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比莫言更有名的中國作家

問鼎諾獎之前的莫言,或許並不是最具世界影響力的中國作家。一個中國讀者相當陌生的女作家——殘雪,在征服世界這個層面,此前比莫言牛得多。

  殘雪是個奇蹟。她長得村,穿得土,卻是最先鋒的中國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怪誕難懂,卻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令外國研究者津津樂道;她不出洋,純粹用中文寫作,而知她名號、讀她作品的中國人,卻比洋鬼子少得多。

  征服世界的「三最」

  今年59歲、長著菜市販婦般面孔的殘雪,是除卻諾獎聲名之外,最具世界影響力的當代中國作家,雖然,可能只有萬分之一的中國人聽說過她。

  截至目前,在全球範圍內,殘雪在當代中國作家中有三最:作品被翻譯得最多,作品入選外國高校教材最多,擁有為數眾多的專門研究她的機構。

  日本河出書房新社、春秋文藝出版社,美國西北大學出版社、霍特出版社,義大利理論出版社,法國伽利瑪出版社、中國藍出版社,德國魯爾大學出版社等10餘家知名出版社,都出版過殘雪的作品。

  殘雪的小說早已成為美國哈佛、康乃爾、哥倫比亞等大學及日本東京中央大學、日本大學、日本國學院的文學教材(在這一點上,莫言遠不如殘雪),她是中國唯一被收入美國大學教材的作家,也是中國唯一有作品入選日本河出書房新社「世界文學經典文庫」的作家,其作品被美國和日本等國多次收入世界優秀小說選集。

  如同《紅樓夢》成為一種專門的學問,解決了無數讀書人的就業問題,許多國家也成立了專門研究殘雪的機構(這點上,莫言也只能自嘆弗如),如日本的「殘雪研究會」,2008年就出版了《殘雪研究》雜誌。

  2008年日本《讀賣新聞》推介殘雪的書,把她的頭像與昆德拉、略薩(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並列在一個畫面。

  然而,這位當代中國最受世界矚目的女作家,似乎永遠遊離在主流視野之外,正如她夢魘般的小說總是在訴說一種內心的孤寂。

  寫夢的理由來源於殘酷人生

  蘇珊·桑塔格的小說《恩主》風格和殘雪很接近,這或許就是她激賞殘雪的理由所在,她說:「毫無疑問,殘雪是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

  殘雪以其極度個人化的風格在中國文壇上獨樹一幟,似乎從上世紀80年代,她初出茅廬以《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雲》、《黃泥街》等實驗性作品震驚文學界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怎麼變過。齊耳的短髮,劉海蓋住了額頭,還有一副略有些大的眼鏡,永遠是殘雪個人形象的標誌。還有她的小說:

  「母親一直昏迷不醒,她在夢中四肢舒展,面色紅潤,痴迷地傻笑著。我在地上翻了一個身,聽見一種騷響,是一個灰藍色皮膚的婆子蹲在茶几上,像一隻可笑的小動物。她用小指頭摳出杯里殘剩的茶葉來吃,一邊吃一邊悄悄地吩咐著三妹什麼事,那種奇特的語言我怎麼也聽不出個眉目。」(《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充斥於殘雪小說中的,正是這樣一種噩夢般的場景和古怪的故事。

  噩夢纏繞著殘雪,她所面對的,永遠是一個卡夫卡式的荒誕世界,這裡人物的性格曖昧,背景模糊,你不會在她的小說中讀到一條相似的街道,讀到一個溫暖的名字。殘雪近乎本能地懷疑著她所置身其中的時代,用一種決絕的方式與之對抗。

  殘雪奇特的文學語言和她所構築的陌生世界一度讓中國文學界爭論不休。殘雪似乎是活在夢中的。這是一些怎樣的夢?她說:「從兒時起,我在大多數的夢境里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小時候不懂得延長自己的好夢的技巧,只知道要逃避噩夢。如果老虎在後面追,我就要往懸崖上跑,跑到了就閉眼往下一跳,以便及時夢醒。」只是她並不承認她的小說和夢境之間的直接關係:「好久之後,我才慢慢知道,我的夢境同一般人的確有些不同,也許從一開始,我就隱藏著把夢境變成現實的野心。」

