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敗屢戰VS屢戰屢敗:曾國藩到底有沒有上過這個奏摺?
湘君說
有個廣為人知的傳說,曾國藩將幕僚草擬的奏摺中「屢戰屢敗」改為「屢敗屢戰」,戰、敗二字的順序不同,奏摺的意味陡變,慈禧看到以後,本來準備責罰的,念敗軍勇氣可嘉,反而降旨嘉獎。
這個故事是真的嗎?我們跟隨《左宗棠傳信錄》的作者劉江華先生一道,進行一番有意思的考證。
曾國藩改「屢戰屢敗」為「屢敗屢戰」的故事流傳很廣。「屢戰屢敗」典出《晉書·桓溫傳》:
時殷浩至洛陽修復園陵,經涉數年,屢戰屢敗,器械都盡。
由「屢戰屢敗」改為「屢敗屢戰」,兩字之改,意境卻大不相同了:屢戰屢敗是指多次打仗多次失敗,帶來的是痛苦;屢敗屢戰則是指比喻雖然屢次遭受挫折失敗,仍然努力不懈,給人的是希望。
為什麼兩個字換了個位置意思就大不一樣了呢?馮勝利先生的《漢語韻律句法學》如此解釋:
如果普通重音在句尾,那麼由普通重音構成的全句的焦點也在句尾。……因為原先「屢敗」在重音位置上,因此「屢敗」成了全句的焦點,於是只有敗;而「屢戰」居後的話,焦點就是「屢戰」,意思就是還要再戰。(馮勝利:《漢語韻律句法學》)
「屢敗屢戰」說版本種種。
楊樹達先生《漢文文言修辭學》有這樣一段記載:
聞諸先輩云:平江李次青元度本書生,不知兵。曾國藩令其將兵作戰,屢戰屢敗。國藩大怒,擬奏文劾之,有「屢戰屢敗」語。曾幕中有為李緩頰者,倒為「屢敗屢戰」,意便大異。(楊樹達:《漢文文言修辭學》)
楊樹達先生此說中,是曾國藩參李元度的奏摺被幕賓將「屢戰屢敗」修改為「屢敗屢戰」。而台灣教育研究院2012年推出的教育部《成語典》修訂本中,則解釋為李元度替曾國藩修改:
相傳曾國藩率領湘軍與太平天國作戰,屢吃敗仗,曾國藩上書朝廷,言及屢戰屢敗,經李元度更改為屢敗屢戰,以顯示其奮勇無畏的作戰精神。
唐浩明先生在歷史小說《曾國藩》三部曲第二部《野焚》中,借李鴻章之口說是郭嵩燾(字筠仙)擬稿而經曾國藩修改。咸豐八年,在安徽辦團練失意的李鴻章前來投奔曾國藩,想帶勇做一偏裨將佐,曾國藩卻讓李鴻章暫時幫忙辦理文書。絕頂聰明的李鴻章雖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裝出一副滿心喜悅的樣子,表示正想要跟曾國藩學習如何寫奏摺並吹捧曾國藩說:
家兄曾跟我說過,筠仙有次起草奏摺,中有『屢戰屢敗』四字。恩師看後,將『戰』『敗』二字互換位置,變為『屢敗屢戰』。家兄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位置一換,滿篇精神大變。門生在安徽時,聽福中丞說,恩師奏摺,當今無雙。門生過去跟恩師學古文時不用心,現在要補上這一課。(唐浩明《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除這些有明確出處的之外,根據網上搜索,還有多個版本,只是無從稽考其出處——
版本一:自咸豐四年(1854)一月衡州出師後,曾國藩的湘軍與太平軍交鋒,屢戰屢敗,頓感「無顏見江東父老」。幕僚草擬的奏摺,如實地寫下了岳州等地接連吃敗仗的情況。當看到奏摺中「屢戰屢敗」一句時,曾國藩靈機一動,拿起筆將「屢戰屢敗」改成了「屢敗屢戰」。咸豐皇帝看了奏摺後,對曾國藩雖敗猶戰的精神非常滿意,令其重整旗鼓,繼續戰鬥。
