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文叢--從陸九淵到王守仁——論「心學」的徹底確立

趙士林:從陸九淵到王守仁——論「心學」的徹底確立

——論「心學」的徹底確立

趙士林

宋明儒學之「心學」一系,常以「陸王」並稱。但實際上陸九淵和王守仁有不容忽視的區別。有些論者曾純從理論形態的角度考察陸王之異,如模糊與明晰、疏闊與嚴密、點悟與分解等等。這些考慮都有道理,但卻無關宏旨。只有透過它看到一個理論徹底性問題,才算抓住了陸王之異的意義所在。本文便試圖通過考察陸王之異,清理一下「心學」從陸九淵到王守仁臻於成熟、徹底確立的內在思想脈絡。 一

探討陸王之異,卻需從陸王之同談起。陸王之同,最突出的一點就是王守仁明確地肯定和接受了陸九淵提出的「心即理」這一命題,對這一點大概沒有論者持不同意見。然而,陸王對「心即理」的理解是否完全一致呢?進而言之,陸王對「心」和「理」這兩個範疇的理解是否存在歧異呢?要明了這些問題,須先弄清王守仁究竟怎樣、在哪種意義或哪種程度上肯定陸九淵。王守仁對陸九淵的肯定,最集中、最重要的有兩段話,一段載於他為《象山先生全集》所作之序: 至宋周、程二子,始復追尋孔孟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後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傳。……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而世之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以為禪。……(見《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38頁) 另一段載於《答徐成之》書:

仆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嘗與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 在這兩段話里,王守仁將陸九淵與周、程、朱作了比照,比照的要點如下:

(一)周、程是「追尋孔孟之宗」、「庶幾精一」,意思是接近「精一」,但尚未達「精一」。陸九淵則是「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傳」,就是說,陸九淵已超越了周程的「追尋孔孟之宗」,他的學說已經是「孟氏之學」。那麼陸九淵是否已達「精一」呢?王守仁在這裡未置可否,這便留下了一個謎:他的評列比照似乎少了一個環節,因為在上引序里,王守仁其實是以「精一」與否作為評列比照諸儒之學的標準。陸九淵之學已經是「孟氏之學」,論理應說「精一」,然竟棄置未論,何以少了這個環節呢?是無意忽視還是有意迴避?我以為是有意迴避。之所以在這裡沒有指出,除了作序所常有的「客氣」、「為尊者諱」外,其實還另有一番很耐琢磨的用意。 (二)朱熹是「折衷群儒之說」,陸九淵則是「立大本,求放心」,意思當然是說,陸九淵更抓住了「為學」之要。

從以上比照中,固可看出,王守仁對陸九淵的評價高於周程乃至朱熹,但顯然也可看出,這種高度評價很抽象,語焉不詳。更值得注意的倒是,王守仁高度評價陸九淵的動機所在。 王守仁高度評價陸九淵同時是為已張目,是為了掃除強大論敵所設置的傳統理論障礙。出於策略需要,王守仁也不能同時對陸九淵有所非議,但這也恰巧意味著,王守仁之高度評價陸九淵並不等於他完全贊同陸九淵。實際上,一離開上述動機,王守仁便雖婉轉卻仍明確地批評了陸九淵。我們所熟悉的王守仁與陳九川關於陸學的一段對話: 又問:「陸子之學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還粗些。」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鋮膏肓,卻不見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傳習錄》下)

