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思維教程二：我不是說你蠢，我是說在座各位都…

如果人人都完美無缺，那還有必要學習嗎？每個人都必須先承認自己的愚蠢，然後才能有所進步。所以這一章就先從基本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開始。大家要先忘掉自己先前所學到的知識，所固有的信念。重新認識你自己，認識人類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突然一次巨大的爆炸，咱們這個宇宙出現了。很久以前，太陽系出現了，地球也出現了。還是很久以前，地球上出現了有機物，出現了生命。啥叫生命？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但我們今天只給出一個方面的思考。從物理學的視角看，這個宇宙大多是沒有秩序的，而混亂無序是一種平衡的狀態，萬事萬物的都在走向無序。這叫熱力學第二定律，在孤立系統中，熵總是要增加的。熵大概就是混亂程度的意思。而生命體是一種高度有序的物體，至少比周圍的環境要更加有序一些。換句話說，生命體的混亂程度比周圍的環境要低。那生命體是如何做到這點的呢？很簡單，生命體從環境中吸收能量，降低自身的混亂程度，維持自己的低熵狀態。如果還是沒搞懂如何從物理學的眼光看待生命，那就簡單地把生命當成一個有秩序的組織，這個組織能維持自己的秩序，使得自己能長久地存在。而非生命則不能維持自己的秩序，它們會慢慢變得混亂無序，從而不再存在或者變成其他什麼東西。生命體之所以是有秩序的，其中一個重要特徵，就是生命體能不斷地自我複製。在生命體自我複製的過程中，會發生奇怪的變化，這叫變異。久而久之，這個地球上的生命體越來越多，生命體之間的個體差異也越來越大。但地球上的環境養不起這麼多生命體，所以總有些生命體要死掉。而哪些會死掉呢？不能適應當前環境的，就會死掉。而活下來的，就是被大自然選中的孩子。這些孩子在自我複製的過程中，會把自己的特徵遺傳給後代，使得後代具備那種讓自己活得更好的特徵，從而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取得優勢。以上這些就叫做生命的演化。隨機變異和自然選擇使得生命不斷地演化，越來越多樣，這片生命之林就越來越大。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時間久了，生命體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五花八門。有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讓我們把地球的生命演化歷史快進個幾十億年。現在，讓我們穿越到兩三百萬年前的非洲，那裡有一群長得和我們現代人很像的生命體。只是頭有點小，毛有點多，肌肉有點發達。我們現在稱呼他們為古猿，他們其實是我們的祖先。這些祖先生了很多孩子，他們的孩子又生了很多孩子，其中有一支叫做智人，也就是咱們。還有其他人類，比如直立人、尼安德特人、匠人，魯道夫人等等。但是其他的人都死絕了，應該是不太適應環境，加上我們智人也喜歡成群結隊地去殺別人，其他人可能沒咱們厲害。總之，現在全世界的所有人，不管皮膚啥顏色，長相有多麼不同，但本質上都是同一個物種的後代，這個物種叫做智人。現在問題來了，為啥我們智人這麼厲害，為啥別的人都死光光了，我們卻逐漸發展壯大了？原因要從大概五到十萬年前說起，取個中間數，就當是七萬年好了。如果我們穿越到七萬年前，以上帝視角俯瞰大地。我們會發現各種各樣的人屬動物其實差異不大。這些人屬動物雖然會使用簡單的工具，但戰鬥力還是比不上獅子老虎之類的猛獸。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下子（這一下子也不知道有多長時間），人類當中的一種，智人這種動物突然會說話了。語言這種技能是整個地球生命演化過程中最大的外掛，而智人通過載入語言外掛來作弊，成為了地球上物種競賽最大的贏家。為啥語言這麼重要？簡單點說，會說話，就能更好地思考，就能更好地合作，就能學會藉助外力。沒有語言，就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就沒有社會，沒有社會就沒有科學，沒有科學就沒有我們科技發達的今天。所以語言實在是太重要了。當然，這裡有一個不確定的點。究竟是人類先變得聰明然後才會說話，還是先會說話然後才變得聰明。不過咱們暫時先不去管這個爭議，總之語言對於智人的重要性是公認。如果是尼安德特人發現了一頭強壯的猛獁象，那他們很可能無可奈何。但如果是智人發現了一頭強壯的猛獁象，那他們只要互相吆喝一聲，稍微規劃一下進攻流程，做好分贓規劃。然後抄起傢伙，遠程武器和近程武器都有，幾十個人就浩浩蕩蕩地殺將過去，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一群劍齒虎都要怕，別說是一頭猛獁象了。因為有了語言，有了互相溝通的工具。智人從原先三五成群的生活變成了三五十成群的生活。到後來有了文字，有了文化，有了宗教，有了社會，有了農業，有了國家，有了商業，有了科學，有了工業，有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現代人可以幾百萬人住在同一個城市裡，一樣不會亂成一鍋粥。現代人可以發明宇宙飛船然後登上月球，現代人能夠掌握核裂變技術。人類的未來不再受到其生物屬性的限制，文化開始塑造人類，而文化的發展永無止境。文藝地說，想像力的邊界在哪裡，文化的邊界就在哪裡。我為什麼要講這些？大家請注意，智人的身體和基本的認知機制已經有幾萬年沒有發生大的變化了。而我們生活的環境卻變得非常快，前幾年還沒有觸摸屏手機，現在人工智慧已經能在圍棋上戰勝人類了。但我要說的變化不是這麼微觀具體的。我要說的是，人類本來是適應荒野求生的物種，在大草原上打打獵，采采果子，逗逗孩子，交交配。而現代社會要求我們的孩子坐在學校里接受十幾年的教育。還要學一大堆抽象的知識，比如數學，物理學。現代人類的工作又大多是通過計算機處理各種信息，這跟打獵采果子已經八竿子打不著了。人類並不擅長做這些事情。