版本二:咸豐四年十一月曾國藩進攻九江、湖口時,湘軍水師冒進,輕捷戰船突入鄱陽湖,為太平軍阻隔,連遭挫敗。曾國藩率殘部退至九江以西的官牌夾,其座船被太平軍圍困。曾國藩第二次投水自殺,被隨從撈起,只得退守南昌。其間,他上奏謝寬免處分恩折時有「屢戰屢敗」的話,幕僚李元度建議改為「屢敗屢戰」。 曾國藩一見為之大喜,以後就以「屢敗屢戰」為勉勵自己的座銘言。
版本三:曾國藩與太平軍作戰時總打敗仗,有一次向咸豐皇帝乞求增援,上的摺子中有一句是「臣軍屢戰屢北(敗)」。師爺馬家鼎看了後,提意見說,「屢戰屢北」詞意頹唐,不妨易為「屢北屢戰」。朝廷看到奏章後,認為曾國藩雖然連遭失敗,但仍堅持戰鬥,其忠心可嘉,不僅沒有嚴議,反而予以重用。
這六種說法,可分為曾國藩自己修改和曾國藩幕僚所改兩種情形。而曾國藩上此折的背景,則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參李元度折,第二種是咸豐四年三四月間岳州靖港兵敗時,第三種是咸豐四年十一月九江兵敗時。
無論如何,上引說法中,都肯定曾國藩將改為「屢敗屢戰」的折片奏報了朝廷。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曾國藩三度參劾李元度,但並無「屢敗屢戰」之語。
自咸豐四年正月曾國藩衡陽出兵起,李元度就出任曾國藩幕賓、幫助辦理營務。這年三月曾國藩靖港兵敗、退居長沙城外妙高峰時,曾兩度想自殺,被李元度等幕僚所救。多年來,曾國藩視李氏為莫逆,感念非常。咸豐八年,在借父喪棄軍回籍蟄居期間,窘憂之中的曾國藩曾屢屢致書李元度及其母親,追思情誼,表達感激:
次青於我情誼之厚,始終不渝。岳州之敗,星馳來赴。靖港之挫,從人皆散,次青追隨殘軀,不離左右,出則嗚咽鳴憤,入則強顏相慰。潯郡(指九江)之敗,次青恥之,恨貼身尚無勁旅,亟欲招勇,自行訓練,以護衛國藩之身。斯二者,皆國藩所鏤骨銘心者也。」(《曾國藩全集·書信一》)
為表謝意和誠意,曾國藩還告訴李母,想「與次青約成婚姻,以申永好」。當時,因李元度的兩個兒子皆已訂婚,便約如果李元度再有第三個兒子,便以弟弟曾國荃的次女或三女許之。後因雙方兒女的年齡差異過大,此議終未得成。直到曾國藩死後,才有其孫曾廣銓與李元度之女成親。
至於李元度帶兵,則是咸豐五年(1855)後之事。他帶的平江勇,並非一開始就屢戰屢敗——曾於咸豐六年(1856)二三月收復過江西進賢縣、東鄉縣並於三月底進兵撫州城下。撫州城下,李元度一開始還多次獲勝,由候補同知升為同知。咸豐六年七月在給弟弟們的家書中,曾國藩就曾如此評價過李元度的戰績:
李次青在撫州大小三十餘戰,小挫二三次,余俱獲勝。雖未克複府城,而東路十餘州縣賴以保全。(《曾國藩全集·家書一》)
咸豐六年九月,李元度撫州營寨被太平軍攻陷,第一次為曾國藩所參,「即選同知李元度,調度失宜,請旨革去花翎、同知,仍以知縣候補」(《曾國藩全集·奏稿二》)。但其中,並無「屢敗屢戰」之語。
咸豐十年(1860),新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奏調李元度為安徽皖南道,命其統帶所募之3000平江勇於八月上旬趕赴自己所駐紮的祁門大營。腳跟尚未立穩,便有寧國失陷、徽州吃緊的軍情,李元度又被曾國藩派往徽州辦防。李元度十六日接防徽州,二十四日,太平軍侍王李世賢便率4萬多人圍攻徽州。李元度只堅守一天一夜,二十五日,徽州即告陷落,祁門東部防線為之喪失,湘軍糧道受到嚴重威脅。