在這裡,王守仁用一種很委婉的方式批評陸學「有粗處」,但方式儘管委婉,批評卻很重要。所謂陸學之「粗」,究系何意?論者多泛泛言及,未得要領。如牟宗三認為:陸九淵的風格雖似孟子,但孟學分解,「則文理密察,氣命周列,而又一歸於致良知,簡易明白,而不可以說粗」,「象山之粗只由其以非分解的方式揮斥『議論』點示『實理』而見。」(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台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23頁) 要之,牟宗三先生認為王守仁所謂陸氏之「粗」,純由個人風格(氣象)及學術風格(方式)所致。他依此斷言,所謂陸氏之「粗」其實「雷同風行,推宕飄忽」,「目的只在令歸實」(同上書,第24頁),「粗」只是「筌諦」,本來無傷大雅,無害學術要旨。從這個角度看,又不能說他「粗」。王守仁認為「粗」,不過是從自己的分解習慣出發而產生的一種無關宏旨的主觀感覺。 我認為,牟宗三的上述理解是不成立的,它曲解了王守仁批評陸九淵之「粗」的原意,忽視、貶低了這一批評的重要含義。牟氏理解說到底,不過是發揮了王守仁的半句話,即前引陸九淵文集序中所謂「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子……」。「純粹和平」指氣象,王守仁認為在氣象上陸九淵似乎不如周程,牟氏遂(至少在客觀上看)就此點發揮,並引伸至學術風格,認為王守仁批評陸九淵「有粗處」,系指個人氣象表現與學術風格特徵。這種理解至少使人發生下面一些疑問: 所謂個人風格,氣象是「誠於中而形於外」的東西,得之不易,觀之不難。就是說,它的形成雖由內而外、淵深微妙,對它的認識卻具體形象、鮮明可感。如果王守仁所謂陸氏之「粗」指的是這種風格,氣象的表現,那麼他為什麼要說「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如果指的是學術風格、方式的特徵,便更可發出這樣的疑問。分解還是非分解一眼便可看出,非分解較之分解的區別就是「粗」,更不需要「但細看」,「用功久」,才「當見之」了。 我以為,王守仁所謂陸學之「粗」,既非個人氣象問題,亦非學術風格問題,而是一個學術義理問題。簡賅地說,王守仁之所以認為陸學「有粗處」,就是因為陸學不「精一」,未能徹底地貫徹一條「心學」路線。 前面曾有論說,王守仁為陸九淵文集作序,留下了一個謎。他以「精一」為準評到諸儒,卻偏偏對陸九淵是否「精一」未置一詞。這其實是出於全力排擊論敵,揚陸為己張目的需要。一旦離開這個需要,王守仁便不「客氣」了。《王文成公全書》只有一處較具體地談到陸學,而就在這裡,王守仁明確地批評陸學不「精一」: 又問:「知行合一之說,是先生論學最要緊處。今既與象山之說異矣,敢問其所以同。」曰:「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這一個工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見得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工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若頭腦見得不分明,原看做兩個字,則雖把知行合作一個說,亦恐終未有湊泊處。況又分作兩截去做,則是從頭至尾,更沒討下落處也。」又問:「致良知之說,真是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象山已於頭腦上見得分明,如何於此尚有不同?」曰:「致知格物,自來儒者皆相沿如此說。故象山亦遂相沿得來,不復致疑耳。然此畢竟亦是象山見得未精一處,不可掩也。」(《王文成公全書》卷六①) 王守仁在這段對話里談到對朱陸的態度,剖白自己以「君子之學」,「聖賢事業」為唯一目的,最高準則。從這個信念出發,他對朱陸,各有同異,各有取捨,一視同仁。此論似甚高朗公允。有人據此羅列一點兒材料,遽下斷語,認為王守仁的基本思想不僅繼承陸,亦復繼承朱。此說大謬,且容後述。這裡最重要的是,王守仁與陸九淵之異。牟宗三說王守仁批評陸九淵「只還粗些」,卻沒有具體說明這個「粗」究竟指的是什麼意思。其實「解說」正在這裡,王守仁批評陸九淵「粗」,就是批評他不「精一」。王守仁所謂「精一」,從本體論看,指心與理一的「心即理」(「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從工夫論看,指「知行合一」的「致良知」(「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陸九淵之所以在王守仁看來「有粗處」,就是因為他未能徹底貫徹上述「精一」之旨。就上引王守仁的批評來看,他說「象山見得未精一處」,似乎僅指陸九淵在工夫論上仍沿襲「自來儒者」(顯然指伊朱一系)的「致知格物」,因而有違於「知行合一」。陸九淵的功夫論確有沿襲伊朱之處,如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先生常言之云:「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太始;行之在後,故曰坤做成物。」(《陸九淵集》第401頁)