打開人類的腦殼，你會發現裡面的大部分神經網路都不是為了抽象思維而設計的。人類的大腦是大自然設計出來的最美妙的東西之一，但它不是用來算數學題的。維持一個生命體的穩態運轉，支持情感直覺系統，指揮身體完成極複雜的運動，還有一大堆神奇的功能，大腦都能實現。如果外星人來到地球，一定會覺得人類的神經網路組織強大得不可思議，光是維持直立行走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居然還能實現抽象思維和自我意識這種功能，已經不能給予更多的讚美了。但現在的矛盾是，人類已經不再生活在自然環境中了，人類生活在自己給自己創造的文化環境當中，而文化環境不要求你擅長打獵，文化環境希望你擅長理性思考。

我就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心理學裡有一個著名的實驗，叫做沃森卡片測驗，在一張桌子上擺著四張卡片，面朝上的一面分別寫著E，J，6，7。而這四張卡片的背面也有數字和字母。現在沃森這個心理學家找來一群人，告訴他們一條規則，如果卡片的一面是母音字母（AEIOU這五個字母就是母音字母，其餘的不是），那麼這張卡片的另一面就是偶數。現在問這群人，要檢驗這條規則是否正確，要翻開哪些卡片來看？絕大多數人都說，要翻開E這張卡片，這是對的。E這張卡片翻開後，如果背面不是偶數，那這條規則就錯了。但還有不少人說，要翻開6那張卡片。而7那張卡片則很少有人說要翻開。但實際上，6那張卡片是不需要翻開的，無論它背面是不是母音字母，都無法證實或證偽那條規則。而7則一定要翻開，萬一背面是母音字母，那這條規則就又錯了。沃森和他的小夥伴們做這個實驗，目的是要說明人類在進行推理的時候，有一種證實偏向。也就是說，大家習慣於尋找證據來證明某個結論是對的，但不習慣尋找證據來證明某個結論是錯的。但是，這個實驗的影響遠遠不止於此。後來又有機智的心理學家在這個實驗的基礎上做了另一個實驗。也是找來一群人，然後向他們描述了這樣一個問題：假設你是個酒吧管理人員，你現在面前有四張卡片，卡片上記錄了來酒吧的四個人的信息。一面是他們的年齡，一面是他們喝的飲料。現在有一條規則，如果要喝啤酒，那這個人必須超過19歲。現在四張卡片正面分別寫著啤酒，可樂，16歲，22歲。問需要翻開哪些卡片來檢驗這條規則是否正確。比起做沃森卡片測驗時，這群人突然機智了不少。他們幾乎都說，要翻開啤酒和16歲這兩張卡片。而這就是正確答案。但是仔細想想，啤酒年齡卡片測驗和字母數字卡片測驗，本質上是同構的，是同樣的問題，可以還原成一模一樣的邏輯問題。為什麼人類在前者表現出色，在後者的表現卻一塌糊塗呢？原因就是，人類本來就不是理性的動物，本來就不擅長分析和解決抽象的問題。但在判斷具體的問題，判斷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具體情況時，人類就聰明了很多。再回到我原先所說的，現代社會要求人類要保持理性，人類在一些組織（無論是企業還是非企業機構）中，要為了組織目標不斷地進行理性的思考，展開邏輯分析，完成組織上安排的任務。Leader要你畫活動流程圖，老師要你交微積分的作業。現代都市人類每天還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從你見都沒見過的教授和同學，到你看著眼熟卻怎麼也記不住名字的同事。如果站在某個高處俯瞰人類，你會發現人類已經變得不像動物了，人類就像是信息處理機器，每天吸收大量信息，加工大量信息，再吐出大量信息。

