到某種壓迫。全場的賓客,都隨著新娘的目光齊刷刷地來看鐘文。幾百雙眼睛就這樣被引誘了。鍾文無處可藏,突然間像赤裸現身一樣的尷尬。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錯。她低下頭,突然看到了自己兩條裸露的大腿。在飯店水晶吊燈的映射下,大腿白得耀眼,它們因為無處可藏,跟她一樣都有些戰慄了。

這該死的裙子!鍾文心裡咒了一句。在這樣的場合,觥籌交錯,樂曲端莊,人們都穿得一本正經,她因為無知突然把大腿秀出來,就有了幾分春光乍泄的意味。儘管她的一雙腿還算漂亮,細皮嫩肉,纖長筆挺,甚至還有些誘人,可秀錯了地方,就是犯了大忌。所謂露,也要露得恰到好處,不是把衣服剝下來就是了。剝衣服其實人人都會,但剝得不好,連廉恥都一併剝下來了,剩下的就只有皮肉。而皮肉恰恰是一個本分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最該忌諱的,很容易就被人看輕。

白薇還在沖她笑著。這笑,就不再是不動聲色的了,而是帶了點明顯的挑釁,還有幾分嘲弄和得意。鍾文頭皮一陣發麻。她突然明白,白薇是故意讓她穿這條裙子的。白薇是故意設下這個局的,她就是要在眾目睽睽下羞辱她,讓她難堪。白薇在變相地警告她,無論何時無論什麼場合,她都只有墊底的份,最好別有想法,否則會讓她難堪。白薇還是恨著她的,即便把她的男人都搶了,也還是恨著她的。但鍾文真的不知道這恨從何而來。

這個時候,林為南也回頭看了鍾文一眼。他的眼神是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的。難道他都在不滿她的出現?難道連他都在嘲笑她的這一身裝束?在林為南的眼神里,鍾文看不出歉意,也看不出內疚。這個男人顯然已被眼前這個奢華的婚禮撐膨脹了,說不定就在偷偷得意著,她不過就是他的一塊跳板,借了她,他才和白薇勾搭上了。妖柔曼妙的太太,財大氣粗的岳父,男人們終其一生所奮鬥的,美色、財富、地位,他一個婚禮就全部搞定了。在這麼富麗堂皇的排場面前,他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還有什麼可內疚的?

鍾文心裡生起了一點恨,恨得一碰火星都能著起來了。她眼睛裡都噙著淚花了,是逼出來的。她真想上去搧眼前的這對男女,一人一巴掌,再把手中的花狠狠地擲到他們臉上,轉身揚長而去。

可她不能這麼做,她不能像潑婦一樣發作。

她忍住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挺直了腰背。嘴角上提,露出八顆牙,她沖新娘繼續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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