先生與學者說及智聖始終條理一章,忽問松云:「智、聖是如何?」松曰:「知此之謂智,盡此之謂聖。」先生曰:「智、聖有優劣否?」松曰:「無優劣。」……松又曰:「智、聖雖無優劣,卻有先後,畢竟致知在先,力行在後,故曰始終。」先生曰:「是。」(同上書,第421頁) 上述論說中主張有類伊朱「理學」的「格物致知」——即物究理,知先行後的觀點十分明確,它明顯地與陸九淵下面的「切己自反」的「心學」工夫論相矛盾:

所謂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於天下。《易》之究理,究此理也,故能盡性至命。《孟子》之盡心,盡此心也,故能知性知天。(《陸九淵集》,第238頁) 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裡,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同上書,第441頁) 陸九淵工夫論的矛盾,就在於他對「格物致知」作了兩種背道而馳的理解:反身而誠與即物究理。前者必然尋出知行合一,為「心學」工夫論;後者必然尋出知先行後,為「理學」工夫論。這兩種相背主張具存於陸九淵,矛盾十分突出。 王守仁批評陸九淵「有粗處」、不「精一」不僅指這工夫論,還當另有所指,它指向陸九淵的本體論。陸九淵雖為向伊朱「理學」發難的「心學」第一位傑出代表,卻並沒有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他的本體論依照「心學」徹底性的要求,還有「粗處」,未達「精一」。如果考慮到內經之學的本體論緣起於、又落實於它的工夫論,道德本體的建樹體現著道德實踐的需要,那麼問題便毫不奇怪:工夫論的不徹底,矛盾必然地表現著本體論的不徹底、矛盾。 二

那麼,陸九淵怎樣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呢,「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道未有外乎其心者」(同上書,第228頁)……這些都是陸九淵對「心」的著名設定,已為人們所熟悉,它們還不是以說明陸九淵已徹底地確定了一個「心本體」嗎? 確乎應該承認,陸九淵是高揚孟子所設立的「心本體」的第一人,他的突出建樹就是為孟子所提出的「善端」——道德心靈提供了一個宇宙論依據,把個體心理情態的「心」闡釋為普遍宇宙精神的「心」,使「心本體」上升為「宇宙本體」。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陸九淵為了高揚人心這個道德本體,明確地反對尊天抑人,他認為:

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日月蝕、惡星之類。)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此說出於《樂記》,此說不是聖人之言。(同上書,第463頁)他之指摘天理,人慾之分,道心、人心之別,也完全是為了同一目的: 天理人慾之言,亦自不是定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蓋出於老氏。……《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為人慾,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同上書,第395頁) 陸九淵之所以能夠獨樹一幟,他和朱熹「理學」的根本歧異,就在於他否定了朱熹對「心」的二重設定,否定了朱熹「由天而人」的道德發生論和道德修養論,而通過化道心為人心,突出地確立了「心」這一道德本體,並「由人而天」,推及擴充,把「心」提升為一個道德宇宙的中心,本原。因此,朱熹批評他說: 往往只是於禪學中認得個昭昭靈靈,能作用底,便謂此是太極。而不知所謂太極,乃天地萬物本原之理,亘古亘今,顛撲不破者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缺乏根據,有點兒旁遷他涉,因為陸九淵與朱熹辨「無極太極」,並未言及「太極」與所謂「昭昭靈靈」之「心」的關係,朱熹在這裡是聯繫陸九淵的一般思想作了推論。但這個推論卻不無道理。就陸九淵的思想主旨來看,「心」和「太極」確乎是可以互換的範疇。前者——「道未有外乎其心者。自可欲之善至於大而化之之聖,聖而不可知之神,皆吾心也。」、「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後者——「夫太極者,實有是理,聖人從而發明之耳,……其為萬化根本固自素定,……」「太極、皇極,乃是實字,所指之實,豈容有二。充塞宇宙,無非此理,……(《陸九淵集》第228、4、23、28頁)十分清楚,「心」和「太極」在陸九淵這裡,都是在標示一個作為萬化根本的形而上道德本體式道德原理,就這一點來說,它們確乎是可以互換的範疇。但「心」和「太極」還有不能互換的一面,要了解這一面,先有必要重新考察一下朱陸的「無極太極」之辯,它對我們深入準確地把握朱陸異同、認識陸九淵思想具有重要作用??