  殘雪執拗地描寫噩夢和白日夢,與她的童年經驗有著隱秘的聯繫。殘雪的父親曾任《新湖南報》(今《湖南日報》)社長,母親也在報社工作。1957年反右風暴來襲時,父親作為「新湖南報右派反黨集團」頭目被打倒,之後,在「文革」浩劫中,父母再次遭劫。雖然殘雪的小說從來不正面涉及政治問題,但那些寓言般的故事何嘗不是在影射那段歲月?她的大弟在「文革」中的意外死亡讓她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面對死亡。那個恐怖的下午,她沒敢去看他的屍體。大弟在瀏陽河裡被漩渦卷進了取沙的農民弄出的沙坑裡……殘雪還時常在自己的夢中見到他。現實殘酷的人生比任何一部夢魘般的小說都更像夢魘本身。恐懼,埋藏在她的內心,以至於20多年來,殘雪描寫著這些讓讀者不安的故事,從未改變。

  人生目標不是擴大再生產

  寫作既是對夢境的記錄,又是讓自己活在夢中的最好手段。

  殘雪的處女作《污水上的肥皂泡》於1985年寫成,通過作家何立偉、王平等朋友的介紹,得以在《新創作》上露面。這件事對於她本人來說是一個驚喜。她說:「一貫在創作上很自信,但對於發表一事卻比較悲觀,總認為很難有人真正理解我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當時《新創作》雜誌的負責人之一張新奇在我當時還不為人所知,文風又特別冷僻的情況下,不拘一格地選發了我的處女作,這對我後來創作的迅速發展毫無疑問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污水上的肥皂泡》是一個寓言似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如何蓄意殺母,最後將母親變成了一盆污水。小說的整個氛圍十分陰森,透露出一種顛覆的決心。可以說,這篇處女作是我在中國文壇亮出的姿態。」

  20世紀80年代開放的風氣成就了殘雪。如果早十年或晚十年,真不知道會不會還有一個作家殘雪,還是只有一個裁縫殘雪。在她發表處女作之前,殘雪和丈夫開了一家小裁縫店。1979年,她因為生孩子而失去工作。只有小學文化的她苦於找工作卻一直未能如願。1981-1982年,她曾經盼望去湖南省政協做燒開水的勤雜工,最後還是沒有輪到她。就在走投無路之際,她想到了「自主創業」,學裁縫。那時剛剛結束「文化大革命」,人們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尚沒有大的變革,只是對於美的渴望卻在萌動,這為殘雪的裁縫店迎來了商機。她記得第二個月,她就賺了60多元,相當於她的丈夫之前在倉庫搞維修工作兩個月的工資。心靈手巧再加上肯鑽研、善設計,殘雪的店在當地頗受歡迎,最紅火的時候,他們有四個徒弟,輪番上陣。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意識到:「縫紉並不是一門容易學的手藝,我們常常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有時候竟把3歲的兒子吃飯的事情都給忘記了。」

  但是,擴大再生產不是殘雪的人生目標。就在白天忙忙碌碌的工作之餘,殘雪腦子裡想的,卻是《黃泥街》的故事。殘雪有一種信念,她堅信自己會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大作家。「文革」剝奪了她學習的機會,1970年之後她先後做過街道工廠工人、赤腳醫生以及改革開放後的個體裁縫,但是她從未放棄寫作的理想。

  寫作就是殘雪的全部:「我自食其力,將全部時間用到創作上,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哪裡會有我這種滿足的心態。我現在要寫的都寫不過來,小說、評論、文學觀……」

  如今,時光飛逝,浮雲也已蒼老。

  當曾經的先鋒派作家或者放慢腳步,或者索性去寫電視劇的時候,殘雪卻一如既往,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或是以一種生活慣性在寫作,她的新作數量之多,寫作之勤,都有目共睹。她說,她完全靠寫作來養活自己(作為專業作家作協補貼很少的一些錢),所以她需要拚命寫作。

  在一個文學逐漸被邊緣化的時代,殘雪的存在提供了一個非常特殊的樣板,她從不與世俗妥協,總是用自己完全個人化的聲音在發聲,就像她所熱愛的卡爾維諾一樣,在自己的藝術道路上一往無前。

  她從來沒獲過什麼文學獎,但她不介意:「影響不也大得很嗎!」也關心諾貝爾文學獎的新聞,但「那只是為了娛樂而已」——曾經的2007年,她也被「娛樂」了一把,傳說中的2007年諾獎提名人中,有她的名字。