最初幾天里,由於太平軍包圍,音訊難通,曾國藩一直不知李元度的下落,以為其已經殉難。當時在給胡林翼和曾國荃的信中,曾國藩還後悔不應讓李帶兵,「李元度從大南門出城,至今三日,尚無確耗。殆已殉節,哀哉!此人吾用之違其才也。」(《曾國藩全集·書信二》)
但很快,曾國藩得悉李元度並未殉難,逃出後遊走於「浙江衢州、江西廣信等處」,遲遲不回祁門大營。於是,曾國藩決定具折參劾李元度。據說,當時起草奏稿這類事情為李鴻章職事所屬。李鴻章拉上另一幕友,前去為李元度說情。不被採納後,李鴻章便說:「果必奏劾,門生不敢擬稿。」曾國藩毫不相讓,說:「我自屬稿。」李鴻章說:「若此,門生即將告辭,不能留待矣。」曾國藩亦不挽留,發話:「聽君之便。」在這種情況下,李鴻章果真很快離開了曾幕。(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一)
咸豐十年九月十六日(1860年10月29日),曾國藩上折參劾李元度,但通讀全折,也無「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之語。
得知曾國藩業奏參自己之後,李元度憤而跑回湖南老家。經浙江候補道鄧輔綸引薦,浙江巡撫王有齡將其奏調赴浙。朝廷同意後,李元度並不具稟請示曾國藩,就募勇8000人赴浙,命名為「安越軍」。之後,經湖廣總督官文、江西巡撫毓科奏保,以收復義寧、瑞州有功,先後被賞還按察使原銜、賞加布政使銜,同治元年二月初三日(1862年3月3日)更被實授為浙江按察使。
對於李元度這種擅自脫離門戶的行為,曾國藩自然十分惱怒。二月二十二日(3月22日),曾國藩在代新授江蘇布政使的弟弟曾國荃上謝恩折時,附《參李元度片》,第三次參劾李元度。
曾國藩在參折中告訴朝廷,李元度所收復的兩個城池均為太平軍先自退出,並無克城之事;而且,奉命開赴浙江之後,「六月至江西、八月抵廣信,九月抵衢州,節節逗留」,完全不顧浙江巡撫王有齡之催促和進兵哀求,使得杭州城失陷、王有齡殉難,屬於「前既負臣,後又負王有齡,法難寬宥,情亦難恕。」(《曾國藩全集·奏稿四》)為此,曾國藩提請朝廷將李元度革職,交時為浙江巡撫的左宗棠差遣,對安越軍進行裁汰精簡。但此折片中,同樣也沒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之語。
也就是說,曾國藩雖然多次參劾李元度,但參折中並沒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之語。
岳州、靖港失利,曾國藩有「臣師屢挫」之說。
至於岳州兵敗情形,指的是咸豐四年三月,湘軍王錱部在羊樓司遭遇太平軍伏擊,敗退回岳州。之後,太平軍數千人將岳州層層圍住,「城內居民早空,無米無鹽,士卒不食二日,勢極危險」(《曾國藩全集·奏稿一》)。經曾國藩派戰艦前往救援,才將被包圍的湘軍救出,但岳州城再次丟失。隨後,曾國藩上《岳州戰敗自請治罪折》。此折雖經咸豐批為「何事機不順若是!」,但其中並無「屢敗屢戰」之語。四月初,曾國藩率水師在靖港被太平軍大敗,一度要投水自殺,退回長沙後曾上《靖港敗潰自請治罪折》,也無「屢敗屢戰」之語。
倒是在《靖港敗潰自請治罪折》中,曾國藩說過「臣師屢挫,鄂省危急不能救援,江面賊氛不能迅掃,大負聖主盼望殷切之意」(《曾國藩全集·奏稿一》)。
曾國藩兩上「謝寬免處分恩折」,也無「屢敗屢戰」之語。
那九江兵敗後,曾國藩上「奏謝寬免處分恩折」時,是否說過「屢敗屢戰」之類的話語呢?