所以我才說，現代社會在某種意義上是反人類的，統計學是反人類的，邏輯學是反人類的，以數學為基礎的科學體系和模型化思維都是反人類的。但現代人要想在某個領域內做出成績，不懂數學怎麼能行。數學強調的就是抽象、理性和邏輯。人類本來是不擅長抽象邏輯的感性動物。而我們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那些各個領域內的天才，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少數奇葩人類，這類人居然擅長抽象思維，擅長邏輯和數學。而整個社會都在鼓勵大眾向這群奇葩的精英靠攏，模仿這群人的言行和生活方式。這真是…… 一句話，這是個只有變態才能好好生存的社會。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再不拆穿就來不及了。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大家，那就是，變態不是你想當，想當就能當的。人類的一般認知能力，許多基礎的生理特徵和心理特徵，很大程度都由我們自己沒法控制的先天因素決定了。通俗點講，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一出生就比你聰明，比你更會努力，比你更帥，比你更可能取得成就的人。而這群人的父母居然也很可能是這樣的人，他們不僅給了孩子優秀的遺傳物質，還能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和經濟基礎。這個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但是，大家不要灰心。我一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弱者有一個強者永遠也比不上的優勢，那就是進步空間更大。為什麼人類比其他物種更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人類幼體的學習能力很強，可塑性很大。而人類幼體要保持學習能力很強，可塑性很大這點優勢，那就要讓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蠢很弱很沒用。這就叫幼態持續。一匹剛出生的小馬，沒過多久就能跑，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哭之外，基本啥都不會。但是一個人類的幼體，剛出生就有無限的可能，他能學會世界上的任何一種語言，而語言符號體系的學習難度絕對不比高等數學或者高等物理學要低。馬雖然剛出生就會跑，但它基本上剛出生就註定要被人騎著跑。一個人類可以從不懂編程變成懂編程，從不懂擊劍變成懂擊劍，那人類當然也可以從不會批判性思維變成會批判性思維。所以大家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連漢語都學會了，還怕學不會邏輯嗎？這一章的內容差不多就要結束了。最後再總結一下。

首先，我展現了一個物理主義的世界觀，這意味著世界的出現和生命的出現和上帝沒有什麼關係。這個世界裡也沒有天堂和地獄，沒有六道輪迴，沒有開天的盤古和補天的女媧，也沒有乳白色半透明能從電視劇里爬出來的靈魂。

接下來，我描述了智人這一既普通又特殊的物種的演化歷程。這告訴我們，人類的確很特殊，但人類中心主義依然是錯的，因為人類再特殊也只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物種之一，人類繼承了其祖先的許多特徵，那些祖先不僅僅是指幾百萬年前的古猿，還有古猿的哺乳類祖先，哺乳類的爬行類祖先，人類的身體和心理機制繼承了自己身為動物的許多本能，這些本能並不是以邏輯或者抽象思維為導向的，而是以直覺和無意識動機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過，人類最特殊的一點，基於語言符號系統而出現的文化，使得人類走向了與別的物種不一樣的道路。別的物種是變異自己的身體，然後在自然選擇中弱肉強食。咱們是變異我們的思想文化，然後在文化選擇中靠學習和教育展開競爭。

最重要的一點，人類並不是生來就為了成為信息處理機器而準備的，理性不是我們的出廠配置，卻是當下社會環境對我們的要求。所以學會理性思考，很難，不容易，很辛苦，很累，但是又很必要。而每個人其實都能學會，只是有些人學得更輕鬆，有的人學得更累。如果不去干預，就會造成馬太效應。

而現在看到這篇文章的人，算是運氣非常好了。你們可以選擇承認自己的愚蠢和無知，從而選擇不斷學習和進步。這就是以理性為價值取向的價值觀和以迎合當下社會經濟科學文化發展為導向的人生觀。總結起來就是三個詞，物理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與之相對立的就是神秘主義、反智主義、反科學主義。前者的道路更加艱難，但至少在我眼中更加精彩，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下一章開始，就是貨真價實的批判性思維教程了。既然貨真價實，那就會有點大路貨，其實這一章的內容大家在別的地方很難看到，而下一章的內容，其他講批判性思維的書或文章中也有。但我也會儘力把「如何講道理」這一內容給大家呈現得更加有趣，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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