歷來學人都很重視「無極太極」之辯,認為它是朱陸論爭中涉及世界觀或宇宙論的重要問題。其實深入一層分析,朱陸圍繞「無極」、「太極」的爭辯,或流於無謂的語詞辯析,或流於片面的歪曲攻擊,並未觸及二者在所謂世界觀、宇宙論方面的根本分歧。我以為,這場「著名爭論」值得重視的地方,與其說在於它表現了朱陸對「無極」的不同態度,還不如說在於它暴露了朱陸對「太極」的一致理解,即陸九淵也象朱熹一樣,肯認「太極」為道德形上本體、宇宙普遍原理。然而就是在這種肯認中,孕含著王守仁所批評的「粗」、「不精一」。因為這種肯認意味著陸九淵還保留著作為道德本體的「理」的客觀性,還承認一個客觀的形上的「理世界」,於是他的「心即理」從「心學」的要求來看就要大打折扣,他並沒有依照「心學」的邏輯要求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亦即他所創立的「心本體」——道德宇宙本原或說原理,並沒能完全立足於主體一方。本文前面曾經談到,在陸九淵這裡「心」和「太極」作為標示所謂萬化根本(形上道德本體或道德原理)的兩個範疇,可以互換,但它們又有不能互換的一面。之所以不能互換就是因為陸九淵所肯認的「太極」還保留著客觀道德原理的性質。這一點在陸九淵單獨談到「理」的時候特別明顯。儘管陸九淵明確的主張「心即理」,但他亦同樣明確地強調「理」的客觀權威性質: 此理在宇宙間,未嘗有所隱遁,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順此理而無私焉耳。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極,安得自私而不順此理哉,孟子曰:「先立乎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人惟不立乎大者故為小者所奪,以叛乎此理,而與天地不相似。(《陸九淵集》,第142頁) 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違異,況於人乎?(同上書,第147頁)

「理」的客觀權威性質,突出地表現於它超越於所謂天地人「三極」之上,是天地人賴其所生,不能違異的普遍原理。這裡最值得注意的是,「理」超越於「人」,它其實意味著陸九淵撕裂了「心即理」。因為在陸九淵這裡,所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人非木石,安得無心」等有關「心」的著明論斷,都明確地賦予「心」以個體的、人的道德心靈的含義。所謂「此心此理,我固有之」、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十分清楚地表明,個體的道德心靈,它的衍發擴充就是「理」。這就是說,「心」作為具體的人(個體)的道德心靈,作為主體性的道德本體,並沒有超越「人」而成為某種客觀的道德精神或說道德原理。陸九淵對這一點把握得很牢靠,即使在強調「心」的絕對普遍存在時也沒有忘記。 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有如此。(《陸九淵集》,第444頁)