廣州日報12月8日報道有這麼一種說法,殘雪是「中國文化土壤里生長出來的一朵奇葩」。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只上過小學,可如今她的小說已成為美國哈佛、康奈爾、哥倫比亞等大學及日本東京中央大學、日本大學、日本國學院的文學教材;她在中國的讀者群並不大,但卻是作品在海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作家之一。更弔詭的是,儘管聲名在外,但國內文學界對她卻基本上是「不予評價、繞道而行」的「失語」狀態,據說是因為「絞盡腦汁也看不懂」,倒是關於她的「傳說」時有所聞,比如,因為崇敬卡夫卡,他們夫婦倆在家裡的一切事務都是用爬行來完成的。

  1953年生於湖南長沙的殘雪,30歲之前做過銑工、裝配工、車工,還做過赤腳醫生,就是從未想過當作家,後來因為接觸到越來越多的西方小說,結果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伏在縫紉機上寫出了處女作《黃泥街》,一開始沒有雜誌願意發表,也沒有出版社敢出,怕賣不出去,直到1995年,10年時間裡她總共只出過兩本書。但現在,殘雪平均每年都有五、六本書在國內外出版,自處女作發表至今已有400多萬字作品,被美國和日本文學界認為是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中國文學最具創造性的作家之一。有人說,「正如人們在幾十年之後才知道了四十年代有個張愛玲一樣,再過幾十年,人們會驚奇地發現我們這個時代有個作家叫殘雪,只不過那時說這話的人已是我們的孫子輩了。」對此,殘雪深以為然。而現在,一個既定的事實是,似乎每隔十來年,殘雪便會重新成為一個話題,被文學圈議論一下。

  2007年,殘雪出版了一本《殘雪文學觀》,在文壇引發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震撼——王蒙、王安憶、格非、阿城等一批當代文壇名家在書中成為反面教材,被她逐一批判。她說她不喜歡文壇的那種風氣,「唱讚歌這麼些年,完全沒有不同的意見」,她只想「作為內行」,「把一些真相告訴讀者」。

  最近,殘雪又出版了新作《輝煌的裂變》,繼評論卡夫卡、博爾赫斯之後,嘗試對卡爾維諾進行解讀。這一個性化嘗試被認為是,「在細緻閱讀了卡爾維諾的基礎上,進而探索了藝術生存和人性根本等抽象命題,引領讀者欣賞靈魂的舞蹈,聆聽精神的低語。」

  談新書:「王小波遠沒有達到卡爾維諾的層次」

  劉放:您的新書《輝煌的裂變》是關於卡爾維諾的,您是怎麼開始關注卡爾維諾的?此前大家都知道您一直推崇卡夫卡和博爾赫斯,在您看來,卡爾維諾的創作較之卡夫卡和博爾赫斯如何?

  殘雪:我這本新書系統地分析了卡爾維諾的大部分小說,我用的方法、我的觀念都是走在時代前面的,這種分析在國內還沒有過。我2002年以後才開始讀卡爾維諾的書,但我認為他的文學理念同我完全合拍,那就是要描述人的深層本質。我認為他、卡夫卡和博爾赫斯這三位是上世紀最偉大的作家。

  劉放:您個人最喜歡卡爾維諾的哪部作品,為什麼?您覺得,研究卡爾維諾對您乃至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意義和影響何在?

  殘雪:我個人最喜歡的有《在冬夜,一個旅人》、《宇宙連環圖》、《看不見的城市》、《零·時間》、《困難的愛》等幾本書,這些在我的評論集里都有分析。卡爾維諾非常深刻,他所涉及的審美問題和精神現象在中國文學圈子裡還從未得到過啟蒙,所以我認為我這本書不論對讀者也好,對中國文學也好,都非常重要。

  劉放:國內普通讀者知曉卡爾維諾,很大程度上源自王小波,王說過類似卡爾維諾是他的老師之類的話,您看過王小波的作品么?如何看待他的創作?

  殘雪:王小波的作品看過幾篇長的。他的確受卡爾維諾影響很深。但在我看來,他的文學創作還遠遠沒達到卡爾維諾的精神層次,也沒有涉及卡爾維諾所涉及過的審美問題。王小波基本上還是現實主義,只是有些變形。我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雜文作家,像王蒙這樣的作家應多看他的雜文,不過他現在恐怕已看不進去了。

談自己:「我就是在把西方審美觀念整個搬來」

  劉放: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您一直屬於非常獨特的存在,獨特到了國內無論是普通讀者還是專業評論家幾乎都對您處於「失語」狀態的程度,您覺得是什麼原因?較之國內,您在國外倒是更受重視,有說法認為,這跟您刻意迎合西方審美習慣有關,您自己怎麼看?