九江兵敗後,曾國藩先後上過兩次「奏謝寬免處分恩折」:
咸豐四年十二月份,曾國藩三敗於石達開。最為嚴重的二十五夜(1855年2月11日)之敗,湘軍被太平軍縱火燒船。曾國藩座船在此役中被太平軍搶走,他因跑得快上岸進入陸軍軍營得以倖免,但「文卷冊牘俱失」(黎庶昌:《曾國藩年譜》),還丟失了咸豐剛剛賞賜的班指、翎管、小刀、火鐮等。十二月三十日(2月16日),曾國藩上《水師三勝兩挫外江老營被襲文案全失自請嚴處折》,表示接連挫敗「皆臣國藩調度無方所致。應請旨飭部將臣國藩交部嚴加議處」(《曾國藩全集·奏稿一》)。
咸豐五年正月二十二日(1855年3月10日),朝廷下旨寬免。按慣例,曾國藩應當上折謝恩。在二月十七日(4月3日)的《謝寬免處分折》中,曾國藩自我批評「治軍年余,當聲威稍振之後,忽有此挫,上廑宵旰之憂勞,調度乖方,罪無可逭」。(《曾國藩全集·奏稿一》)
但無論是請罪折還是謝恩折,並無「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之語。
第二次的《謝寬免嚴議恩折》也是上於咸豐五年。在與石達開為首的太平軍在江西對峙一年之後,曾國藩始終未能完成攻克湖口、進兵九江等目標。而且,被太平軍困在內湖的湘軍水軍,始終未能阻斷太平軍水師游弋長江上下游,形勢被動。這年九月初九日(10月19日),曾國藩上《師久無功自請嚴處兼保各員片》,表示「轉瞬霜降水涸,攻剿愈難,師久無功,餉項虛糜,應請旨將臣交部嚴加議處。」(《曾國藩全集·奏稿一》)清廷同樣寬免了曾國藩「自請嚴議」之請。
為此,他於十一月二十一日(12月29日)上《謝寬免嚴議恩折》,其中雖有「機不遽順,謀不克成,累月曠時,師老餉匱。中夜以思,慚憤交並。自以調度無方,應獲嚴譴」(《曾國藩全集·奏稿一》)等自我批評的話語,但也無「屢敗屢戰」之詞。
咸豐八年(1858)曾國藩再度出山直至同治三年(1864)攻克太平天國都城天京,在戰爭態勢上一直處於主動,也就無需再上折請罪了。倒是同治六七年間,與捻軍作戰時,常有敗績。縱觀剿捻期間曾國藩的奏摺,他雖然常用「毫無成效」、「剿捻無功」等說法,但並未有「屢敗屢戰」之辭。
由此肯定,曾國藩改「屢戰屢敗」為「屢敗屢戰」的說法,是後人因其用兵、做事能堅持並因此走出困厄、成就大功而附會的。
其實,關於「屢敗屢戰」的故事,還有主角為其他人的版本。馮勝利先生就曾說,「啟功先生舉過一個例子:相傳清代有一個武將,打了敗仗以後向皇帝啟奏說:「臣屢戰屢敗」。可是手下的人看了以後給他對調了兩個字,作:「臣屢敗屢戰」。於是還得到了皇帝的嘉獎。」(《漢語韻律句法學》)這裡,啟功先生就沒有明確說這個武將是誰。此外,還有記載說,上「屢敗屢戰」折的,不是曾國藩而是咸豐同治年間的滿族將領德興阿。
或許,這也算是曾國藩未上過「屢敗屢戰」折的一個旁證吧。
作者授權發布;原載:《讀書》2015年第3期;原題:曾國藩是否上過 「屢敗屢戰」 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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