在這裡,「心」固然具有不受具體時空限制的絕對普遍的同一性質。但它卻不能超越人而存在,它是「人心」,是人的道德心靈,亦即「聖賢之心」。

由上,「心」不能超越人而存在,「理」卻能超越人而存在;「心」只能存在於主觀一方,「理」卻可以具有客觀性質,這顯然便是撕裂了「心即理」。這種撕裂意味著「心」外有「理」。陸九淵當然沒有這樣主張,但他亦從來沒有說過「心外無理」,這就很耐人尋味。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陸九淵撕裂了「心即理」,就是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他在高揚「心本體」的同時,確乎還自覺或不自覺地保留著一個「天本體」,亦即客觀形上的道德本原或說道德原理。 三極皆同此理,而天為尊。故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五典乃天序,五禮乃天秩,五服所彰乃天命,五刑所用乃天討。今學者能盡心知性,則是知天,存心養性,則是事天。人乃天之所生,性乃天之所命。(同上書) 不言而喻,兩個本體的共存,「心即理」的撕裂,意味著「析心與理而為二」,這本來是陸九淵所堅決反對的思想,但也確乎是他並沒有完全剔除的思想。這樣一來,他的思想便經常地發生混亂和矛盾??

他本來反對尊天抑人:

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日月蝕、惡星之類。)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同上書,第463頁)

但他有時也不免尊天抑人——

自理而言,而曰大於天地,猶之可也。自人而言,則豈可言大於天也?(同上書, 第161頁)

但他又說:

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違異,況於人乎?」(同上書,第147頁)這語氣顯然也在表明「天地」是高於「人」的。他本來極力高揚作為主體的「人」的雄大氣魄、無上尊嚴: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同上書,第459頁)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欠闕。(同上書,第455頁)

但他同時也讓「人」俯首聽命於「上帝」(「天」——客觀的道德律令),把「人」搞得畏縮可憐: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戰戰兢兢,哪有閑管時候。(同上書,第449頁)

他提出了著名的「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同上書,第339頁),「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同上書,第395頁),認為「聖人之言自明白,……何須得《傳注》」(同上書,第441頁),但又要人「精名古注」: 或問讀「六經」當先看何人解注?先生云:「須先精看古注,如讀《左傳》則杜預注不可不精看。大概先須理會文義分明,則讀之其理自明白。(《陸九淵集》,第408頁)

這些混亂和矛盾,以及本文前面曾談到的陸九淵「工夫論」中「切己自反」與「格物致知」的對立,全都根於陸九淵思想中還保留著一個「天本體」,從而未能徹底地貫徹「心即理」,亦即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 陸九淵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乃泛言天地萬物皆具此陰陽也。「繼之者善也」,乃獨歸之於人。「成之者性也」,又復歸之於天,天命之謂性也。(同上書,第477頁)

這便是陸九淵的思想矛盾,這便是陸九淵「心學」的不徹底處。「道」、「獨歸之於人」,於是他高揚了一個「心本體」,「道」、「又復歸之於天」,於是他仍保留著一個「天本體」,這就意味著在主張「心即理」的同時又肯定「心外有理」,在主張「心與理一」的同時又「析心與理而為二」,從而嚴重地違背了「心學」要旨。這應該是王守仁所謂陸九淵的「粗」、有失「精一」的最嚴重的表現。由於它曲折隱晦地藏身於「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這一類乾脆果決的「心學」命題之下,由於它多半是陸九淵所不自覺地表現出來的思想矛盾(此為一派學說初創者所難避免),確乎就需要「但細看」、「用功久」,才「當見之」。 三

陸九淵的思想矛盾或說不徹底性歸結為一句話,就是未能把道德本體完全建諸於人的心靈世界,未能徹底地確立一個「心本體」。而王守仁對陸九淵的發展,王守仁思想的徹底性,就在於他克服了陸九淵的思想矛盾,依照「心學」的邏輯要求徹底地確立了一個「心本體」。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王守仁在接受陸九淵「心即理」這一命題的同時又明確地補充,強調了「心外無理」(《王文成公全書》卷四)。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問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傳習錄》上) 明確地否定「心外之理」,就是徹底地否定了客觀的「理」世界,徹底地否定了超越於人的道德本體的存在。因此,與陸九淵主張「心即理」又肯認「理」的超越於人的存在不同,王守仁把一個「理」世界完全安置在人的心靈中,這個「理」世界就是人的道德「心」——「良知」,亦即「心本體」。王守仁思想說到底,其理論核心不過五個字:「良知」(本體論)、「致良知」(工夫論)??