  殘雪:我不是什麼迎合西方經典審美習慣,我乾脆就是將他們的審美觀念整個搬來。為什麼不能搬?我們根本就沒有!幾千年都沒有純文學,抱著一部《紅樓夢》啃老祖宗,真不知羞恥。最近我將我學習西方文學的經驗整理成長篇論文,返銷美國,引起了美國文學研究者的重視。他們還專門為我設了一個網站,同各高校文科的學生直接交流。我認為東西方的作家都應像我這樣做。他們看我的作品和論文時,都認為我有東方文化的優勢。

  劉放:青年作家張悅然曾談及過您身上的「矛盾」狀態,一方面是精神的苦修者和文學聖徒,一方面卻也會因為起印數和出版商理論。您自己怎麼看這種「矛盾」?較之您這一代的作家,現在的新一代作家在商業上無疑要成功得多,譬如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等,您怎麼看待他們的創作?

  殘雪:這是因為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天才。從前我是一個有知識的家庭婦女,小業主,現在我是一名職業作家。我要苦修是我個人的信念所致,但我也要吃飯、養老等等。從一開始寫作起,我就想成名,那主要是因為我想存在,想擴大自身影響、讓更多人讀我的書。我堅信我的作品對讀者非常重要,所以需要名氣。不成名,很難達到那個效果。我也從不否認自己的虛榮心,虛榮心也給了我創作的動力。要跟有的人一樣,從來不管這些,還離群索居,住到老山洞裡寫,我沒那麼崇高。

  至於新一代的年輕作家,我現在不想去議論,因為實在是沒有時間。大浪淘沙,過二三十年再來看吧。

  談文學:「文學的轉機一定會來」

  劉放: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很低,其實持類似看法的人不在少數,譬如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說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譬如王小波的妻子李銀河曾表示中國當代作家較之王小波都太小兒科。在您看來,中國當代文學水準低的原因何在?

  殘雪:我並沒有一直對當代文學評價很低。我提出當代文學滑坡的問題,是希望引起文學界的反省。至於顧彬,我讀過他的一些言論。我感覺這個人完全是文學的門外漢。這種人在中國最好混了,他看準了這一點。我們的媒體也好,某些研究人員也好,水平都比較低,在文學方面還是小學生,所以對這樣的漢學家特別有興趣,想利用他來製造「話題」,以逃避對自己不出成果,或不懂文學的質疑的聲音。中國人也是最善於渾水摸魚的。李銀河女士是個很好的學者,她的研究在中國也很需要。不過她的關於文學的話也不必太認真,因為她根本就不是研究文學的。看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研究文學的,要看他的閱讀積累和所下的功夫。當然,自身的才能是第一位的。中國的研究者很多都是像顧彬這樣的門外漢。

  劉放:您的創作基本上傳承自西方現代主義,但現代主義本身在經過一系列思潮更迭,摧毀了傳統敘事的時序規則、情節和故事、把小說變得越來越玄深莫測之後,似乎也在走進一個死胡同,西方很多作家也在一邊承襲現代主義的同時一邊嘗試掙脫,您怎麼看待這種變化?您好像說過您的創作是屬於未來的,可是從目前來看,整個世界都在往更膚淺而不是更深刻里活,您覺得您所說的「未來」什麼時候才會來?

  殘雪:你說到的這種看法是社會上一般的看法。我一貫主張青年多讀書,尤其是西方文學、哲學書,這樣才不會盲從,人云亦云。我的創作既屬於未來,也屬於現在。我在國內也有不少讀者,每年都要出五六本書,印數至少是一到兩萬。日本還把我的一本書收入世界文學經典。美國正在出第六本書,日本是第七本。這些書都到哪裡去了?難道人家買了不看嗎?不能因為一些當官的,一些急於賺錢的不看純文學,就說文學沒市場。尤其不要相信某些趕潮流的人的話。雖然純文學這些年來在世界上處於困難時期,人們都熱衷於追求物質,但轉機一定會來的。因為物質不可能使人最終得到滿足。文學就是精神事物。大自然造出我們人類,就是為了讓我們通過認識自己來認識她。人是不可能沒有精神的。淺薄化、娛樂化、頹廢和一味物質享樂主義,都是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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