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過世那天,只有收音機陪伴著她
每次回到村裡,我總是要回到老屋那片看看。那些老屋早就沒人居住了,大多屋頂坍塌、牆壁傾頹、門戶朽壞,堂屋裡長著簇簇的蒿草。走在這些清冷而孤寂的街巷裡,耳邊似乎依稀響起老人的咳嗽聲。
當我站定在自家老屋的門檻外,透過朽爛的木門縫隙往裡張望時,恍然間,似乎一個穿著黑色連襟衣的矮小老太太拄著杖顫巍巍地走出來。我清楚記得,以前我寄宿在學校回到村裡,總要先跑到老屋,站在門檻外一聲大喊,「婆婆,我回來了。」像老母雞縮在窩裡一樣的老人便歡喜地迎出來,臉上密布的皺紋舒展開來。
奶奶生養了三男一女,大伯在爺爺餓死之前已經成家分出去單過了,行二的姑媽嫁到七八里外的山碭村。二伯則一直未成家,在三十里外的江邊鎮水泥廠上班。父親領著我們全家搬出去之後,老屋只剩奶奶一個。
先前大伯和父親也商議過,兄弟兩個輪流供養老娘,每個月在一家吃十五天。奶奶心裡不情願,覺得要看兒媳婦的臉色,難免生出嫌隙來;二來她喜歡自己一個自在,想吃點什麼做什麼。
二伯回來時總會給奶奶一些零用錢。趕集日子可以去稱一斤半斤的肉。奶奶有一小塊菜地,自己挑著尿桶,用纏了的小腳一步一步慢慢地挑過去澆菜。至於柴火,在伯父家和我們家各拿點,二伯父回來時,也會到山上幫著打幾擔。隔壁的幾家也住著幾個老人,兒子們也都蓋房子搬出去了。天熱的時候,白天、晚上的空閑時間,幾個老人便拖了竹椅湊在巷子里聊聊天。
上村這些熱鬧的去處她們一向是不去的。一年冬天,斜對角的孤寡老人晚上用火籠暖被之時,踢翻了火籠,把被子點著了。這些老屋通常是兩家共用一面牆,屋檐連著屋檐。火勢很快蔓延開來,烈焰飛騰,全村的成人都跑來救火。那間房子燒成一片廢墟,那老人也被燒焦了。奶奶的屋檐被燒漏了一大塊。她受驚不小,可是仍舊堅持獨自居住。
我輟學在家時,因為父親管束得緊,而我往往偷懶,吃飯時沒膽量回家,老屋就成了我的避風港。我適時地過去覓食,奶奶總要把飯菜分出一半來給我。後來,隔壁的幾個老人逐漸過世了,只剩奶奶孤零零一個。二伯便給奶奶買了一個半導體黑匣子收音機。老人滿心歡喜,抱在懷裡,愛不釋手。
有時,我闖進老屋,看見收音機放在桌子上,開著聲音,老人靠在竹椅上閉著眼睛。我近前去連喊了幾聲,她才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我,原來早已睡著了。現在想來,那時她耳朵不太好使了,又沒有念過書,官話(普通話)也聽不大懂。收音機於她,大約是耳邊有一片熱鬧。
我們幾個孫男孫女在撥秧之時,從她那裡把收音機借來,放在田埂上打開。用一撮草蓋了,使得枯燥農活多一份生動,時間容易熬過去。有些夏夜幹活,我們也借出來。老人不像白天什麼也不說,一再強調夜裡要還回去。她接過去時,總要用乾淨的抹布把它擦得鋥亮。
相對村裡的其他單身老人,奶奶心裡還算滿足的。有的八十歲還掙扎著上山打柴,有的則被媳婦當面罵老不死。她和兩個媳婦沒怎麼拌過嘴,沒有柴米缺乏的憂慮;二伯不時地給些零用錢,想吃點什麼可以買些什麼;姑媽離得也近,隔一段便來探望。娘家的老姐妹來看望,勸她年紀大了,干不動了,不如在兩個兒子家裡輪流吃。老人不願意,總說一個人自在。
冬天寒風蕭瑟的時候,從天井和破窗戶呼呼灌進北風來。老人坐在灶邊的小凳子上,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身下是一個火籠,腳上圍著一件厚毯,雙手插在裡面,窩成一團。每年一下大雨,把堂屋打得濕滑,她便顫顫巍巍地在地上一步一挪。
有一年,她爬樓梯不慎滑下來,跌斷了腳。父親叫跌打醫生來接骨,用板子夾好,走不動道了,終於由著兩家輪流照顧。養了四五十日,能下地了,她拄了杖,又重新一個人過了。陪伴她的只有那台收音機。
初三的下半學期,一日,村裡趕集的人給我帶口信,說奶奶快咽氣了,讓我趕回去看一眼。我趕到老屋,奶奶的床前圍滿了人,兒孫都來跟前送終。我到跟前時,老人已經過世了,靜靜地躺在被褥里,黑色的收音機醒目地放在床邊的梳妝台上。
這台收音機作為遺產分到我家,用了一年便壞掉了,不知是賣給收破爛的還是丟掉了。我想應該把它放到奶奶的棺材裡才更為妥當。
我時常想,村裡的老人失去勞動能力之後,就像榨乾了的甘蔗一樣,成了多餘的渣滓和垃圾,成了子女眼中的負擔。孝道文化在這裡成了赤裸裸的實用主義。
我曾從一些老人的隻言片語中得知,在他們小時,年長輩高的人普遍受人尊重。我想那時候村裡的生活大約跟費孝通在《鄉土中國》描述的相差不多。我清楚地記得,兒時村裡的祠堂,四面牆仍未倒塌,青磚建起來的徽派建築極為氣派。而村裡的老屋大多是土坯房。這大約是祖族禮法遺存的證據。祠堂照理比土坯更堅固,何以只有些四面殘牆?也許是各種運動碾過的痕迹。
如今,下村這片老屋更顯荒僻了。穿過這些冷冷清清的街巷,在陰暗潮濕的屋子的一角,似乎還窩著一個孤孤單單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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