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與學者言,費卻不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直是痛快。(《王陽明全集》卷首)

「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傳習錄》中)

王守仁獨標「良知」,並以它為「心」之「本體」,就是突出地明確了道德本體不能超越人而存在,它只能存在於人心,它就是人心的「虛靈明覺」: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同上)

在王守仁這裡,人心之「良知」實際上已經取代從朱熹到陸九淵都竭力標舉的「太極」,一個主體性的「我」的「良知」成了「萬化本源」: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傳習錄》下)

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具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同上,重點系引者所加) 人心之「良知」——「心本體」作為「萬化本源」,當然是唯一的道德本體。為了樹立這個「心本體」的絕對權威,王守仁重新闡釋了「心」與「天」、「理」的關係。

與陸九淵所謂「三極皆同此理,而天為尊。……自人而言,則豈可言大於天地」(《陸九淵集》第161頁)適成對照,王守仁認為「良知」本體若至其極,「雖聖人天地不能無憾」(《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他明確地用人心吞併、代替了「天」。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矣,而又親切簡易,故不若言人之為學,求盡乎心而已。(同上)

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傳習錄》下) 與陸九淵經常「心」、「理」並言,離開「心」而大談「理」的絕對普遍存在適成對照,王守仁絕不離「心」而言「理」:

又問:「……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同上)

儘管陸王同主「心即理」,因此「心」和「理」在王守仁這裡也還是可以互換的範疇,但「心」較之「理」,也確乎成為王守仁更加著力闡釋的中心範疇。他一方面強調無心即無理,反覆指出凡「理」都是「心」所萌生、「心」所建樹、「心」所給予: 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需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傳習錄》上)

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同上) ……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傳習錄》中)

另一方面,他更獨特地、直截了當地把「理」闡釋為「心」之「條理」,這就杜絕了任何離「心」而言「理」的可能,因為「理」成了「心」的屬性。

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是理也,發之於親則為孝,發之於君則為忠,發之於朋友則為信。千變萬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於吾之一心。(《王文成公全書》卷八)

心,一而己。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傳習錄》中)

把「理」釋為「心」之「條理」,便徹底保證了「心外無理」,徹底保證了「心」作為獨一無二的道德本體的存在。

如果說王守仁在本體論上通過標舉「良知」徹底地確立了一個「心本體」,那麼他在工夫論上則通過倡導「致良知」而徹底地堅持了一條「內省返求」、「體認擴充」的修養路線。為了徹底否定伊朱大力倡導、陸九淵也仍保留的「即物究理」、「格物致知」的由外而內工夫論,王守仁首先釜底抽薪,不僅否定了「心外之理」,而且否定了「心外之事」、「心外之物」: 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王文成公全書》卷四)他進而通過標示心體流行發用的範疇——「意」,將「物」歸本子「心」,強調了由內而外、由「心」而「物」的道德發生論: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傳習錄》上)

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傳習錄》上) 不言而喻,提出由「內」而「外」,由「心」而「物」的道德發生論,便徹底否定了由「外」而「內」、由「天」而「人」的道德發生論。與之相應,在道德實踐途徑、程序的選擇上,王守仁便提出了和伊朱正好相反的主張,這一點最鮮明地表現於他對所謂「格物致知」的全新闡釋: 昔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至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傳習錄》中) 從標舉「良知」到倡導「致良知」,從本體論到工夫論,王守仁非常自覺地貫徹了一條「心學」路線。他克服了陸九淵思想的混亂、矛盾、不徹底。「心學」到了他這裡,才臻於成熟,徹底確立。而正是這種理論的成熟和徹底,才使得「心學」真正成為和伊朱「理學」雙峰並峙、互相抗衡的一大宗派。

①另,《全書》卷五亦有一句類似批評——「其學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說,雖亦未免沿襲之累,……」

(原載《孔子研究》)

經典文叢---《李澤厚對以美育代宗教的新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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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道德觀述論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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